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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庄碑志文书写的审美逻辑与情动转向

2020-02-16张经洪

张经洪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361000)

南宋季末,西山诸老既殁,文坛随即步入“一个中小作家喧腾齐鸣而文学大家缺席的时代”①王水照:《南宋文学的时代特点与历史定位》,《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时刘克庄继起,融贯诸家,众体兼备,“其能擅一世盛名,自老至少,使言诗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②林希逸:《宋龙图阁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尚书后村刘公状》,《全宋文》卷七七三九,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36册,第33页。,文名久著而主盟乡闾,成为晚宋文学生态世界的一个典型存在。目前,学界关于刘克庄的研究,多集中在诗词、诗话理论及其理学思想与文学关系等视域,成果丰硕,③关于刘克庄的研究现状可参见侯体健《国色老颜不相称 今后村非昔后村——百年来刘克庄研究的得与失》,《长江学术》2008年第4期;周炫《近百年来刘克庄散文研究述评》,《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另,侯体健《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从新视域、新方法、新理念开拓了刘克庄研究的新境界;王宁《刘克庄碑志文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亦可参阅。而于散文则关注度相对薄弱,未能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尚留有较大的发掘空间。碑志亦属散文之体类,刘克庄文集现存神道碑14篇,墓志铭156篇,碑志文总计170篇,体量之庞大,文质之相协,放诸两宋文人中亦无愧色。其碑志深受时人赞誉,求铭者不断,甚而见达“铭叙先世勋德,以不得公文为耻”①林希逸:《宋龙图阁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尚书后村刘公状》,《全宋文》卷七七三九,第336册,第44页。,“达官显人,欲铭先世勋德,必托公文以传”②洪天锡:《后村先生墓志铭》,《全宋文》卷七九九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46册,第143页。的荣耀境地,俨然为大手笔,文章家大典册。宋理宗朝,程朱理学立为官方哲学,其文以载道、明道、贯道的文道观,试图在诗文中积极阐明与重构“三不朽”等传统儒家道德内涵体系,以期有益世教。以作家主体创作精神观之,刘克庄身处理学炽盛时期,家族学术因缘纯正,其品评人物、盖棺事定的碑志之文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渗入理学因子,变为宣扬义理的负载工具。然而,刘克庄非理学家的“江湖”身份,亦使其碑志文书写在审美特质、意蕴与风神等诸多层面,彰显出“文人之碑志”区别于“理学家之碑志”的审美逻辑与情动转向。

一、“以情度情”的审美逻辑

碑志乃应世俗之邀乞而作的丧葬礼仪性文字,故其实用性较强,而文学性和艺术性则往往为人忽略。然而,碑志之体自有其独特的审美属性。刘勰《文心雕龙·诔碑》篇云:“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韶纪鸿懿,必见俊伟之列”③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三“诔碑”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14页。,从文本内容构成来看,其书法有例,常囊括志主名字、世系、乡邑、行治、妻子、卒葬岁月等核心要素,刻之金石以防陵谷迁变,韶述盛德,流播久远而不朽。碑志书写艺术亦极具审美特质,蔡邕碑碣即“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④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三“诔碑”条,第214页。,在叙事、语辞、声律、义法等层面,将内容与形式臻于统一,文质彬彬,从而构筑起汉魏至唐初碑志文书写的一种有效审美范式。而宋人碑志撰写尤在继承唐五代文学书写传统与观念的基础之上,“一开始就呈现出注重文学缘情特征而倾向于审美的创作思想,与理论上强调政教功利的儒家明道学说并行发展的基本格局”⑤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页。,即具有情动审美与世教民彝的双重属性,继而又衍生出文学家与理学家在文、道地位与价值关系问题上评判的不同和践履的差异。因此,刘克庄夹杂在传统儒学与理学二重观念交织、陶染之中,其碑志文不可避免地具有维系伦纪道德纲常、有补于政教的书写意识,而自觉秉承起两宋先贤文章道德教化和政治变革的历史责任与使命。

刘克庄碑志文书写的审美思想与理学关系密切。较之北宋,南宋中后期理学家在文、道关系上已然有了新的证悟与发明。其学术思想虽有糅合文道关系的欲望、趋势与实践,但从根本上依然遵循道本文末、敛情约性的审美选择和审美姿态,这种主体理学观念也根深植入其文学审美创作之中,而碑志文之文体特征恰好契合了理学士群核心价值阐释与宣扬的需要,在叙事中则更强调对道德人格的肯定与事功政教的突显,以此观之,碑志文的撰写乃是较为有效的流播路径之一。理学家的碑志文书写注重以明义理、切世用为其审美前提和标准,加之多为世俗邀乞不能辞而作,受限于对墓主的了解程度,故审美情韵往往不高。但这并非意味着对创作主体审美情感的完全忽视,如在其关于亲族师友等人碑志文的书写中也不乏真情的流露与抒发,碑志文书写亦简质、灵动有“活法”。而刘克庄的碑志文创作正是在继承南宋理学家碑志文书写传统的基础上,略呈现出一些新的变化。

刘克庄少有异质,承祖、父家传,日诵万言,为文援笔立就,“弱冠以词赋魁胄监”⑥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九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6册,第7567页。,深受时人赞誉,争相辟举入幕。叶适许其曰“建大将旗鼓,非子孰当”⑦叶适:《水心文集》卷二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册,第611页。,而自“西山诸老既殁,公独岿然为大宗工,四方大纪述必归之后村氏”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九十四,第16册,第7562页。,为南宋季末斯文之宗主。刘克庄碑志文书写的文体新变首先表现在对文、道体用关系的自我认同,在讲求义理的基础上,更加重视文学情感的审美意韵与表达。而事实上,其对南宋理学先贤的文道观早有清晰的判断与认识,据《迂斋标注古文》载云:

本朝文治虽盛,诸老先生率崇性理,卑艺文。朱主程而抑苏,吕氏《文鉴》去取多朱氏意。水心叶氏又谓洛学兴而文字坏,二论相反,后学殆不知所适从矣。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九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册,第4049页。

南宋理学诸贤“崇性理,卑艺文”的自觉审美选择,使理学各派在道本文末的思想意识层面整体上趋于一致。然理学内部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和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在对待文学的审美情韵上议论悖一。朱熹出于宣扬理学道德自律和克制情欲的目的,排抑任情恣性的苏轼之学,而叶适对程朱“洛学兴而文字坏”的抵斥,又不免失之公允,刘克庄即评“此论伤于激”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二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册,第5252页。。朱、叶二位理学宗师对待文学审美与情韵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致使晚辈后学迷惘不知而无所从入。

相比之下,刘克庄就近世理学诗“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④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一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册,第4596页。,空谈心性,气格卑弱的文坛状况,于《跋王秘合斋集》则曰:“义理至伊洛,文字至永嘉,无余蕴矣”⑤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九十九,第9册,第4157页。,直指止斋、水心之文“穷巧极丽”,虽亦擅一世之名,然深于义理事功,其诗文皆关系伦纪教化,终究稍乏古澹平粹之气、体悟风外之旨的审美情韵。此外,刘克庄尝师事真德秀,并尊崇备至。真德秀嘱其编选《文章正宗》诗歌一门,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⑥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99页。,议论极为森严,在选文标准上,二人却存在较大分歧。真氏承继朱熹道德性命之说,在编选宗旨上倾向文学的教化功能,曰“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⑦叶盛撰,魏中平校点:《水东日记》卷二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2页。,诗文同理,一以贯之,应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而于如仙释、闺情、宫怨之类辞工巧义,情采风貌者多皆不录,甚至刘克庄所选诗文,真德秀亦去之大半而另行补录。理学思想摄入文章选编与义法之中,事功色彩浓郁。为此,刘克庄曾致书真德秀,辨论选诗缘由,据《戊子答真侍郎论选诗》载:

古诗发乎情性,止乎礼义。三百五篇,多淫奔之词。若使后人编次,必皆删弃,圣人并存之,以为世戒。其流为后世闺情等作,几于劝淫矣,今皆不取。⑧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二十八,第11册,第5222页。

南宋理学以“存天理,灭人欲”为士人心性自律修养的标尺,抑制人情,排斥人性,即如陈亮所言:“天理人情之至,圣人所用以为天下之通制者也”⑨陈亮:《龙川文集》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9页。,理学家所宣扬的“性理”,乃是抽离了情感内核的空洞躯体。刘克庄则对“性理”作了新的阐释,跳脱出理学的思维藩篱与叙述框架,以情性、礼义作为选诗的原则,认为诗三百所载“淫奔之词”,多符合传统儒家“发乎情性,止乎礼义”的伦理道德标准与要求,具有文为世戒的价值导向作用,非后世闺情之作可比拟。其又在《唐五七言绝句》序中再次提及此一“情礼”观,以“天理不容泯止”,“圣笔不能删”⑩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九十四,第9册,第4004页。来抗拒理学士群在诗文表达中以理节情、以理抑情的审美逻辑。刘克庄认为诗文文体形式可千变万化,“历千年万世而不变者,人之情性也”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〇六,第10册,第4413页。,在诗文创作中彰显出作为生命主体性情意识的审美向度和情感表达。

刘克庄碑志文书写以区别于理学士群的“情礼”观为审美情韵,在碑志文实际创作过程中,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②曾巩:《元本元丰类稿》卷十六,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3册,第175页。,其依托自身的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将内在心性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体验尽可能地与墓主的生命经历、道德文章等相契,以生命置换生命,以情理为介质关联,从而构建起主体人格以情度情的审美逻辑,据《赵孺人墓志铭》叙曰:

丘君怆孺人备四德之全,而不偕一日之享,欲使孺人托余文以传者。或警余日:“子禁绮语而操彤管乎?”余曰:“蒙叟不云乎:‘既谓之人,乌得无情?’余昔亦践此境,每读潘骑省、韦苏州诸人悼亡之作,辄悲不自胜,犹谓久必消磨,今老矣,而其哀如新。以情度情,丘君有断弦之痛而无鼓缶之歌也,决矣。”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五,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册,第5934页。

墓主赵善意出身名门显贵却“屈归”于泉州丘双荐,婚后事夫顺、处妯娌和、待滕妾严而慈,谨孝双亲,敦伦睦族,治家有法,当为女性道德典范。而刘克庄墓志书写笔力重点则在叙述孺人勉励丈夫应自奋有为而非等候恩荫入仕,在丘君初授官品,再荐于浙时,分别以“孺人喜”“孺人益喜”,难掩对其果有成名的欣喜。悲婉的是赵氏年寿不永,仅二十八而逝,四德全而福不及一日之享。刘克庄于墓志中刻意对赵孺人佐夫入仕事加以突显,或乃“昔亦践此境”的缘故。绍定元年(1228),刘克庄妻林节早亡,年仅三十九,德行言语一如墓主赵孺人,静专冲澹、孝敬慈恕,可为内则者。其亲撰林氏墓志铭,曰“余历官行已,退休之念常勇于进为,澹泊之味每醲于酣鬯者,君佐之也”④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八,第13册,第5861页。,详述林氏有至性,知忠孝大义,与己配合默契数事,堪为贤内助。除墓志外,刘克庄另撰四篇祭文和挽诗、哀词,以抒发对林氏的赞赏与悼念情致,然其对亡妻林氏的哀悼之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轻减、消磨,反而愈老弥新,越发深刻纯粹。诚如《韩诗外传》所云:“‘圣人何以不可欺也?’曰:‘圣人以己度人者也。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类度类,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性缘理而不迷也’”⑤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3页。,以己度人,以心换心,才能将创作主体自我的生命经验融入作品的材料剪裁、组接架构与情感表达之中,以情度情,方能以情动人,故而刘克庄在撰写赵孺人墓志铭时,亦更能理解丘君经受“断弦之痛”后内心的悲怆与哀婉心境。

刘克庄碑志文的书写对象大致可分为宗族姻亲、故交挚友、僧道处士、仕宦小吏、文坛诗友等,针对墓主身份、地位、职官、性别的不同,或主动书写、或应制所作、或请托而铭,因此碑志文在材料选择、书写法式与情感表达上均各有特色。此外,碑志文的撰写时间相对集中,多作于嘉定至咸淳年间,此与刘克庄暮年奉祠里居莆田的时间节点大体契合,是其碑志创作高峰期。再从地缘与亲缘层面来看,莆地碑志76篇,所占比例为总量的45%;闽籍碑志文计135篇,占比79%;为亲族撰碑志43篇,比例为25%。由此可知,刘克庄碑志文书写存在明显的地方化和家族性特征。“情以物迁,辞以情发”⑥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十“物色”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下册,第693页。,这种典型特征的存在激发其碑志文书写的情感表达更为真挚、浓烈与凄怆。譬如《六二弟墓志铭》载:

天乎,予何罪而至斯极也!自丙午至今,丧魏国,丧三季,又丧伯姊、长妹,皤然八十之叟,以垂尽之光阴,供无涯之忧患,天乎!余何罪而至斯极也!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六十,第13册,第6245-6246页。

此为刘克庄胞弟刘克永墓志铭。“凡人娇饰于外,无所不至,唯闺门亲族之间,可以观真情焉”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〇〇,第9册,第4206页。,刘克庄碑志文浓烈的情感性在其为亲族所撰系列墓志铭中彰显得尤为淋漓尽致。自淳祐六年(1246)至景定三年(1262),刘克庄母亲、三弟、伯姊、长妹等亲族多人在短时间内接连去世,此无疑使年事已高的刘克庄身心遭受极大创伤,悲天跄地,先后撕心呐喊两声“天乎,予何罪而至斯极也”的悲慨,哀痛至极。其所撰诸人墓志铭亦情感饱满充盈,悲怆之情呼之欲出。荀子言“称情而立文”,文乃情之外化表现,情亦可观之于文,情感愈浓烈,形诸文字的审美形态也愈发深刻而颤动人心。刘克庄的碑志文书写亦可观“文”而通“情”,在赵以夫、方得一、林彬之、刘兴甫等人碑志墓铭中皆有显现。正是因为刘克庄碑志文书写的家族化、地域性特征,使其在为一门多人撰写墓志铭时,以常情测度人情,才能将自身内心悲凄的情感体验注入对墓主的哀叹与墓主亲族的理解之中,证悟自得,“人生患不高年尔,到得年高万感俱”③吴之振等选,管庭芬、蒋光煦补:《宋诗钞》,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册,第2589页。,以致于竟怀疑自身为不祥之人。

总而言之,与理学家碑志文书写“以理节情”,过分注重道德心性修养和世教民彝的政治事功而不惜压抑、节制创作主体私人情感的宣泄与抒发的文体观念相比,刘克庄在承继义理的前提下,碑志文书写地方化与家族性特征明显,且“输情甚真”④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七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册,第3487页。,直接将情感性作为碑志文鲜明的审美对象来加以审视与观照,更倾向于文学情感的审美意韵与表达,张扬了“情”在碑志文叙事艺术中的重要地位。其在碑志文实际创作过程中,依托自身的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将内在心性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体验尽可能地与墓主的生命经历、道德文章等相契,以情理为介质,从而构建起主体人格在证悟自得后以情度情的审美逻辑。

二、人格表达的艺术实现

刘克庄继承韩、欧碑志文书写的抒情传统,确立了“以情度情”的审美逻辑,其将内在生命情感自觉附着在具体的碑志文创作之中,积极塑造了一批合乎传统儒家伦纪道德标准的人格典范。“所贵乎士大夫者,学问也,操守也,议论也”⑤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第9册,第4197页。,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核心价值理念和圣贤气质的心性涵养已成为士大夫理想人格构建的一种主要方式,此亦是刘克庄作为创作主体内在心理人格的外向投射。除文学抒情传统之外,其“以情度情”的审美逻辑在人格表达上则仍需通由叙事艺术的表现形态来加以完成和实现。叙事之体源于史学,章学诚云:“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⑥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二十九《与朱少白论文》,吴兴刘氏刊本。,而碑志记人述事,铭必有据的书写常调,使其“义近于史”却亦“有与史异者”⑦曾巩:《曾巩集》卷十六《寄欧阳舍人书》,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53册。,铭志与史同中有异,在很大程度上也沿袭了史学的叙事传统。刘克庄家学渊源与重史学的艾轩学派关系密切,其父祖皆入艾轩之门,且自身为童子时亦尝受学于林成季和林简,并抄艾轩遗文,艾轩之学对其影响可谓巨大,此即积奠了刘克庄碑、志、传、状、序、记等文体书写的史学修养和史家意识。刘克庄通古今、熟典故,宋理宗御札称其“文名久著,史学尤精”⑧《重刊兴化府志》卷三十八《刘克庄传》,同治十年(1871)刻本。,遂除领史职,兼权国史院编修、实录院检讨官,凡大诏令必出刘手,可见对其制文之重视。寻此因缘,刘克庄在关联叙事之碑志文撰写中亦自觉并擅于灵活运用史家春秋笔法与史家意识,将叙事、议论与抒情三者融为一体,在人格表达上寓褒贬于墓主事迹隐显描述、语言辞令与人物品评之中,以阐明自身政治立场和书写心态。

碑志虽为扬善饰恶,绍颂祖德,以显扬子孙孝道而作,但其文本生成与转化是墓主、亲属、请托者、撰者等众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尤其是在党争激烈的政治生态环境下,碑志文的撰写更是谨慎非常,不铭、不书、缓铭的现象屡见不鲜,以免陷入政治漩涡而身遭牵连致祸。刘克庄历五朝,先后因梅花诗案、霅川事变及季宋持续不断的相党之争而长期辞官乡里,仕宦坎坷,故其碑志文在对墓主人格表达上的书写策略则有意借鉴史家“用晦”与“互见”之法,或“事溢于字外”、或重出、或略不论著,以摆脱书写内容、语辞、布局等诸层面限制,达到既全身远祸又能畅意表达的艺术效果。譬如其撰《庵敖先生墓志铭》载:

初,朱文公在经筵,以耆艾难立讲,除外祠。先生送篇有曰:“当年灵寿杖,止合扶孔光。”赵丞相谪死,先生为《甲寅行》以哀之,语不涉权臣也。或为律诗,托先生以行。京尹承望风旨,急逮捕先生,微服变姓名去。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八,第13册,第5846页。

此墓志铭作于绍定二年(1229)。庵敖先生即敖陶孙,字器之,号臞翁,福州福清县人,庆元五年(1199)进士及第,官至奉义郎,宝庆三年(1227)卒,年七十四,著《臞翁诗集》传世。庆元间韩侂胄弄权朝廷,嫉逐朱熹出廷,时政治生态环境恶劣,敖陶孙却首以诗送之,不惧祸端,遭韩氏怨恨。庆元二年(1196),赵汝愚谪死衡州,其又哀之以文。然据刘克庄墓志所述“先生为《甲寅行》以哀之,语不涉权臣也”,《甲寅行》今亡佚不存,由文题可知,“甲寅”当为绍熙五年(1194),此明显与汝愚罢贬致死的时间不相吻合。且以敖陶孙为人“忠愤”、伉直敢言,为文“皆有气骨,可行世传远”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八,第13册,第5846页。的人格秉性,其悼赵汝愚之文绝不可能不“语不涉权臣”,乃隐晦之言。此外,据《四朝闻见录》丙集“悼赵忠定诗”条载,庆元初,韩侂胄贬死赵汝愚,时身为太学生的敖陶孙尝赋诗于三元楼,哀吊汝愚,内有“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如今有末孙”之句,为韩所嫌,命捕之,“陶孙即亡命归走闽。捕者入闽,逮之入都。至都,以书祈哀于韩,谓诗非己作,韩笑而命有司复其贯。陶孙旋中乙丑第,由此得诗名”③叶绍翁撰,沈锡麟、冯惠民点校:《四朝闻见录》丙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96-97页。。而同源于宋人文献的《庆元党禁》、《两朝纲目备要》卷五、《宋史全文》卷二九、《桯史·庆元公议》卷一五、《资治通鉴后编》等史籍所载与之不尽相同,于陶孙诗案前尚记有太学生不知名者于斋生题名中削何澹名事,澹怒,命京尹捕之,恰敖氏亦有诗讥韩,而侂胄未得其名,“俾士人并承之”,一并办理。此即出现两个“故事”版本系统。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所记颇具戏剧性,虽被列入子部的小说家类,但四库馆臣评其曰“南渡以后,诸野史足补史传之阙者,惟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号为精核,次则绍翁是书”④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一,第1201页。,时人程公许亦称此书“记载详博,事得实而词旨微婉,他日足以备史官补放失,非细故也”⑤叶绍翁撰,沈锡麟、冯惠民点校:《四朝闻见录》丙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96页。,足补史阙,评价甚高,可见其所载多为实录,并非全谓之“小说家”语。叶氏记敖陶孙赋诗题壁以发泄对韩侂胄贬逐赵汝愚的不满情绪,且被捕后“以书祈哀于韩”否认诗为己作,乃得复籍,不然以党禁炽盛之势,其于庆元五年亦恐难以题名金榜。据此,《四朝闻见录》或为确信。上述史料间虽多有抵牾处,然均认为陶孙确曾赋诗,而墓志云“或为律诗,托先生以行”,一“或”一“托”断诗为他人伪作,撇清诗祸关系。在叙事内容上,将何澹削名与陶孙赋诗二事杂糅,把陶孙归闽原因模糊化处理,极易混淆史实,造成“冤屈”。刘克庄为史精慎,怎能不知不晓,不明不辨,乃为好友晦隐辩解罢了。另,述及江湖诗案,墓志云:

然先生诗名益重,托先生以行者益众,而《江湖集》出焉。会有诏毁集,先生卒不免。

关于江湖诗案事件始末史籍所载详备,兹不赘述。刘克庄与敖陶孙同为江湖诗案牵连者,一度贬罢。在墓志记述中,刘克庄判定收入《江湖集》中的诗歌乃为他人“托先生以行者”,并非敖氏所作,其叙事继续采用史家晦语,著一“托”字,而“冤枉”之气全出,认为敖氏所涉“江湖诗案”与“庆元诗祸”一样,皆为无辜受累。综观整篇墓志铭,刘克庄在谋篇布局上详略有致,其书写重点并未放置在对墓主功业治绩的描述,仅以“历官多可书”寥寥带过,而把叙述视角转移至敖陶孙之儒业、诗名上。虽“庆元诗案”时隔多年已无需避讳,但此时“江湖诗案”尚未完结,对卷入其中的刘克庄来说,为敖氏辩护,需保持前后叙事逻辑的一致性,从而层层剥离敖氏两次诗案的冤屈,最终得出“送朱哀赵之作,发于情性义理之正,顾藏稿不轻出,真诗未为先生之福,而赝诗每为先生之祸。乌乎,悲夫”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八,第13册,第5847页。的诉讼结论。刘克庄在书写敖陶孙墓志铭时杂糅了事件,呈现朦胧、模糊之镜象,在叙述语辞及篇章布局上以史家“用晦”之法,割裂或隐匿而不直书其事,意到笔不到,在人格表达上塑造了墓主诗高名重、静质澹如的圣贤气质,此不失为给陶孙亲族及自身规避政治高压风险的明智之举,亦间接传达出其政治心理与姿态。

除史家“用晦”之法外,在党争激烈、政治生态环境恶劣的情况下,刘克庄还运用史迁“互见”之历史叙事书法,以“史笔入文集”,在不同墓主碑志文书写中述及相同的言事主题,而重构历史“真相”与“事实”,表现墓主人格的多维面相。刘克庄一生仕宦坎坷,长期身陷政治权利争斗之中,其将“互见”之法运用于碑、状、记、序、跋等单篇散文写作之中,通过相同主题内容的不同结构、叙述与安排,或与己作互见,或与官私文献互见,形成一种“跨时间、跨文本,貌似彼此独立,实则长期反复对话、笔削,以力求讯息有效传递的特殊历史叙事形式”②李贞慧:《历史叙事与宋代散文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6页。,以及独具私人化特征的记忆方式和表达场域。具体到其碑志文撰写则集中表现在将所涉“霅川事变”前后的诸多人事相联结,诸如《潘庭坚墓志铭》载曰:

初,远相擅国,讳闻纲常。责真洪,衰胡魏,以威言者。端平亲政,奋发独断,雪故王,收人望,返迁客……嘉熙丁酉,士民因火灾上封,多讼故王冤者。距庭坚奉对时三年矣,会殿中御史蒋观劾方大琮、刘克庄、王迈前倡异论,并诬庭坚姓同逆贼,策语不顺,请皆论以汉法。赖天子仁圣,俱获保全。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北京:第5987页。

嘉定十七年(1224),宁宗崩,史弥远擅权废立,原太子赵竑降为济王,出居湖州。宝庆元年(1225)春正月,赵竑兵变事败,为史氏阴谋杀害,并降封草葬,史称“霅川事变”。史弥远窃弄威福,于济王案上处理不公引发朝野非议,时大理评事胡梦昱、考功员外郎洪咨夔、起居郎魏了翁及礼部侍郎直学士院真德秀先后上书论竑之冤,请为其正名立嗣,以示恩典,维系纲常,言直甚切而忤史弥远意,四人相继均遭贬黜。④关于“霅川事变”,详见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十八“史弥远废立”条,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89页。嘉熙元年(1237)五月,临安大火,“一时朝绅韦布,咸谓故王之冤不伸,致干和气”⑤周密撰,张茂鹏点校:《齐东野语》卷十四“巴陵本末”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57页。,竭力为济王洗冤。殿中侍御史蒋岘望风承旨,劾方大琮、王迈、刘克庄、潘牥倡邪说煽异论,四人遂遭罢职黜落,自是“群臣无敢复言济王之冤矣”①陈枉:《通鉴续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32册,第919页。。刘克庄叙潘庭坚墓志,应作于淳祐六年(1246)八月后,此时距“霅川事变”已22年之久,端平二年(1235),庭坚入对,言理宗亲小人、远贤臣、丧伦纪、失人和,时“对者数百人,庭坚语最直”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第13册,第5987页。,而坐论“策语不顺”致祸。墓志叙述将前事背景化书写,其最终目的是在有意无意间自然透露四人虽遭贬谪罢黜,但身得以保全,乃赖“天子仁圣”之故,以媚功于上。此外,其作于淳祐七年(1247)五月后的《铁菴方阁学墓志铭》亦叙曰:

初,远相讳言纲常,窜谪相望,世以为戒。及上亲政,复故王爵,召真、魏、洪三公,褒赠前评事胡梦昱,于是稍有续前说者。殿中侍御史蒋岘恶之,疏劾四人而以公为魁桀,立殿上移时,请置重辟。赖上至仁,仅从薄谴。公退而杜门,谓同志曰:“某谏省第一义戆矣。犹擢记注,掌赞书,侍陛年余,斥去乃岘意,非上意也。”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一,第13册,第5965页。

方大琮,字德润,开禧元年(1205)进士及第,积阶至朝议大夫。大琮是四人中上书最“魁桀”者,墓志言及理宗端平更化后对真、洪、魏等理学士群的重新起用,把济王案完全归咎于史、蒋等小人作祟,方氏轻贬复召,乃“陛下涵养作成之也”④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一,第13册,第5968页。。将其与潘氏墓志铭所述济王事精细比勘,发现除语辞表述方式略微不同外,补充了些许内容细节。在书写心理上再次表明保全之功乃“赖上至仁,仅从薄谴”,极力鼓吹理宗睿明洞照,行仁德之政,以取悦君上,免遭更大政治祸害。相比之下,作于淳祐八年(1248)的《臞轩王少卿墓志铭》虽仅记“蒋岘劾公前疏妄论伦纪,请坐以非所宜言之罪,削二秩”⑤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第13册,第6000页。数语,但作为涉事主体,王迈墓志铭书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亦与潘、方二者墓志铭的叙事内容构成“互见”的艺术态势。除墓志间形成“互见”外,刘克庄墓志铭也与所撰其他文体形态构成内容与情感的多重复调叙述,如其为方大琮所撰《铁庵遗稿》序云“岘虽加以非所宜言大不敬之罪,而卒莫中伤者,谁之力欤?汉人有言:‘主圣则臣直’,然则非公之直也,陛下之圣也”⑥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九五,第9册,第4035页。,刘克庄将志铭中所叙大琮“远有谏草,近有治绩”⑦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一,第13册,第5968页。直言体国的形象塑造与在为其所作文集序言中的人格魅力“互见”重出,且不忘献媚于上,强调事件,以进一步突显其畏祸、避祸的书写心态。刘克庄碑铭亦与其所撰书信“互见”,如《答洪帅侍郎书》谓:

嘉熙丁酉,台官蒋观劾方大琮、刘某、王迈、潘牥四人在端平初妄论,乞坐以无将不道之刑。先皇圣度如天,悉从未减。大琮罢右史,某夺袁州,迈失漳倅,牥免官而已。未几,四人抆拭擢用。惟牥仅为学官一倅而卒。其后三仕委蜕,惟某殿后,遍铭三士之墓,于潘铭尤哀切,念之不忘。

洪帅侍郎,即洪天锡,字君畴,号阳岩,泉州晋江人,宝庆二年(1226)举进士第,官至端明殿学士,《宋史》有传。咸淳二年(1266),洪天锡帅闽,为福建安抚使,此时刘克庄早已致仕归里,二人常有书信往来。刘克庄逝后,洪天锡亦为其撰墓志铭,可见交游之密切。刘克庄致书洪氏的直接目的是请求其为昔日好友潘牥之子潘明初朝奏乞官,以慰“忠臣义士”之劝。行言中再次提及四人贬罢擢用事,且以“先皇圣度如天,悉从未减”,表达对理宗的感激之情。

《潘庭坚墓志铭》中还对蒋岘与方、刘、王、潘之间的关系变化作了一简单交代与补充。人物对话语言轻松活泼,足见亲密之程度,述及蒋氏性情转变与此后的懊悔情绪,载曰:

庭坚为举世所爱,惟为一岘所恶。岘亦人也,本善余三人者。余为玉牒所主簿,岘为丞,考省试出,夸余曰:“君可酌酒贺我。”余请其故,岘曰:“吾为国得一士。”问其姓名,则庭坚也。是时岘不特善余三人,亦善庭坚,后擢台端,希旨论事,得丧战于胸中,议论变于顷刻,其意不过欲钓取高位尔。然天子察其为人,终不大用。其乡人言岘晚殊自悔,前死一两月,衣冠饮食亡恙,而时时谆谵如,若丧志者。余曰:“岘之谵语久矣。”追怀畴昔四人同传,岁晚惟余独存,故详著之。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第13册,第5988页。

刘克庄回忆当初蒋岘与诸人的友睦交游,乐在其中,并指明蒋氏后来生变,希旨论事,不念旧情弹劾故交,乃不过“欲钓取高位”而已。然“终不大用”,嘉熙二年(1238),蒋岘罢归。刘克庄试图以“乡人”之口表明蒋岘晚年意志消沉,确有悔恨之意,或只是假乡人之言托出对蒋岘自悔的美好期望,借此宽谅蒋氏,而重溯、追怀往日情缘。时隔8年之后,事变情移,刘克庄作潘庭坚墓志铭,再次叙及诸人与蒋氏往日情分,或许暮年情多易泄,其“岁晚惟余独存”的身心处境,与此前诗歌感伤凄凉之情“互见”。

刘克庄碑志文书写史家“互见”之法运用的另一突出表现是在对墓主世系勋阀的书法上。唐宋转型对碑志书写体例的变革之一即是对家世族系的记述方式呈现出由唐末强化至北宋弱化再至南宋强化的整体变化趋势。刘克庄志铭墓主世系门阀的书写方法集中表现在三个层面:其一是与自身所撰碑志互见,此或为一门多人撰写碑志有关,为避文繁,故世系不重出;其二为与他人所撰碑志、行状内容互见,尤以水心为最;其三乃与墓主自撰墓铭互见。碑志叙事以简约为美,刘克庄以“互见”之法,将墓主世系勋业、行实等记叙与不同史料载体形成时空交流与互动关联,在行文上有意避免内容重出,不复出或略不论著,将碑志书写跳脱出时空制约,从而使叙事简要、俊逸,文约事丰而布置有致。

刘克庄碑志文书写在人格表达上的另一典型特征即善于征经引史。在墓主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于叙述之外几乎篇篇援征典事,且与经籍伦纪相切合,将抒情与议论自然融入碑志叙事书写之中,使篇章结构和内容上的艺术化处理更显精细、丰满而具独特韵味。如《陈孺人墓志铭》述其妇功、妇德、妇容之言,书写篇幅较为短小,当止则止。然刘克庄于文后续接以曾巩序列女谓“后世学问之士狥于外物者,往往以家自累”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一,第13册,第5954页。之言而生发悲慨,援引老莱、黔娄、冀缺、于陵仲子、庞德公、梁鸿等圣贤之所以能逐世无闷,抗志不屈,皆因其“闺梱之内趣向如一,虽菽食布被,饁耕辟纑,采药赁舂之陋,相安如富贵,相敬如宾友”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一,第13册,第5954页。之故,以此类比林公遇能全名而节高,乃孺人相佐之功,进一步扩展了碑志容量,在说理与抒情上似乎荡开一笔,故明杨廉评其墓志云:

后村墓文,叙事之外引证古事,篇篇如此,此皆笔力思致有余,所谓贾予余勇者也。视韩、柳、欧、苏,青出于蓝,后人亦难乎措手矣。④上海图书馆藏明杨廉评点本,转引自侯体健:《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97页。

事实上,刘克庄不仅在碑志文中好用古事,引史入文,观其诗词序跋等诸类文体创作,也以典故铺叙用事,因而杨廉认为其引证古事,乃史学修养深厚,笔力思致有余所致,虽韩、柳、欧、苏等碑铭大家及晚辈后学亦或不可媲及。

在碑志文书写中征经引史,援用典实故事,其体例宋人早已有之。但刘克庄用典引事的独特性即在于不仅善援古事,且于本朝人、事亦能信手拈来,引用甚切与自然。即如杨廉评其《乙酉答真侍郎书》曰:“宋人文字多引本朝前辈议论,今人绝无此格,惟用古事,不知用前辈事更切”①上海图书馆藏明杨廉评点本,转引自侯体健:《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第300页。,此可谓又别出宋人一格。刘克庄在碑志文撰写过程中好用、善用典故,用事精当,且在叙事书写中几乎篇篇征经引史,从整体格局观照,其有着相对稳定、成熟的碑志语辞叙述、结构布置与情境表达的文本模式,似乎有意将墓主人格形象的塑造与古代圣贤,乃至与本朝先贤对比、衬托、比拟,知识博洽,以此更加凸显心性人格。而文本结构的固态化,经史征引的成熟度,潜藏的两个主要问题则是碑志叙事模式的程式化和不免沾染词科习气。究其原因,除前文所述其曾问学于史学尤擅的艾轩之门,自身史学涵养深厚之外,刘克庄尝师事词科名家真德秀,且兼撰两制,王言书写,制、表、诏、铭等应制文类常出其手,“四六亦多以本朝事作典故”②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六“宋四六多用本朝事”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524页。故其虽非词科出身,亦能以四六之笔力与法式贯入碑志程文之中,史实典故的大量援引、铺排即为佐证,称其碑志文浸染词科书写之习气恐非冤枉。

三、秩序重建的折冲与情动转向

碑志文的书写不只是为了显扬墓主的德行功勋,满足丧家的情感表达和精神寄托而作的葬仪性文字,其更是一种由社会诸多因素参与的集体性文本制造活动。碑志文内容的书写关涉的人事众多,透过墓主身份、地位、行实等方面的不同及与之纷繁复杂而又联动密切的关系网络,在一定程度上或可反观整个社会在历时与共时阶段所呈现出的动态、多维的历史面相。刘克庄即以其自身的生命经历和情感体验为经纬之线,将身体、情感与“当下”社会紧密相连,在碑志文书写中不仅隐含着自我的撰写心理和表达取径,并将之有意投置于公共开放空间,使之作为一种有效情感宣泄的方式和力量去激发、调节甚至变革现有秩序与理念,以达到切于世教的书写目的。刘克庄的文学书写与情动表达经历了一个由盛而衰的调适转变过程。侯体健在论述刘克庄的文化性格与文学生成时,将其一生置于晚宋政争激烈的文化生态背景下加以考察,以淳祐十二年(1252)为界,分割成“故我”与“今我”的形象区别,并概括出其文化性格和文学精神为疏狂:雄奇的笔力;旷达:开放的心境;自适:闲逸的性情;真率:日常的书写等四种渐变模式,由此构成其人格与文格互动的主体系统。③侯体健:《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第166-204页。刘克庄仕宦不遂,“前后四立朝,共不盈五考”④林希逸:《宋龙图阁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尚书后村刘公状》,《全宋文》卷七七三九,第336册,第44页。,却廷前奏议频繁,故“淫雨有疏,大水有疏,和籴之害有疏,拯饥有疏”⑤林希逸:《宋龙图阁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尚书后村刘公状》,《全宋文》卷七七三九,第336册,第42页。,此文学形态的内容书写在连贯生死的碑志之文中亦有鲜明表现。其碑志文多作于暮年祠官里居期间,归老数载,“足不越户限”⑥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七,第13册,第6161页。,又尝言“笔枯砚燥自伤悲,文体全关气盛衰”⑦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四《自警》,第1册,第237页。,衰病思钝,不免将精神上强烈的盛衰体验投射到其对行艺功业、政治理想和生死哲思或折冲、或应时、或妥协的知识场域之中,此即成为其情感体悟由私人领域转向公共空间的促发介质与心理动因。

宋代科举制度日臻完善与繁荣,历朝得人之盛不可缕数。事实上,对科举选人取士在内容、形式和实践运作上的干预与影响,一直是宋代理学型士大夫“得君行道”社会责任意识的积极表现趣向之一。然科举发展至南宋中后期,随着理学主体性地位的确立,其虽有选贤得人之功,却亦使“人材日衰,风俗日薄”①朱熹撰,郭齐、尹波 点校:《朱熹集》卷六十九《学校贡举私议》,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册,第3633页。,导致文治日隆而文弊日滋的败鄙景象。刘克庄对宋季科举的态度亦显得较为忧虑和消极,认为“自汉以来,士以艺取。童而习者,不出科举。抄诵帖括,絺绘雕虫。刍狗既陈,叩之空空”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百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册,第5564页。,而对崇尚理学、大倡性命之说所带来的文弊其则哀叹曰“然韩、柳能变文字之体制,而不能变科举之程度”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九六,第9册,第4068页。,极言场屋之弊。又,刘克庄于景定年间作《科举诏三首》,对拔解之路、决科之艺、衡文之失与亲策之试有所阐述,从中亦可折射出理宗得人之欲与科举之弊二者间的矛盾与冲突。科举不仅是宋廷“拔其魁杰者为梁栋”④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五十三《科举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册,第2597页。,内修外攘而治功成的重要手段,且“一名之中否,终身之通塞系焉。故中则族戚朋友之伦皆为之喜,否则戚,非其族戚朋友而为之喜戚者鲜矣”⑤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九,第13册,第5895页。,此也是士人进阶,身显荣耀的主要路径。故而,刘克庄除在诗、序、跋等文类中表露出对士人命运的密切关注外,在关系人物品评的碑志之文中,透过对诸多底层文人科举仕宦命运与生活状态的现实观照,在选人路径、衡文标准与有司风气等层面上均有批判性揭示,强烈抒发了其对墓主行艺兼备而才不得用、命途多舛的愤懑与无奈之情。譬如《左藏吴君墓志铭》载曰:

余惟前世用人,或以行艺,或以誉望,或以资格选于里,射于泽宫,策于天子之廷者为行艺,称于宗族乡党,闻于家邦者为誉望,合于声言书判,列于四善二十七最者为资格,士有其一焉,必甄擢,必通显,虽左雄、山涛典选,裴垍、崔裙甫当轴,不能废也。君于三者备矣,然上不为卿大夫,下不乘一障以死,呜呼,兹其谓命欤?⑥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五,第13册,第6088页。

墓主吴丙与刘克庄于开禧末、嘉定初国子学诸生应试时相识,二人“试必同案,出必联辔”,情谊笃厚。刘克庄为其撰墓志铭,在简单叙述完交游状况,墓主行实、家世、子嗣等后,笔锋莞尔一转,将视角直接投注在对其虽行艺、誉望、资格三者皆备而仍仕宦不利的悲惨命运上,融议论于叙事之中,而有司选调取人亦可窥一斑,在比较与反诘中充溢着浓郁的批判意识和对墓主命运不济的悲愤情态。又如《姚元泰墓志铭》叙曰:

呜呼,先行后艺,古也。行艺兼取,汉也。遗行取艺,唐也。坏取士之法,自唐始。然当其时,主司得求士,陆贽、权德舆是也。先达得荐士,陆傪、韩愈是也。士得自荐,行卷是也。论定于平素,而一日之工拙不与焉。至本朝,文法益密,主司不敢求先达,不敢荐士,不敢自荐,糊名焉,置棘焉。欧公欲绌刘辉,而得刘辉。苏公欲取李廌,而失李廌。二公皆文擅当世,眼高四海,而抑扬去取之际如此。然则君之屡摈于春官,无怪也。⑦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九,第13册,第5878页。

姚元泰擅词赋、尤工策论,辨丽条达,然累上春官不第,卒于绍定三年(1230)。刘克庄撰其墓志铭,于墓主生平行实等均简略一笔带过,篇幅较为短小,而将全部笔力倾注在对科举选人去取的评议批判上。刘克庄认为“古者造士升俊必以行艺”⑧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五,第13册,第6090页。,且以行艺取士从先古至汉唐存在着一个流变的历史过程,唐制“遗行取艺”,重诗赋文章而轻德性修养,遂坏取士之法,但在人才选任上依然可以通由主司求士、先达荐士、行卷自荐三种路径得以实现完成,仍值得肯定。而及至本朝,“文法益密”,加之文坛政治生态环境恶劣,人才的选任去取原则与规范遭到极大破坏,优质人才往往欲取而不得,纵使欧、苏亦不免遗憾如此。刘克庄将姚元泰场屋不第的主要原因归结于此,或恐有为友人避讳推诿之嫌,然从深层来讲,也确实揭示了宋廷在士人入仕、官员选任制度上的某种弊病。复如《林景大墓志铭》记云:

自南渡再兴太学,以三舍法造士,行艺考于有司,誉望著于平日。盖有朝解褐而暮为学官者。其后仕进稍艰,文法益密,有司所取,或未惬多士之论。平日之誉,或不合一时所好。虽有符融、郭泰、何蕃、欧阳詹之流,亦皆骈肩抑首,参侍郎选而去。然则景大以成均前廊,在集英高等,而老死选调,无怪也。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五,第13册,第6106页。

宋室南渡后即重振太学,迅速恢复以三舍法造士,官员选任的考评依据仍以行艺、誉望为主,进阶也较为公平容易。而选官制度越往后发展,待选士人与官职缺额的矛盾愈发尖锐,仕进愈发不易。士人的去取标准多根据有司的喜好,较为随意,纵有符融等人之才德秉性,亦仅能与众多竞争者参侍郎选。况于科举尺度之外拔士亦较为稀见,选调也异常艰难,员多阙少,人才终不得其用。

实际上,刘克庄在碑志文书写中记述像墓主林演一样行艺兼备却或屡摈于春官,或老死选调,或方选任即亡者尚不在少数。刘克庄碑志文撰写或为谀墓溢美之需要而将墓主科举场屋失利、仕宦不顺的原因归咎于时运不公,天命不济等,但透过碑志文本的表层镜像分析本质,其对所谓的“命”“天命”是持怀疑与否定态度的,对有司衡文取人乏公论而偏私意以及科举制度本身之弊,乃至进贤任能严于行艺、誉望、资格而阻碍士人进仕之阶等现实状况,均予以积极控诉、抨击与折冲,文笔间亦潜含着对科举制度秩序重建的美好愿望。

刘克庄仕宦命运与晚宋政治关联互动密切,其少时积极入幕,对宋季政坛充满着精神渴求、欲望与信仰。而事实上从嘉定三年(1210)初入袁燮幕府至咸淳五年(1269)致仕归养的59年漫长岁月里,其尝卷入“霅川事变”、“梅花诗案”、群小谀谄及权相斗争等一系列激烈政治漩涡之中,以致屡屡受排挤出廷,其“前后四立朝,惟景定及二年,端平一年有半,余仅敦月”②洪天锡:《后村先生墓志铭》,《全宋文》卷七九九〇,第346册,第142页。,仕宦坎坷不得意竟如此。在这期间刘克庄的个体身份和心态也不断发生变化,其对现实政治体制、社会秩序和士人风度等体认和评价也经历了一个由折冲、应时至妥协的转变过程。且人格浸润文格,故此亦影响其诗文创作心理、趣向与风格的选择。刘克庄自身政治理想的希翼与无奈在其所撰的记叙与品评墓主行实功绩的碑志之文中不免亦有直接或间接的反映和呈现,尤其是对墓主在君德、纲常、人事、民生、边防、财用等层面奏议主题的言行援引与描述,虽彰显的是墓主的勋德功业,但在言事内容的选择与材料的组接上,也从侧面映射出作为碑铭撰写主体的刘克庄对“当下”政治的心理预期与评判态度。其对政治秩序的维护在端平入朝后表现更为突出与明显,据《轮对札子(二)》载曰:

柄臣浊乱天下久矣,塈元春、知孝之流横议于朝,反易纲常,变乱邪正,而元气坏,国、损、善、湘之伦妄作于变,削薄本根,裂弃险要,而弱势成。以一易二,民始疑楮;三界并行,民始贱楮……柄臣与其徒皆攫取陛下之富贵而去,而独留其大敝极坏之朝纲,已开难合之边衅,骄冗不可简稽之兵,穷极不可变通之楮,陷溺不可挽回之风俗,以遗陛下。此脉家所谓在膏之上、盲之下,良医弃其鍼石而走之证也。陛下不幸而当之,诸贤不量力而就之,相视束手,莫知所为。①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五十一,2011年,第6册,第2548-2549页。

此札作于端平二年(1235)七月。更化既久,面对理宗责治未进,稍厌君子而复思小人的政治姿态,刘克庄奏对贴黄,直陈导致纲常败坏、边衅难合、军兵骄冗、楮贱穷极、风俗陷溺等国弊的主要原因在于权相的朝柄把持,而最终造成“元气坏”而“国脉损”的弊败状况。确实如此,南宋权相柄臣长期挟君弄政,且底层士人官僚又时常被迫卷入权相政争之中,刘克庄在碑志文中亦或显或隐地加以陈述。例如《臞轩王少卿墓志铭》记王迈轮对曰:

君不可欺天,臣不可欺君,今危机交急,所倚二相,左曰眷衰宜去,右曰谤兴宜去……外若推逊,中实忌猜,互为比周,交信谗谄。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第13册,第5999页。

端平初,理宗并拜郑清之、乔行简为相,两派官僚士人互相中伤谗谄,政争激烈。时墓主王迈虽职卑位低,但却不依附一方,而独为天子言计。刘克庄与郑清之交游频繁,晚年亦常有书信往来,从内容来看其中充溢着对郑氏的极度崇敬与感激之情。但在此碑志文中也不避讳言及权相专政之弊,通由墓主王迈的仕宦际遇,刘克庄心有感曰“更化以来,却馈而贵近怨,守法而侥幸怨,汰冗而骄卒怨,籍贪而饕吏怨,皆郑公谋身拙所致”③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第13册,第5999页。,矛头直指郑相。在举贤任能方面,刘克庄在所撰赵以夫、吴燧、郑偘等人碑志墓铭中,其对郑清之专权而致朝政凋敝,人才闲废不得用的局面也极为不满与愤懑。《宋史·郑清之传》亦云:“端平之间,召用正人,清之之力也。至再相,则年齿衰暮,政归妻子,而闲废之人或因缘以贿进,为世所少云。”④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一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5册,第12423页。郑清之再相时年老体衰,常不问政事,用人不力,致小人进而贤人退。南宋中后期,由权相长期把控朝政而致纲常紊乱、党争倾轧、民生凋零、风俗不纯等雍弊现象的出现,对政治秩序的有效运行与维系损害极大。

除此之外,刘克庄在碑志文中对宋季楮弊亦多有记述,同样在王迈墓志铭中,通过其对楮弊的策论文章,梳理出了楮弊问题的发展始末,其论曰:

国贫楮多弊始于兵,乾淳初,行楮数止二千万,时南北方休息也。开禧挑虏,增至一亿四千万矣。绍定山东一穽,增至二亿九千万矣。议者徒患楮穷,而不惩兵祸。姑以今之尺籍校之,嘉定增至二十万八千有奇,用寡谋之人,试直突之说,能发而不能收,能取而不能守。今无他策,核军实,窒边衅,救楮第一义也。⑤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二,第13册,第5997-5998页。

楮币始于北宋四川益州之“交子”,其起源史籍记载不一,一般认为乃因患铁钱之重而以纸币代之。南宋的楮币政策和制度沿用北宋而有所变通。墓主王迈认为国贫楮多之弊始于兵祸,由于战争累年不断,冗兵严重,国库军费支出庞大,从乾淳至嘉定的楮币发行数量急剧增加,导致楮币发行与流通失衡。王迈提出治理楮多钱贱的首要政策在于“核军实,窒边衅”,可谓实论。楮弊一直是南宋末士人官僚奏事的主题之一,刘克庄对此也极为关注,“楮弊之轻,特国之一事。天下之心,乃国之根本。救一弊而失天下之心,孰为轻重”⑥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四四,第12册,第5712-5713页。,在所撰黄畴若、林公奕、吴炎等碑志文中屡次提及楮法之变引发的诸多民生问题。而《丁给事神道碑》载丁柏桂云“物少则贵,多则贱,近印造数多,知散而不知敛”,而“约浮就实,全在节用”;《宝学颜尚书神道碑》颜颐仲轮对谓曰“今日兵骄楮贱,良由宽而不严,致玩之渐散而不敛积轻之源”。由此可见,解决楮弊之法除严控兵籍外,敛守节用亦为一途。

刘克庄入仕早期政治热情激越,尤长吏事,在郡“一以崇风化、肃纪纲、访故家、礼名贤为先务,因宽得众,郡以最闻”①林希逸:《宋龙图阁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尚书后村刘公状》,《全宋文》卷七七三九,第336册,第35页。,地方治绩卓著。后卷入“梅花诗案”等政治事件中,仕宦不遂,其于《回交代叶判县劄》中曰:“某少时妄喜功名,二十年间浮江淮,放浪岭海,时命大谬,始欲入山读书”②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附录一,第16册,第7672页。,政治心态渐变消极。端平入朝后,兼撰两制,有旨趣行,其“在省八十日,草七十制,学士大夫争相传写,以为前无古人”③林希逸:《宋龙图阁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尚书后村刘公状》,《全宋文》卷七七三九,第336册,第39页。,四陈朝列,虽声誉隆兴,却皆以罪贬罢,进取之心态已然濒临崩溃边缘。从淳祐元年(1241)至淳祐十一年(1251),刘克庄对政治现实极度失望与无奈,仕宦心态逐渐消散淡漠,加之年老齿衰,久病缠身,遂乞祠归养。刘克庄在与李元善书信中坦言:“某自顷放还田里,声销响绝,与世相忘。不喜与人交游,而于当世富贵通显之士,尤望而畏之。不特是也,其于当世名誉议论之所宗主者,亦甚怕也。”④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三一,第12册,第5303页。衰病杜门,于身名政治惧怕,均抛之不顾。刘克庄一生“坐虚名负累,所得毫芒,而所丧丘山”⑤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三一,第12册,第5299页。,其暮年对生死荣耀的体悟在碑志文书写中亦有突显,尤其是在描写女性墓主对死亡的态度上,诸如柯孺人“疾疢不能昏,死亡不能怖”(《柯孺人墓志铭》);张硕人“死不怛化,众以为禅”(《张硕人墓志铭》);赵孺人“少不躭荣,老不踰闲,没不怛化”(《赵孺人墓志铭》),等等。虽生死不惧,荣辱不惊,但也有“岁晚交旧百不存一,幸而存者,散在四方”⑥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五九,第13册,第6229页。的慨叹,饱含着对生死自然的哀伤与妥协。

碑志文的撰写起初乃应丧家邀乞而作,由请铭者提供谱牒、行状、奏草等有关墓主生平行实记录的资料,以便撰者拟文,具有公开化的特征。碑志文书写者在“客观”记叙墓主勋德言行时,在材料的选择上却多有主观判断,不免隐恶扬善,进行赞美性书写。碑志文的撰写是多方合作的产物,一旦完成,其不仅是对墓主的“实录”性描述,更是书写者主观情感活动的揭示性书写,而能对“当下”现实秩序以巨大的冲击和影响,甚或达到重构社会秩序的目的。诚如刘静贞所言:“墓志的书写连贯了生死。作为一种书写活动的展示场域,其文字间不只是含有个人思想感情的抒发,更带有浓厚的社会意义。”⑦刘静贞:《世故人情——宋人墓志书写的社会文化思考》,北京大学文研院第五期访问学者内部报告会,讯息来源于网络。刘克庄的碑志文书写在叙述的过程中往往有自我寸心之悟,其书写是自我的,具有私人化的创作语境,在人物的品评上也有所心理偏重,存在情感的介入。而情感是一种力量,既是私人的,同时又是公共的。碑志文撰写完成进入公共领域,即超脱了碑志文本的实际运用范围,实现了实用文本的文学转移,书写者暗含的私人心理也借其文得以流布。这种在私人领域生发出的情感进入公共空间,能够激发受众在情感传播中产生或变革社会秩序的积极力量。刘克庄虽尝“病世之文人才士,浮华有余而节守不足”⑧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一六四,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册,第6396页。,却有“老夫少年亦酣畅,衰病着身屏盆盎”⑨刘克庄著,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校笺》卷十一,第3册,第1093页。的遗憾,充满着对生命盛衰体验的审美意蕴与理解。刘克庄在碑志文书写中不论是对科举选人制度的批判,或是对权相政治、楮弊的揭露,乃至对生死处之淡然的态度,其情感均由私人领域的抒发转向公共空间的传染,以切世用,在不断折冲原有政治格局的同时,蕴涵着浓厚的秩序重建意识,因而更具审美情致和韵味。

四、结 语

两宋文人作家对碑志文体特征和功能的自我体认极大地超越了前人,使碑志文由单纯的纪功文学、伤逝文学向私人化的传记文学渐变发展。碑志文书写灵动有“活法”,承载社会所希翼、认同的公共价值与秩序理念亦可见一斑。刘克庄主盟宋季文坛,在继承前贤文体书写传统的基础上略有新变,撰写了体量庞大的碑志之文,地方化与家族性特征明显。其碑志“以情度情”的审美逻辑,张扬了“情”在碑志文叙事艺术中的重要地位,判然有别于理学家“以理节情”的文体书写观念。刘克庄碑志文书写在人格表达上的艺术审美特质则以用晦与互见之法重出或略不论著,借以阐明自身政治立场和书写心态,亦使文辞简俊而布置有致。此外,刘克庄碑志文书写好用、善用典故,用事精当,且几乎篇篇征经引史,从整体格局观照,其有着相对稳定、成熟的碑志语辞叙述、结构布置与情境表达的文本模式,有落入叙事模式程式化和沾染词科习气之嫌,此又别出宋人一格。刘克庄碑志文多作于暮年祠官退居莆田期间,衰病思钝,不免将精神上强烈的盛衰体验投射到其对行艺功业、政治理想和生死哲思的折冲、应时与妥协之中,使碑志文书写雍容跳脱出对墓主生平行实的简单记叙,个体生命性情率意抒发,情感亦由私人领域转向公共空间,蕴涵着浓厚的秩序重建意识,因而更显审美情致和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