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之乡的前世今生
2020-05-20王雷
王雷
一座纵近4公里、垂深350米的巨型矿坑横亘在辽宁省阜新市城南,站上矿坑北侧的观景台,向下望去,巨大的深坑宛如大地撕开的一张大口,一条条蜿蜒盘旋的运煤车道,勾勒出曾是亚洲最大的机械化露天煤矿——海州露天矿,独特的百年历史印记。
“先煤后城”是阜新的标签。虽已无法考证开采第一人,但在1897年,当地便出现了小型民间煤窑,随着蕴藏丰富黑色晶体的喜报不胫而走,阜新这座辽西小城,也被推至资源争夺战的风口浪尖,开始近半个世纪的辗转流离。
最初在阜新以官方名义开采的是清政府。1898年至1905年,清政府派河南道台德盛赴阜新新邱(现阜新境内)任开矿总办,并委派东清铁道会社驻烟台煤矿技师摩勒(英国人)到新邱勘探,随后投资创建了阜新煤田第一家官营煤矿——京奉煤矿。两年后,煤矿由于经营困难而停办。
清廷的衰败,煤矿的停办,并没有阻止觊觎者争夺的脚步。1914年,《马关条约》签订后的第十九年,日本财阀大仓组与上海顺纪公司订立合同,8月组成了所谓中日合办的“大新矿业合资公司”(后简称大新公司),随即以大新公司名义向政府提出享有新邱地区11个矿区开采权的无理要求。鉴于北洋政府的屈从,大仓组又于同年11月在上海匆忙拼凑成“大兴矿业合资公司”(简称大兴公司),由大新和大兴两家公司不断蚕食阜新的煤矿资源。
看着中国的煤炭资源被日本人一车车地拉出,又一船船地运往日本,极大地刺激了当时盘踞东北的张氏家族。1927年,张学良向北洋政府实业部提出申请,要求在阜新开办煤矿、修建运煤铁路,1928年2月22日,实业部正式发文批准张学良申请,张学良开始在阜新创办东北矿务局孙家湾煤矿。
白热化的资源之争,瞬时掀起刀光血影,就在张学良创办孙家湾煤矿的103天后,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爆发,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军炸死。九一八事变后,侵略者完全撕下伪装,其侵略的铁蹄由此肆无忌惮。他们开始全面侵占阜新煤矿,引以为傲的资源,也从这一刻起,为侵略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在阜新人民心中留下伤痕。
据《海州露天矿志》记载,日伪统治时期,仅1944年,孙家湾矿和太平矿产煤就多达230.66万吨,占当时东北年产煤量的1/10。开采资源的是一群“特殊工人”。1941年起,日军大规模使役华北抗日军政战俘到煤矿做苦工,他们被当地人称为特殊工人,下矿后,他们受尽奴役和虐待,只有极少数人挺了过来,走出矿坑。1942年,阜新新邱煤矿发生了著名的“夏菜园子大暴动”,即由中共党员李振军为首的10多名党员领导了296位特殊工人,于9月2日零时,在夏菜园子进行武装暴动,他们与全副武装的日军激战4个多小时,最终有67人逃出牢笼,9人壮烈牺牲。此次暴动让饱受苦难的特殊工人看到了星星之火,随后陆续发动暴动,形成燎原之势,沉重地打击了日伪统治者……
时至1948年3月18日,露天矿终于迎来黎明——人民解放军正式接收国民党阜新煤矿公司,于1949年1月,成立阜新矿务局。至此,命运多舛的海州露天矿终于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颠沛流离。
同年,阜新正式建市。
新中国成立后,资源富饶的东北开始为全国输送力量,阜新的海州露天煤矿自然不甘落后。
“这座煤矿与共和国几乎同龄,是应工业发展需求而生,当年集中了全国最先进的工业设备和数百位各工业门类的优秀人才。”已84岁高龄的海州露天矿原总工程师赵长青说,海州露天矿是新中国成立后建设的第一座大型机械化露天煤矿,1950年开工兴建,1953年被国家列入第一个“五年计划”156项重点工程之一,同年7月1日正式投产。开采半个多世纪,这里共为国家出产煤炭2.44亿吨。
“这儿只能做鱼塘,种高粱,开采煤矿?日本人可以,你们,不行。”露天矿开建前,曾有外國专家专程前来,站在“满炭株式会社”旧址上,抛出这样一句话。
“可事实证明我们能行。”赵长青回忆,外国专家走后,工人们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把这矿场当战场,不建设好绝不收兵。
豪言壮语之下,满是煤矿工人对家乡的热爱,和支援国家建设的渴望。1950年,海州露天煤矿建设之初,放眼内外,两台老旧的多斗式电铲早已锈迹斑斑,两旁的山丘遍布望不到头儿的野草……曾经车水马龙、煤晶闪耀的矿区,却一片废墟处处荒凉。
“不能认怂!边设计,边施工,边开采。”异常艰苦的生产环境,工人咬着一口不服输的劲儿,在没有吊车货运的情况下,人拉肩扛,像蚂蚁搬家般,将各种大型设备的零部件搬进现场,再一件件的拼接组装;铺设矿区铁路,几十个人抱着钢轨喊着号子齐声发力,累了,就枕着铁轨打个盹儿,醒了吃口干粮继续干,即便每天收工回到驻地时,肩上、手上布满一个又一个血印子,都没有一人喊苦喊疼,一觉醒来,他们又生龙活虎地战斗在矿区建设前线。就这样,短短3年,海州露天煤矿与中国煤矿工人一道,以独有的姿态傲然立世。
煤矿落成之日,工人们欢欣鼓舞地打电报向党中央汇报:为加速祖国工业化,我们一定不骄不躁,再接再厉,把露天矿建设得更好,为祖国生产出更多的工业食粮。
海州露天矿第一次被全国人民熟知,却是在1960年,5元人民币上:巨大的电铲正在挖掘,货车将满载的煤运向全国各地支援建设,一片繁忙的景象。货币的流通,让亚洲第一露天煤矿、新中国工业现代化的样本家喻户晓,更让每一车煤,矿工每一滴汗水,成为 “煤电之城”特有的荣光。
当时各地都很关注海州露天矿,工人们也干劲十足,生产纪录不断被刷新。从1953年7月1日正式投产,到2005年5月31日,累计生产煤炭2.44亿吨,完成工业产值96.98亿元,上缴利税33.45亿元,为全国11个省市136个企事业单位培训输送了3839名各类专业技术人才。
“过去工人下矿坑有一条四五百米的小路,叫张林路。”张林是露天矿的一位老劳模,为工友上下班方便,挑着扁担在工人踩出的坑洼小路上,修了一条路。直到退休,这条路都是他义务维护。
那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激情满满的年代。赵长青记忆犹新,起初海州露天矿设计年产量300万吨,但因国家工业发展需要煤炭,海州人通过一系列技术创新,使年产量提高到420万吨,1987年至1990年,经过对生产布局和机械设备进行改造,年产量又提高到500万吨。
海州露天矿为新中国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给当地生态留下抹不掉的“伤疤”。历经一个世纪的开采,海州露天矿形成了一个东西长3.9公里、南北宽1.8公里、垂深最大达350米、总占地面积7.02平方公里的巨型“矿坑”,矿坑周边堆积的煤矸石,形成一座高120多米、堆积量近10亿立方米、占地14.8平方公里的煤矸山,其自燃、爆喷、滑坡及淋溶水对矿区环境产生严重污染。
2005年5月31日,因煤炭资源日益枯竭及对生态环境不同程度的破坏,海州露天矿走完它最后的一段路程。煤矿时代的结束,而非意味着终结,相反,較之于昔日机车盘旋而上的驰骋、电镐轰鸣的喧嚣,如今的露天矿静静地铺陈在大地上,期待着新生。
这一切,也并非偶然。2001年12月28日,阜新市就被国务院认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从那时起,阜新便走上了艰苦卓绝的转型之路,首当其冲的,便是在露天矿关闭之前,就已做出了在原址建立国家矿山公园的决策。
2005年,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建设资格通过国土资源部审查,与北京等地28个单位一起成为全国首批建设的国家矿山公园。曾经的海州露天矿,是几代煤矿人的家园,如今的国家矿山公园,将生态与教育完美结合,成为市民和游客的乐园——广场中心矗立着各种大型矿山设备,人们三五成群聚在这里,放风筝、抽陀螺,或漫步在林荫步道,或驻足于环坑公路地质遗迹、采矿遗迹旁,拂过发出新芽的绿树,触摸着父辈奉献一生的荣耀,并揣着这份荣耀,迈向未来。
新生,何止绿树青草般简单,在10公里外的新邱区露天矿,又焕发出另一种夺目的姿态。
2018年6月15日,阜新市新邱区成为中国赛车界的焦点:中国汽车场地越野锦标赛 2019赛季揭幕战在阜新百年赛道城拉开帷幕,这是阜新首次迎来国家A级汽车赛事。厂商组、量产组等8个组别的汽车、越野车在赛道上轮番驰骋,观众的欢呼声、马达的轰鸣声,呼啸整个赛道。
新邱露天矿是阜新矿区两大露天矿之一,与海州露天矿相同,新邱城区围绕露天矿而建,关闭时,留下的唯有连绵不绝的煤矸山。将煤矸山变成越野车的赛道,将新邱区打造成阜新百年赛道城,便成为生态环境修复与产业转型最因地制宜的有机结合。
伫立在赛道旁,顾志坚注视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家乡,思绪万千。“小时候,常带着心爱的玩具车到煤矸山上和小伙伴玩‘赛车游戏,没想到,成真了。”其实成真的,还有顾志坚无意间播种下的职业赛车手之梦。
“赛道设计非常合理,很有挑战性。”观察整个赛道后,顾志坚坐进赛车,快速挂挡,稳踩离合,猛轰油门,车子挣脱了引力,顾志坚全神贯注,飞奔在赛道上。赛道逐渐清晰,两旁的观众逐渐模糊,这是顾志坚最好的状态,当他第一个冲过终点时,他早已分不清流下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家乡,我回来了,我为父老乡亲赢得了骄傲。”站在领奖台上,顾志坚激动莫名。
阜新这座资源枯竭型城市,正在以它独有的方式宣告着回归,而这一次,是以生态环保、资源再利用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