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的较量
2020-05-19北野武
北野武
小时候,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的,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
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我拥有一双手套也会惹她生气。当时,我家只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手套要藏在哪里才不会被母亲发现呢?在走廊的尽头,有个勉强能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了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每逢打棒球时,才会挖出来。
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发现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上英语和书法补习班。足立区附近极少有英语补习班,于是我不得不去三站地之外的北干住补习。
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有一次,我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 lo,how are you(嗨,你好吗)?”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我还好),混蛋!”这真是叫人不寒而栗。她是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这太令人不安了。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么几句。
她还要我去学书法。我照样逃学,时间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尔感到内疚时,我就在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砚台和毛笔,大笔挥洒自己的名字。—天,她突然要看我书法练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园里写的给她。她一看便勃然大怒:“书法老师一定会用红笔好好批改的,你这胡乱涂鸦的脏字,就是想假装去上过课也没用。”我听了以后,不得不拿出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到文具店买了瓶红墨水。接下来,自己先写好字,再模仿老师的批改,等着母亲再检查。
“小武,习字本拿来我看看!”正中下怀,我立刻兴奋地拿给她看。可是批改的红字实在写得太烂,毫无疑问,又被拆穿了。仔细想来,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亲的抗争。
后来,我考上了明治大学工学院。对母亲来说,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不过,我以退学这个最坏的结果,结束了我们在读书领域的较量。关于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为等于上了擂台,却放弃比赛。但是,我们母子的较量,并非只限于读书这个领域。母亲还有更大的目标,简言之:要我出人头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样。这也是这场战争的主要矛盾点。因此,对总算考上大学的儿子,母亲的干涉并未停止。另一方面,我认为考上大学是凭自己的实力,毫无感谢母亲的心情,反而还有点厌烦她。
我终于开始打工了,自信可以赚到房租和零用钱,于是就决定搬出来住了。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春天。趁母亲外出的时候,我开着从朋友处借来的货车,把行李搬了出来。真不凑巧,车子刚启动,就看见母亲拐过前面的街角,迎面而来。
“小武,你要干什么?!”“我要搬出去。”接下来,我就听见了她雷鸣般的怒吼:“想走就走,都读大学了,又不是小孩子。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货车消失在视线里。我心里也难过,可是我坚信,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绍的房子。房东是位老爷爷,已经退休,他在自家的土地上盖了这个公寓,靠租金勉强生活。一个六叠的房间,一般月租都要七千日元,这里却只要四千五百日元,非常便宜。
啊!新生活!我来了。
起初几天,我的确是早上六点起床,然后精神抖擞地度过一天。但很快我又陷入了自甘堕落的日子。别说是学校,就连打工的地方都爱去不去,每天游手好闲。一回神,发现房租已拖欠了半年。我不好意思面对房东,只能偷偷摸摸爬窗出入。窗外寒风呼啸,我照例快中午时,还躺在被窝里。房东终于来敲门了:“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呆呆地站着,只有一句“对不起”。当时,我混沌的脑袋认识到半年不交房租,只有滚蛋一条路,我却突然听到了怒吼:“给我跪下!”
我心想:这房东想干什么?但还是露出一点反省的样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这样的蠢蛋?欠了这么多房租,你以为还住得下去吗?”
“不,我想你肯定会叫我滚。”我低头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房东很仁慈。”
“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房东叹了口气,“半年前你搬来的时候,你母亲紧跟着就过来了,是坐出租车跟来的。”我一惊,满脸通红。
“她说:‘这孩子傻傻的,肯定会欠房租,如果一个月没交,就来找我拿。就这样,你母亲一直帮你交着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没有一毛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为你母亲想想吧。”
房东走后,我瘫坐在棉被上许久。些许感谢的心情,混杂着永远躲不开母亲的懊恼……第二次交手,我又彻底输了。
处在这个屡屡被母亲算计的世界,我总感到有些不满,但具体不满在哪里,却怎么也说不上来。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
终于有一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打电话过去时,是母亲接的电话:“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不料,我才说了“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了!”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三十万现金,并把她请到了一家寿司店。“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让她惊喜。“有多少?”我得意地说:“三十万。”“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三十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了,从那以后,每过两三个月,她必定会打来电话要钱。
一次,母亲病了,我不得不去看她。临走时,她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眶湿润着说:“我要走了。小武!”我安慰她说:“你别多想,我还会再来的。”
她又突然说:“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就行。”语气瞬间又变得很强硬,“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已取了戒名。葬礼会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那一刻,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在零售店买了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列车快到高崎时,我猛然想起来离开时姐姐交给我的一个袋子。姐姐说:“虽然医生说她没有问题,但还是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吧。这是母亲坚持要给你的。”姐姐还说她其实已经痴呆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1976年4月×日,300,000;1976年7月×日,200,000……我给她的钱,她一毛也没花,全都给我存着呢。三十万、二十万……存款已接近了一千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又输了。
★【语文与人生】我们处處都在妈妈的控制之中,拼命想逃却怎么也逃不掉,一不留神一辈子就已经过去,然后就欠下了妈妈一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