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刷单人遭遇卷款店主

张峻琦

在抗疫居家的那段特殊时期，很多人“宅”在家里无事，只好天天在网上“遨游”。在各种微信群、QQ群里，很多人都看到过“日赚百元”的广告：“有空帮我家店里的宝贝刷销量嗎？每单返现1%，让你足不出户就能日赚百元！”真有这样无本万利的好事吗？诱人广告的背后是金矿还是陷阱？

搞“网上副业”却亏光本金

小雪是一名全职妈妈，平时空闲时间多，常在网上“找兼职”补贴家用。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兼职，既不用脑力也不要体力，还能足不出户就赚钱帮网店刷单。

所谓刷单，就是在网店“假购物真好评”，“刷客”在店里下单并支付后，店家会发出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或者干脆制造假发货单据，“刷客”在“确认收货”打上好评，便能拿到一定数量的佣金。于是，店家赚到了客流量、销量和好评，“刷客”赚到了佣金，这似乎是两相欢喜的“双赢”。

为了赚钱，小雪一直热衷于在各种刷单群、副业群里寻觅“机会”。 2019年10月20 日，小雪在“靠谱吸金”刷单群里看到了一条刷单广告后就动了心，很快和广告的原始发布者互加了微信。

对方的微信名叫“故人颜”，自称是淘宝店“衣袂飘雪”的店主。他告诉小雪，佣金按照实际支付货款的1%结算，多拍多得，在确认收货并好评以后，店铺会将货款连同佣金一并返还，绝不拖欠。

当时，“刷单”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蔚然成风，甚至形成了商家、组织者、“刷客”的上中下游产业链。“刷单很正常啊，我周围有不少小姐妹也都在做这个，虽然要垫钱，可是打到对方支付宝上能有什么问题？况且店铺评价不错，还有一个皇冠，可以信赖。”小雪事后说。

于是小雪没有犹豫，就接下了这一笔“刷单生意”。按照店主的要求，她在淘宝App搜索关键词“旗袍改良”，在逛了多家类似店铺其实是刷浏览足迹后进入“衣袂飘雪”，然后“逛”了几分钟，关注店铺，并拍下了多款衣服。算下来，小雪支付的总货款是8190元，按照事先的约定，小雪就能赚81.9元。10 月30 日，小雪收到了“衣服”快递，里面包裹的就是两包纸;她很快就联系对方，告知确认收货的事情。

“故人颜”告诉小雪：“72 小时内， 我联系你好评返款。”11 月2 日，小雪再次和对方取得了联系，然后按照约定，从淘宝上确认收货，给出了好评。当天中午，小雪向对方索要返现，对方回复：“别慌，挨个处理”，但从此却一直拖着不办，小雪有点急了，不断地给他发信息。而对方回了几句“放心”“我真跑了，就不理你了”。几次联络之后，他就再也不回复了。

难道是被骗了！小雪这才回过味来，赶忙跑去派出所报警。小雪是因为防范心理不够才被骗去本金？那也未必，居然也有些“职业刷单人”栽在了这条刷单广告上。

小峰没有正式的工作，平时和一群朋友一起专门为淘宝商家做刷单任务，是一名“职业刷单人”。他的收入全靠刷单，每月都能赚好几千元。2019年10月13日，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同样一条刷单广告。于是他添加了对方的微信，微信名正是“故人颜”。小峰有较强的防范意识，他并未轻易相信对方，而是要求“故人颜”给他一些保障。于是“故人颜”将他拉到了一个“旗袍还款”群里，里面共有100多名群成员，很大一部分都是以前帮“故人颜”店铺刷过单的“老客户”。看到“故人颜”和自己一样，都是“久经刷场”的老手了，小峰就觉得此人可以相信。当天，小峰就按照“故人颜”给出的要求和方法，从其店铺拍下了价值8584元的货物，并支付货款。

小峰后面遭遇的事就和小雪如出一辙了：确认收货后，“故人颜”便不断拖延、敷衍，一会儿说账户被支付宝公司冻结了，15天以后再返款，一会儿说每拖欠一天，就给15元拖欠费……11月3日一早，小峰刚刚睡醒打开手机，便发现“旗袍还款”群被群主解散了！他这才如梦初醒。

2019年10月到11月间，和小雪、小峰一样被“故人颜”假刷单真诈骗的，还有苏州市吴中区、北京市东城区、厦门市同安区、济南市长清区、上饶市信州区、怀化市鹤城区等地的80多人，各地的公安机关陆陆续续地接到这些被害人的报案，被害人的被骗金额从4000多元到1万多元不等，总金额超过62万元。

2019年11月8日，苏州市吴中区胥口派出所在接到被害人报警后立案侦查此案，发现杨青龙（男，24岁）具有重大作案嫌疑。11月13日，该所民警将杨青龙抓捕归案。到案后，杨青龙如实交代了自己利用“刷单返现”诈骗的行为。2020年2月19日，该案被移送至吴中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刷单没有错，错的是刷得太明显”

检察官谭秀萍承办此案，她很快查清了案件细节及发展脉络。2014年4月，刚刚年满18岁的杨青龙在淘宝上开了“女神的嫁衣”淘宝店， 主要经营婚纱礼服。刚开始店铺没人气、没好评、没销量，杨青龙也是一筹莫展。别人就给他出主意，别的店铺都在刷单，你咋不刷呢？杨青龙如梦初醒，没销量没好评，我不会自己刷单吗？于是他在网上找了很多人来为自己刷单。据杨青龙交代，当时在网上找人刷单相当容易，他加入了很多“放单群”“刷单群”，在群里随便发个消息就有很多人主动联系，根本不用愁找不到“刷客”。

随着刷单量不断提升，店铺生意果然越来越好了，销量不断提升。但旁门左道毕竟难以长久，2015 年4月，“女神的嫁衣”因短时间内销量和好评出现明显不正常的暴涨，被淘宝官方检测出存在大量刷单行为，涉嫌不正当交易，后来就被淘宝封号了。杨青龙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黯然退场。

但杨青龙始终没有死心。2015 年底，他在一个“放单群”里认识了一位自认为“人气不旺、赚不到钱”的淘宝店主，杨青龙当即表示，自己“会经营”，希望能买下店铺，后来这位店主便将店铺转让给了杨青龙。

这次要大干一场！杨青龙于是将店铺名改为“衣袂飘雪”，并认真总结了自己第一次被淘宝封店的教训：要想店铺好，必须要刷单！刷单并没有错，错的是，当时刷得太明显。于是他给自己的店铺定下新的“刷单规矩”：“刷客”必须在淘宝上搜索关键词，比如“改良旗袍”，而且要先去逛一下其他类似的店铺，向淘宝充分表达自己的购物偏好后，才能进入“衣袂飘雪”。在店里“驻足”的时间必须够长，而且要关注其店铺，才开始拍商品。杨青龙说，这样一来，淘宝就再也没办法查出他的店铺存在刷单行为了。

就这样，杨青龙将自己的“刷單经营”风格延续了下来，不断地刷一些几百块钱的小单，以提高店铺评价和销量，一直到2019年7月。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杨青龙创业以来的“黄金岁月”， 他每天都能卖出几十件旗袍，每个月都能赚一两万元钱。

店家和“刷客”的刷单手法也越来越高明，但淘宝网查处刷单行为的力度也越来越大。2019年7月，纵使杨青龙小心谨慎，淘宝还是查出了他有刷销量的行为，由于这次的情节较轻，淘宝只是屏蔽了他涉嫌刷单的商品，并没有直接封号。但店铺的销量还是受到了影响，销售额明显下跌。面对“严峻”的形势，杨青龙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咬牙“再加一加码”一边上新品，一边加大刷单量。可这样一来，自己的成本陡增，每天都要花掉300元钱，到了月底一清算，反而赔本了。

以前赚得好的时候，杨青龙花钱手脚也比较大，店铺一下子出了问题，他感到压力陡增，一心想要马上扭转局面。忽然，杨青龙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干脆把他们的本金吞了？”一开始，杨青龙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越来越无法控制在心中作祟的贪念……

终于，杨青龙下定决心，在“刷客”们确认收货、他收到货款后，以各种理由拖延返款，并将这些货款逐一转至个人账户，直至案发。

检察官谭秀萍仔细核对了“衣袂飘雪”的交易数量，从2019年10月开始，店铺的交易数量和金额激增，10月9日，店铺的交易金额还不到20万元，15日已增长至40万元，21日60万元、27日100万元、10月31日直逼140万元。对比其他时间段的店铺交易金额，这段时间呈现相当明显的“畸增”特点。看上去，杨青龙正在杀鸡取卵，他已不在乎淘宝对店铺的审查，只想捞一笔跑路。

她有点不解，即便店铺的经营出现了问题，杨青龙也没必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啊，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我的窟窿太大了，想拿这些钱补上……”原来，2019年10月的杨青龙早已负债累累网贷11 万元、信用卡欠款7 万元、银行贷款2 万元，还欠亲戚10万元。“我的店是靠刷单活下来的，只是看上去还行，其实我知道，没可能长久的……2019年我的店已经快不行了，我只能借钱维持……”据杨青龙交代，那段时间，他有一种无力感，在看到自己账户里“凭空”多了60多万元以后，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贪念，既然返款也无法救活店铺，何不干脆将这些钱据为己有？最终，贪念战胜了理性。

可是，刨除30多万元外债后，60多万元还有不少，这些钱哪去了？“我转给我老婆了，我们想去无锡买个房子……我太想过上好日子了。”

谭秀萍有点惋惜，杨青龙才24岁啊！从杨青龙与妻子的微信聊天记录来看，杨青龙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算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爸爸。但是他一叶障目，选择了错误的方式满足家人对好生活的向往，最后不仅没能兑现承诺，还给年幼的孩子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

2020年3月20日，苏州市吴中区检察院以被告人杨青龙涉嫌诈骗罪，向法院提起公诉。法院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刷单可能威胁到整个电商体系

本案中，被贪念蒙蔽了双眼的并非只有被告人杨青龙。谭秀萍在审查案件时发现，“我在家带小孩……”“我在家一直没上班……” “我空闲时间还蛮多的……”等话语，频频出现在被害人的笔录中。这些带孩子的母亲，大都希望找一个“足不出户的轻松工作”赚点钱。而“刷单”不需要多少投入或精力，只要像平时买东西一样浏览、下单、确认收货，便能“日入百元”，这样“天上掉馅饼”式的赚钱方式让很多人“动了心”。所以他们才会纷纷加入“刷单群”“兼职群”。

被害人是否都欠缺防范意识？是否只有“网络小白”才会掉入陷阱？谭秀萍用数据统计核算了一笔账：“在82名被害人中，女性占比83.5%，‘80后占比84.1%，有很多是学生和家庭主妇。”他们大多已经在网上做过不少次“刷客”，甚至是“职业刷单人”，他们懂得看店铺的信誉，甚至对淘宝的“店铺披露机制”有一定了解，不能说他们没有防范意识。有些被害人还特意去找“熟悉的组织者”做生意，因为他们“有信誉”“不会骗我”，个别被害人直到案发还认为“这次应该只是个意外”。

到底是什么导致“刷客”们被“割了韭菜”？谭秀萍认为，原因之一，是“刷单”已经形成了“地下黑产”。“刷单”虽然违反法律法规，但却很有市场，并形成了“商家、掮客、刷客”的上中下游产业链，掮客们是“职业刷单组织者”，部分刷客因长期从“组织者”那里接单赚取佣金而放松了警惕。不少“职业刷单者”在被骗之前，每个月能赚几千元，早已做顺手了，因此，根本没想到“故人颜”会卷走本金。

对电商而言，曝光度往往决定了利润。谁的销量好，谁的评价高，谁得到消费者青睐的概率就大，赚的钱就多。商家为了赚钱，纷纷选择刷单，而“刷客”们看到有利可图也是趋之若鹜。因此，从电商平台建立信用评价机制后，刷单就成为一项潜规则相伴左右，虽然屡遭严查，却从未绝迹，直至形成“地下黑产”。

刷单属于虚假交易，不仅侵犯了消费者知情权，也违背了道德、破坏了市场秩序，即便短期内能打造出红极一时的明星店铺、明星产品，但从长期来看，刷单行为很可能摧毁信用评价机制，并成为整个电商体系的“阿喀琉斯之踵”。

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的分别，往往也体现在店铺上。本案中，杨青龙的店铺依靠刷单在短期内获得大量好评，进而得到消费者注意、销量不断增长。但因店铺的虚假交易占比太高，一旦停止刷单或遭到淘宝的屏蔽，销量、排名就会快速下滑，以至入不敷出，而杨青龙又选择了抱薪救火加大刷单量最后无以为继。可以说，杨青龙是“成也刷单，败也刷单”。

谭秀萍指出，在网上做“刷客”的风险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第一，“刷单”需要垫资，可能刷了几十笔都赚到了佣金，但只要一次不慎被骗，就会血本无归;第二，“刷单”被骗并非小概率事件，刑事案件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被害人因被骗金额小并未报案，此类人群的基数可能相当庞大;第三，“刷客”还可能承担法律责任，如果明知涉及虚假宣传还主动参与刷单，可能被视为共同侵权，并对消费者的损失负有连带赔偿责任。

谭秀萍说，2017年以前，打击刷单主要靠行政手段，一般罚款、封店了事。但在2017年6月20日，全国第一起“刷单入刑”案在杭州余杭区法院公开宣判，刷单组织者因犯非法经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这个判例是有一定震慑作用的，2018年新修改出台的《反不当竞争法》也明确规定了对“刷单”的处罚。

谭秀萍建议，大家在寻找兼职工作的时候，要格外警惕，避免落入不法分子设下的圈套里，不要因“小佣金”失了“大本金”，不要让贪心成为“滑铁卢”的导火索。（本文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