当代军事文学中的死亡叙事
2020-05-26徐一笛
徐一笛
十七年军事文学:红色激情下的无悔式死亡
十七年,是指从1949年到1966年,即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发生前的十七年时间。这是一段特殊的时期,战争结束留下的丰功伟绩,令作家心潮澎湃,而新中国又为其提供了较为优越的创作环境,都赋予了作家更多创作的机会。
但同时,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也将文学与政治工作捆绑起来。因此,十七年间的军事文学创作主要分为两种题材:革命历史小说和干预生活小说,本文主要是以革命历史小说为例子进行分析。
死亡崇拜:英雄献身的受难模式
十七年时期的死亡是具有政治意义的,正面人物往往是意志坚强、对党忠诚的“高大全”形象,他们英勇赴死的原因虽单一却合理——剥削阶级的不义性和我方的正义性,这种笃定的态度的深层心理则是信仰的支撑。因此多数作品的人物动机都带有“复仇”因子,并在英雄受难的过程中,让信仰的薪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英雄受难模式只是宏大叙事在叙述死亡过程的一种方式,它剥夺了英雄表达自我的权力,比如恐惧权、挣扎权、矛盾权等私人情感,它需要塑造一个政治上道德上的“完人”,而英雄本人的刻画并不被关心,这是一种抛却了细节、人物、内心的叙述模式。
因此,小说《苦菜花》中赵星梅被敌人放狼狗追咬,虽身体虚弱,登上断头台仍能高歌《国际歌》。《红岩》里的许云峰,面对敌人刑罚反而仰天大笑,他可以以超人的意志在魔窟里挖出越狱的通道,将生路留给队友,并在即将面临死亡时,依旧保持着英雄的骨气和血性,高声要求叛徒走狗带路。
《红岩》中的《我的“自白书”》一诗描写了年轻共产党员成岗面对死亡威胁时的心理: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就是我——
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这其实显示出十七年间面对死亡的态度:死亡不是一个人的结果,而是一个群体为了崇高信仰奋斗终生的使命。因此死亡是崇高的、无痛的,为革命牺牲的死亡值得高歌盛赞。
因此,这一时期的死亡叙事被要求符合舍生取义的精神追求,舍小我成大我的国家意识形成,使得死亡上升为值得崇敬的大付出、大牺牲,这也是红色经典作品中最经典的情节模式。
死亡旁观:个人话语的隐藏
十七年时期的红色经典作品,有着战争年代作品共同的特点:作家对待受难死亡的革命者,会避免其死亡感受的直接呈现,而更偏向于用旁观者的姿态,注重死亡事件本身,并对正面战场做直接描绘,而非去挖掘人及人性。如《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日》《保卫延安》《上甘岭》等作品,都是以革命英雄主义为核心在构造死亡事件,至多对人物面临死亡时的状态(神态、动作、语音等)进行叙述,且多是突出英雄们的勇敢无畏、忠贞不渝,从而带给读者心灵震撼。
这种旁观死亡的姿态多带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很多人认为这种姿态正是个人话语的缺失下宏大叙事的体现。而宏大叙事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要求的产物,它注重的必然是大结构、大框架的完整无缺,至于细节、人物、心理则是他所排拒的。
但笔者则认为,尽管十七年期间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情节模式多是突出群体、国家大于个体,但部分作家在描写作为正义的一方时,依旧没有放弃添加个人话语的色彩,只不过是以更加微妙的形式。
《红岩》中江姐的丈夫被害后,头颅被悬挂示众,作家未将这一死亡过程做细致描述,而是以江姐看到丈夫的头颅时的狀态加以描述:“江姐热泪盈眶,胸口哽塞,不敢也不愿再看。她禁不住要恸哭出声。一阵又一阵头昏目眩,使她无力站稳脚跟。”这是江姐在面对爱人死亡时个人情感的涌现,此时的作家的重心在江姐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心理表现,但仿佛就是一个闪现,个人悲喜就被国家大义所淹没,但我们仍可看到江姐除了党性外,依旧拥有矛盾的人性色彩,这正是作家暗自发力的结果,虽然不是个人话语的直接体现,但也绝非是个人话语的消失。
死亡并非是作品的重点,而是通过英雄之死,激发人们对烈士情怀和革命的崇高感,从而突出战争中为神圣事业所产生的牺牲,是重于泰山的、光荣的,可若是无法让英雄拥有“人”的光辉,那就是一份政治宣言,因此一些细心的作家会在英雄的神性里注入人性,即使它是微弱的、稍纵即逝的,但却让英雄形象具有了亲和力。
《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杨母,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和一位母亲,被捕后的她最终选择以跳楼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结束儿子为难的状态。作家并未完全忽略大时代下小人物自身的本性,以一个母亲的角度,将这份“大义”与“私情”混合,将杨母的不舍与决绝、柔情与坚韧融为一体,更具撼动人心的力量。
这两部作品是十七年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它们都有着这一时期红色作品的典型特点——即以为革命(群体)愿牺牲一切的信仰为底色,在叙述上为保持宏大叙事所带来的精神鼓舞,会以旁观者的角度描绘,并刻意削减当事者身体感受直接呈现,让死亡事件上升为国家大义,但在这底色之上又并非只靠着情怀支撑,人物自身透露出亲民感亦是这些作品在特殊年代能够充当“精神灵药”的重要原因。
新时期军事文学:“人性战争”中人的“死地”与“后生”
新时期特指“文革”结束到1989年。这是一个涅槃重生的时期,是一个人们一边不断回头反思过去,一边向前行进,尝试用新思想、新思维,重建新秩序去与反思、撇清旧时代的时期。
作家则从主流意识形态中松绑,重新打量自身,思索着大时代下诸如自己的小人物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对作家来讲,也是一个由国家写作到个体写作的解放。
死亡悲叹:从英雄之死到小人物之死
进入新时期,作家往往从一个具体人出发,衷情于对战争中人性的描绘,此时人性则是大于神性的。作者笔下的英雄不再高高在上、无所畏惧,他们犹如普通人一般拥有缺憾、情感复杂、需要成长,这种从抽象概念或模式化脸谱中抽离并进行现实主义创作的方式,其实是宏大叙事向私人叙事的转变,让我们几乎迅速就能与人物血脉相连,产生共情。
因此,新时期死亡叙事的主角同样是英雄,只不过是英雄获得了“平庸”的权利,相较于十七年,他们的特点如下:1.非完人,有缺点;2.自我思想上并非是进步的,也有着动荡和冲突;3.外表并非都是美的;4.人物形象是立体的、多面的。
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就是一部继往开来的作品,高干子弟赵蒙生的转变是经历了动荡又复杂的精神冲击,而他的最终觉醒则是亲历了三名战友的牺牲而完成,和以往的英雄形象比,赵蒙生是“劣迹斑斑”的,是自私大于无私的代表,他依赖母亲开展“外交攻势”将自己调回机关过好日子(非完人),甚至在战前依旧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思想并非进步),他就像普通人一样有自身的缺点和算计,但在经历了战友的牺牲后他终于觉醒了(人物的立体与多面)。
其他人物同样是有着自己悲喜的小人物,“顶着高粱花子参军”的连长梁三喜一直渴望回到山区与妻母团聚,也有过转业归家的念头,但当他发现新来的指导员不够成熟时,就毅然放弃了探亲假;牢骚大王靳开来说话放肆,看似不经大脑,实则粗野中透露着他坦直、热情的灵魂;外号叫“北京”的年轻战士,将孙子兵法和炮兵作战实践结合,却隐藏着自己高干子弟的身份……
这些人物都带着新时期年轻军人的共性与个性,英雄所遭遇的困难不仅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英雄也有“私心”,而英雄在解决内在冲突时所体现的矛盾、摇摆不定到获得成长与转变的过程,才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个性突出,轮廓鲜明,梁三喜等人就犹如一面明镜,既照出了我们普通人拥有的私心与欲求,也反射着革命军人火热、崇高的理想与追求,既有道德的高尚感,也有心灵的亲近感。
死亡内涵的多义性与叙事的多样化
十七年期间,军事文学创作常常将发力点放在战争场面的描绘,很少去探寻人物的灵魂和内心,对于死亡的思考不够深刻。在新时期,作家们却逐渐突破了禁忌,转换了视角,仅仅将战争作为一种背景,真正出彩的则是战争下的人,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人性纠葛。
在以往死亡叙事的模式中,以他人牺牲激发主角信念感的模式并不少见,但关注的只是死亡事件本身以及突出由死亡上升到的国家意识,而新时期军事文学作品与之不同是,它除了赞扬军人强烈的责任感和爱国情怀外,还将视点放到了一个新的领域,即英雄之死对生者的影响,以及英雄的死后之事,并尝试将战前战后人的精神历程摆在首位,使作品充满着反思意味。《高山下的花环》中的连长梁三喜就是如此,这位出生农村的连长,“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烟末,连块手表也没有,用的牙刷只剩‘八撮毛”。在描绘梁三喜死亡时的场景时,作者并未用大量笔墨,也并未让他留下豪言壮语,只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这里有我一张欠账单”,而叙述的重点在他死后母亲梁大娘和妻子玉秀的行为举止。两个女人徒步走了一百六十多华里赶到连队,只为省几块钱的路费,面对至亲之人的死亡,人前她们并未表现出剧烈的悲痛,人后玉秀偷跑到坟头痛哭却暴露了内心隐藏的悲痛,而情节的高潮在梁大娘替三喜还钱那一幕,临走前她用瘦骨嶙峋的手,从衣襟缝里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又摸出一叠发旧的人民币,全是十元一捆的……英雄和英雄家人有诸多优良品质,然而作者另辟蹊径从“诚信”这一点出发,这一小点更能折射出梁三喜和其家庭一脉相承的淳朴善良、充满着骨气和自尊,这使梁三喜在战场上的行为也更加真实可信,因此才更令人感动。
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的人性中存在着神性,而非他本人就是神的化身,以往我们的写作因为过分拘泥于英雄的神性,使文学走偏变成了“政治教科书”,进入新时期,军事文学作家也开始探寻以新的视角、用多种形式去讲故事,不再仅仅注重对事件描述,而是对叙事方法进行探索,使叙事不再是单一的,不再是政治新闻,而是多元的、多角度的,让叙事重新回归文学的轨道。
《西线轶事》中叙述刘毛妹之死就是通过多人视角,借助女兵小陶的回忆、小战士的讲述以及刘毛妹一封家信,将刘毛妹的前史、死亡前后全过程展开,其中刘毛妹的形象像是缓缓拉开的卷轴,每一次不同的叙述不仅是对之前叙述的丰富,也可能是对之前印象的推翻。在小陶的叙述中刘毛妹是个拥有灰暗过去的忧郁青年,有着叛逆反动的特质,而在小战士的叙述中刘毛妹形象发生了反转,成为战争千钧一发之际,勇敢站出来指挥大家作战的救星,也是光荣牺牲的英雄,他最后的举止推翻了小陶所叙述的不讲究军容风纪的刘毛妹的形象:
他把长发掖进帽子里,又扣好了风纪扣。认真地整过了自己的军容以后,他闭上了眼睛,像是过于疲劳,一下睡着了。
刘毛妹死前的出乎意料的动作,将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刘毛妹呈现在读者眼前,而刘毛妹的一封家信,又将讲述者转换为刘毛妹自己,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显示刘毛妹对母亲“文革”时期与父亲划清界限行為的理解,以及迫切希望母亲能谅解自我的内心独白,将一个内心充满着温暖与爱的刘毛妹清晰勾勒出来。作者巧妙运用了欲扬先抑的方法塑造人物,表现出了新时期的作家在运用时间和空间上,尝试着抛弃直线叙事和与现实对应的空间,将它们仅作为故事的要素,可以被故事所调度。《西线轶事》大胆做出的尝试无疑是具有革命意义的,它体现了军事文学创作开始回归文学本体,同时这让作品更加具有可读性和思考性。
这些作品都体现出极强的新时期军事文学特征,在死亡叙事的姿态上,文本主人公的设置不再是盖世英雄,其高大全的特质被抛弃,而是回归小人物的世俗与缺陷。作家不执着于对战争事件作新闻描述,意在突出战争场景下人的生存境遇以及人性的阴暗与光明。在叙事技巧上,对于叙事方法进行多种尝试,叙事者的确定、叙事角度更加的多元,叙事语言也不再是宏大的“政治语言”,而是拥有着作家特质和人物特质的“个人话语”,可以说,新时期之后,军事文学才重新走上正轨,即便还会遇见障碍,但是行走的步伐既然已经开始,就不会轻易停止。
20世纪90年代后军事文学:降格崇高,死亡恐惧获合法性
进入20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人们踏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物质世界,曾经我们抱怨的某种语境的挤压下关于“自由”的缺失,如今获得了自由,人们的信仰却陷入了贫瘠,但也正是这种特殊的两难局面,反而使军事文学作家敏锐地将这种困惑与失落把控,催生了新的角度,即和平环境与军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英雄主义崇尚的二元对立。
从时代立场出发,昔日英雄的伟绩与他们回归安宁后,与现代社会的不相容性成为军事文学的新的内涵,作家呼唤英雄,呼唤拥有着纯真信仰的年代,“农民军人”形象开始走入我们的视野,《我是太阳》《毛雪》《农家军歌》《亮剑》《历史的天空》等都是表现这种新的内涵的作品。
死亡解放:主人公的“自杀权”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农民军人”形象成为这一时期军人形象塑造较为突出的一种,他们既有战争年代军人的共性——骁勇善战、胆大粗犷、说一不二、刚正不阿,也具有农民的共性——吃苦耐劳、淳朴执着,但也有暴躁古怪、爱发牢骚、大男子主义、文化程度不高等各异的缺点,他们是世俗的,而绝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亮剑》里的李云龙、《我是太阳》里的关山林、《历史的天空》里的梁大牙、《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等都是这种形象的代表。
部分90年代的作家,在时代洪流中适时地发现了这群共性与个性相融的群体,并试图探寻他们的在“常与变”中的心灵冲突和人生选择,形成了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反思和对人情人性深度挖掘,作家提出一个崭新的命题:和平时期,军人的价值究竟如何体现?抛开历史成见,选择死亡对抗现实的昔日英雄,到底是懦弱的逃避还是命运的胜者?作家们没有试图告诉我们答案,却用冷静的态度陈述这一逐渐被“边缘化”的群体境况,并第一次将他们的命运上升到哲学命题,这是90年代军事文学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
因此,死亡叙事的主题在这个时期得到了一次新的升华,即通过给予军人或者英雄“自杀权”,反射出作家对死亡的哲学思考和态度。因此90年代的作家大胆将将人生的“枪”拿在自己手中,“捐躯赴国难”的死亡模式不再是英雄的归宿,这既是作家真正将英雄从群体概念中解放了出来,也突出表现了当代所谓文明对英雄精神的伤害,作家冷眼之下有讽刺也有痛惜。
都梁写《亮剑》中的李云龙,因为在“文革”期间用武力制止红卫兵抢军火库遭到迫害,被部下从批斗会上救出后,依旧选择了死亡。
当旧时代英雄的自尊和尊严受到伤害,赵刚也曾替李云龙和自己找到了答案“反抗或死亡,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反抗。”
同样的,在《历史的天空》里那个原则比天大的张普景,“文革”期间在会堂上大骂窦玉泉等人,并在茶水中放毒药而死。
旧日英雄在和平新时代反而成为陌路英雄,最终选择维护自身精神家园而自主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自杀并不是懦弱的逃兵行为,对于老一辈英雄来讲,这才是对自身尊严完整性的维护。
作家的冷静态度,不仅在于给予英雄选择命运的权利,还在于跳出了历史的成见,将对手与主角的关系设置为亦敌亦友的关系,对对手的欣赏甚至可以突破党派和意识形态。比如李云龙在杀死一个日本兵时,也因欣赏他是一个刺杀高手选择安葬他,这都体现了人性的另一面,也表现出了作家对待历史具有客观思考。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们一直试着走出围城,审视自身并拷问灵魂,我们试着解构原有世界的合理性,并享受着由此带来的精神快感。但是,围城的外面究竟有什么?进入90年代,我们开始发现当我们以为冲破了不自由的藩篱,其实只是进入了另一场精神困惑的围城,怎样逃出围城?是安于现状还是勇于冲破围城?作家们将选择权交到了昔日英雄手中,此时他们最大的敌人已不是具体的存在,而是他们自己。
死亡升华:对死亡的哲学思考
20世纪80年代,军事文学常通过“死亡”进行反思,并将对死亡的恐惧合理化,然而人们依旧没有探寻死亡本身的问题,没有深入探讨过死亡究竟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面对死亡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而进入90年代,这一问题才得到解决。
死亡本能的破坏不是为了它自己,而是为了解除张力。想死亡退却就是无意识地逃离痛苦和缺乏,它表现了反痛苦、反压抑的永恒斗争。
90年代作家的死亡描写向我们表明,死亡既不崇高也不神秘,人无须被动地承受死亡,也无须在死亡面前充当弱者形象,人与死亡是势均力敌的关系,可以通过与死亡抗争赢取精神上的胜利和内心的平静。
都梁的叙事多遵循此道。《亮剑》中的李云龙在决定自杀前曾被部下救出,他本有侥幸逃生的机会,可依旧选择赴死,他是这样回应的:
你们听好,一个军人,可以在肉搏战中被敌人砍掉脑袋,但他决不可以被侮辱,军人可以去死,但绝不能失去尊严,你们想把我们藏起来,过几年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认为,即使是出于好心,也是对我李云龙的侮辱,让我活得像行尸走肉。这样做,我只能认为是谁和李某有深仇大恨,绝不是什么好心。
所以李云龙可以平静地回到家中,别好勋章,穿戴整齐地等待与马天生的最后一次谈话,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自我毁灭的结局,并且义无反顾。自杀并非是弱者的逃避,而是对于苟延残喘过日子的蔑视,在肉体死亡的一瞬,也是对现世的超越,李云龙这个硬汉绝不会选择与现实和解,他要用死亡来抗争,只为赢得军人的人格和尊严。
《我是太陽》里的路阳,因为秘密计划的操纵者林彪的死,陷入了对自己人生的怀疑与否定,而他在向自己扣动扳机一刹那,脑子里想的是“他没机会和另一个军人掰手腕了”。另一军人,是指他的偶像,也是他的父亲关山林,死亡之前诸多迷茫、混乱思绪,在此时都变得一文不值,路阳选择与信仰一同毁灭,路阳并不惧怕死亡,所以他在扣下扳机时不曾有过一丝犹疑,而是在惋惜没机会和父亲掰手腕,惋惜自己无法成为父亲这样的英雄。
中国古代庄子讲要承认死亡的必然性才能超越死亡,数千年来,人类都无法避免死亡的到来,但人却可以站在精神的高地上藐视死亡,这样人就在死亡面前获得了一份坦然,同时也维护了人格和尊严。因此在描绘死亡上,有些作家喜好转换视角为第一人称,用虚拟的想象直接站在人物本体角度感受死亡,对死亡无任何掩饰的描绘实际上则透出对死亡坦然而超脱的态度。
《我是太阳》里老二京阳的死亡描绘则十分微妙:
他面向天空躺在那里,心里突然一下子平静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碍都消失了……他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庞,他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那张可亲可敬的面庞。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在他和整个城堡都一起高高抛向天空的时候,他声音轻微地吐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两个字——干娘。
全文的叙述者都是“他”,只有在死亡过程中转化为了当事人的感触和直觉,“高高抛向天空”既是京阳的童年幻象,也是濒死体验,是他个人的体验,外人本不能触及,却靠着视角的转换摆脱了物质世界的局限,使人物在死亡时得到了解放,这是一种诗意的描绘,也让死亡获得了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