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与认同理论的音乐人类学反思
——以嘉绒藏族为例的少数民族节庆仪式与传统音乐发展研究
2020-05-21杨曦帆
○ 杨曦帆
前 言
建构和认同理论在西方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强调了大众对自我文化的建构能力,以及文化认同对人的社会生活所形成的影响。我们所面对的传统,一方面是在历史中逐渐形成,另一方面,社会成员个体和特定时空状态下的想象也是文化建构的组成部分,在这个层面上,建构是不断进行的,建构与传统有着密切关联。没有不变的传统,传统须与不同时代、不同时空“交往”并不断发展、选择和建构。
仪式是文化与音乐传承的载体,是文化符号的密码;节日是仪式进入日常生活的轨迹,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体验超越日常的重要环节,也是音乐作为人的情感表达的重要显现。仪式作为人类/特定族群重大历史记忆的现实表达,也被人类学家当作观察人类情绪、情感和特定族群文化经验的重要窗口。
学术视野往往结合了研究者自身所处时代背景和相应观念,“纯”思维是很难想象的。研究包含着围绕音乐而展开的人的社会交往、认识、叙述与阐释;社会承载着特定人群的历史记忆和信仰习俗;在这个意义上,音乐作为文化不能脱离于人的社会生活,这也是文化建构与认同的重要环节。
嘉绒藏族主要生活在四川西部高原地区,以四川省阿坝藏区羌族自治州和甘孜藏族自治州为主,处在藏文化、羌文化和汉文化等多民族文化交融地带;由于多元文化相互影响,既保留有藏族原始信仰、土司文化等元素,也有与羌文化等民族文化相互融通的现象。这些较为独特的文化在历史中逐渐建构、形成,并被认同为一种有特色的文化。
一、节庆仪式与音乐
节庆仪式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传统生活中具有重要社会功能,族群认同、村寨团结、人际交往、互通商贸等等都需要节庆仪式这一特定文化平台的支撑作用。节庆仪式在今天之所以具有文化上的重要性,其核心意义在于:在中华民族这“一体”框架下,节庆仪式是各民族文化自身显现与认同的“多元”体现,是各民族情感的依托,音乐以情感的唤起功能在仪式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嘉绒藏族生活中亦是如此,嘉绒藏族居于多民族交汇地区,其文化既有对本族传统的持守,也有与其他民俗的交融,在文化上呈现出广泛的多元结构。音乐和具有“地方性知识”的民俗文化紧密相关并形成不同的音乐文化特色,节庆仪式音乐资源丰富,具有典型的地方文化特色并有深厚历史文化痕迹。其文化寄托,包括固定节日(宗教性节日、生产性节日、纪念性节日、年历性节日等)和随机节日(婚礼、落成、丧礼、请巫师驱邪等)。在这些节日上,仪式、建构、音乐、认同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信仰、民俗通过仪式、节日建构公共空间与精神气质;强化音乐作为地方文化的特征,对于音乐的特色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仪式中的音乐舞蹈表演,则唤起人们的文化认同感。
人的生活之所以需要节庆,并以仪式的方式来度过节庆,这其中蕴含着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音乐在仪式中唤起情感,以使人进入仪式所需要的状态。有学者指出,“仪式尤其是全族参与的节庆仪式是历史文化积淀的符号化集中表达,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建构起来的象征交流系统,蕴含深厚的民族文化深层心理,在族群的文化传承、情感表达、心理导向与控制中具有重要作用。”①何明、陶琳:《国家在民族民间仪式中的“出场”及效力——基于僾尼人“嘎汤帕”节个案的民族志分析》,《开放时代》,2007年,第4期,第117页。在现实中,节庆仪式中的象征意味的确能够唤起仪式参与者的情绪,共同的象征引发强烈的文化认同。作为在高原生活的山地族群来说,节庆仪式以及以乐舞作为文化符号的象征性音乐行为更具有特殊意义。乐舞种类不仅有常见的锅庄,更有平原地区较为少见的用于战争祭祀的“铠甲舞”(卡斯达温),藏族其他地区未见的多声部民歌,以及具有历史深意的马奈锅庄等。带有勇武色彩的“铠甲舞”是山地族群的典型祭祀乐舞文化,在高原艰苦的生活中,村寨团结是关乎生存的大事,这也是为什么在远离了历史上的战乱年代,这种具有冷兵器时代特征挥舞刀剑的祭祀乐舞能够延续至今的一个关键要素。具有象征团结的音乐起到了唤起历史记忆增进族群认同的重要作用。从局外人看,带有野性的、伴以刀光剑影的铠甲舞似乎印证了历史上汉人对生活在高原山地族群因其生产原始、生活落后而贬其为“生番”的称呼。当然,站在今天多元文化的角度,这一“生”“野”似乎更具有生活在地势险恶区域族群在文化上的独特性。
在这个语境中,仪式和人的生活是耦合关系,仪式的存在是和人们生活中对仪式的需要和态度共同决定的。仪式本身涵盖着仪式行为者和仪式观看者,行为者的行为在仪式中得到观看者的认可,因此,仪式中文化认同的发生在相当程度上具有现场性和即兴性,这一特点同样也是音乐的特点,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仪式与音乐的互动性和不可分离的特征。在这个语境中,“建构”也不是对象性的建设某个具体东西,而是不同文化语境中的人们因某种需要而做出的想象以及在现实中的实施。想象并不是某种不真实的“假想”,是仪式行为人对世界的认识以及学者对仪式音乐行为人内心世界和音乐观念的理解,仪式中的“想象的世界”,就是这个文化语境中人们的潜意识和决定人们行为的观念。从这个层面出发,能够更好地通达田野工作所提倡的进入到当地人的文化内部去理解当地人。
族群认同不限于语言、血缘、居住地等“客观标准”,也包括族群之间的互相影响与认同,认同也是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而变化。音乐舞蹈作为山区族群在生活中所建构的习俗已成为在不同历史时期辨识民族文化和族群认同的重要途径,这也是通过仪式音乐舞蹈来看待节庆并深入理解相关族群文化的重要内容。特别是在不同民族文化相互交织地区,尽管存在着语言、习俗、生产、信仰等方面差异,但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差异,突出了相同的区域文化认同。民族区域和文化区域在一些具体音乐文化表现上存在着互补与辩证关系,文化区域所表现出的特点在一些时候超越了民族。比如,生活在汶川一带的嘉绒藏族,在他们的敬山神仪式活动中就加入了一些羌族汉族民间信仰的内容。这说明,区域文化的影响力有时候会超过民族文化。这也提示了我们,文化认同并不是简单的单线性的问题,而是复杂的文化结构以及在现实社会中的实践问题。信仰、民俗通过仪式建构族群的公共文化空间,强化音乐作为地方文化的特征。音乐一方面是地方民俗文化的表现,另一方面,音乐也有自身独立性,有时是一个民族拥有一种音乐体系,有时是若干族群共享一种音乐体系。
传统节日只能在传统的语境中被认识;很多传统与当下存在着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深沟”;我们所见的“传统”更多来自于当下现实的想象,结合当下的文化建构在相当程度上成为了传统与现实的桥梁。比如,《格萨尔王》是藏族传说,反映了藏族的思维、习俗与富有地方性色彩的表演方式。传说看似源于历史,但实际上是现实中人的想象,这种因精神需要的想象成为一个族群或区域内人们的共同愿望时,就会被建构为信仰层面的真实,成为文化传统并得到认同。又如纳西族神话《创世纪》,在历史形成过程中,形成了由东巴唱诵《创世纪》和民间口头传颂相结合的文化想象与建构模式。这一模式形象地说明了地处西南山区有着“香格里拉”美誉的丽江地区所思考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在纳西族神话中,“宠忍利恩”生下三个儿子,说三种话,老大藏族、老二纳西族、老三白族,成为三个民族祖先。“神话传说”建构并奠定了三个民族的历史关系。
二、节庆仪式的建构与认同
节庆仪式的规定是一种依靠权力的建构。有学者指出:“在国家参与下,少数民族传统节日在活动内容、仪式结构等各方面都按照国家意志的导向发生明显变异,同时少数民族文化传统也得到一定程度的保留。”②同注①,第126页。随着现代化发展,传统生活生产方式有所退隐,乡村也会受到城市节庆活动的影响。在现代化和传统社会生活的发展中,节庆仪式成为不同民族从传统生活走向现代生活这一过程中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环节。这其中包括延续对某些传统文化的认同,但是也存在着对新的文化身份的建构与认同。而认同之所以在社会生活中受到重视,就在于认同理论揭示了如何通过协调与理解通达自我与外部表征性世界之间的关系,认同的完成意味着达成一致,也意味着文化在协调社会和谐中所起到的作用。
节庆仪式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对象,而是当地人在生活中和历史中的不断建构,在得到权力的认同之后获得相应的地位与社会文化身份。节庆仪式和其所属的社会关系都是在变化的,在生活中建构暗喻了建构本身的特点就是一直在建构,因为生活是无法停息的。民俗也是在发展中变化的,由是,“局内人”对待民俗的审美以及民俗本身的美也会变化。在民俗生活成为非固定的对象时,“建构”强调了人的主动性。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曾谈到:“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③马克思:《马克思论费尔巴哈》,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8页。这段话对于理解今天的音乐人类学有很好的提示。也就是说,节庆的存在源自于人们的需要,这个需要包括生活、生产也包括存在感、精神满足方面的需要。从学术研究的发展角度看,建构话题是认同理论的进一步深化。在现实中,有建构就有认同。近二十多年来由政府主导的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活动可谓一例,如果说,以工业化、都市化、生活世俗化等特征是为现代城市生活之特点,那么农业(牧)化、村寨化、生活宗教化等特征则是嘉绒藏族传统生活方式,不同生活方式对于音乐的需要也是不同的;因此,由城市主导的“非遗”实际上就是在传统基础上重新组合并建构新的传统音乐文化,否则很难跨越城市和乡村、舞台与村寨、职业与生活之间的缝隙。当某个项目成为“非遗”之后,也就创造、建构了新的传统音乐文化。比如,为了申报所需,有的地方政府积极推动“千人锅庄”等现代民俗活动,这其实只是放大了锅庄的形式,现代城市生活则改变了锅庄原本的文化属性。
所有的现象都很难简单批评,因为现实是复杂的。因此,学术眼光也常会面临学术困境,比如,传承者希望被视为真正的传承者,而否定其“建构”和“想象”特征,在他们看来,建构与想象都是虚假和不严肃的。在传统思维中,局内人的身份似乎具有标准性,具有对客观事实认定的权威。相反的是,受现代思潮洗礼的音乐人类学则认为,局内人并不理所当然地享有特权,局内人和局外人是共同建构的。因此,严厉地挑战在于:如何在学术研究中保护现实本身的复杂性。
从历史上看,藏族即吐蕃势力进入岷江上游地区始于唐朝;嘉绒藏区十八土司中有史可查其祖先来自西藏的有:梭磨土司、理县土司、小金土司等,也就是说,从唐朝时期开始,嘉绒地区因唐蕃战争的结果而开始逐渐接受了吐蕃的统治与文化影响。该地区在历史上逐渐形成多民族交融地带,不同的民族文化如吐蕃文化、羌文化、汉文化等在此地区得以兼容并存。该地区在唐王朝以后逐渐形成了一个在语言、宗教、政治模式、房屋构造、风俗、文化、艺术等诸多方面均不同于西藏、青海、甘肃等地藏族的独特的文化区域。嘉绒藏族生活区域山高谷深,多有自然鬼神崇拜与信仰,灵魂成为某种决定人们生存,具有独立存在意义的精神,这种独立的精神想象与建构日常生活。在这个层面上,节庆就是民族灵魂的载体,仪式音乐/乐舞就是灵魂表达的象征。目前,嘉绒藏族传统节日主要有藏历年、转山节、燃灯节、观花节等。由于历史原因,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和其他传统文化一样,这些节庆文化有所中断。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今天我们面对的传统是一种文化修复的传统。
一般情况下,节庆仪式的形成都是本地文化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凝聚的表现,这其中既有本土传统文化的延续,也有受到外来整体较强文化影响后进行接受的情况,也就是人类学所讲的“涵化”,这形成了一个“区域”的多元文化现象。当学术视野关注于某种音乐为什么会如此的时候,地方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就是探究决定音乐形成的重要原因。“区域”是一个复杂的实体空间,不仅包括作为自然现象的物质对象,也包括存在于其间的人以及文化的意义、观念和实践的总和,音乐是这种“总和”的组成部分,因此,对音乐的认识是基于对整体文化的理解。这种以人的活动贯穿其间的具有精神意义的区域也应该被理解为是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而不是某种固定不变的模式。音乐和地理之间的关系在学术研究中已有较多关注,如“音乐色彩区”等学术成果,这些观念都极好地说明了音乐和地理之间的关系,为今天的认识启迪了思路。也就是说,音乐和其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地理”,还包括区域、社会与人的关系。在这个层面上,音乐的意义通过区域、历史、人性等因素得到社会认同,从而揭示了特定音乐产生的文化原因。
通过节庆仪式所表达的建构与认同是文化传续的重要内容,首先,如果说没有不变的传统,那么文化上的不断建构就是不可或缺的,否则,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可能中断。其次,建构与认同视角给予人们重新认识理解遥远山区族群生活中音乐的意义,音乐作为“地方性知识”的区域文化组成部分而获得认同。
三、节庆仪式的个案分析
“马奈锅庄”出现在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马奈乡,马奈锅庄的独特性在于其乐舞形态保存了历史文化痕迹。锅庄是相关民族共同喜好的娱乐方式,是多个民族自娱性民间集体歌舞,藏语称“果卓”,即圆圈舞之意。嘉绒藏族地区锅庄分为“大锅庄”和“小锅庄”两种,其中,大锅庄称为“达尔尕底”,小锅庄称为“达尔尕忍”。锅庄是嘉绒地区古老的民间娱乐形式,歌词内容包括嘉绒藏族生存感受,历史上的战争、英雄,族群漫长的迁徙以及草地、天空、活佛、贺喜、男女情歌、修房建屋等等,充满生活气息。
大锅庄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主要用于土司、头人等上层人物的节日庆典或宗教典礼。因此,在风格上“大锅庄一般形式庄重严肃,曲调深沉宏亮。歌词一般以颂扬祝福为主,舞步沉着稳健。而小锅庄则活泼多样,曲调多变,灵活。歌词生动诙谐。内容不拘一格,动作活泼随意。”所以,“大锅庄的应用范围比小锅庄广,大锅庄不但在节日时跳,庆典上跳,就是在平时的小聚会、饮酒时也要跳,跳大锅庄可以不跳小锅庄,但跳小锅庄开头和结尾都必须跳大锅庄。”④张昌富:《也谈嘉绒锅庄》,《西藏艺术研究》,1996年,第1期,第78页。
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马奈锅庄具有很强的仪式感,这种仪式可能受到两方面影响:第一,是受土司文化之影响,“交帕子”动作很有可能是向土司献礼动作的遗存;第二,传说中的“东女国”之王宫就在马奈乡一带。
从音乐上也可感受到这种礼仪性很强的锅庄的特殊性。根据现场观察,锅庄音乐自由,极富歌唱性,似乎并不像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舞蹈音乐所拥有的强烈的节拍感。这种吟唱性质的旋律抒情性极强,庄严的节奏也符合大锅庄所要体现的正式场合,或者是对当地土司、活佛表达敬意的情感需要。
谱例1 《东布尔戎》
采录时间:2005年冬,地点:金川县马奈乡
根据现场观察,“短小的仪式十分庄重。女方组领头人出列双手捧手帕走向男方组,中途要以单腿跪蹲三次,男方亦有领头人出列以半蹲、弯腰、缓慢旋转等一系列动作回应、配合。这一组带有典型的礼仪性质的动作,实为其他地区锅庄所罕见。”⑤杨曦帆:《“马奈锅庄”实地考察》,《中国音乐》,2009年,第3期,第26-27页。根据历史资料记载,东女国大约出现在唐朝时期,涉及阿坝州、甘孜州部分地区,传说有东女国遗址在今天的阿坝州金川县(即马奈锅庄所在县)。
《旧唐书》卷一九七《南蛮西南蛮列传》记载:
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以西海中复有女国,故称东女焉,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白狼夷。其境东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有大小八十余城。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户四万余众,胜兵万余人,散在山谷间……俗重妇人而轻丈夫。⑥《旧唐书》卷一九七《南蛮西南蛮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77页。
当然,音乐是伴随着历史而变化的。尽管传统锅庄在今天作为历史文化“遗存”而存在,但是现代社会以“非遗”的热情也正在重新组合传统。在当地小学校,小学生们学唱的马奈锅庄已具有了现代歌舞音乐的音乐特征。这首《马奈尼扎》按照当地人说法就是“马奈之歌”,如果当地年长者按照“传统”的方法演唱,依然具有缓慢、沉稳、节奏自由的音乐风格;但小学生们的演唱则是节拍工整,充满了某种亢奋气质。这就已经和传统锅庄所表达的缓慢流畅、充满敬意的抒情性旋律有所区别了。
谱例2 《马奈尼扎》
采录时间:2005年冬,地点:金川县马奈乡
通过上述两个谱例,我们可以比较容易看出不同时期文化、传统、社会制度、阶层、信仰等因素对音乐的影响。音乐是在文化语境中被创造的,其所要表达的意义也是在所属的文化语境中被建构的,人们通过音乐理解不同时期的历史文化或者是在所属时空中建构认同,因此,在建构这个环节上,音乐被赋予了超越音乐本身的文化含义。音乐被理解为表达敬意,如《东布尔戎》的谱例;音乐也可以在现代社会中被作为具有正能量感召性的象征符号。传统的锅庄和现代的锅庄都会在节庆仪式中使用,透过对音乐形成的文化分析,我们也可以真正从音乐角度触摸到历史的脉动,体验到音乐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语境中与人的关系。
现实中,人们会焦虑传统文化/音乐的衰落,就像自唱自舞的马奈锅庄,我们可以猜想,在遥远的“东女国”时代,这种锅庄应该是那个时代节庆仪式有代表性的礼仪性乐舞,缓慢庄严的歌声节奏表达了人们对土司、活佛等人物的尊敬。但随着社会发展,传统社会等级制已成为过去时,具有礼节性的锅庄也就成为“文化遗产”,因此,这并不单指某种音乐形式的消失,而是隐喻于某种生活方式、人生态度、价值观、道德观的消失,这种“消失”所引发的焦虑源于其对现实的直接影响。也就是说,某些传统文化/音乐的衰落不仅是某种音乐形式的消失,而是某种观念、习俗与信仰在时代发展中逐渐消隐。
四、音乐人类学的反思
在讨论了节庆仪式之后,需要从理论与方法层面思考音乐人类学的学理问题;诞生于现代社会的音乐人类学对于如何看待音乐与社会、音乐与人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依照人类学的看法,节庆仪式涉及三方面的关系,其一是仪式行为人,其二是人们因生存与精神文化所需而建构的节庆仪式,其三是将前两方面进行研究的学者。前两方面因为是“当事人”而具有无法怀疑的现实性,但学术研究的性质并不具备“不可置疑”的必要现实成分,学术研究视角的选择以及“前选择”都会受到学者自身所属时代思潮、文化传统以及个人经验的影响,很难有超越于个体世界与经验的、纯粹的学术研究。因此,当我们在学术研究中追求“真实”之际,就并不限于对象的真实,学术视角的真实同样需要给予高度关注。
嘉绒藏族所在川西高原是多个历史文化交通要道的关键区域,如“藏彝走廊”“茶马古道”等族群商贸、文化互通之要道均贯穿其间,历史意义、民俗文化和仪式活动十分丰富,仪式音乐富有特色。音乐与文化相统一,其特点在特定区域并在历史中逐渐形成,要理解其音乐,需要从形态、历史、民俗、信仰等环节予以全面把握。节庆仪式之所以能够存在,是民族生存的精神需要,是现实生活中文化认同的需要。因此,以音乐人类学角度研究节庆仪式音乐,其关键点是通过音乐符号理解民族文化的内在结构。也就是说,学术研究需要反思节庆仪式所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需要反思节庆仪式在其自身文化语境中的社会作用与意义,需要反思节庆仪式行为者的内在情感需要、不同文化语境中的音乐风格、品味和现实利益等等,这些反思性的内容都不能归属于单纯的描述,这些内容都是在和具体族群、人群的现实生活中构成,并不完全是“客观对象”,而存在着主体性建构,这也是音乐人类学所提倡长期田野工作和个案阐释的专业缘由。
具体的学术意义包括四点:
(1)族群文化独特性和多民族文化交汇区域
“小表姐正生气二表哥偷懒,却听见柴垛的后面有响动,然后,居然听到了女人的喘息声。小表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已经是大姑娘的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于是奔到柴垛后面一看,呆住了。
一方面,嘉绒藏族其族群文化和音乐特征不同于其他藏区,具有独特性。另一方面,嘉绒藏族与羌族、汉族在居住空间上相互毗邻,文化上互通共融,形成较为独特的文化区域,在文化上具有多样性。其民俗传统因地势之险而存留尚多,相当部分的仪式活动还有所保留,历史上是人口迁徙、商业发展、文化交流的重要区域;也是汉族和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交流的区域,对于沟通文化,整体理解西南地区音乐文化有着积极作用。
(2)历史形成与不断建构并存
嘉绒藏族仪式音乐因其区域历史的丰富性而具有特色,土司文化、多民族交融等都使其仪式活动和仪式音乐具有独特性;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于仪式与音乐的理解是不同,如“土司时代”——“破四旧时代”——“改革开放时代”——“5·12地震后的重建时代”等,需要把相关民族音乐文化事象结合于历史形成的民俗文化中,看到音乐与仪式所承载的传统文化的互为关系,看到音乐形态和地方性文化之间的内在关联。比如,在嘉绒藏族、羌族地区流传的“铠甲舞”⑦参见杨曦帆:《一种新的视角:文化认同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以川西高原“铠甲舞”为例》,《中国音乐》,2018年,第1期。等。
(3)音乐的双重结构
作为生活中的音乐,或者被我们称之为“民间音乐”等,其本身具有音乐与相关文化的双重性,音乐是信仰、习俗、历史、神话等文化事象的隐喻,文化不在音乐之外。作为研究而言,音乐具有其本身的意义,但是,要对音乐进行阐释,音乐要进入社会生活中来理解,单凭音乐本身无法完成,需要在文化中来阐释音乐,文化不仅是“背景”,更是研究的开端。
(4)作为复杂结构的文化认同
将认同理论结合于仪式音乐研究,有利于将音乐视为人类生活的表达,音乐的经验就不会脱离社会、历史语境而孤立,在这个层面上,音乐发展与认同理论的关联就是有效的和必要的,从这一角度就能进行更深层次的文化阐释,有利于整体、全面的从形态、历史、民俗、信仰等环节把握传统音乐文化。
从学术思考上讲,对于内在结构的理解仅凭外部经验是难以全面把握的,必须通过对内在结构组成环节的人的经验进行体验和阐释,对人的行为的阐释离不开相关人所属社会的价值观、世界观、情感需要、内心欲望等方面,而每一个地方性文化在上述方面都可能表现出差异性。学术研究应该尊重差异性,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节庆体验,只有属于不同区域、民族乃至个人内心结构的节庆仪式经验。也正是这种具有差异性的文化存在,也使得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音乐具有自身特点,“把音乐放在文化中”的研究才会显得具有学术意义,同样,也使得音乐人类学所倡导的以田野工作为基础的“个案”研究具有鲜明的学理特色。如果不能够从内在结构去阐释节庆仪式,那么所有节庆仪式在外表上看起来就缺乏意义,我们也会很难理解为什么有的看起来和现代生活相差甚远的仪式会穿越漫长历史延续,同样,对于不同文化中的音乐也会缺乏尊重和理解。可以这样理解,音乐的形式如果失去了必要的语境,那么可能失去了意义阐释的空间;没有意义的阐释,一种文化实际上就很难在历史中传承,最终,也会失去其形式本身。意义是在场景的变动中不断被建构的,这一特点使得音乐人类学的学术研究具有了相当的深度挖掘空间。这样的研究需要研究者对于节庆仪式、习俗文化等跨学科内容有所把握,否则很难将二者融合于一处予以整体性研究,就很难从学术角度揭示某个节庆仪式音乐所承载的文化意义,也就无法阐释节庆仪式参与者的内心世界和文化意义。
有学者指出:“20世纪末音乐人类学保持着开放的姿态来接受新的问题,包容各种不同的方法论,研究范式的不断变化已经成为了常态化。它不再为学科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各类学派、思潮、方法、理念之间的问题、质疑、争议和挑战所束缚,通过不断地调整自我,以更为完善的学理方式来面对人类音乐文化的复杂性、多样性和变化性。”⑧洛秦:《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与经验的反思和发展构想》上,《音乐艺术》,2009年,第1期,第57页。这种高屋建瓴的学科姿态也说明了对多样性的认同是学科成熟的标志。音乐人类学受现代学术思潮影响,因主体性解放而更强调对世界的“阐释”,认为世界不存在唯一的意义,解释世界的方式是不受限制的。在某种意义上,现代音乐人类学的研究思路似乎是在力图避免法国社会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眼中知识沦为权力和统治的基本成分的现状,而是强调了主体性的重要,在文化上突显对差异的尊重,在学术方法上更加关注个案阐释。
结 语
生活在高山上的嘉绒藏族所处区域是多宗教、多种文化样态、多种音乐风格共存地区,这也是汉族与西部少数民族文化交流交接处,文化融合与坚守、变迁与复兴共存。作为生存于川西高原广袤的嘉绒藏族各村寨之中的传统音乐/乐舞而言,信仰和民俗表现为仪式行为,仪式必然地伴随着音乐,并作为仪式的一部分且以此来表达信仰或民俗文化。如果说,节庆仪式有着紧密的内在相联性,而音乐舞蹈则是这种“内在性”的体现。节庆仪式大多具有促进社会团结、建构社会秩序和传承传统文化的功能。在这个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文化区域,音乐有助于建构社会认同。以文化认同理论视角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有利于我们重新认识复杂的民族文化关系,重新理解这一地区传统艺术的形成与发展轨迹,从而更好地理解传统文化对于这一地区族群以及传统对于现代社会建设的意义。
传统文化作为“看不见的手”,其力量是多元的。一方面,作为一种隐藏于人们心中的惯习,其力量对于今天的社会生活而言依然有着影响力;另一方面,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传统音乐文化”,其实又并不完全是传统的延续,更多的还是现代社会当下的文化建构与认同,这是现实中文化的复杂性。某种传统音乐/乐舞能够在今天被视为传统/非遗在今天被认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所表达的文化特征唤起了我们对传统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