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碎片化小说
2020-05-19
【导读】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波兰当代著名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成名作。小说共84个章节,每一个章节以“xxx的时间”命名,通过不同的视角讲述了太古各种人物,甚至动物、植物和东西的故事:触摸世界边界的少女、沉迷解谜游戏的地主、寂寞的家庭主妇、咒骂月亮的老太婆,乃至天使、水鬼、哈巴狗、菌丝、小咖啡磨……以三代人的人生故事,折射了波兰二十世纪动荡起伏的历史命运。
太古是一个地方,位于宇宙的中心。它的四个边界由四位天使守护。太古之外的世界并不存在,自以为走出太古的人,其实站在边界上做梦,梦见自己走到了外面的世界。等他们苏醒过来,便回家去,把自己的梦当成了回忆。边界也会生出现成的人,如同他们从外面的世界而来……
【选读】
太古的时间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
倘若步子迈得快,从北至南走过太古,大概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从东至西需要的时间也一样。但是,倘若有人迈着徐缓的步子,仔细观察沿途所有的事物,并且动脑筋思考,以这样的速度绕着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太古北面的边界是条从塔舒夫至凯尔采的公路,交通繁忙、事故频仍,因而产生了行旅的不安宁。这条边界由天使长拉法尔守护。
标示南面边界的是小镇耶什科特莱,它有一座教堂、一所养老院,和一个由许多低矮的石头房子围绕的泥泞的市场。小镇是可怕的,因为它会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热望。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
从南到北,由耶什科特莱至凯尔采的公路是一条通衢官道,太古就位于官道的两边。
太古的西面边界是沿河的湿草地、少许林地和一幢地主府邸。府邸旁边是马厩,马厩里一匹马的价值相当于整个太古。那些马匹属于地主,而牧场则属于牧师。西面边界的危险之处在于骄奢。这条边界由天使长米迦勒守护。
太古东面的边界是白河。白河将太古的土地与塔舒夫分隔开来,然后拐弯流向磨坊,而边界则以草地和灌木丛中的赤杨林继续往前延伸。这个方向的危险在于愚昧,而愚昧又是源自于自作聪明。守护这条边界的是天使长乌列尔。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龟子飞到山上来。于是人们把这山丘称为金龟子山。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
由西北向南流淌的是黑河,它与白河在磨坊下边汇合。黑河水深而幽暗。它流经森林,森林在河水里映照出自己胡子拉碴的面孔。干枯的树叶顺着黑河漂流,微不足道的昆虫在河的深渊里为生存而挣扎。黑河常连根拔起大树,冲毁森林。有时黑河幽暗的水面会出现许多旋涡,因为河流也会发怒,并且不可遏止。每年暮春时节,河水泛滥开来,淹没了牧师的牧场,河水滞留在牧场上晒太阳,于是就繁殖出成千上万的青蛙。整个夏天牧师都得跟黑河较量,要到每年七月末,泛滥的河水才会发善心导入自己的主流。
白河水浅,流得欢快。在沙礫地上流出广阔的河床,无遮无掩,看上去一览无遗。白河的水清澈得透明,纯净的沙砾河底映照出一轮明月。它仿佛是条巨大而光华灿烂的蜥蜴,在杨树林中闪烁着,顽皮恣肆地蜿蜒前行。它那调皮的游戏是难以预见的,说不定哪一年它会在赤杨林中冲出一座岛屿,然后又在数十年后远远离开树林。白河穿过灌木丛、牧场、草地。沙质的河床闪耀着金色的光。
两条河在磨坊下边汇合。它们先是并排流淌,犹犹豫豫,怯生生,彼此渴望亲近,然后就交汇在一起,彼此都失去自身的特色。从紧挨着磨坊的那个大喇叭口流出的河,变得既不是白河,也不是黑河。它成了一条大河,毫不费力地推动水磨的轮子,水磨将麦粒磨成粉末,给人们提供每日的食粮。
太古位于两条河上,也位于因两河彼此的想望而形成的第三条河上。磨坊下边那条由白河和黑河汇合而成的河,干脆就只叫河。它平静地、心满意足地继续向前流去。
格诺韦法的时间
一九一四年的夏天,两名穿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抓米哈乌。米哈乌眼看着他们从耶什科特莱的方向慢慢向他走来。炎热的空气里飘荡着他们的阵阵笑声。米哈乌站立在自家的门槛上,身穿一袭由于沾满了面粉而发白的宽大长袍,等待着——虽说他心知肚明这些大兵所为何来。
“你是谁?”他们问。
“我叫米哈乌·尤泽福维奇·涅别斯基。”米哈乌用俄语回答,完全符合他理应回答的方式。
“嗯,我们这儿有一份意外的礼物要给你。”
米哈乌从他们手上接过一张纸条,拿去交给了妻子。妻子格诺韦法一整天哭哭啼啼,为米哈乌打理参战的准备工作。由于哭了一整天,她实在太虚弱,身心是那么疲惫而沉重,以至于没能跨出自家的门槛,目送丈夫过桥。
当马铃薯的花凋谢,而在开花处结出一些小小的绿色果实的时候,格诺韦法肯定自己怀孕了。她掰着手指头算月份,算出孩子该是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的时候怀上的。不错,正该是那个时候。现在令她伤心绝望的是,她没来得及把怀孕的事告诉米哈乌。或许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是某种征兆,说明米哈乌会回来;他必须回来。格诺韦法亲自管理磨坊,就像米哈乌在的时候所做的那样。她照管工人们干活儿,给送粮食来的农民开收据。她倾听推动磨石的水的喧腾和机器的轰鸣。面粉落满了她的头发和睫毛,以致她晚上往镜子跟前一站,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个老太婆。老太婆对着镜子脱衣服,研究自己的肚子。她躺到床上,尽管身边塞了好几个小枕头,脚上还穿着毛线袜子,可她仍然睡不暖和。因为她总是像赤着脚跨进水里一样进入梦乡,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她便有很多时间祷告。她从“我们的天父”开始,念到“圣母马利亚”,最后到了睡意蒙眬的时候,她以自己所喜爱的对守护天使的祈祷来作结。她祈求自己的守护天使关照米哈乌,因为战争中的人或许需要不止一位守护天使。后来这祷告逐渐变成了战争的画面——简单又乏味,因为格诺韦法除了太古这个地方,不知还有另外的世界;除了礼拜六在市场上的斗殴,她不知还有另一个模样的战争。常常在礼拜六这一天,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出什洛姆的酒馆来到市场,他们揪住对方的长袍下摆,把对方翻倒在地,在泥泞里打滚,滚一身污泥,脏兮兮的,一副可怜相。格诺韦法想象的战争,就是这种在泥泞、水洼和垃圾中间的徒手搏斗,在这种搏斗中所有的问题都能一下子解决。所以她感到奇怪:战争竟然会持续这么久。
有时,她到小镇购物的时候,偶然听见人们的交谈:
“沙皇比德国人更强大。”他们说。
或者:
“到圣诞节,战争就会结束。”
但是战争既没有在圣诞节结束,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四个圣诞节中的任何一个结束。
就在节日前的某一天,格诺韦法到耶什科特莱去采办过节的用品。她从桥上经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沿着河边走路的姑娘。那姑娘衣衫褴褛,赤着足。她那双光脚板勇敢地踩进了雪中,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小脚印。格诺韦法打了个寒噤,驻足不前。她居高临下望着那姑娘,在小手提包里为她找到了一个戈比。姑娘抬眼向上张望,她们的目光相遇了。硬币落到了雪地上。姑娘淡淡一笑,但这微笑里既没有感激的表示,也没有欢喜的迹象,露出的是一排又大又白的牙齿,一双妩媚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是给你的。”格诺韦法说。
姑娘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头温婉地从雪地里抠出那枚硬币,然后转过身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耶什科特莱看上去似乎褪了色。一切都是黑的、白的、灰的。市场上男人们三五成群,都在谈论战争。许多城市遭到破坏,居民的财产都散乱地堆放在大街上。人们为躲避炮弹的袭击纷纷逃亡。妻离子散,兄弟分隔。谁也不知究竟是俄国人更坏还是德国人更坏。德国人放毒气,一挨着毒气眼就会变瞎。青黄不接的时候将是普遍的饥饿。战争是第一灾难,其他的灾难将随之而来。
格诺韦法绕过一堆堆马粪,那些马粪融化了申贝尔特商店门前的积雪。门上钉的一块胶合板上写的是:
卫生保健品商店
申贝尔特商店
本店只卖一流产品:
肥皂、漂白内衣的群青
小麦淀粉和大米淀粉
橄榄油、蜡烛、火柴
杀虫粉……
“杀虫粉”几个字突然使她感到恶心。她想起了德国人使用的毒气,眼睛一遇上那种毒气就变瞎。如果拿申贝尔特的杀虫粉去撒蟑螂,蟑螂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为了不致呕吐,她不得不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太太想买点儿什么?”一个肚子挺得老高的年轻孕妇用唱歌似的嗓音问道。她朝格诺韦法的腹部瞥了一眼,笑了起来。
格诺韦法要了煤油、火柴、肥皂和一把新的棕毛刷子。她用手指去碰了碰尖尖的鬃毛。
“过节我要大扫除,清洗地板,洗窗帘,清刷炉灶。”
“我们不久也要过节,要净化神庙祈神赐福。太太是从太古来的,对吗?是从磨坊来的吧?我认识太太。”
“现在我们两人已经彼此相识了。太太您的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二月。”
“我也是二月。”
申贝尔特太太开始把一块块灰色的肥皂摆到柜台上。
“太太考虑过没有,这儿周围都在打仗,我们这些傻女人干吗还要生孩子?”
“一定是上帝……”
“上帝,上帝……那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照管着‘亏欠和‘盈余项目,必须保持平衡。既然有人丧命,就得有人降生……太太这么漂亮,准会生个儿子。”
格诺韦法拎起了篮子。
“我想要个女儿,因为丈夫打仗去了,没有父亲的男孩不好养。”
申贝尔特太太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送格诺韦法到门口。
“我们压根儿需要的就是女儿。倘若所有的婦女都开始生女儿,世界就太平了。”
两个孕妇都笑了起来。
【书评】
现实主义不足以描绘世界
我一直对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有一种莫名的偏爱,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从初中开始看,现在来来回回已经看了十几遍。我喜欢那些或幽暗或明朗的描述,那些似真似梦的情节,那些夸张放大的故事。但《百年孤独》在我看来是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没有作家能超越,马尔克斯自己也不能。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却向我展示出了一个不同的风格,展示了女性笔下的魔幻现实是什么样的。她关注人类内心,关注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灵。
这本书写三代人在太古的喜怒哀乐,也写这里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存在物。她构建的世界或许没有那么庞大,却更温柔更丰富。当所有奇异的事物涌来,所有的感官都会被放大。虽然故事总有无法抑制的悲伤,但读完这本书,会感受到一种幸福感,像冬日的暖阳,也像夏日的溪水流过心间。
1.不为国家服丧的一代作家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的代表性文学作品。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波兰文学大多带有浓厚的政治主题,文人们以笔为枪,针砭时弊,揭露政权的外来性和极权统治的弊端。他们起了抵御外来性的防护铠甲的作用,但也阻碍了文学作品中的波兰人成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作品的价值观单一,也不免受到政治派别的影响。到了九十年代,作家们将视野从庞大的社会议题中抽离了出来,不再为国家的命运换上服丧的黑纱,转而关注微小的个体,关注自然。
他们善于在作品中构筑神秘的世界,将人生经历与各种神话传说和奇思妙想结合。他们的作品充满古老的故事和幽暗神秘的想象,他们给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存在赋予意义,人类与世间所有生灵,上帝与魔鬼共处。《太古与其他时间》的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便是其中的典型。
她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便定居农村,但并非离群索居。她热爱旅行,乐于与人交往。所受的心理学教育、广阔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对人类敏锐的观察都成就了这一部细碎、广阔且细腻的时间之书。
2.万物有灵
太古是一座远离大城市、地处森林边缘、普普通通的波兰村庄。如果步子迈得快,从北至南、从东至西走过太古,需要一个钟头。但是如果迈着缓缓的步子,仔细观察所有事物,并且动脑筋思考,就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若要了解太古,首先要了解一些人类之外的东西。在奥尔加的叙述中,那些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生灵和人类一样,是太古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每一个东西,都被女作家赋予了灵魂,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活在太古,注视着人间。这里有守护着人类的天使,他们没有本能,没有激情,也没有需求,只有无穷无尽的对万物的爱;圣母在自己的祠堂里为一个老妇人看护偷她祭品的狗;连一个小咖啡磨,也是一块有人向其注入了磨的理念的物质,也许它是对世界来说,比人还重要的东西。椴树立在路上,他们活着就是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梦的开头蕴藏在种子里;洋娃娃靠人描绘出来的画面存在,他有让所有人望尘莫及的,对于人类强烈的信赖;溺死鬼不停地寻找自己的身体;果园冷眼看着人类的悲欢离合;死者在坟墓里突然悟到生的秘密。如果你透过遍布太古的菌丝体,会看见昆虫缓慢地袅袅地飞舞,看见蚂蚁从容不迫地运动,看见光的微粒落到树叶的叶面上。通过狗的眼睛,能看见河、寒冷、欢快。看见房屋,既诱人,又吓人。看见一排树木,充满着奇怪的、刺激的景象。看见青草地上躺着木棍儿、石头及饱含想象与回忆的树叶。在它旁边,像小径一样延伸着一道道充满意义的光带。
在奥尔加之前,从未有一个作家将天使、人类、桦树、洋娃娃当做平等的词条来描绘。她的文字有一种力量,能让你透过这些文字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看待一块石头、一朵花和一片云,因为它们也存在于自己的时间里,与人类的时间并行,与人类共享世界。
3.无法抗拒的悲剧感和细碎的温情
再来说说在这里生活的人,奥尔加描绘了延续三代的、生活在太古的形形色色的人。有不被村民容忍的妓女,有被丈夫欺侮的妻子,有養了九条狗、靠两头奶牛生活的老妇人,有发动战争的军官;有穷人,也有富人。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大悲大喜的情感爆发,有的只是一种深情的温馨和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他们充满神秘主义和超现实色彩。麦穗儿住在森林深处,同小银蛇相爱,与欧白芷花交媾;神父用皮鞭抽打他憎恨的河流;养着一群狗的老妇人夜夜咒骂月亮;地主日夜沉溺在游戏里,为了在夜里能梦见自己变成一条狗,不顾战争和别人对自己财产的掠夺;做下错事的恶人躲进森林里,从此退化成了一个真正的动物。
有时候我会觉得,虽然奥尔加对万事万物都怀有一种细腻的情感和温柔的爱,但她对人生是悲观的,她笔下的人物总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悲剧色彩,坠入爱情的女人们大多会被抛弃或者被伤害。鲁塔想离开森林,嫁给腰缠万贯的人,但婚后被控制、被软禁、被殴打;两次以为自己遇见爱情的帕普加娃两次被抛弃,丈夫不告而别,突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在一夜情之后丝毫没有留恋地离开,甚至都没有替她关上门;米霞给丈夫生下了四个孩子,还是挡不住他毫无顾忌地出轨。亲情也是疏离的,年轻的子女想离开村庄,离开之后的人很少会回来,只有父母在无望地等待。即便是功成名就的男人们,也会在跨过40岁时,在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感受到自己迈出了走向死亡的第一步。
在奥尔加的笔下,人生就是不断地走向腐朽,人类总在经历痛苦;而乐观主义,是世界最大的骗局。但她又总在最冰冷的地方用一丝温情和希望击中你。月夜,麦穗儿安慰孤独的老妇人,让她原谅了月亮;儿子在没有赶上母亲的葬礼时,把手长久地放在村口他留下的手印里,那是每次离家,母亲让他按下以留念想的东西;鲁塔最终摆脱她的丈夫奔向美洲;仇恨了一辈子的夫妻在年老时回忆起少年的温情。
这些温情和哀愁一样,都是淡淡的,飘在太古的上空,和天使、小咖啡磨、溺死鬼一样,在奥尔加的笔下活了起来。
(选自公众号:罗非鱼与小A)
【图书档案】
书名:太古和其他的时间
作者:[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译者:易丽君/袁汉镕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12月
定价:48.00元
【作者简介】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年,是当代波兰国宝级作家。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1987年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而后接连出版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E. E》《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等,受到波兰评论界的普遍赞扬。
【译者简介】
易丽君,生于1934年。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资深翻译家。
袁汉镕,生于1933年。物理学家,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