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恕: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苦难叙事
2020-05-20纪宇
内容摘要:陀氏的小说中人物几乎时刻处于痛苦的境地之中,这种痛苦大多源于一种内在的罪感。正是因为罪感的内在化,使人们更加愿意经受苦难,以净化自我,同时也对背负罪恶的人表现出同情和宽恕。本文以中篇小说《永久的丈夫》和《涅朵奇卡》为例,通过对主人公的分析对比来展现陀思妥耶夫斯基苦难叙事中的罪与恕主题。
关键词:罪 宽恕 《永久的丈夫》 《涅朵奇卡》
思想上于宗教信仰中观照苦难,在作品中则于苦难中观照信仰,“苦难”是许多俄罗斯作家作品中所蕴含的基本主题之一。这样的苦难问题也构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叙事核心。
一.罪与恕
陀氏的作品中充斥着各种经受苦难的人物,从第一部作品《穷人》,到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作家总是将目光聚焦在身处于痛苦境地的人的思想和行动的转变上。
在作家倾力描写的人物中,大部分人有一种主动靠近苦难的倾向,这种非理智的热爱苦难的倾向早已在《地下室手记》中有过精彩的书写,但是这其中又有些许不同。有些人物是因为自己而受苦,如丢掉差事的小官员马美拉多夫,明知酗酒是一件坏事,还是找靠黄色牌照来养活一家的女儿要钱来喝酒,“我喝酒,因为我想加倍地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2004)。
马美拉托夫的痛苦来自于“赤贫是罪”,这痛苦也是他的“罚”,“在赤贫中,我就是侮辱自己的头一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2004)。不妨说,但凡能够感受到痛苦的人在内心中都是“罪”“罚”并列的,还能感受到痛苦就意味着良心尚未泯灭,人性深处的神性使其还未完全堕落。
这样的罪感不仅使人在内心中体会到一种长久的痛苦,还使人更加怜悯那些有罪的人。在俄国信仰东正教的人民把罪犯称作“不幸的人”,这并没有否定他们的罪以及该受的罚,但是面对这样的人要给予他们以爱,越是在恶中遭受痛苦的人越需要更多的爱,需要宽恕。基督为人们经受了痛苦,这不仅使人们以苦难洗清罪孽来达到救赎成为可能,还使他能够宽恕一切人。内心背负着罪感的人们只有坚定地信仰基督、走他走过的痛苦之路,才能得到宽恕,因而才不会失去生的希望。“没有人的互相宽恕,相信罪恶是神秘的和注定不可逆轉的,就会陷入绝望。然而,单单宽恕别人是不够的,还需要情愿真诚地接受别人的宽恕。自尊心极强的高傲的人也可以宽恕。而接受宽恕的前提是和解,以及克服那种成为可笑人物或看样子可能成为可笑人物的恐惧心。”(赖因哈德·劳特:1996)
从“罪”开始,到“罚”,再到“互相宽恕”,这个过程充斥着各种苦难。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陀氏的作品中,人物总是在经受苦难和忍耐痛苦,他们在这种状态下循环往复,直到最终“毁灭”或是“复活”。
二.《永久的丈夫》:绝望的罪感
在《永久的丈夫》中,两个主角维尔强尼诺夫和特鲁索茨基于九年之后再次相遇的时候,两人本身都处于一种特殊的痛苦状态。维尔强尼诺夫是一位有钱的风流绅士,但是最近却惹上官司,钱财尽失,他又无法“忍受过去的朋友”,因此同社交界也断了联系。“他现在正在同从前没有考虑到的高级的原因进行搏斗”(陀思妥耶夫斯基:1988),并且时时感到忧郁,甚至白天也能看到来自于记忆深处的某些幻影。特鲁索茨基作为“永久的丈夫”,妻子去世不久,通过整理妻子的遗物发现妻子一直都在背叛他,甚至一直宠爱着的女儿也非他亲生。这种对妻子、对情夫的迟来的愤怒同他长久的喜爱交织在一起,不仅折磨着他,还使他折磨那个他养了八年的小姑娘丽莎。
维尔强尼诺夫认为近来感到忧郁苦闷、一切异常的原因是总是遇见那个陌生的“帽子上戴着黑纱”的男子。在多次相遇后他还做了一个相当有意味的梦,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忘了他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这个人曾经很喜欢他。其他涌进屋的人们似乎都在等待这个人能说出一句至关重要的判词:维尔强尼诺夫是有罪或是无罪。”(陀思妥耶夫斯基:1988)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特鲁索茨基。由于痛苦的源头在特鲁索茨基身上,他也的确需要对方的“审判”,好最终有个结果。而让他一边感到狂怒一边又感到快意的是,无论梦里还是现实中的特鲁索茨基都迟迟不能做出决断。
特鲁索茨基的痛苦看来似乎在于摇摆不定。不过,他的痛苦或许不只是来源于对待维尔强尼诺夫的无所定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头上有角吗?他反复地在妻子另一个情夫面前提起自己遭到背叛,以这屈辱再次侮辱自己,不仅是想要折磨情夫,更想要折磨自己。他确实是一位“永久的丈夫”,他的痛苦不仅是别人带来的,也是他自己的罪招致的。
他作为“永久的丈夫”,意味着无论妻子是谁,他只看重这个女人“妻子”的身份,也就是说,无论谁做他的妻子,最终都会成为与“永久的丈夫”相对应的那种妻子。他不是不知道妻子可能背叛他,而是不想去管这种事。他并不真正爱成为妻子的那个女人的独一无二的个性,而这种没有真正的爱的婚姻本身就是有罪的。妻子丧期未满他就已经物色到了新的未婚妻。即使他想要通过同纯洁可爱的纳杰日达结婚来挽救自己,正如同他所说,“我会成为她的奴隶。她会进入社交界,得到荣誉,……然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1988)后来我们也看到,他的确又同可能成为未婚妻情夫的年轻人成了“朋友”。
他明知这痛苦中有自己的罪,却总将这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他也知道这是罪上加罪,于是越发的痛苦。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同那个人和解,“拥抱哭泣”,然后克服这种习性,走向新的人生。
他其实已经很接近那个转变的门坎了。但是“那个‘终身丈夫总有一天要惩罚自己的,正因为要惩罚自己,他才拿起了那把刮脸刀,不错,那是出于偶然,但他毕竟还是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1988)
这个“惩罚”其实就是,特鲁索茨基失去了这次赎罪的机会,经历过几个月以来浑浑噩噩的痛苦,他再次回到了“永久的丈夫”的位置上,甚至连“莫名”被折磨、刺杀,却没有还击的情夫都不如。并且这也毁了维尔强尼诺夫,因为特鲁索茨基最终没有宽恕他,他也无法赎罪。本来就在怀疑那种“高级原因”的维尔强尼诺夫没有变得崇高,而是再次回归了一掷千金、花天酒地的社交场。
三.《涅朵奇卡》:怜悯之爱
在《涅朵奇卡》中也有这种将所受的屈辱转嫁给他人的情节。继父道德感缺失的施虐倾向不仅使涅朵奇卡这种本该纯洁的怜悯的爱也扭曲了,还使她间接同继父一起害死了母亲。但是在小说的第三部分中,面临同样的养父对养母施以精神虐待的时候,她不惜背负私通的罪名也要同被虐者站在一起,反抗施虐者。
其实我们可以看出,涅朵奇卡是一个本能地会怜悯弱者、并愿意为其经受苦难的纯洁的孩童形象,主人公成年之前,亦即小说目前现存的部分是其观念形成和转变的重要节点。在再次面临同样境地的抉择之前,涅朵奇卡首先遇到了真心怜爱她的公爵和另一个纯洁美好但拥有一个更加高傲性格的小郡主卡嘉。在被她爱的继父抛弃、爱她的母亲去世之后,涅朵奇卡被身上的负罪感折磨得大病一场,这时是公爵对她展现了毫无居高临下之感的怜悯,而卡嘉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与她同龄的光明美好的人物。
在高傲的小郡主和低微的孤女之间,一开始也存在施虐——受虐模式。卡嘉因为涅朵奇卡的到来使她被分去了一些赞赏而感到委屈,她以友善的爱看待涅朵奇卡,又同时因内心的骄傲和委屈折磨这个爱她的孤女。她虽然真诚地向涅朵奇卡道了歉,却不愿意接受宽恕、同她和解。但是毕竟“她身上的一切都美;她的每一种坏脾气都不是和她一起诞生的,都是后来染上的,而且始终处在斗争状态。处处都可以看出美好的本性暂时被赋予不正确的形态;但她身上的一切,从这一斗争开始,都闪耀着可喜的希望,一切都预示着美好的未来。”(陀思妥耶夫斯基:1983)因此在涅朵奇卡出于不求回报的爱以自我犧牲的行为给卡嘉顶替了责罚之后,卡嘉也完全抛去骄傲、接受宽恕,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不带有骄傲的怜悯和爱减轻了涅朵奇卡内心的罪感带来的敌意和痛苦,纠正了她曾经被扭曲的观念,也增添了她为人受难的爱和勇气。因为真心为自己的罪悔过的人本身已经如此痛苦,也没有谁可以作为一个毫无罪过的人向这忏悔的人扔石头。
这也是涅朵奇卡在关键时刻选择维护养母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原因。她是一个善良忧郁的女人,如同亲生母亲一样全心照顾、教育涅朵奇卡,唯一的罪过是曾经在丈夫之外同另外一个人有过柏拉图之恋。通过那封陈年的信可知,或许这个人曾向她建议私奔,但是她拒绝了这个选择。丈夫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表面上表现出原谅妻子的样子,在众人面前维护她的荣誉,实际上并没有宽恕这一切,甚至还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折磨妻子,因此涅朵奇卡在又一次看见他在见妻子之前面对镜子会从面带微笑转变成眉目阴沉之后瞬间明白了一切,即便遭受养母的猜疑和养父恶污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养母。
涅朵奇卡之后还会在公爵的安排下开始同音乐有关的新的生活,可惜她是如何带着这种愿意为人受难牺牲的爱成为音乐家的随着作品的结束永远地未完待续了。
四.结语
在《永久的丈夫》和《涅朵奇卡》中,我们分别可以见到由于不能忏悔自己的罪便转嫁痛苦,最终无法宽恕他人也无法接受宽恕而永远陷入痛苦的境地之中的人物,以及对同样因罪而痛苦但却能够以纯洁的爱展现同情、甚至自我牺牲的人物。
通过这些人物对待苦难的不同表现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对于“罪与罚”、“罪与宽恕”的态度,即人们应该要正视自己的罪,在以苦难净化自己的同时要对那些同样因罪痛苦的人展现出怜悯和爱。
参考文献
[1]弗·斯·基尔波京,单景琴.1995.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及其《永久的丈夫》[J].呼兰师专学报(01):63-66.
[2]费·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满涛等译. 1988.赌徒[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3]费·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芮鹤九译.1983.中短篇小说(二)[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4]费·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朱海观、王汶译.2004.罪与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5]费·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伦译. 2001.卡拉马佐夫兄弟[M].南京:译林出版社
[6]赖因哈德·劳特著.沈真等译. 1996.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系统论述[M]. 北京:东方出版社
基金项目:本文受黑龙江大学研究生创新科研重点项目(项目编号:YJSCX2019-053HLJU)资助
(作者介绍:纪宇,黑龙江大学俄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