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慰风尘
2020-05-25
公元751年,当同时代的才子戴叔伦、顾况还在苦读的时候,15岁的他在父亲的运作之下,成了三卫郎。唐时禁卫军,有亲卫、勋卫、翊卫,合称“三卫”。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小小侍卫,但他扈从的可是唐玄宗。
在朝会时,两名宫女各自手持一把大羽扇,那是用五彩的野鸡羽毛制成的,交叉挡住玄宗,等玄宗坐好后,再将羽扇移开。真丝织就的龙袍,闪着金光,那一刻,仿佛一片日光照着玄宗,杜甫曾在诗里激动地回味自己“日绕龙鳞识圣颜”。
作为玄宗的侍卫,如此庄重、华丽的气象,他早就见惯不惊;而且在钟鸣鼎食的家庭长大,想必,他也不止一次听过关于祖父在武则天手下当宰相的光辉家史。说不定,当杜甫在大殿之上内心雀跃的时候,他就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当时,他们各有各的方向,像胡适说的那样,“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十五六岁,他还理解不了杜甫的厚重。那个时候,虽然名唤韦应物,但仗着家世背景与皇帝恩宠,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顺应万物,也不知道什么庄子说“邀于此者,四枝彊,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真的是“少年狂望一时无”!横行街巷就不说了,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些杀人越货的亡命徒,甚至还把他们藏匿在家。
大白天没事,设个赌局,掷一掷骰子,玩到天黑;再潜入东邻家,跟姑娘偷欢。兴致来了,或许能吼上一句“有一个姑娘,就在我身旁;和我一起在,生活里荡漾”。就算牌局或者吼声引来司隶,一个负责治安的小官,又能奈他何。他是皇帝的三卫郎,手里那把仪刀可不好惹。
不过,说实话,这份差,好听却不好当。“骊宫高处入青云”,里面是“仙乐风飘处处闻”,玄宗吹奏着玉笛,舞女簇拥着杨玉环翩然起舞。铜盆火炭,温煦如春;而无论多大的风雪,他都只能在宫外把守。玄宗在长杨宫骑马射猎的时候,他只能跟在后头,哪怕翠竹如屏,垂杨多姿,他也不会有更多的感受。大字不识几个,除饮酒外,再无长处。
眼见着石莲花在水底盛开,银缕船在池中游弋;宝石和丁香堆成山,霓裳和羽衣织成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大唐繁盛如梦如幻;忽然,就被动地而来的鼙鼓惊散!街头吓唬百姓可以,面对安禄山呼啸而至的铁骑兵,三卫郎们就只有逃跑的份。他乃至他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开始被迫接受命运重压与洗礼。在长安沦陷的前夜,玄宗出奔,折断金鞭累死马。皇帝丢了江山,他丢了饭碗。家道随国运,从此都逆转。没有了大树荫庇,他不得不直面烈日的暴晒,尝遍被欺凌的滋味。身与心,竟渐渐变得单纯与素白。看姑娘的眼,开始挑灯看书,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沈从文那样“看了会新书,情调和目力可不济事”。握仪刀的手,开始握笔题诗,武职改文职,侍卫做县令,安抚孤儿寡妇。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他遇上了早年的旧友杨开府,开府是文职散官的虚衔。这是一次有价值的遇见,彼此聊起少年时少年事,触发心头多少感慨。相信,在那个瞬间,他一定重遇了自己,找到一条重返内心的暗途。谁能想到,此时此刻,泪水打湿襟袖的人,当初竟是那样一个无赖。
唏嘘之余,他挥笔写下《逢杨开府》:“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通过对悠悠往事的追思,他把个人的哀乐与努力,不动声色地藏进了王朝的盛衰里;通过对生活日常的展示,他让我们发现了比相斫相杀的历史更为久远恒长的价值,让我们从中感受到了一股生存或生命的气息。
从无赖到诗人,从目不识丁到折节读书,韦应物摇身变成韦苏州,一脚踏入那红尘俗世,一心惦念那一方水土一方人,“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到郡方逾月,终朝理乱丝”。洗尽铅华,他终于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活成了自己爱喝的那瓢酒,“可以慰风尘”;活成了一棵躯干挺拔的枫树,血液里流淌的那团火,“可以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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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应物的诗歌成就
韦应物其诗多写山水田园,清丽闲淡,和平之中时露幽愤之情。反映民间疾苦的诗,颇富同情心,是中唐艺术成就较高的诗人。
韦诗以五言古体成就最高,风格冲淡闲远,语言简洁朴素,但亦有秾丽秀逸的一面。其五古以学陶渊明为主,但在山水写景等方面,受谢灵运、谢朓的影响。此外,他偶作小词。今传有10卷本《韦江州集》、两卷本《韦苏州诗集》、10卷本《韦苏州集》。散文仅存一篇。
后人每以“王孟韦柳”并称。其山水诗景致优美,感受深细,清新自然而饶有生意。而《西塞山》景象壮阔,则显示韦诗雄豪的一面。其田园诗实质渐为反映民间疾苦的政治诗。
韦应物的诗受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等前辈诗人的影响很大,前人说:“应物五言古体源出于陶,而化于三谢,故真而不朴,华而不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又说:“一寄穗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宋濂《宋文宪公集》卷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