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种夜莺
2020-05-21肖复兴
肖复兴
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梅西安三十岁出头,却还像是毛头小伙子一样。他曾经约上三位年轻的音乐家一起徒步旅行。他天生愿意和大自然在一起,虽然那时战火已经弥漫在他的国家法兰西了,一路走去,他还旁若无人地钟情于收集他的鸟鸣。
在路上,他被德国兵俘虏,关进了波兰的集中营。他太天真了,乃至忘记了,那时候炮声已经取代了他一直喜爱的夜莺。
但是,战火并没有让他的这种爱好灭绝。从集中营里放出来后,他回到巴黎音乐学院教书,课余时间里,他还是一如既往,热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鸟鸣。他已经渐渐成为行家了,甚至能区分欧洲和世界其他地方五百多种鸟的叫声。
现在,他迷上了夜莺。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叫上妻子克莱尔,去收集从来没有听过的鸟叫,特别是夜莺。
车子已经把村落远远地抛在后面,前方黑黝黝一片。由于天空只有一弯浅浅的眉毛似的上弦月,乡间小路的路面上漂浮着一层霜似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凭着经验,梅西安知道,前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听到了吗?有夜莺在叫。”他转过头对克莱尔说。
果然,车子没开多远,前面是一片林子,黑黝黝地矗立在微微陡起的山坡上面。这时候,克莱尔也听见了夜莺的叫声。
下车之后,克莱尔熟练地把录音机准备好。为夜莺录音,是她的活儿;用笔记录夜莺的唱谱,是梅西安的活儿。不过,梅西安的笔再迅速,也赶不上鸟叫的速度,常常他还在记录着这只鸟的歌唱,而另一只鸟觉得自己唱得更出色,嫉妒地挤了进来。
一只一只的夜莺是那样的不同,它们的啼叫声也是那样的不同,就像森林里每一棵树都不相同,每一片叶子都不相同一样。一只夜莺反复唱着一种旋律,一唱三叹,好像是在等待着伙伴,等了很长的时间。
他从来没有听过夜莺这样歌唱,这样地旁若无人。稍微沙哑的声音里面,淡淡的憂伤,像是抽出来的一丝丝泛着月色的溪水,缓缓而蜿蜒地流淌出来,好像是碰见了石头或杂草的撞击,声音显得有些呜咽的样子,一遍遍地在重复着的声音里变换着强弱和长短,夹杂着不同的颤音和装饰音。
梅西安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希望记录下一万种不同夜莺的歌唱,为夜莺谱写一支曲子,那是为夜莺留下的肖像。一万种,开始克莱尔惊讶不已,她建议梅西安现实一些,哪怕改成一百种也好呀。但对于梅西安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奇迹,只要去做,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一只一只夜莺去倾听,就能够从一到一万。
不知什么时候,东方吐出了鱼肚白。夜莺是夜色中的精灵,在这一瞬间,它们好像听到了号令一样,齐刷刷地喑哑了嗓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和黄雀的叫声,把阳光带了进来,让每一棵树的树梢都染上一片金红。
梅西安后来创作了《花园里的夜莺》,就是从一万种夜莺的啼叫声中提炼出来的音乐,是夜莺之大全,是夜莺之肖像,是夜莺最美声音的精华与升华。
(小恍摘自《音乐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