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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老师

2020-05-19刘兆远

参花·青春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饭票宿舍教室

谨以此文深切怀念我的老师弋金木先生。

——题记

一九七九年,我十三岁,在这年八月份的一天早晨,我独自背着铺盖,踏着被秋夜潮满露珠的小径走下山来,然后顺着由朝阳沟通往新郑的一条窄轨铁路,步行十余里去大冶公社的中心学校读初中,到了上午十点钟,才走进这所令我仰慕已久的学校。当我看到这所学校里的境况时,顿感心情有些失望。这座在我心中久负盛名的学府,只是几排交错不整的、破陋的瓦屋,除了有几间屋顶上长着几丛青翠的瓦松,其他地方再也看不到令人中意的风景了。我甚至还有些担心——这么破旧的房子会不会随时坍塌下来。

我被分到了初一(2)班,我先把铺盖放到了寝室里,然后去教室里让老师安排座位。此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讲台上站着一位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身材微微有些胖,脸色黑而偏黄,像个农民模样的先生,但面目却很和蔼亲切。我走到他的跟前有些紧张地、恭敬地说:

“老师,我来报到。”

他望着我,用肯定的語气说出了我的名字:“刘兆远!”

我感到很疑惑,他没有见过我却能直接认出我。

“是的,老师,我叫刘兆远。”

“来这么晚,就光等你了,你就坐到第三排第四个位置上吧。”

哦,我明白了他认出我的原因。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脸红着,心咚咚不停地跳动着,从拥挤的两排课桌之间挤过去,坐到座位上,发现和我同桌的是一位长相比较清丽的女生。

我落座后,班里的学生算是都到齐了。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姓弋,叫弋金木。”说完,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弋金木”三个拳头大的粉笔字。他接下去说:“我教你们语文,担任你们的班主任……”

按道理我们应该尊称他弋老师,或者称他弋金木老师,都是恰当合适的。叫他金木老师,光呼其名确实是对老师有些不恭的。学校里其他老师称呼他“金木弋老师”。把名字放在前,姓氏放在后,颇有点英文名字叫法的味道。只有我们的校长在学生大会上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画着,几句话就离不开“金木老师……金木老师……”地表扬着他。有几个调皮的同窗,也怪模怪样学着校长的腔调叫着“金木老师”。这样叫的时间久了,叫的人多了也感觉颇有些亲切。从此,金木老师也成了我们学生们对他的称谓了。

金木老师有一只金色的怀表,由一条白色镀铬金属链子拴着,那只表无论春夏秋冬就放在他外衣上面的口袋里,是他最为心爱的物件。

上早读的时候,他就守在教室门口,始终用左手握着那块表,当等那些迟到的学生到来,他就把怀表递到那同学的眼前,用右手食指嘣嘣地敲着表壳,瞪着眼睛绷着嘴不说一句话,让那位同学看时间。这时候教室里的同学们也停止了读书,都朝教室门口张望着。那同学赶忙找理由开脱迟到的原因,金木老师并不深究,开口说道:“快到座位上读书吧。”于是,教室里又传出嗡嗡的读书声。

我最喜欢读的一篇课文是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时候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后来竟然比葫芦画瓢地模仿这篇文章写了篇作文——“在我家的后面,有一座不大的山坡,春天到来的时刻,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满坡的杏花、桃花、梨花五色争艳,竞相开放……”我满怀信心地写完后交给金木老师看,他看后认真地指点着:“你这模仿得有些过头啦,不过写得还不错。”接着他问我:“怎么,将来想当一名作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肯定地点点头。他很欣慰地笑着说:“很好!”

金木老师有时候也和我们一起读书,他最爱读的一篇文章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读书的时候与我们很相似。每读到兴奋处,头常常高高地扬起来,大声地念诵着:“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喜欢这篇文章,我思索了好久,也没有弄明白。

农历的十月份,晚秋的寒意已经悄然袭来,晚上,我蜷缩在宿舍地铺的光席上感到阵阵发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心学校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每年赶在天气转冷之前,每个班里自行安排时间到大冶东南五里庙的迷雾山上割白草,用于垫铺学生睡的地铺,以抵御严冬。

迷雾山不算太高,也称不上险峻和陡峭。金木老师领着我们班上的三十多名学生,带着干粮并向走读的学生家里借了镰刀和绳子,兴致勃勃地爬上连绵起伏的山顶,来到一处白草茂盛的凹地。那齐腰高且已经枯萎了的白草在秋风中瑟瑟抖动着。一踏进这片草地,金木老师兴奋地把手一挥命令道:“快割!”说完自己身先士卒扑上去俯下身子舞动着镰刀割了起来。我赶紧跑到他的身后,把他割下的草,用草把一捆一捆地扎起来,以防被风刮跑。其他同学们也都四下里抢割着。待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硕果累累,满载而归,金木老师挑着两大捆草和我们一道回到了宿舍里。他吩咐同学们把草均匀地铺在宿舍的地铺上,然后对大家说:“都躺到上面感受一下,看看还冷不冷?”我闻着那新鲜的草香气息,享受地躺在用白草铺就的地铺上,回道:“老师,很软和也很暖和。”他听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满意地笑了。

我们二十多个住校生挤在一大间宿舍的地铺上,严寒来临了,宿舍的房檐下挂上了一串晶莹的冰柱。而学校为了安全起见却不允许在宿舍里面生火,只是把门窗用塑料布捂得严严实实。晚上睡觉时,用于撒尿的塑料马桶,就放在离我睡铺不远的过道上。屋里的尿骚味混合着脚臭味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最令人受罪的是我们没有热水洗脸,在三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早晨四五点钟,几个同学从校井里打上来一桶冰凉的井水,轮流着用冰冷透骨的井水简单地洗把脸后,就急匆匆地跑到教室里读书去了。只几天的工夫,许多同学的手上都冻裂了口子,脸上也都冻了冻疮。

此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我起床后冻得哆嗦着冲出宿舍,刚想去校井打水,在宿舍门口,忽然看见金木老师,他冲我喊道:“给宿舍的人通知一声。都到我办公室来洗脸吧。”

金木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的斜对面,是一处住室连带办公的两间旧瓦房。里间是卧室,外间有一张办公桌,以及堆在角落里的作业本教科书之类,一台锈迹斑斑的煤炉子烧得很旺,旁边则放着两桶刚烧的热水。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他的屋内,用茶缸舀了桶里的热水倒入他的洗脸盆里,然后再用他的香皂和毛巾洗好脸后才回到教室里。

后来我才得知,那热水是金木老师在凌晨三点钟起床为我们特意烧的。在我初中三年的每个冬天里,在我毕业多少年后,冬天为住校生烧热水洗脸这个工作,金木老师一直坚持着。全校从初一到初三共有八个班,能用热水洗脸的只有我们班。

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金木老师依然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上初中二年级和上初中一年级一样,我感觉自己很少有吃饱的时候。每周星期六的下午回家后,我总是不停地在家里翻找能吃的东西。星期天吃过午饭后,母亲就开始给我准备一周的干粮——一兜蒸红薯或者是在生铁鏊子上烙的玉米面饼子,还有一瓶子为了能长久保存而腌得很咸的芥菜丝。我能在学校里吃的就是用二两粗粮票到食堂里打的一碗稀玉米糁,或者是用二两细粮票打一碗稀面条,连一份五分钱的南瓜菜也很少吃得起,而维持我身体成长的细粮白面则少之又少。我时常因为吃红薯和咸菜而引起大量胃酸,从而导致大口大口地吐酸水。许多年后,很多人以吃红薯粗粮来改善生活,而我一提起这些胃就反酸。

那时候,我似乎还暗恋着班里一位让我比较心仪的女生。然而饥肠辘辘的肚子,却常常打断了那纯真无邪的情愫。我自卑极了,贫穷使我痛苦地、屈辱地感到:我连暗恋一个女孩的资格都没有。

因此,我有了退学的念头,决定退学后去下煤窑挣钱。

我的内心在不停地翻腾着,虽然已经下定了退学的决心,但还是踌躇着走到了金木老师的办公室门前,向他辞行。我敲了一下门,声音抖颤地喊了声:“老师!”

金木老师开门后用十分惊异的眼光望着我,忙问:“咋了?”

“我想退学!”我此时有点想哭的感觉,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强忍着才不至于奔出眼眶。

“为啥?”他用简短而严厉的口气问。我感到我的话使他有些震惊。

我把一直都吃不饱饭的原因,还有准备到大队煤矿上下矿井挣钱的想法跟他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麦子现在都已经抽穗了,过不了多久新麦子就打下来了,到时候就能接济上。你的学习成绩并不差,要是退学了,往后还有上学的机会吗?”

我低下了头咬着嘴唇没有回答,仍坚持着退学的想法。

他叹了口气又安抚我:“唉,你瘦弱成这样,怎么能够下煤窑呢?我这里还有些细粮票,你先吃着,学……不能退!”

说着,他从抽屉里面取出几斤细粮饭票,硬往我的手里塞。当我触到那几张饭票,像是触到了一颗即将燃爆的炸弹,立即缩回了手。我怎能从老师的口里夺食呢?老师家里的几口子人,全凭着他一个人那点微薄的工资糊口,这点细粮也是老师每月不多的伙食啊!

我躲着他递过来的饭票,一直把手往背后藏。他一边往我的手里塞着饭票,一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拿着!”

显然他是生气了,脸上表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来,眼里却噙着泪水,这令我更加难受起来。

我觉得自己不能够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辜负老师的这种无私的期望。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老师的一句小麦已经抽穗的话倒提醒了我。我伸手接住了他塞过来的饭票跟他说:“老师,我想通了,不退学了,只想请几天假,到下星期一就回来上课,请您……一定相信我。”我说完看到他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眼眶上还挂着泪珠,高兴地说道:“好!老师相信你,下星期一等你回来上课。”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急忙用衣袖擦去,并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地背手把饭票放回了他的办公桌上,随即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当我走到门口时,回望了一眼,看到他仍然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着我,那目光里迸发出无尽的仁爱和崇高的怜恤!

我回到了家里,?了个篮子,掂了把?头来到了屋后面的山坡上,那是一片滋养我生命的故土!

初夏时节,一洗碧蓝的天空下,去年才分到各家各户的田地里泛着青绿的麦浪,正值小麦抽穗、扬花的季节,长长的麦穗上挺着浓密的锋芒,吐露出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根植在崖缝中的金银花也黄白纷呈,阵阵迷人的花香,悠悠地在满坡上荡漾着;隐匿在杂草丛中的中药材地丁、黄风也透露出了各自独特的叶片。此刻,我置身于这大自然的青山绿意之中,禁不住心花怒放。

我贪婪地采摘着那些待开放的金银花蕾,又找寻着隐藏在草丛中的中药材,把它们逐一刨出,拿回家里放到阴凉处晾干。在那个星期日的上午,我提着一篮子晾晒好的药材来到离家五里地的垌头村街上,走进了街南头的供销社收购站。我把药篮子递到一位中年女营业员的手里,两眼直瞅着她称好后拨打着算盘珠子,并从放钱的抽屉里数出三块六毛七分钱交到我的手里。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就要蹦跳出来——那是我人生赚的第一桶金!

我紧攥着那几块钱,高傲地行走在垌头的大街上,俨然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有钱的富翁了。街对面的大众食堂门口摆放着在过去令我十分眼馋的白面锅盔,而此时我只是轻蔑地朝它望了一眼,傲慢地想:一个锅盔算什么?我的钱能买几斤肉呢。

三块六毛七分,这足够我两个月的伙食补贴了。

和金木老师约定的星期一早上,我怀着无比愉悦的心情准时回到了学校里。却听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同学们都在传金木老师要调到县上哪个局里当领导。这个消息令我确信无疑,根据当时国家的政策,要从教师队伍中抽调一批德才兼备的人才到政府机关里担任领导干部。那时,我们的中心学校校长已经调到县法院任副院长了,教我们数学的一位年轻老师也调到县煤炭局进入了领导阶层,成了煤炭局为数不多的领导储备人才。由此看来,金木老师可能真的要调走了。是啊!但凡有机会,有谁不愿意离开学校这清水衙门呢?

我的心不由得惶恐起来,决定亲自问问金木老师这消息是不是真的。上午第二节课一上完,我直接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正欲敲门,却听到屋里面有人在说话:“……弋老师,你可要想清楚,这机会可是十分难得呀!”

接下来屋里静默了许久才听到金木老师艰难地说出:“我扔不下我的这些学生啊!”

我在门外猛然战栗起来,双眼模糊……

我人生中非常重要且艰苦的三年初中生活,在金木老师的精心呵护下结束了。自和他分别后,一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都没能和他再见上一面,这使我一生都深感遗憾和惭愧。作为深受他无限恩泽的学生,在他有生之年,却无一回报,在他临走之时,也没能够送他一程。这么多年来,他的家庭境况我一无所知,以至于连他葬于何时、何地我都未曾知晓。只是近日从他的女儿弋巧花女士口中才得知:金木老师生于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五日,一九五一年畢业于登封嵩阳书院,一九五二年参加教育工作,兢兢业业从教五十余年,直到二○○四年八月四日突然病逝那天,都没有离开过他钟爱一生的三尺讲台。他恪守了李商隐的那句名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经过四十年的沧桑,我从那个昔日稚气懵懂、满怀雄心壮志的少年,已成为如今两鬓斑白、疲惫不堪的碌碌无为之人。我虽不再为衣食温饱而担忧,但在追逐富裕、舒适生活时的身心压力,却令我常常苦痛而焦虑,并得时时隐忍下满是幽怨的泪水。

那种食不果腹,一贫如洗的时代虽已远去,但金钱至上的浮华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能追寻到一种全新的生活。

二○一九年年末,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我和同学红军、献红一同驱车回到了一别四十年的初中母校。然而,映入我们眼帘的却是残垣断壁下满是瓦砾的一片空地。我们几个人怅然若失地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想找回曾经的记忆。

我的心头此刻涌起一丝无名的哀伤,眼前幻想并复原出了母校的原貌,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虽然贫穷但无比纯真的岁月……耳际突然响起了急促的上课铃声,金木老师慈祥的面孔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和我们一道款款地走进那幢破旧的教学楼里,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一起诵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作者简介:刘兆远,本名刘国昌,河南登封人,电子工程师,2017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多家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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