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海派”“谪京派”之争考辨
2020-05-25黄艺红
黄艺红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
在既往的1930年代文学研究中,似乎总有这样一种趋势:强调京派、海派以及左派文人,无论在政治立场、审美趣味还是艺术趋向上均扞格不入。这三个文学阵营各据其要、各放异彩,在1930年代文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且几乎一直处于对立和斗争的状态,缺乏沟通,彼此隔阂。研究者在强化南北文坛畛域之时,又易为1930年代已有的“京派”“海派”之观念所牵制,概念先行、避重就轻,把所有问题的产生和难解的文学史现象,简单归于京派、海派、左派的某一家。围绕京海两地文坛产生的问题,由此层层累加,研究者也莫衷一是。本来很简单、且很容易厘清的文学现象,就这样被轻易遮蔽。若要还原相关的历史现场,从京海论争的源头入手,就显得尤为必要。
一、“京海之争”:“誓不两立的对待”?
1934年前后发生的京派、海派之争,是1930年代的中国文坛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最重要的文学论争之一。此次论争看起来热闹非凡,激烈的论战文章频频见于报端,涉及面广,南北文坛诸多大将均参与其中。沈从文的《论“海派”》开启了这场论争,尽管他在文章中特别提到:“玩票”“白相”的文学家在上海和北京都存在,鲁迅、茅盾、叶绍钧等人是不会被误认为是“海派”的,也就是说,居于上海的作家并不等同于他所批评的“海派”作风。①沈从文:《论“海派”》,《大公报·文艺》1934年1月10日。但其实早在1931年沈从文就批评过上海作家的商业化趋向,他指出:“上海目下的作家,虽然没有了北京绅士自得其乐的味儿,却太富于上海商人沾沾自喜的习气”,在这篇文章中,沈从文还把矛头指向以周作人为首的提倡趣味主义文学的群体以及左翼文学和民族主义文学,他认为,“京样的人生文学”提倡者的堕落处,就在于“白相文学的态度”,而“上海普罗作家或民族主义作家,都不免再向那条方便路上走去”②沈从文:《窄而霉斋闲话》,《文艺月刊》第2卷第8期,1931年8月15日。。1932年,沈从文还写出《上海作家》③沈从文:《上海作家》,《小说月刊》第1卷第3期,1932年12月15日。一文,对鸳鸯蝴蝶派作家极尽讽刺之能事。虽然,彼时的沈从文还未启用“海派”这一名词,但他对上海作家的批判始终包括左翼作家、民族主义作家以及鸳鸯蝴蝶派作家,这一点尤为重要。
鲁迅写出《“京派”与“海派”》《“京派”和“海派”》《北人与南人》等文参与论争,他的精辟之见——“‘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是商的帮忙而已”④鲁迅:《“京派”与“海派”》,《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3页。——无论在论争的当时,还是在后来的研究中,几成引用率最高的注说。显而易见,鲁迅所批评的海派,符合沈从文所说的“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的“海派”⑤沈从文:《论“海派”》,《大公报·文艺》1934年1月10日。。笔者赞同高恒文先生的观点,他认为鲁迅批评“商的帮忙”,是巧妙地“把他置身于其中的‘左联’排除在‘海派’之外了”,“策略地沿用了沈从文‘商业竞买’的意旨”,而鲁迅批评“官的帮闲”,实际上指的是以《独立评论》为中心的胡适等人。⑥高恒文:《京派文人:学院派的风采》,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2页。也就是说,鲁迅与沈从文观念中的“京派”“海派”是不尽一致的。在进一步思考总结之后,鲁迅尖锐地指出,要警惕“京海杂烩”的现象,“也许是帮闲帮忙,近来都有些‘不景气’,所以只好两界合办”,“有些新出的刊物,真正老京派打头,真正小海派煞尾了”⑦鲁迅:《“京派”和“海派”》,《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3页。。可见,鲁迅笔下的“京派”还指以周作人为中心的趣味主义散文作家群,小海派则指施蛰存等新感觉派作家了。
国民党旗下的民族主义作家,则作壁上观,乐见京派与海派的争端。持民族主义立场的杂志《汗血周刊》上刊有一文,把京派与海派论争的始作俑者归于“周氏昆仲”:
周作人先生执教鞭于北大之余,在语丝上写了一篇《上海气》的文章,说“上海的文人,商人气味太浓厚,把文章却弄成商品化了”;以后鲁迅先生,坐在普罗的象牙之宫,又作了一篇《上海文艺之一瞥》,说上海的文艺,是才子佳人化,一个个都是贾宝玉,或林黛玉,什么鸳鸯蝴蝶,三角四角的闹不清;这样一来,于是为了攻击对方,或批评某人,最适当的莫过于给它戴上一项“海派”的头衔,自己既不负丝毫责任,又无一定的定义……⑧王梦非:《海派与京派的末日》,《汗血周刊》第2卷第13期,1934年4月2日。
京海之争,果真源自“周氏昆仲”么?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的主旨,是对以创造社、太阳社为代表的革命文学队伍之极“左”作风的清算,并无意挑起京海对立。而周作人的《上海气》一文,表面批判上海滩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没有一点理性与风致”,其实是不满于这种“上海气”蔓延到文章对性道德问题的表述,在周作人的观念里,其“崇信圣道,维持礼教”是一种复古的逆流,应对此保持警惕并予以批判,这与周作人在“五四”时期就提倡的女性解放观是一脉相承的。但他同时也表示,“上海气”虽在上海最为浓重,但作为“复古精神”之一,或许是中国古已有之,如此叫法“未免少少对不起上海的朋友”。①周作人:《上海气》,《语丝》第l12期,1927年1月1日。可见,周作人撰文并不意在与上海作家叫板。然而,鲁迅、周作人两篇文章背后的深意似乎并不值得时人深究,因为作者的知名度,这两篇文章貌似已为京海两地的文学样式划出模糊的界限。所以,《汗血周刊》就以“周氏昆仲”的两篇名文作为论据得出结论:京派就是“普罗与幽默的混血儿”,即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文学和以周作人为首的闲适文学,海派则指鸳鸯蝴蝶派作家。作者实在是用心良苦,一篇檄文便试图将民族主义以外的文学一网打尽。
首先回应沈从文批评的“海派”作家是苏汶,他自认是“海派”,却为上海作家的生存境遇抱不平,作家生活的艰难“这结果自然是多产,迅速的著书,一完稿就急于送出”②苏汶:《文人在上海》,《现代》第4卷第6期,1934年4月1日。,而“海派”这名词自身所带的贬义,却把居住在上海的作家“一笔抹杀了”。在论争中首提“京派”这个名词的是曹聚仁,他撰文反驳沈从文:“海派之罪大恶极至此,虽用最黑的咒语诅咒它灭亡,亦不为过。然而,今日之‘京派’,有以异于‘海派’乎?”他犀利地指出,海派这个摩登女郎“是社会的,和社会相接触的”,而京派这个“裹着小脚,躲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落伍于时代,当有愧色才对。③曹聚仁:《京派与海派》,《申报·自由谈》1934年1月17日。曹聚仁的文章有不平之意,在他眼中京派意味着保守和落后,海派则代表了发展与进步。
同样是民族主义刊物的《文艺月刊》,发表韩侍桁的文章,他把“海派”一词作形容词解:“‘海’字是北平的土语,是带点儿下流,堕落成流氓的意味,通常说某某人变成了海派了,那就等于说那个人学得下流,染了一身流氓气了。”④侍桁:《文艺丛谭》,《文艺月刊》第5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所以,那些实质上是海派的文人即使居住在北平,也改变不了其海派的本质。韩侍桁还指出,近几年在上海部分文人的“海气”,也的确达到“罄竹难书”的程度,身在上海的坚实清白的文人,要想不被笼统成为海派,只能联合起来把“海派”扫清。韩侍桁文中对海派的定义,与沈从文所说的商业竞买的文学是一致的。
京派、海派之争愈演愈烈,这两个本源自戏剧研究的名词,甚至从文坛扩大到画坛,《十日谈》上的这篇文章可见一斑:
近来文坛有所谓海派京派之互讦,海派自然上海化的意思,大家认定刘海粟大师是代表,在文坛上的人,当推张若谷,曾今可,崔万秋,等人为佼佼者。京派则有人举胡适之,但文坛上的人则应属梁实秋,章衣萍,李维建等。我以为还有一种是新京派,因北京改北平后,南京乃是正式的京,故是新京派,应推徐悲鸿为代表人物,而文坛上的人,则沈从文,何家槐等便是。目下刘海粟与徐悲鸿,同在德国开展览会斗法,也是京海之争。⑤M.C.L.:《新京派》,《十日谈》第20期,1934年2月20日。
文章所指出的京派、海派成员更是复杂,按文中之义,海派作家有张若谷、曾今可、崔万秋,京派作家则有梁实秋、章衣萍、李维建。这里还划出以南京为中心的新京派,即沈从文、何家槐等人。京派、海派之争发展至如此,基本上就是各说各话,论争局面堪称混乱。
海派作家施蛰存后来总结道:“海派、京派根本没有论争,只是沈从文发表了一篇文章,不少人有些意见而已。”⑥杨义编:《施蛰存函》,见《叩问作家心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88页。可这场“意见”的表达却长达数年之久,加入其中的还有郑振铎、曹聚仁、徐懋庸、苏汶、青农、毅君、师陀、胡风、姚雪垠等作家。论争局面混乱,以致众说纷纭。这里既涉及到“绅士派”与“流氓派”之别,如郑振铎批评“海派”文氓的“心似辣而实疏”及绅士“京朝派”“清华高贵的气象”,他认为绅士和流氓“其坑害,毁坏文坛的程度,也正相类似”①西谛:《绅士和流氓》,《文学评论》第1卷第1期,1934年8月。。论争还涉及到地域与文学风格的关系问题,如胡风的《京派看不到的世界》一文,揭穿北方文人多创作和谐、雅致的文学这种观点的虚伪:“北方当然有风雅的文人,但也决不会没有粗野的作者,犹如那里有静美的庄园但同时也有茅房土洞一样。”②胡风:《京派看不到的世界》,《文学》第4卷第5期,1935年5月1日。被认为是京派作家,其实立场左倾的芦焚(师陀)则站出来打圆场:“现在要把‘京派’和‘海派’誓不两立的对待,是错了的,二者之间并无显明的界限。……‘京派’和‘海派’依旧不过概念上的存在,认真区别很难办到。”③芦焚:《“京派”与“海派”》,《大公报·文艺》第41期,1934年2月10日。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的左联刊物《文学》杂志虽加入此次讨论,却是力避纷争,为文坛的团结着想:“南方的作者们从不曾有过南北畛域的观念,北方的有些学者文人却常常要说‘我们北方的学者文人’怎么样怎么样,可见得这个南北的观念是从北方产生的。”此处所说的北方学者常以“我们北方的学者文人”而自矜,有意造成南北文坛间的区隔,也正是芦焚(师陀)后来所总结的:“‘京’‘海’两派看起来是写作问题,骨子里却含政治问题。”④杨义编:《师陀(芦焚)函》,见《叩问作家心灵》,第75页。说穿了,就是北方文坛对以左翼为中心的上海文坛的不满。也就是说,激烈的论战所指向的,其实就是文学上的左翼、右翼以及自由主义之争。
到了1938年,周黎庵发表《“京派”的鼻子》,为京派、海派文人群的走向作出总结:京派在“炮火煊天尸横遍野的恐怖世界中”,更加倍地埋头著述,“而我们评论家严重所不屑的‘海派’呢,却远走西北者有之,奋身抗争者有之,即使留在‘孤岛’的洋场上,也还有那么的成绩,绝不会闭门著书坐视兴亡吧”。⑤周黎庵:《“京派”的鼻子》,《众生》1938年第2卷第1期。作者划分的海派成员,不仅包括奔赴延安的左翼青年,还包括在沦陷区与日本军国主义抗争的进步作家。可见,京派、海派的定义及其成员的划分从未有过意见的统一,其成员还因时局的变化出现了分化或重组。
二、何为“京派”“海派”?
通过以上简略的梳理可知,参与论争的每个人对京派、海派的定义各不相同,论争从一开始就彼此误解、各自表态,焦点貌似清楚,实质讨论的对象不明,虽不乏真知灼见,但论争局面又颇显混乱。
就算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京派作家朱光潜对于京派、海派仍别有一番定义:“当时正逢‘京派’和‘海派’对垒。京派大半是文艺界知识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联。我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京派在‘新月’时期最盛,自从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之后,就日渐衰落。”⑥朱光潜:《作者自传》,《朱光潜全集》(第10卷),北京:中华书局,2012,第7页。文中把胡适、新月派归为京派一脉,海派主要指上海的左联,其依据即是作家的所在地域。然而,朱光潜又把1937年在其主编的《文学杂志》发表过作品的朱自清、闻一多、冯至、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人,视为带有“不同程度左派色彩”的作家,这又推翻了他的“地域决定作家派别属性”的观点。朱光潜有意扩大京派阵营,将海派主力压缩为左联,又在作家派别的划属问题上自我矛盾,可谓是在承受诸多政治磨难之后,过度敏感“政治美学”观了①按,卞之琳曾以朱光潜在《中央周刊》发文,没有屈从政治偏见,称其为“政治美学家”,见卞之琳:《政治美学:追忆朱光潜生平的一小段插曲》,《卞之琳文集》(中),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45页。另有解志熙先生提出,朱光潜此说乃有意为之,既为肯定北方文坛的自由主义思潮,也为淡化自己当年虽受胡适重聘,却倒向周作人,在其附逆后还为之辩护一事。见解志熙:《气豪笔健文自雄——漫说文坛健将杨振声兼谈京派问题》,《文艺争鸣》2014年第11期。。因此时朱光潜在文艺界的身份和地位已不同以往,他的说法也就具有了权威性,几乎成为后来京派文学研究界引用最多的观点之一,“算得上最为陈陈相因的怪论,它们严重混淆了视听”②许道明:《海派文学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1页。。
现在学界基本倾向于把海派看作是以新感觉派为主的上海作家群,如吴福辉、李今等学者就持此观点。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声音。如陈思和先生认为,在京派与海派文学的对立中,“左翼文学也属于海派文学的一个传统,但那是一个激进的传统,常常处于地下状态,不断遭受政府的杀戮和围剿,在文学和美学上无法有更大的发展。”③陈思和:《关于巴金和靳以联袂主编的旧期刊文选》,见周立民编:《文学季刊》,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2页。高恒文先生主张,“海派”不能作为文学流派的概念,因为三十年代的上海包括多种文学成分,如现代派、趣味主义文学、鸳鸯蝴蝶派的余绪等。④高恒文:《京派文人:学院派的风采》,第2页。至于“京派”,学界目前也还没有严格的定义,部分作家如芦焚、曹禺、萧乾等人是否属于京派阵营,类似的问题仍时有争议。被严家炎先生誉为“最后一个京派”的汪曾祺亦曾指出:“‘京派’是个含糊不清的概念。”“从文学主张、文学方法上说,‘京派’实无共同特点。如果说在北京的作家而能形成流派的,我以为是废名和林徽音。”⑤《汪曾祺1989年8月17日复解志熙信》,见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5页。对此,解志熙先生总结得极为恰当,他认为汪曾祺的观点,“既认可了严先生的‘追认’,又表示‘京派’实无共同特点,甚至拆解了通行的‘京派’概念。”⑥解志熙:《出色的起点——汪曾祺早期作品校读札记》,见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第298页。
诚如有学者所说,“炒作京海之对立,在当年不过是个噱头,二者的读者群并不存在严格界限”⑦刘卫东:《“群体心理学”视角中京派的文学活动》,北京大学中文系等编:《三四十年代平津文坛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4页。。也正因界限不明,多年来的文学研究,常陷入在论争当时就已出现的怪圈,多倾向于认为:“1934年开始‘京派’和‘海派’的论争之后,京、海对峙构成了3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上的最重要的景观。”“这种南、北之间的相互批评、指责和论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⑧高恒文:《京派文人:学院派的风采》,第140页。京派、海派的概念从出现之始便指向不明,与此相关的京派、海派的作家队伍也一直成为难以厘清的问题。一方面是论争的参与者看法各一,各自表态;一方面是后来的研究者避重就轻,从表面现象将京派、海派的对峙进行扩大化的研究。⑨林伟民先生认为“‘京派’与左翼的对峙,源起于三十年代初的‘京海之争’”。见林伟民:《中国左翼文学思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88页。
学界一般把周作人、沈从文视为京派文人,但沈从文曾多次明嘲暗讽周作人的趣味主义文学创作倾向。萧乾本人亦不满学界对京派笼统界定,他说:“我始终认为1933年为京派一个分界线。在那之前(也即是巴金、郑振铎、靳以北来之前),京派是以周作人为盟主。那时,京派的特点是远离人生,远离社会,风花雪月,对国家社会不关痛痒。我最庆幸的是我开始进入文艺界恰好在京派这个转变期。我与周作人等几乎没有任何交往,而那时除了燕京,我都是住在三座门16号《水星》编辑部。”①萧乾:《萧乾致严家炎信》,见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增订版,第364页。按,此处萧乾记忆有误,应是三座门14号大街,《文学季刊》与《水星》的编辑部合设于此。据卞之琳、靳以、师陀等人回忆,在这个简陋的院子里,巴金和靳以就坐在一张大写字台的两旁校对、组稿,以文会友。卞之琳和靳以都住在这里,郑振铎、萧乾、何其芳、李广田、李健吾、曾葆华、蹇先艾、曹禺、黄裳等作家常来常往。此外,北方左联的高滔和京派的沈从文,也常来往于编辑部。萧乾坚决拒绝被归于周作人等脱离现实人生、不关注社会黑暗的京派,还把《文学季刊》的创办当作京派前后期转变的时间节点,这其中暗含了两层意思。众所周知,《文学季刊》与上海的左联刊物《文学》,是稿源相同、性质相同的姊妹刊物,北方作家通过《文学季刊》《水星》的编辑部与《文学》的编辑部有文学上的往来互动,也就有了“一时,北平青年的文章在上海的报刊上出现了,而上海的作家也支援起北方的同行”②萧乾:《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文汇月报》1982年第1期。的盛景。换言之,在1934年1月《文学季刊》创刊后,南北两地作家的对立随着刊物的成功创办逐渐减少,而各派阵营之间也不再泾渭分明。
师陀在后来写作的回忆文章《两次去北平》中,仍坚持认为“‘京派’‘海派’的含意欠明确”③见师陀:《两次去北平》(续篇),《新文学史料》1988年3期。,他举出一个例证就是,萧乾主编《大公报·文艺》时期,来北平宴请写稿人,被宴请的人被分为两批:周作人、俞平伯、杨振声等人一批,冯至、吴组缃、屈曲夫、刘白羽、杨刚、师陀等人一批。师陀在文中暗示说,在当时的北平,作家的进步与否并非以作家所在地划分,而是大体以年龄划分,并非说年老者全不爱国,只是讨厌年轻人“胡闹”,即保守的学院派文人对立场左倾的文学青年的反感。师陀破除以地域作为作家派别的区分标准,认为在北平的作家中,年老为一队列、年轻又为一阵营,这种划分或许稍显粗略,却重现了30年代文坛,各派阵营在竞争之中多有互动,其中不乏各派成员流动的景观。如“汉园三诗人”、师陀、萧乾等人的左倾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此看来,30年代,南北两地的文坛并不像后来的研究所强调的那样,因“京派”与“海派”的论争,而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相对峙,反而是在京海两地呈现出良好的互动和包容的局面。这就能很好地解释上文提到的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为何会刊发政治立场不同、文学观念相异的作家作品:开放的办刊态度、良好的文学互动已是当时文坛的普遍存在的现象。
吴福辉先生认为:“对30年代左翼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这三种文学作一合论,会有助于在一个文学共同体内认识它们的对峙和互相穿透性。”④吴福辉:《中国左翼文学、京海派文学及其在当下的意义》,《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若要澄明这三类文学的“互相穿透性”,就应当重新厘定三个文学阵营的成员。而“京派”和“海派”这个概念的能指和所指的模糊与不确定,从论争开始就已存在,转变“斗争”、“对峙”、“对立”的研究思路⑤钱理群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九章虽意识到30年代“这一时期‘左翼’、‘京派’、‘海派’三大文学派别(潮流)之间的对峙与互渗”,但翻阅该章第三节:“自由主义作家文艺观及两大文艺思潮的对立”,著者更多的还是强调30年代文艺思潮对峙和斗争的一面。见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60页。,突破地域与流派之间的界限,或许对于这三个阵营的“互相穿透性”,对于这幅南北文坛之间,以刊物为载体桴鼓相应、相濡以沫的别样风景,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三、令人“费解”的名词——“谪京派”
萧乾,因为与巴金、靳以、郑振铎、杨刚等左倾作家交好,并且在其后来的创作中体现出越来越深的现实关怀,可谓“滑出了京派文学的轨道”①文学武:《京派小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44页。,京派文学研究界在解释这个现象时,常会引用“谪京派”的概念来说明。据说其特点之一“就是离开了正统京派的超然物表的艺术态度,增浓了创作的社会介入的深度”②杨义:《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10页。,其成员可能还有芦焚、靳以、田涛、何其芳、李广田等人③周泉根、梁伟:《京派文学群落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05页。。若京派的概念本来就过于宽泛而本无既定说法,那么“谪京派”又当作何解呢?
“谪京派”的说法来自萧乾本人,这要从《大公报·文艺》副刊说起。自1933年杨振声、沈从文担任这个副刊的编辑起,它就被看作是京派的阵地和北方文坛的重镇。主编沈从文在此以《文学者的态度》拉开“京海之争”的序幕,其后他还发表《论“海派”》一文,对“海派”的概念作出界定。1935年萧乾在两位老师杨振声和沈从文的引荐下进入《大公报》工作,不久,他便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生涯。
尽管发生了激烈的京派与海派之争,但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中,既能看到北方文坛的周作人、朱光潜、李健吾、梁宗岱、废名、俞平伯等人的作品,上海左翼作家如茅盾、沙汀、艾芜、张天翼、萧红、萧军、胡风、叶紫等也在此发表过文章,甚至鲁迅也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他的《奇闻八则·前记》和一些译作。1937年《大公报》的文艺奖金还曾颁给有左翼倾向的剧作家曹禺的《日出》,而小说奖原本欲颁给左翼作家萧军《八月的乡村》,因萧军拒绝,后颁给有左翼倾向的年轻作家芦焚的《谷》,还有后来被归为海派作家的穆时英,其作品也曾见诸该报。隶属不同的文学流派,持有不同的文学观念和政治立场,都能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与杨振声、沈从文兼容并包的编辑方针,以及萧乾本人的文艺倾向有关。
1939年,萧乾在向左翼作家杨刚移交《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工作前,特地撰文总结他四年的工作情况。他提到在华北局势紧张之时,《大公报·文艺》副刊既要面对文坛的争端、人事的微妙,还要应对严格的检查制度。然而,因报馆位于天津租界,办刊受到的限制及其所处的困境,很难获得外界理解。萧乾为这份“苦命的副刊”抱屈,它甘于平凡,“寂寞地,任劳任怨地”工作着,只为中国文化建设贡献微薄之力,可是,“当一位故都的作家指责‘文艺’下了海时,上海一些朋友却正指我们作‘谪京派’;当左翼批评我们太保守太消沉时,中央党部的警告书也寄到了”④萧乾:《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谨向本刊作者辞行》,《大公报》1939年9月1日。。历来的研究,在分析京派文学由短暂辉煌到风流云散的过程时,常常引述萧乾的这一说法,以“谪京派”通论这一与京派相疏离的群体。
但萧乾的这番话值得深究。首先,从“谪京派”说起。谪,过去指官员因过失或犯罪被发配到远离京城之处,故研究者将这群脱离京派的文人,理解为“被贬谪的京派”,若追问他们是被谁贬谪,又因何故贬谪?这似乎又无从说起了。结合上下文,把萧乾理解为“被贬谪的京派”,从句式到文意实难贯通。1936年4月《大公报》上海发刊,萧乾随报馆赴沪,同时兼任天津和上海两地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在出发前,两位老师杨振声和沈从文郑重叮嘱他:“你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说。当你因有我们而感到困难时,抛掉我们。不可作隐士。要下海,然而要浮在海上,莫沉底。凡是好的,正当的,要挺身去做。一切为报馆,为文化着想……”萧乾在编辑《大公报·文艺》副刊时,可谓一直牢记两位师长的殷切嘱咐,为保持副刊的独立品格,他不去追慕名家稿件或时髦文章,而是大力奖掖新进作家,有时为文坛的团结,还多次将到手的好稿件转给其他杂志。
因《大公报·文艺》副刊中上海作家的作品日渐增多,而指责副刊“文艺下了海”的故都作家,大约就是身居北平的京派文人——这种批评之声与同为京派作家的杨振声、沈从文对萧乾“要下海”的要求不同。不过,就连左翼也“批评我们太保守太消沉”,萧乾此说不免有些夸大。萧乾曾在另一篇文章里,生动、细致地描述了30年代中期,南方文坛各界彼此间友好往来、互通有无的盛况:当时正在编辑《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萧乾与编辑《文季月刊》的巴金是挚友,他们比邻而居,还时常举办文化聚会,参与他们聚会交流的还有编《译文》的黄源、协编《文季月刊》的靳以、编《中流》的黎烈文。作为刊物主编,他们“谈论各人刊物的问题,还交换着稿件”、“刊物都敞开大门”,“从不在自己的刊物上搞不利于团结的小动作”。①萧乾:《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文汇月报》1982年第1期。这些编辑都是立场左倾的作家,还有左翼作家芦焚、索非、马宗融和罗淑等人也常常参加他们的聚会讨论。可见在当时的上海,左翼阵营已由过去极左的斗争方式转为团结和争取进步作家,各派之间相互包容又彼此影响,呈现互动融合的景象。综观《大公报·文艺》副刊并不涉及作家的文学观念与政治立场之争,反而呈现各派之间互竞与共生的精彩面貌。总之,萧乾在编刊的过程中,确实是不曾忘记师长的嘱托:“不作隐士,要下海,莫沉底。凡是好的,正当的,挺身去做。”
以萧乾当时的交友圈来看,他文章所说的把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文章的北平作家视为“谪京派”的“上海一些朋友”,极可能是对于在京海论争受到奚落仍感不平的上海左翼作家。但若将“谪京派”理解为与京派的文学中心疏隔、创作风格渐呈多样的作家,可是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作品的北平作家还包括了周作人、废名等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应属于“谪京派”吧?!萧乾在这篇充满委屈的告别文字中,诉说自己既被京派批评使“文艺下了海”,又被海派指为“谪京派”,还被左翼认定“太保守消沉”——尽管萧乾在文中没有划定京派、海派,但看起来几乎他“左中右”都不是
人了,这不是自我矛盾么?笔者认为“谪京派”也许可作“嫡京派”解(见图1),刊文中“嫡”变为“谪”或是萧乾手误,或因排版疏漏所致。在一些京派研究中,并未结合萧乾上下文及《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客观情况细加分析,忽视这个明显的讹误,反就“谪京派”这一“伪术语”作过度的阐释和研究,夸大了京派、海派以及左翼之间的对立和界限。笔者遍寻手头史料,但未找到其他提到“谪京派”或“嫡京派”的原始文献,这或许也是因为“谪京派”本就属于“嫡京派”的误植,以及提出“嫡京派”之说的本来就是少数几个,因而无法在其他文章中得到互证。基于此因,惟有通过梳理萧乾原文的逻辑,分析《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总体面貌及指证现有的“谪京派”研究缺乏严谨性来反证“嫡京派”之说的合理性。
图1《大公报》1939年9月1日载萧乾《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谨向本刊作者辞行》
若以“嫡京派”来理解萧乾的这段表述,就很容易理解其言外之意。在当时,萧乾已作为左倾作家参与到进步的文化活动中来,可令他委屈的是,他顶住压力编辑《大公报·文艺》副刊,坚持“说人话”、“说正派话”,付诸各种努力不但不被理解,还被“上海一些朋友”认为是“嫡京派”难以融入,这与“左翼批评我们太保守太消沉”一句的内容,是相衔接的。从萧乾的行文逻辑来看:北平学院派批评其文艺下海→上海左翼批评其嫡京派、消沉保守→《大公报·文艺》副刊却收到“中央党部的警告书”不见容于当局,这就能“顺理成章”地理解萧乾流露出的难以释怀之意了。至于他特地提到,《大公报·文艺》副刊作家的左转:“战争爆发以来,许多战争当日一向为本刊写稿的作者们很快地跑到陕北,跑到前线去了。他们将成为中国文坛今日最英勇的,明日最有成就的作家。”①萧乾:《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谨向本刊作者辞行》,《大公报》1939年9月1日。其用意,应是为这“嫡京派”的罪名而辩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