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美贸易摩擦中的选民利益及其影响
——以2018年美国国会中期选举为例

2020-05-25张传杰

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依赖度支持率共和党

谢 韬 张传杰

[内容提要]在美国的选举体制下,中美两国在贸易上的高度相互依赖意味着巨大的选民利益,而中美贸易摩擦势必对选民利益产生影响,进而影响选民的投票行为。鉴于大豆在美国对华出口中占据重要地位,以全美大豆产量排名前100和倒数100的县为样本,采用最可能案例和最不可能案例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通过对比2016年和2018年国会众议院选举共和党的得票率,以期评估中美贸易摩擦导致的对华大豆出口急剧减少对选民投票行为的影响。研究结果表明,尽管与2016年相比,共和党的得票率在2018年有显著下降,但无充分证据表明这两者之间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

1979年中美建立外交关系以来,尤其是中国于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两国之间的经贸关系飞速发展,已成为双边关系的“压舱石和推进器”(1)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关于中美经贸摩擦的事实与中方立场》白皮书,2018年9月24日,http://www.scio.gov.cn/zfbps/32832/Document/1638292/1638292.htm[2020-03-18]。。根据中国海关的统计数据,2018年双边货物贸易超过6300亿美元,其中对美出口4784.2亿美元,从美国进口1551.0亿美元,中国顺差3233.3亿美元。美国是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第一大出口市场和第六大进口来源地。(2)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2018年中美贸易投资简况》,2019年5月2日,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i/dxfw/nbgz/201905/20190502859509.shtml[2020-01-18]。美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则显示,2018年双边货物贸易总额6598.3亿美元,其中对华出口1201.5亿美元,自中国进口5396.8亿美元,美国逆差4195.3亿美元。中国是美国第一大进口市场和第三大出口市场。(3)U.S.Census Bureau, “Top Trading Partners - December 2018,” https://www.census.gov/foreign-trade/statistics/highlights/top/top1812yr.html [2020-01-18].尽管两国统计方法的不同,导致数据上的显著差异,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中美在货物贸易上高度相互依赖。

在美国的选举体制下,这种高度相互依赖意味着巨大的选民利益,尤其是对华出口所涉及的各行各业的经济效益和就业机会。因此,一旦由于某种原因对华出口急剧减少,则意味着选民利益受到重大损失,进而可能影响选民在下一次选举中的投票行为。

特朗普政府于2018年7月6日挑起对华贸易摩擦,中国政府被迫采取反制措施,包括对原产美国的大豆等商品加征25%的关税。美国大豆产量长期位居世界第一,而中国又是美国大豆的最大出口市场,25%的关税立刻导致美国对华大豆出口急剧减少,种植大豆的农民(以下简称豆农)遭受巨大经济损失。(4)大豆产区是特朗普的重要票仓,在2016年总统选举中他赢得了大豆出口前十个州中的八个,因此中国的反制措施被国内一些媒体称为中国政府的“杀手锏”。参见《【解局】精准打击!中国对美的500亿反击清单大有玄机》,侠客岛,2018年4月5日,https://mp.weixin.qq.com/s/foPoElTni_pjyawj 2WjP2g [2020-01-19]。

虽然下一次总统选举要等到2020年11月,但贸易摩擦爆发后四个月(11月6日)恰好是2018年国会中期选举。尽管特朗普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选票上,但在美国选民的党派认同越来越强且两党高度极化(polarization)的背景下,选民在总统选举中的投票决定对其在国会选举中的投票决定的影响越来越大,因此这次中期选举可以说是特朗普表面上不在却又无所不在的一次选举。(5)所谓极化,就是共和党和民主党内部越来越团结(同质化),同时它们之间在意识形态上的差距越来越大(异质化)。极化在精英层面(如国会议员)体现得最为明显,但在普通选民层面也有明显上升的趋势。鉴于中国的反制措施给豆农带来的经济损失具有即时性(immediate)和显现性(conspicuous),因此贸易摩擦就成了一次可遇不可求的自然实验(natural experiment),通过它可以验证豆农对特朗普的支持率是否发生变化。

据笔者所知,国内学界尚无关于大豆关税是否影响了特朗普选民的实证研究。虽然有国外学者利用大样本回归分析进行了评估(后文详述),并得出初步结论认为大豆关税影响了共和党的支持率,但其研究方法存在一定缺陷,研究结论并不可靠。为此,本文以全美大豆产量排名前100和倒数100的县为样本,采用最可能案例和最不可能案例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通过对比2016年和2018年国会众议院选举共和党的得票率,从一个新的角度评估贸易摩擦对共和党支持率的影响。

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尽管与2016年相比,共和党的支持率在2018年有显著下降,但没有充分证据表明大豆关税影响了共和党的选票,因此中美贸易摩擦未必是支持率下降的主要原因。

一、中美贸易中的大豆因素

大豆贸易可以说是中美经济高度相互依赖的最好佐证。由于人口基数大、耕地面积少以及饮食结构升级对蛋白质的需求急增等因素,中国的大豆消费严重依赖进口,是世界最大的大豆进口国。美国农业部的数据显示,2016/2017市场年(每年9月1日到次年8月31日)中国大豆进口占全球进口量的65%。(6)Fred Gale, Constanza Valdes, and Mark Ash, “Interdependence of China, United States, and Brazil in Soybean Trade,” Economic Research Service, 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June 2019, https://www.ers.usda.gov/webdocs/publications/93390/ocs-19f-01.pdf?v=4048.3 [2020-01-22].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09年进口4255万吨,2017年达到创纪录的9553万吨,2018年有所下降但也高达8804万吨。按照金额计算,从2012年开始,中国每年进口大豆超过300亿美元,其中2014年的403亿美元为历史最高点,此后稍有回落,2018年为381亿美元。(7)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年度数据:对外经济贸易:进口主要货物数量和金额》,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2020-01-22]。

美国则是世界最大的大豆生产国。美国农业部涉外农业服务局(Foreign Agricultural Service)的数据显示,在2000/2001至2016/2017市场年期间,美国大豆产量(从2014/2015年起超过1亿吨)及其占全球大豆总产量份额一直位居世界第一(最高达42.7%)。与美国相比,位居世界第二的巴西在此期间的年平均产量和全球份额分别少1850万吨和8.5%。(8)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ign Agricultural Service, “Production, Supply and Distribution Online,” https://apps.fas.usda.gov/psdonline/app/index.html#/app/advQuery [2020-01-23].美国大豆如此巨大的产量,并非为了满足本国国内需求,其中很大一部分用于出口。美国农业部的数据显示,2012—2015年美国大豆的出口占比分别为44%、49%、47%、49%,也就是几乎一半的大豆出口至海外市场。(9)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Economic Research Service, “Selected Statistics: U.S.soybean exports as percent of production,” https://www.ers.usda.gov/topics/crops/soybeans-oil-crops/related-data-statistics/ [2020-01-23].按照金额计算,2000年美国大豆出口价值52.6亿美元,占美国农产品出口总额的10.3%,2008年几乎翻了3倍达到154亿美元(13.4%), 2012年则达到创纪录的248亿美元(17.5%)。平均下来,2000—2018年每年出口143.5亿美元的大豆,占美国农产品出口总额的13.3%。(10)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ign Agricultural Service, “Global Agricultural Trade System Online,” https://apps.fas.usda.gov/gats/default.aspx [2020-01-23].

美国大豆的最大出口市场是中国。2016/2017市场年美国大豆总产量1亿1700万吨,其中对华出口3600万吨,后者占到前者的31%。(11)Fred Gale, Constanza Valdes, and Mark Ash, “Interdependence of China, United States, and Brazil in Soybean Trade,” p.4.美国农业部经济研究局的数据表明,2014—2017年美国出口到中国的大豆分别为3084万吨(占美国全球大豆出口总量的62.3%)、2728万吨(56.6%)、3605万吨(62.4%)、3173万吨(57.5%)。(12)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Economic Research Service, “U.S.Agricultural Trade Data Update: Top 10 U.S.agricultural export markets for wheat, corn, soybeans, and cotton, by volume,” https://www.ers.usda.gov/data-products/foreign-agricultural-trade-of-the-united-states-fatus/us-agricultural-trade-data-update/[2020-01-18].这四年的数据综合了三个年份的更新数据,分别是2017年(2018年1月8日更新)、2018年(2019年2月7日更新)、2019年(2020年1月8日更新)。按照出口金额计算(见图1), 2000年对华出口占美国全球大豆出口总额的19.2%(10亿美元),到2009年这个比例已经高达56%(92亿美元),并在2016年达到历史最高点62.2%(142亿美元)。大豆已成为美国对华出口的第一大农产品——从2000年到2018年大豆平均每年占美国对华农业出口总值的53.7%,最高为2009年的70%。(见图2)

图1 2000—2018年对华大豆出口占美国大豆总出口比例资料来源: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ign Agricultural Service, “Global Agricultural Trade System Online,” https://apps.fas.usda.gov/gats/default.aspx [2020-01-23]。

图2 2000—2018年大豆占美国对华农产品出口比例资料来源: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ign Agricultural Service, “Global Agricultural Trade System Online,” https://apps.fas.usda.gov/gats/default.aspx [2020-01-23]。

对华大豆出口为美国创造了成千上万个就业机会。从播种到收割再到装船,大豆出口涉及诸多行业,包括农业机械、农药、化肥、物流、金融、保险等。根据美国农业部经济研究局的数据,2017年美国农产品出口总值1380亿美元,需要116.1万个全职岗位为其服务(包括79.5万非农业岗位),也就是平均每10亿美元的农产品出口需要8400个全职岗位。按照这个比例,2017年美国对华大豆出口价值122亿美元,为美国创造了约10万个全职就业机会。(13)Suresh Persaud, “Effects of Trade on the U.S.Economy,” Economic Research Service, 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Agricultural Trade Multipliers: Data Product (2017 Data Overview), updated August 20, 2019, https://www.ers.usda.gov/data-products/agricultural-trade-multipliers/effects-of-trade-on-the-us-economy/ [2020-01-28].根据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的最新数据,2015年美国对华货物出口支持了60万个工作岗位。(14)Office of the U.S.Trade Representative,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U.S.-China Trade Facts,” https://ustr.gov/countries-regions/china-mongolia-taiwan/peoples-republic-china [2020-01-28].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声明最新数据来自美商务部,但笔者在其网站没有找到类似数据。由此可以推断,美国对华货物出口所创造的就业机会中大约每六个就有一个与美国对华大豆出口相关。

一个是世界最大的大豆进口国,另一个是世界最大的大豆生产国,并且前者是后者的最大出口市场。大豆贸易可以说最好体现了中美经贸关系的互补性和依赖性。然而,面对特朗普政府发起的贸易摩擦,中国不得不采取反制措施,从2018年7月6日起对美国大豆征收 25%的关税,结果是美国对华大豆出口锐减。2017年美国对华大豆出口122.2亿美元,占其全球大豆出口的57%,而2018年这两个数据分别下降到了31亿美元和18.3%。根据美农业部经济研究局对中国海关数据的分析,从2017年10月到2018年3月(贸易摩擦未爆发),中国从美国进口大豆2443万吨,而2018年10月到2019年3月(贸易摩擦爆发)则锐减到269万吨,同比下降89%。美国农业部全球农产品贸易系统的数据(Global Agricultural Trade System)则显示,2017年9月到2018年2月,美国对华大豆出口2564万吨,而2018年9月到2019年2月则只有394万吨,同比下降85%。(15)Fred Gale, Constanza Valdes, and Mark Ash, “Interdependence of China, United States, and Brazil in Soybean Trade,” pp.7-8.

总之,上述这些数据明确无误地表明,中国的反制措施导致美国对华大豆出口急剧减少,而对华大豆出口减少则意味着美国豆农的收入减少。由于豆农是特朗普的票仓之一,那他为什么还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二、特朗普对华贸易摩擦的政治逻辑

特朗普本人一直具有强烈的贸易保护主义倾向,他的这种倾向至少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当时美国对日贸易连年巨额赤字,国内精英和民众反日情绪高涨。(16)对20世纪80年代美日贸易摩擦以及由此在美国国内引发的种族主义情绪,参见:M.J.Heale, “Anatomy of a Scare: Yellow Peril Politics in America, 1980-1993,”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2009, 43(1): 19-47。特朗普花了近10万美元在1987年9月2日出版的《纽约时报》、《波士顿环球报》和《华盛顿邮报》分别购买了一整版版面以刊登他的一封“致美国人民的一封公开信”,其标题为《只要有点骨气,美国外交防御政策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America’s foreign defense policy that a little backbone can’t cure)。他开篇就宣称:“过去几十年里,日本等国家一直在占美国的便宜。”在简单罗列了这些国家的不是之后,他主张“对日本等国家征收关税以结束美国的巨额贸易赤字”。在公开信的最后他呼吁:“对这些富裕的国家征税,而不是对美国人民征税……不要再让我们伟大的国家被人嘲笑了。”(17)这封公开信的照片,参见: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p-stat/graphics/politics/trump-archive/docs/reagan-library-file-on-trump.pdf[2020-02-14]。除了这封公开信,他还在多个公开场合表示要对日本征收15%—20%的关税以减少美国贸易赤字,并宣称“自己不怕打贸易战”。(18)Jacob M.Schlesinger, “Trump Forged His Ideas on Trade in the 1980s—and Never Deviated,” Wall Street Journal, November 15, 2018, https://www.wsj.com/articles/trump-forged-his-ideas-on-trade-in-the-1980sand-never-deviated-1542304508; 其他有关特朗普贸易保护主义历史的报道,参见:Jim Tankersley and Mark Landler, “Trump’s Love for Tariffs Began in Japan’s ’80s Boom,” New York Times, May 15, 2019, https://www.nytimes.com/2019/05/15/us/politics/china-trade-donald-trump.html; Michael Kruse, “The True Story of Donald Trump’s First Campaign Speech—in 1987,” Politico, https://www.politico.com/magazine/story/2016/02/donald-trump-first-campaign-speech-new-hampshire-1987-213595 [2020-02-14]。

30多年过去了,特朗普的贸易保护主义言行一直没有改变,只不过他的攻击对象从当年的日本变成了现在的中国。他于2016年6月28日在宾夕法尼亚州发表了如何增加美国就业机会的演讲,指责“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造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就业机会流失”,并提出了七项具体措施让流失的就业机会重新回到美国,包括指示美国财政部长把中国列为货币操纵国、指示美国贸易代表在美国内和世贸组织内发起针对中国的贸易诉讼等等。(19)Politico, “Full transcript: Donald Trump’s jobs plan speech,” June 28, 2016,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6/06/full-transcript-trump-job-plan-speech-224891 [2020-02-14].虽然美国国内大多数政治精英和主流媒体支持特朗普的对华贸易政策目标,如减少贸易赤字、促使人民币升值、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等,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包括特朗普内阁诸多成员——反对把关税作为实现这些目标的优先手段。(20)除了贸易,在地缘政治、意识形态、高科技等方面,大多数美国政治精英在对华政策的目标上也具有高度共识。代表性分析参见:Kurt M.Campbell and Ely Ratner, “The China Reckoning: How Beijing Defied American Expectations”,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18, pp.60-70; Robert D.Blackwill and Ashley J.Tellis, “Revising U.S.Grand Strategy Toward China,”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Special Report No.72 , March 2015,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Tellis_Blackwill.pdf; Walter Russell Mead, “Left and Right Agree: Get Tough on China,” Wall Street Journal, January 8, 2018, https://www.wsj.com/articles/left-and-right-agree-get-tough-on-china-1515458432.政治精英在贸易争端上的分歧,参见:Laura Sullivan and Cat Schuknecht, “Inside The White House’s Bitter Fight Over China,” May 7, 2019, NPR, https://www.npr.org/2019/05/07/719947020/inside-the-white-houses-bitter-fight-over-china [2020-02-17]; Ryan Hass, “Trump’s focus on China trade: Right target, wrong approach,” Brookings, June 14, 2018,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order-from-chaos/2018/06/14/trumps-focus-on-china-trade-right-target-wrong-approach/; Tom Donilon, “Trump’s Trade War Is the Wrong Way to Compete With China: Focus On Renewal, Not Protectionism,” Foreign Affairs, June 25, 2019,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china/2019-06-25/trumps-trade-war-wrong-way-compete-china [2020-02-17]。

或许特朗普公开展示的(revealed)贸易保护主义偏好不是真诚的(sincere)而是刻意所为,旨在赚取政治资本。有证据表明,他在那封轰动一时的公开信以及随后的几次电视采访中所展示的强烈贸易保护主义倾向,确实为他赢得不少政治资本,以至于有政客积极鼓动他参加1988年总统大选。(21)Michael Kruse, “The True Story of Donald Trump’s First Campaign Speech—in 1987.”无论是真诚的或是工具性的(instrumental)偏好,对中国发起贸易摩擦会给他带来什么政治资本呢?

有分析人士认为,他在中期选举前挑起中美贸易摩擦,“更多是希望通过对中国的强势态度,反衬出此前民主党政府在这一领域的软弱”,进而为自己以及其他共和党国会议员候选人赚取资本。(22)参见第一财经:《特朗普掀中美贸易争端的背后:为中期选举绸缪?》, 2018年3月23日,https:// www.yicai.com/news/5409108.html [2020-02-14]。的确,特朗普在竞选中猛烈指责奥巴马和克林顿的贸易政策导致了对华巨额逆差,并在2017年11月访问北京时当着中国政府官员和各国媒体的面说:“我不责怪中国……但我确实责怪我的前几任总统,是他们的政策造成了不可收拾并且持续增长的贸易逆差。”(23)Jordyn Phelps, “Trump: ‘I don’t blame China’ for US-China trade imbalances,” ABC News, November 9, 2017, https://abcnews.go.com/Politics/trump-dont-blame-china-us-china-trade-imbalances/story?id=51030935 [2020-02-17].在选举竞争白热化(两党在国会的席位差距非常小)以及两党极化(意识形态上差距非常大)的背景下,凸显两党之间的政策差异是动员自己选民的最好方法之一。(24)有关两党选举竞争白热化及其后果,参见:Francis Lee, Insecure Majorities: Congress and the Perpetual Campaig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 有关两党极化的文献太多,代表性可参见:Nolan M.McCarty, Keith T.Poole, and Howard Rosenthal, Polarized America: The Dance of Ideology and Unequal Riches, MIT Press, 2006; Pietro S.Nivola and David W.Brady, ed., Red and Blue Nation? Characteristics and Causes of America’s Polarized Politics, Stanford, CA and Washington D.C.: Hoover Institution and Brookings Institution, 2006; Michael Barber and Nolan McCarty,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Polarization,” in Solutions to Political Polarization in America, ed., Nathaniel Persil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James E.Campbell, Polarized: Making Sense of a Divided Americ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也有观察人士指出,特朗普此举是想通过兑现竞选时的承诺以获得更多的民意支持。特朗普就任后首推税改,但贸易保护主义也是他的重要竞选承诺之一,而这方面却缺乏亮点。因此,他选择“用对华贸易争端的激进方式来提升政绩,兑现竞选时承诺的‘美国利益至上’原则”(25)参见申万宏源宏观:《本轮中美贸易摩擦有哪些影响?——基于三种可能性的推演分析》,2018年3月24日,https://www.sohu.com/a/226293194_481785 [2020-02-14]。。还有分析认为,“通俄门”对特朗普依然影响巨大,“特朗普急于摆脱这种信任危机,需要一些国际热点事件转移民众在国内政治方面的注意力。而中美贸易摩擦正好在这个时候成为一个不错的战略选择”(26)参见《看中美贸易争端的深层原因》, 海外网,2018年4月12日,http://m.haiwainet.cn/middle/345437/2018/0412/content_31297293_1.html [2020-02-14]。。此外,也有人指出,美国精英阶层已经形成了“即使牺牲掉一些短期利益,也要遏制中国的上升势头,因为后者将会有损美国的总体利益”的共识,而特朗普不过是把这种共识变成了现实。(27)参见《中美贸易争端的背景、推演及影响》, 金融界,2018年4月9日,http://bbs.jrj.com.cn/doldmsg/2_101139484.html [2020-02-14]。

无论特朗普的政治意图是什么,但有两点可以肯定:(1)他很在乎以豆农为代表的农民的选票;(28)Don Lee, “Trump dispenses billions of dollars in aid to farmers, hoping to shore up rural base,” Los Angeles Times, November 27, 2019, https://www.latimes.com/politics/story/2019-11-27/trump-dispenses-billions-aid-to-farmers-shore-up-rural-base; Jamelle Bouie, “Trump Likes Farmers Better Than Some Other Welfare Recipients,” New York Times, January 14,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14/opinion/trump-farm-subsidies.html [2020-02-06].(2)他充分意识到豆农可能因为贸易摩擦带来的巨大经济损失而减少对他的政治支持。否则,他就不会在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后不久(7月24日)宣布给农民提供120亿美元的补贴,并在一年后又增加了160亿美元。(29)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USDA Assists Farmers Impacted by Unjustified Retaliation,” July 24, 2018, https://www.usda.gov/media/press-releases/2018/07/24/usda-assists-farmers-impacted-unjustified-retaliation; “USDA Announces Details of Support Package for Farmers,” July 25, 2019, https://www.usda.gov/media/press-releases/2019/07/25/usda-announces-details-support-package-farmers; White House, “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on Supporting America’s Farmers and Ranchers,” May 23, 2019,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supporting-americas-farmers-ranchers/ [2020-01-20].有分析人士对这些补贴的去向进行了跟踪,发现全美3000多个县中有2300多个获得了补贴,并且获得补贴最多的50个县当中特朗普赢得了41个县。总体下来,84亿美元的补贴中大约76亿美元分配给了支持特朗普的县(每个县平均约260万美元),而支持希拉里的县总共只获得约7亿美元(每个县平均约160万美元)。最有意思的是,2012年支持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但2016年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的县得到的补贴最少(平均约70万美元),而2012年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但2016年支持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的县得到的补贴最高(平均超过400万美元)。(30)Philip Bump, “9 in 10 counties that voted for Trump have received subsidies to fight the trade war,” Washington Post, August 2, 2019,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2019/08/01/nine-in-counties-that-voted-trump-have-received-subsidies-fight-trade-war/#comments-wrapper [2020-02-04].

然而,尽管特朗普对农民的经济利益做出了及时回应,但补贴落实到他们手上还需要一段时间(如填写申请和政府审核等),而贸易摩擦爆发后四个月就是2018年中期选举。(31)有报道显示,第一轮补贴60亿美元2018年9月才拨款到位,而直到中期选举之后农民实际收到的补贴只有8亿多美元。参见:Alan Rappeport, “A $12 Billion Program to Help Farmers Stung by Trump’s Trade War Has Aided Few,”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9,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11/19/us/politics/farming-trump-trade-war.html [2020-02-06]。虽然特朗普的名字不出现在中期选举的选票上,但在选民的党派认同越来越强并且两党高度极化的背景下,选民在总统选举中的投票决定对其在国会选举投票中的决定的影响越来越大——这被美国学界称为国会选举的全国化(nationalization)——因此这次中期选举可以说是没有特朗普参加的特朗普选举。(32)有关国会选举的全国化,参见:Gary C.Jacobson, “It’s Nothing Personal: The Decline of the Incumbency Advantage in US House Elections,” Journal of Politics, 2015, 77(3): 861-873; Morris Fiorina, “The (Re)Nationalization of Congressional Elections,” https://www.hoover.org/sites/default/files/research/docs/fiorina_renationalizationofcongressionalelections_7.pdf [2020-02-06]。对于那些因为特朗普发起的贸易摩擦而遭受严重经济受损的农民来说,中期选举是表达对特朗普不满的一个绝好时机——毕竟2020年大选还有两年多,并且到那个时候他们对贸易摩擦的记忆或许会有些模糊了,或者新的议题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不过,另一种可能也存在,即豆农在2016年支持特朗普并非因为他的贸易保护主义——其他国家的报复性措施也会重创美国大豆出口——而是因为其他因素(如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而他们愿意为了这些其他因素继续支持特朗普,即使这意味着牺牲(哪怕是暂时的)自己的经济利益。

那么,豆农到底是怎么投票的呢?

三、研究方法与分析结果

迄今为止,只有两位学者从宏观层面检验了贸易摩擦对美国中期选举的影响。他们以县为分析单位,以大豆产量为最重要的自变量,以共和党在2016年和2018年两次众议院选举的得票率变化作为因变量,并加入了一系列控制变量(如人均GDP在两次选举之间的变化等)。其分析结果表明,在控制其他因素的情况下,一个地区的大豆产量与该地区共和党得票率的变化成负向关系,即在大豆产量越大的地区,共和党得票率下滑得更大。这个结果似乎给“大豆关税影响了特朗普票仓”这一论断提供了强有力的实证支持。(33)Olga Chyzh and Robert Urbatsch, “Bean Counters: The Effect of Soy Tariffs on Change in Republican Vote Share Between the 2016 and 2018 Elections,” Journal of Politics, forthcoming.

然而,这项研究在方法上存在三个问题:(1)简单地将农业部标识为D的县(下面将详细说明)的大豆产量当成0来处理,而这些县一定是有大豆产量的(尽管是个未知数),所以不应该简单将之视为无大豆产量的县。(2)作者没有考虑到如何控制总统政党在中期选举中几乎总是丢掉选票(支持率下降)这个因素。在任总统政党的支持率在中期选举中几乎总是下降,这成了美国政治中的一条“铁律”。但在作者选择的几个控制变量中,没有一个与此现象相关。这也意味着,作者发现的大豆关税对共和党选票的影响效果有可能是一个虚假(spurious)效果。(3)不加区别地把所有不产大豆的县纳入回归分析中。如果要分析大豆关税的影响,最应该考虑的是所有产大豆县的共和党支持率变化,其次才是与不产大豆县的比较。将产大豆地区的数据与不产大豆地区的数据混在一起,有可能夸大大豆关税的影响效果。

有鉴于此,本文采取了另一种研究方法,即基于小样本的“最可能案例”(most likely case)和“最不可能案列”(least likely case)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前者指的是最可能支持假设的案例——如果这类案例都无法提供支持假设的证据,那其他案例更不可能;后者则是最不可能支持假设的案例——如果这类案例都可以提供支持假设的证据,其他案例更不用说了。(34)Jack Levy, “Case Studies: Types, Designs, and Logics of Inference,” Conflict Management and Peace Science, 2008, 25:1-18.本文的最可能案例就是大豆依赖度最高地区的选民(共和党支持率降幅可能较大),而最不可能案例就是大豆依赖度最低地区的选民(共和党支持率降幅可能较小)。

本文开篇已经指出,中美贸易摩擦给农民造成的经济损失具有即时性和显现性,并且贸易摩擦爆发四个月之后就是中期选举,因此贸易摩擦就成了一次可遇不可求的“自然实验”。通过它可以验证一个假设,即农民的大豆依赖度与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率成反比:依赖度越高,受贸易摩擦的负面影响越大,支持率越可能降低;反之,依赖度越低,受贸易摩擦的负面影响越小,支持率越不可能降低。

本文利用美国农业部2017年的大豆数据来测量选民所在地区的大豆依赖度。(35)选择2017年的大豆数据有两个主要原因:(1)2017年贸易争端尚未爆发,美国对华大豆出口尚未受到中国反制措施的重创;(2)美国农业部的农业普查每五年进行一次,最近一次是2017年,上一次则是2012年。县级大豆产量数据来源:https://quickstats.nass.usda.gov/results/A2911A05-0B33-3E3E-8F62-569A2C4146EF, 县级大豆销量数据来源:https://quickstats.nass.usda.gov/results/BA9EFF3C-C449-35F6-B6ED-E3744330E8A1[2020-02-07]。郭子凡花费了大量时间为本文收集各种数据,并且不厌其烦多次核对数据的准确性,为本文作出了重要贡献;王昊对数据分析及部分文献查找作出了贡献。作者在此一并表示诚挚感谢。由于任期短、选区小、选民少,众议员对选民利益的回应最为明显,因此最好是以众议员选区为单位测量大豆依赖度。但农业部州以下的大豆数据不是以选区为单位,而是以县为单位,于是本文只好以县为单位来测量大豆依赖度。由于县与选区不完全吻合——一个县被划到两个或更多个选区——从而大大增加了数据收集与整理的难度。

关于农业部的县级大豆数据,有三点需要特别说明:第一,该数据只包括产量(蒲式耳)和销量(美元)而没有出口量。虽然肯定有农民种植大豆主要是为了国内市场需求,但由于美国大豆几乎一半用于出口,因此可以合理地假定这两个指标总体上与大豆出口量成正比。笔者用州级数据进行了验证,发现产量和销量最多的十个州恰好也是出口最多的十个州。由于县级大豆产量和销量几乎完全吻合(相关系数r=0.99),因此接下来就用产量来测量大豆依赖度。(36)州级大豆产量数据来源:https://www.nass.usda.gov/Publications/Todays_Reports/reports/cropan19.pdf; 州级大豆出口量数据来源:https://www.ers.usda.gov/data-products/state-export-data/ [2020-01-23]。

第二,全美(不包括海外属地和托管领地)共有3141个县和县级行政区,而该数据只涵盖了2200个县。尽管如此,没有理由怀疑这2200个县是因为某种特定的原因被选取出来的,而可以将其视为3141个县的近似随机样本。因此,对2200个县的数据分析结果应该适用于推断全美3141个县的情况。

第三,该数据包括一个特殊编码D,其含义是“为避免透露个体商业信息而不公布此数据”(Withheld to avoid disclosing data for individual operations)。农业部官网对此的解释是:“如果一个农产品在一个县只有一个生产商,公布这个农产品的数据就会透露该生产商的身份,因此这种情况下相关数据不予公布。”(37)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National Agricultural Statistics Service, “Census of Agriculture: Frequently Asked Questions,” https://www.nass.usda.gov/AgCensus/FAQ/2017/index.php [2020-02-11].毫无疑问,这个特殊编码会影响大豆依赖度测量的准确性,因为一个县或许只有一户农民种大豆,并且产量和/或销售量还比较大,但相应数据不公布也就无法与其他县公布的数据进行比较。由于县级大豆数据只有农业部统计,其他可知的渠道无此数据,并且不应该简单假定D为0,因此在测量大豆依赖度时决定将标注为D的县视为缺失数据。

去掉标识为D的县(共290个)之后,还剩下1910个县,其中产量排名前100的县是最可能案例。如果贸易摩擦对共和党的得票率变化有影响,则此影响效果在大豆产量排名前100的县应该是最明显的。去掉标识为D的县对前100名排序的影响应该很小,因为被标注为D的县产量或销量达到前100名的可能性很小——大豆产量最多的县只有一个超级生产商的可能性应该可以忽略不计。这100个县中,2017年最小产量为772万蒲式耳,最高2205.6万,平均990.6万。

接下来,就是收集这100个县2016年和2018年两次国会众议院选举结果。本文所用的县级选举数据均来自各州州务卿办公室的网站,这些网站一般包括近20年各类联邦和地方选举的相关信息,如竞选的职位名称、候选人姓名和党派归属、候选人得票数和得票率等。(38)为了保证选举数据的可靠性,笔者把州务卿办公室网站提供的数据与哈佛大学数据共享网站所提供的数据进行了核对,发现完全一致,因此选举数据就用的是哈佛大学数据。参见:Stephen Pettigrew, “November 2018 general election results (county-level)”, https://doi.org/10.7910/DVN/UYSHST, Harvard Dataverse, V4, UNF:6:p4bDGpG3ik5oXDmmzpinQw== [fileUNF]; “November 2016 general election results (county-level)”, https://doi.org/10.7910/DVN/MLLQDH, Harvard Dataverse, V2, UNF:6:JxrJyrDeAf5zKtfxwjphig== [fileUNF] [2020-02-10]。具体而言,先收集民主党候选人和共和党候选人的得票数,然后对两者进行求和得出总票数,最后计算出共和党候选人的两党得票率(Republican share of two-party vote)。这样的计算方法,把第三党或独立候选人的得票数从分母中去掉,有助于更准确计算共和党的支持率,并且这也是美国政治学界计算民主党或共和党得票率的常用方法。

在数据收集过程中发现,有20个县(每个只属于一个国会选区)在2016年或2018年众议院选举中出现共和党或民主党候选人无竞争对手的情况(其中2016年18个,2018年4个),故而被排除。剩下的80个县中,有4个县各自跨越两个不同的国会选区。针对这个问题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方法是取两个选区得票率的平均值作为该县的得票率,这样每次选举就只有一个得票率,但两个选区可能存在一些差异从而导致结果不一样。例如,它们的候选人不一样——尽管都属于共和党,候选人个人特质也会影响选民投票决定。另一种方法是把两个选区当作独立的两个县,从而人为产生四对样本。每对样本的自变量取值即大豆产量完全相同,但因变量取值即共和党得票率不同。这样做的好处,是使每个样本中2016年和2018年两次选举的投票率具有可比性和有效性。综合考虑两种方法的利弊,本文选择了第二种方法,最终获得84个县的得票率(即84组数据)。(39)即使排除无竞争对手的县和属于两个选区的县(最后分析样本变为75),分析结果也是一样。

2016年众议院选举中,共和党在这84个县最低得票率36%,最高得票率87%,平均得票率63.86%。2018年共和党最低得票率31%,最高得票率84%,平均得票率59.61%。与2016年相比,2018年平均得票率下降4.25个百分点。成对样本T值检验结果表明,这个差值具有高度显著性(t=-6.580,p<0.000)。这个分析结果表明,在大豆依赖度最高的县——也就是最可能案例——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率显著下降。

但上述结果并不意味着贸易摩擦可以解释共和党支持率的下降。要得出这个相关性甚至因果推断,还需要验证共和党支持率在大豆依赖度最低的县是否显著下降。如果没有显著下降,则可倾向认为贸易摩擦影响共和党得票率的假设有可能成立;如果有显著下降,则说明共和党支持率在大豆依赖度最高和最低的县都显著下降,也就无法支持贸易摩擦造成共和党支持率降低的因果推断。相反,可能是另外一个因素——比如同期进行的“通俄门”调查——导致共和党支持率在大豆依赖度最高和最低的县都显著降低。

为此,本文又对产量排名倒数100的县进行分析。其中,宾夕法尼亚州2018年重新划分了选区,格林县(Greene)在两次选举当中所属选区不一致,因而舍去该县样本。在密西西比州政府网站未找到一些县的选举数据,马萨诸塞州有一个罕布什尔县(Hampshire)的选举数据没有公布,堪萨斯州2016年县级选举数据未公布。排除数据缺失以及共和党或民主党候选人无竞争对手的情况,只剩下78个县。(40)这78个县最低产量只有30蒲式耳,最高14121蒲式耳。其中,有七个跨两个选区,两个跨三个选区,一个(得克萨斯州哈里斯县)跨九个选区。和上面方法一样,一个县属于多个选区则把每个选区当作独立的县分别计算投票率,最终获得92组数据。

在这92组数据中,共和党在2016年众议院选举中最低得票率8%,最高90%,平均得票率62.52%;2018年的相应数据分别为8%、89%、58.79%。与2016年相比,2018年平均得票率下降3.73个百分点。成对样本T值检验结果表明,这个差值也具有高度显著性(t=-7.265,p<0.000)。这个分析结果表明,在大豆依赖度最低的县——也就是最不可能案例——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率也发生了显著下降。既然最不可能案例都出现了显著下降,那么最可能案例更应该下降,而之前的分析结果确实如此。

与2016年相比,2018年共和党得票率在大豆依赖度最高的100个县(最可能案例)和依赖度最低的100个县(最不可能案例)均有显著下降,并且两者的降幅非常接近——前者平均4.25个百分点,后者平均3.73个百分点。虽然两者相差非常小(0.52个百分点),但如果这个差值有显著性,则意味着贸易摩擦对最可能案例的影响要大于对最不可能案例的影响,从而为本文的假设提供了一定支持。为此,本文又对两组数据的平均值进行了两样本T检验,结果没有统计显著性(t=-1.121,p=0.264)。这意味着,在大豆依赖度最高的100个县和最低的100个县这两个分类地区,共和党支持率的下降幅度没有显著不同。如果大豆关税确实影响共和党得票率,那么这个效果理应在最多和最少两组中的反差最明显;但对本数据的分析未发现此效果,由此可以认为,针对大豆的关税措施并没有传导到共和党的得票率。

当然,上述的数据分析还存在一个漏洞需要进一步的回应。本文只考察了农业部有大豆产量数据的县,而将全美相当多无大豆产量的县排除在数据分析以外。确实存在一种可能,就是无大豆产量的地区,共和党支持率没有发生显著下降,或者共和党支持率下降的幅度要显著低于有大豆产量的地区。如果这种情况成立,那么仍然可以说明大豆关税有可能导致了共和党支持率的下降。因此,需要找到一种方法将无大豆生产的区域纳入数据分析。

由于收集全美所有县的投票数据相当耗时,笔者提出一种可信且可行的替代方案,即比较大豆依赖度排名前100县的共和党支持率降幅与全国共和党支持率的降幅。如果大豆依赖度确实与共和党支持率降幅有关系,那么排名前100县的共和党支持率降幅应该显著大于共和党全国支持率的降幅。为此,笔者又从美国联邦选举委员会(Federal Election Commission)收集了2016年和2018年众议院选举各州的民主党和共和党候选人的总得票数,并计算了共和党候选人在两党候选人中的得票率,分别是2016年50.55%和2018年45.47%,两者的差值为5.08个百分点。(41)Federal Election Commission, “Election and voting information,” https://www.fec.gov/introduction-campaign-finance/election-and-voting-information/ [2020-02-17]。该网站的数据显示,佛蒙特州只有民主党人得票数,缺共和党得票数。笔者查阅到《纽约时报》网站公布的该州2016年众议院选举结果包括共和党得票数,并且民主党得票数与联邦选举委员会公布的得票数完全相同,因此分析中使用的是《纽约时报》的数据。参见:New York Times, “Election 2016: Vermont Results,” https://www.nytimes.com/elections/2016/results/vermont [2020-02-20]。如上所述,在大豆依赖度排名前100县中获得了84组有效数据,共和党得票率降幅均值为4.25个百分点。通过单样本T检验发现,大豆依赖度排名前100县的共和党得票率降幅与全国平均降幅无显著差别(t=1.29,p=0.202)。

此外,因为大豆生产在美国具有地区性,还需考虑地理因素是否会影响本文数据分析的结论。笔者根据美国国家统计局对美国地理区域的划分,对前100个县和后100个县所在的区域进行识别,并进一步做对比分析。在大豆产量前100名的县中,84个县有有效数据,其中83个县位于中西部地区、1个县位于南部;在大豆产量后100名的县中,92个县有有效数据,其中51个县位于南部、17个县位于东北部、10个县位于山区、2个县位于太平洋沿岸区域。中西部显然是美国大豆产量的最主要地区,大豆产量最少的地区主要在美国南部。两样本T检验比较发现,大豆产量排名前100的中西部县的共和党得票率的变化,与大豆产量排名后100的南部县没有显著差别(t=-1.026,p=0.307)。此外,中西部大豆产量最多地区的共和党得票率降幅与共和党全国得票率降幅也没有显著不同(t=1.214,p=0.228)。因此,大豆生产的地区性差异并不影响本文的主要数据分析发现。

既然本文的数据分析没有发现大豆关税对共和党支持率的影响,那么如何解释前文提到的两位美国学者的实证分析中发现的影响效果呢?为了增加本文数据分析结论的可靠性,同时也为了验证上述作者数据分析结果的可靠性,又把笔者的数据处理方法应用于两位美国学者的数据。把所有无大豆产量和所有农业部标识为D的县排除在外,通过简单的相关性分析考察大豆产量与共和党支持率降幅的关系(r= -0.080,p= 0.00,n=1513),同时也考察大豆销量与共和党支持率降幅的关系(r= -0.076,p=0.00,n=1424)。结果显示,尽管大豆依赖度与共和党支持率降幅均呈现有统计显著性的关系,但相关系数都非常接近0,没有实质显著性(变量关系的散点图见图3)。按照本文的研究方法,上述学者的数据仍然无法证明大豆依赖度与共和党支持率的关系。

图3 大豆产销量与共和党得票率变化关系资料来源:Olga Chyzh and Robert Urbatsch, “Replication Data for: Bean Counters: The Effect of Soy Tariffs on Change in Republican Vote Share between the 2016 and 2018 Elections”, https://doi.org/10.7910/DVN/CV7GYN, Harvard Dataverse, V1, UNF:6:ZhfyGSrlUw/89MqiIqKAmQ== [fileUNF] [2020-02-20]。

基于以上统计分析结果以及最可能案例和最不可能案例的逻辑,似乎可以得出两个初步结论:(1)共和党得票率在2018年众议院选举中有显著下降;(2)大豆关税并没有影响这个降幅,进而推断贸易摩擦可能不是共和党得票率下降的原因。

四、对研究结果的讨论

美国东部时间2020年1月15日,中美两国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经济贸易协议》。这标志着特朗普政府发起的对华贸易摩擦以及中国政府的相应反制措施均进入暂停阶段。根据该协议,在2017年基数之上,中方2020年从美国进口农产品规模不少于125亿美元,2021年不少于195亿美元。除上述最低进口额外,中国应美国请求将每年尽量增加50亿美元的农产品进口。(42)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经济贸易协议》,http://wjb.mof.gov.cn/gongzuodongtai/202001/W020200116100508495758.pdf [2020-02-21]。根据美国农业部涉外农业服务局的数据,2017年美国对华农产品出口总值195亿美元。(43)U.S.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ign Agricultural Service, “Global Agricultural Trade System Online,” https://apps.fas.usda.gov/gats/default.aspx [2020-01-23].如果把195亿美元作为基数,那么中国2020年和2021年从美国进口的农产品最高可达810亿美元。由于大豆占美国对华农产品出口比例超过50%,这意味着接下来两年美国出口到中国的大豆或许高达400多亿美元。对那些因为贸易摩擦而遭受重大经济损失的美国豆农来说,这绝对是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对寻求连任的特朗普来说,中美经贸协议的签署,意味着豆农在即将到来的2020年大选中继续支持他的概率大大增加了——虽然之前特朗普曾在多个场合表示不排除2020年选举之后再与中国达成协议。(44)特朗普就美中达成贸易协议的表态,参见:Demetri Sevastopulo and James Politi, “Donald Trump says no need for China trade deal before 2020 election,” Financial Times, September 21, 2019, https://www.ft.com/content/89f4a8d0-dbd2-11e9-8f9b-77216ebe1f17; Rachel Siegel, “Trump says trade deal with China could wait until after 2020 election; Dow plunges 400 points,” Washington Post, December 4, 2019,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us-policy/2019/12/03/trump-says-trade-deal-with-china-could-wait-until-after-election/ [2020-02-21]。中美贸易协议对特朗普竞选连任的影响,参见:Jessica Bursztynsky, “Rubenstein: Trump must cut some kind of China trade deal or risk being a one-term President,” August 16, 2019, CNBC, https://www.cnbc.com/2019/08/16/rubenstein-trump-needs-a-china-trade-deal-or-risk-losing-reelection.html; Doug Palmer, “Trump hopes to ride U.S.-China deal to win reelection,” Politico, February 14, 2020,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0/02/14/trump-hopes-to-ride-us-china-deal-to-win-reelection-115192 [2020-02-21]。协议签署后不到一周,他就参加了美国农场局联合会(American Farm Bureau Federation)2020年大会并在讲话中感谢美国农民对他的支持。他说:“你们一直支持我,从来没有放弃我的念头,而我们最终达成了协议。”(45)Darlene Superville, “Trump thanks farmers for backing him through China trade war,” AP News, January 20, 2020, https://apnews.com/a75ac3db443a2aaa184b103ede9e28e4 [2020-02-14].

但农民——尤其是在贸易摩擦中因为大豆关税而遭受巨大损失的豆农——真的一直支持特朗普了吗?他们在2020年11月大选中是否会继续支持特朗普还不得而知,但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支持他了吗?

这就是本文的研究问题。就笔者所知,国内尚无分析人士对这个问题进行实证研究,而国外唯一的实证研究在方法上存在一些缺陷。本文以全美大豆产量排名前100和倒数100的县为样本,采用最可能案例和最不可能案例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通过对比2016年和2018年国会众议院选举共和党的得票率来评估贸易摩擦对共和党支持率的影响。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尽管共和党支持率在2018年选举中有显著下降,但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大豆关税是支持率下降的主要原因。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大豆关税打击了特朗普的票仓,但本文的分析结果并不支持这样的判断。2018年中期选举共和党支持率的下降,符合执政党支持率在中期选举中下降的“铁律”。共和党支持率的下降幅度,在大豆产量最高的地区和大豆产量最低的地区并没有显著差异;大豆产量最高地区的共和党支持率降幅,也没有显著高于共和党在全国范围内的支持率降幅。

但是,大豆关税确实影响了美国众多豆农的钱袋,让豆农普遍遭受了经济上的损失,也迫使白宫不得不急忙宣布农业补贴措施。如何合理地解释豆农的损失没有反映在共和党选票的得失上呢?

本文提出几种可能,有待更多的数据分析或案例研究来辨析:(1)豆农群体的选票影响力可能没有那么大,由于大豆贸易受损而改变主意不再给共和党候选人投票的人数可能没有多到影响共和党整体得票率的地步。(2)豆农群体可能是“聪明”选民(smart voters),并不认为本选区共和党议员候选人——尽管与特朗普同属一个政党——应该为中美贸易摩擦的决定负责。他们甚至会认为,愈是在艰难时期,能较好地保护他们经济利益的仍然是特朗普领导的共和党而不是民主党,也就是说党派认同的重要性要高于经济利益上的损失。(3)截至2018年中期选举,中美贸易摩擦也才四个月时间,其对共和党选票的影响由于迟滞效应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显现出来。但2018年中期选举结束至2020年总统大选前,共和党特别是特朗普团队仍有两年的缓冲期来解决贸易摩擦带来的负面影响——如1月中旬签署的中美贸易协议——因此这种负面影响也不一定在2020年大选投票中体现出来。(4)豆农在2016年选举中支持特朗普并非因为他在经济领域的竞选承诺(如减税或贸易保护主义),而是因为他在其他方面的政策主张。大量研究在深入分析了2016年总统选举投票行为之后得出结论,选民投票支持特朗普的最重要原因是他在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上的鲜明立场,包括反对非法移民、反对同性恋权利、鼓吹白人民族主义(white nationalism)等。(46)John Sides, Michael Tesler, and Lynn Vavreck, Identity Crisis: The 2016 Presidential Campaign and the Battle for the Meaning of Americ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Diana Mutz, “Status threat, not economic hardship, explains the 2016 presidential vote,”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 2018, 115 (19): E4330-4339; Arlie Russell Hochschild, 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New York: New Press, 2016; Ronald Inglehart and Pippa Norris, “Trump and the Populist Authoritarian Parties: The Silent Revolution in Reverse,”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2017, 15:2, pp.443-454; Sean McElwee and Jason McDaniel, “Economic Anxiety Didn’t Make People Vote Trump, Racism Did,” Nation, May 8, 2017,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economic-anxiety-didnt-make-people-vote-trump-racism-did/ [2020-02-21].

事实上,早在2015年底——当时两党党内初选投票尚未开始——就有一位美国资深媒体人写道:“当美国经济还在试图摆脱大衰退并且中东乱局在抢占媒体头条的时候,大家自然而然地认为下一次总统选举将围绕经济或者外交问题展开。然而,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党内辩论已经表明,身份政治越来越多地影响到其他议题。”(47)Jeet Heer, “Identity Heft: Why the Politics of Race and Gender are Dominating the 2016 Election,” New Republic, November 18, 2015,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24139/identity-heft-politics-race-gender-dominating-2016-election [2020-02-22].有关白人身份政治的最新研究,参见:Ashley Jardina, White Identity Poli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而笔者与一位美国国会议员助手访华代表团成员的接触,也为上述研究结果和媒体评论提供了一定佐证。当被问起美国豆农是否会因为贸易摩擦遭受巨大经济损失而不支持特朗普时,一位助手形象地回答说:“他们绝对支持他。他们当然会抱怨,不过一旦钻进拖拉机,他们收听的还是福克斯新闻。”(48)与国会议员助手代表团见面日期为2019年11月6日。

当然,本文的研究也有局限性。笔者只是研究了中美贸易摩擦中大豆关税对共和党支持率的变化是否有影响。实际上,媒体首先使用的“中美贸易战”的概念是一个复杂的国际关系现象,甚至完全超越了贸易的范畴,涉及中美两国的政治、经济、技术、意识形态等方面。大豆关税只是两国经济往来中的一个具体方面,并不能完全概括贸易摩擦对美国国内政治的影响。本文的聚焦点是从美国选举的角度考察大豆关税的影响,包括公众舆论、游说政治、行政主导、地区差异等美国政治的其他方面,也值得研究。

此外,本文虽然没有发现大豆关税对共和党选票变化的影响,但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味着中方在贸易摩擦中针对大豆贸易的反制措施是错误的,而恰恰是一些媒体和评论人士对中国反制措施的过分简单解读才是具有误导性的。

五、结 语

贸易摩擦的实质是政治角力,中美两国于反复交锋中都在寻求更有利的政策平衡点。在此过程中,中国的决策目标绝不是简单寻求削弱共和党的票仓、干扰美国内政,而是有理、有利、有节地进行对等反制。因此,从削弱对手票仓角度解释不通的政策选项,并非无效或低效的,可能是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比如局面可控性、心理施压以及后期谈判的需求等等。

从长远来看,尽管中美已经签署第一阶段经贸协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中美关系已无法回到从前(there is no going back)。(49)Michael Auslin, “The old era of Sino-U.S.relations is over — and there’s no going back,” Washington Post, April 29, 2019,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19/04/29/old-era-sino-us-relations-is-over-theres-no-going-back/ [2020-02-22].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标志着中美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而这个新时代将以竞争甚至是对抗为主。(50)参见谢韬:《特朗普时代的中国与美国:新型大国对抗关系?》,《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9年第5期。

猜你喜欢

依赖度支持率共和党
岸田支持率跌至新低
虚拟现实技术在装备培训中的应用研究
基于要素报酬的农户自然资源依赖度评价研究
《CNN》特朗普支持率创新低
基于模糊软集合的区域信息生产力效能关键因素分析
共和党
我国工业部门投入服务化趋势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