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艺术应该有怎么样的品质
2020-05-22莫言
莫言
每次来北师大,心里面都感觉很惭愧,也很后悔,后悔当年没有认真学习。当我拿到教授证书的时候,心里的后悔感更加沉重。因为一个教授总是要开口说话,而且一开口说话总是要比学生高明。
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没有足够的学问修养,很可能被学生轰下台去。所以我这个教授起码几年之内是不敢讲课的。我要向同事认真学习。
这个教授实际上也是我获得的北师大“入学”通知书。我希望借这个机会,在北师大能够认真地学一点东西,跟同学们平等地交流,从同学们那里汲取一些灵感和学问,这个机会对我非常重要。
我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开以后,很多记者去医院采访当时住院的我的导师童庆炳先生,他在病床上谈了半个多小时。我从网上得到这个消息,当时心里非常感动。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
每当学生得到荣誉的时候,老师就“退”到后面去;学生遇到困难,老师则会挺身而出。
我这样说并不是随口说的,是有事实依据的。当年,童老师把我从即将离开学校的道路上拽回来,让我拿到了北师大硕士的毕业证书。
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感觉到困难重重。因为写小说和做论文不是一种学问,写小说我可以一天写一万字,而论文我写了两个月,才写了一千字,而且这一千字也未必符合论文的规范。
最后我觉得快要放弃时,又是童老师说,“一定要把这个学位拿到。现在没有用,将来会有用。”后来我就“咬牙切齿”地继续坚持做我的论文,再后来童老师在我的论文中引经据典地加了很多内容。
现在看来,童老师让我把这个硕士学位拿到手确实是正确的。因为从上个世纪几十年代起,我在出版的书的扉页上印简历时,就一直“毫不客气”地印上“北师大文艺学硕士”。
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虚名,要真正达到硕士水平,还有待努力。今天我拿到这个教授聘书,就相当于拿到了“本科”的入学通知书,奋斗几年,争取达到“硕士”水平。
音乐作为一门艺术,非常抽象。在音乐的世界里,要悲切有悲切,要慷慨有慷慨,要激昂有激昂。它不需要翻译,而且弹性非常大,它是多解的。
一个高兴的人可以从中听到让他高兴的音符,一个悲伤的人即使让他听一首欢快的乐曲也会听出眼泪。它的弹性非常大,诠释非常多,而且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学养,不同阶段的人,都可以得到全新的解释。
我认为,好的文学也应该具有这样的品质。好的文学不应该那么清澈透明,不应该只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应该有其丰富性、复杂性,甚至暖昧性,它让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中看到他、读到他自己,它也會让每一个读者随着时问、随着各方面的变化而从同一本书里读出不同的感受。
我希望我能够写出具有这样最大弹性、最大模糊性的小说来,我不希望我的小说是一目了然的。我过去的写作一直在追求这样的艺术风格,但是迄今我还没有完全达到。
当然,这也涉及到做人的问题。我知道,我得奖以后围绕着我的做人问题网络上开了“锅”。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至今身上还带着很土的泥巴味的这么一个会写点小说、会讲点故事的农民作家。
如果一个人没有被人批评,这个人的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一个人之所以被“千夫所指”,被很多人议论,就是因为他身上带着非常复杂的特质,比较丰富。所以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丰富的人,我给很多人提供了“范本”,你们可以来解读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歪曲”我,或者正确地理解我,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这让我看到了无数我自己看不到的侧面。
关于文学作品翻译的问题也很值得思考。我的小说被翻译成外文,但我写作的时候没有想过国外的读者,我写的时候想到的就是我自己,想到的读者也是我们中国的读者,谁会想到我的小说要给外国的读者来看?
所以这又涉及到创作出发点的问题:作家到底为什么写作?为自己写作,还是为读者写作?如果是为读者写作,到底是为中国读者还是为外国读者?是不是为翻译家写作?
我认为,作家为谁写作都可以,就是不能为翻译家写作,尽管文学走向世界必须经过翻译家的翻译,必须经过他们创造性的劳动,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如果想着翻译家,那势必使自己的艺术风格大打折扣,势必会为了翻译的方便而降低自己的写作难度,所以我坚决地说什么人都可以考虑,但千万别为翻译家考虑;什么人都不能忘记,但是一定要忘记翻译家。只有如此,才能写出具有个人风格、具有中国风格的小说来。
对于诺贝尔文学奖,我认为大家不要小题大做,因为不论我在高密、北京,还是瑞典,我的内心一直很平静,甚至有一点点歉疚,因为我深深地知道在全世界、在中国有许多好的作家,他们都有资格,甚至比我更有资格获得这个奖项。
他们之所以没有获得这个奖项,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或者说去年我的运气很好,本来是很多人有资格获得的这样一个奖项却落到了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我也觉得很惭愧。我也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的作家能再次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