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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石莲

2020-05-19文敬芳

参花·青春文学 2020年5期

作者简介:文敬芳,中国人民大学管理学士,某上市公司资深高管。从事过企业管理、教育、社会经济调研等工作。曾在全国性微小说大赛中获一等奖。先后在《小说选刊》《参花》《青年文学家》《名家名作》《青春岁月》《中华日报》《今古传奇》《华文作家报》《当代文学家》等中外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从公寓出来,李彬来到二楼连廊的通道。长长的通道,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她右手推着拉杆箱,左手挎着手提包,快速地走着。窗外晨光熹微,树木和建筑物的轮廓还有些模糊。城市仍在睡梦中,只有远近几处霓虹,半睡半醒地眨着眼睛。穿过通道尽头写字楼的大堂,她匆匆向大门口奔去,用力推开大门,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三步并做两步,她两分钟就到了地铁站。北京的CBD,出行就是方便,为确保赶上飞机,习惯出门打车的她,选择了地铁。地铁上人不多,她低头看着自己,单皮鞋,光脚,竟然没有冷的感觉,只是因为去见葛兴吗?她暗自笑了起来,都快二十年没见面了。

十来分钟就换乘到了机场专线。

地铁在高架桥上飞驰,窗外,稀疏的树木,光秃秃地站在薄薄的雾气中,湿漉漉的,梦幻一般。远近的建筑物影影绰绰,快速从眼前掠过。

望着窗外朦胧的景致,李彬的思绪有些飘忽。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都已淡忘,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葛兴的情景。那天上午,她写完报告,准备去向叶副总汇报。她低着头从里间大办公室出来,一抬头,看见外面的办公室里平日一直空着的座位上,一个小伙子正静静地盯着电脑:小平头,白净的脸庞略显清瘦,戴着眼镜,镜片上有细细的黑框。他应声看过来,似曾相识的目光,在镜片后面熠熠生辉。目光相接,她触电一般,涨红着脸说声你好,迅速将目光移开,脑子里闪现出自己早年画的爱因斯坦头像。那是一幅励志图画,上面写着“为星星烦恼的人”,每一个民族都需要!回头偷眼看他,发现他竟也正朝这边张望。

早上的飞机果然正点,不到八点,李彬就上了飞机,气定神闲地倚窗而坐。正当她看着窗外一派清新景致的时候,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有信息。点开一看,是葛兴。航班飞行时间长,会很辛苦,我也出发了,也要相当长的时间,不管谁先到,接机口见。她笑了一下,回复:开心之旅,别太赶。

飞机上升的过程中不断遇到气流,不停地颠簸着。她望着窗外,雾蒙蒙的一片,时而有或稀疏或稠密的雾团携裹着寒气,迎面袭来,又迅速向后退去。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仿佛穿越岁月的尘埃,回到那久远的年代。那时的她,经历了一连串的挫折磨难,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志向远大、意气风发的女孩。她觉得自己浑浑噩噩,苟且地活着。怎么说呢?这一切怪她,又不能怪她。一个女孩子,有那么一点颜值,性格也算开朗,却偏偏喜欢逻辑思维,崇拜科学家,自己觉得能领略科学家们的奇思妙想,因此就有些自命不凡,生出凌云之志,梦想着要当一名科学家。上学的时候,她成绩倒是出类拔萃,尤其是数理化,于是便生性好强,志向远大,但却又时运不济。用后来一句大师朋友的话说:文曲星在月上,没有在日上。

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恰逢国家教育制度改革,从初中的毕业生中招收中专生,招生条件相当苛刻。她所在的学校只有一个初试名额,初试严格筛选后,统一到县上参加中考。可那些年考上中专的难度,丝毫不亚于现今的学子考上211和985的难度。当时是父亲的传统思想作怪,觉得女孩子上个中专有个铁饭碗就够了。她本可以不同意,甚至反对,可要命的是,她却暗暗庆幸,觉得正合意。她梦想的是:中专毕业两年后,再按国家政策报考大学,这样就能充分展示自己的自学能力。她想与众不同!她要更大的挑战!她要一鸣惊人!然而,天不遂人愿,毕业两年后报考大学时,她却因为单位不同意,没有单位介绍信而被拒绝在高考的考场之外。她心痛欲绝!五年啊,多少个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一个怕黑的女孩子,每晚夜半摸黑到宿舍楼下的简易卫生间,在那哗哗水声的陪伴下艰难地在书山题海中跋涉。那是怎样的坚守,怎样的期盼!就因为没有那一纸介绍信,所有心血都付诸东流,梦想前途均化为乌有!

颠簸一段时间后,飞机终于平稳了下来。放眼窗外,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晴空万里,金碧辉煌,下面是一望无垠的绵绵云海,像由无数棉花堆就而成,厚重而富有质感。她望着万丈光芒,忽然就恍惚起来。

那些年,她费尽心思劝导鼓励先生考研,也許为的就是这一天。经过几年的准备,她以同等学力的身份参加了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分数终于出来了,总分和相应单科成绩均达到国家录取分数线。她兴奋,更多的是惶恐,因为她早就知道,成绩达线后,能否录取,定夺权在招生导师。这一天,她早早地起床,到水果店买了最昂贵的、系着红丝带的果篮,兴奋而忐忑地去拜访报考院系的老教授。她依稀记得,教授热心让座,进里屋低声打电话后笑吟吟地出来,说她总分排第三,招收四人,应该问题不大,让放心回去。可回到家门口,那位好心帮忙牵线的同事早已等候在此,说接到电话,那边只招收两名,让她尽快把档案转走。这当头一棒把她打懵了,呆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多年之后,很多的瞬间,她总是在想:如果,那天的果篮里有一个大红包,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

悻悻地从北京回到老家,那一夜,她烧掉了所有学习相关的资料,包括那个她心爱的、记满了格言名句、扉页上画着爱因斯坦的笔记本。最后,她一页一页地烧掉了那本始终默默立在书桌上,给她无尽力量,对她有着谜一般吸引力的《量子力学》。看着这一切化为灰烬,化为乌有,她泪流满面。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噩梦。学业,事业,梦想,统统都随着那一把火,飘散如烟。她彻底地失望,失落。从此,她失掉了所有的方向,苟且地活着,不再是她自己。

之后的日子,她不再有梦,对一切都漠然,几近麻木地过着上班、下班、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唯一不忘的事情,就是周末去大学跳交谊舞,去北大、清华,还有人大。北大的二体她去的最多,人多,灯光和氛围也更好。对于名牌大学,她骨子里有着深深的遗憾和向往。每次跳舞,她都早早地过去,在校园里流连。未名湖畔,清华池边,都有她辗转的脚印。于她,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望梅止渴呢?好在那时候高校管理还没有那么严格,可以随意出入。舞池里,她最喜欢的是快四和快三,微微扬着脖子,向后仰着身子,随着那激昂的韵律不停地转呀转,轻飘飘,好像甩掉了所有的挫折与烦恼。

回到现实,她总是被失落和虚空包围,直到葛兴的出现。见葛兴的第二天,她听同事们说,外面办公室新来的小伙子是通信部的,中国人民大学数学系在读博士,在公司做兼职,姓葛。她听着,仿佛又看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一股热浪从心底升起,沉积的冰山开始融化。她望着窗外,太阳煌煌地照着,世界明亮起来。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冲出了寒冬,浑身充满了久违的力量。也就在那一天,她决定参加由人民大学主持的工商企业管理本科自学考试,同时决心要在实际工作中干出一番成就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只是默默从他身旁走过,没有过多的接触。他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当年的《量子力学》静静地立在她的桌前。她不再跳舞,全力以赴地学习、听课。第一年就顺利地考过了八门课程。充实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渐渐地,周末她在家就有些心神不定了。一个周末,她做的午饭,干煸豆角忘了放盐,牛肉烧得一塌糊涂。下午,她借故去公司拿东西。同在一个院,几分钟就到了。推开办公室的门,她眼睛一亮,葛兴果然在。周末的氛围比较闲适,他们聊了起来。也不知是葛兴说了句什么,他们忽然就呵呵地笑了起来。接着她玩笑似的说,一直想到传说中的男生宿舍看看,不知哪天方便?葛兴睁大了眼睛说,是吗?接着高兴地说,那我现在带你去。

时值北京金色的秋天,秋高气爽,气候宜人。从单位出来到人民大学也就一站地的路程。临近晚饭时间,校园里的人多了起来。国庆节刚刚过去,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依然蓊蓊郁郁,远处隐约可见的球场传来阵阵喝彩声,到处生机勃勃,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在美丽的校园,在葛兴的身边,她身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身材妙曼,步履轻盈,少女一般。路上不少人跟葛兴打招呼,一位漂亮女生挥着手笑吟吟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无限羡慕,回头看时,不想葛兴也回头看着她。她赶紧扭头,脸上腾得泛起了阵阵红晕。宿舍里,一位室友正敲打着键盘,见他们一起进来,朝她点点头,又朝葛兴眨了眨眼,意味深长的那种。葛兴好像在找书,桌上、床头挨个翻了起来。她站在桌旁,扶着椅背,有些拘谨,同时低头四面环顾起来。这间男生宿舍进门左右两边各一个上下铺,中间四张书桌并行放着,电脑、书籍和水杯方便面等在上面随意地堆放着。与传说中的一样,床上的被子果然是不叠的,衣服、鞋袜,没有章法地堆放着。看着看着,她偷偷笑了,是谁说过,不叠被子的人日后更有创造力,这应该是真的。下楼的时候,她笑道,看不出你人缘不错呀。他回说,我是狐假虎威,有美女在身边嘛,说着说着,都感觉亲近了许多。

飞机遇气流再次颠簸起来,李彬把视线从遥远的记忆中收了回来。摇着摇着,她轻轻闭上眼睛,继续沉浸于久远的故事。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周末一起晚餐,微微有些拘谨,点完菜,他仍不多言。她望着他,歪着脑袋打趣道,你这数学脑袋,一天到晚在忙些啥?感觉很神秘。他笑说,有吗?前段时间给通讯部搭建新的统计模型和数理分析模型,这样他们的报告就能更准确高效一些。她轻轻哦了一声,低下头,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她望望窗外,神情恍惚地说自己从小就崇拜科学家,她觉得他们有着超常的天才和智慧,就像欧几里得,用简单的反证法就证明了素数是无穷的,真是聪明至极,让人拍案叫绝。望着她满脸飞起的红霞,他暗暗吃惊说,你对数学还真有兴趣。说时镜片后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随后他们谈论起了哥德巴赫猜想,陈景润的1+2,华罗庚的典型群……她更多的是听,不是全懂,却饶有兴致,如饮甘露。说着说着,他往日有些冷峻的脸生动起来。她越发觉得,他就是她的量子力学,对她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李彬最后一次见葛兴是在什么时候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回想起来却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公司为发展需要,搬到了国贸地区的和乔大厦。自此,她开始体会到以前上班路远的同事的滋味。让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公司搬家不到一个月,北京就爆发了那场可怕的令人心悸的“非典”。疫情发生迅猛,还没大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有人一不留神被感染了,所有密切接触者统统被隔离。官方每天报道新增和累计的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及死亡的人数,整个北京城一时陷入危机恐慌之中。最好的应对办法是不出门。大部分公司都不上班,而李彬所在的公司要给境外企业提供报告,所以仍要上班,人家可不管这些。这期间,母亲每天晚上都打電话过来,每次都打家里电话。电话接通后母亲总是嘘口气,欣喜地说,到家了就好!到家了就好!疫情越来越严重,再每天辗转公交去上班风险实在太大,权衡再三,她从公司辞职。机缘巧合,几天之后她去了另一家公司,上下班,公司顺道有车接送。

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神情焦虑又恍惚。往日热闹喧嚣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空荡、沉寂、落寞。路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天空灰蒙蒙的,仿佛有风沙吹过,又像是笼罩着一张巨大的网,恐怖的网。这时的她隐隐地想到了葛兴,心中升起无限的惆怅。跨进家门,洗手,取下口罩,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葛兴来电,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平日很少电话,不会是身体有事吧?她慌忙接听,还好没有。原来他要把没来得及给老父亲寄走的蜂胶口服液给她送过来。在这疫情泛滥的时候,蜂胶可是公认的好东西。她听了先是惊喜,继而担心。他打消了她的顾虑。五月初的傍晚,天仍然有些寒意,北风在薄薄的暮色中吹着。在前公司办公大楼的门前,她立在风中,看见有人戴着口罩、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朝这边奔将过来,她迎了上去。看到口罩和眼镜后面的他,她喉咙哽咽,眼里和心里都泛起酸酸的一片。看着看着,心头一热,她闪着泪花笑了起来。她接过蜂胶的时候葛兴调转了车头,她说我送你到大门口。夜色越来越浓了,两旁的路灯泛着苍白的光,月亮在遥远的天边孤单地挂着。葛兴推着车,他们并肩缓缓地走着。这些天我也没去公司,在家办公,葛兴开口说,再过两个月我就毕业了,也就不在公司干了。单位定了吗?她仰着头问。还没最后确定,要是去中国建设银行的话,就得常年在国外。她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会离开北京,心忽然就更加空落起来。不知不觉到了西门,却见四周一片寂静,往日的热闹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停下,彼此对望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说。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的长发。他抚住她飞起的秀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抱了一下,说声保重,飞身上车,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飞机落地,仍在滑行。先不给他信息,李彬狡黠地想。一进机场通道,她靠边打开行李箱,把长长的羽绒服用力塞了进去。然后把深蓝色手提包挎在行李箱手柄上,右手推着,轻快地向前走去。没有托运的行李,她径直向旁边的洗手间走去,在那面大的镜子前停了下来。时值隆冬,她跨过千山万水从北京来到深圳。南北气候相差很大,她悉心地规划,让一切都不是问题。离地铁站近,早上出门直接就穿了黑色浅口皮鞋。紧身牛仔裤贴身穿着,凸显着标致的身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对这点她颇为满意。裤脚向上挽着,露出光洁细软的脚踝,时尚又显年轻。黑色长袖紧身衣外加一件白色半袖套头卫衣,靓丽又富活力。她站在镜子前面,左右端详。头发短短的,干脆俏丽。昨天刚剪的,定型后喷了发胶,加上没有来回地穿脱衣服,发型保持完好。从手提包里拿出化妆包,洗脸,抹各种护肤品,最后涂了粉底液,皮肤看起来果然白皙细腻了不少。她端详了一下眉毛,刚文没几天,不用修补。然后拿出眼影,在深紫色料上沾了沾,薄薄地涂上一层。就差口红了,她重重地嘘了口气,然后拿出新买的那支,给自己弄了个烈焰红唇。其实,这不是她的风格。平日的口红,都是暗红或接近肉色,中性不张扬的那种,如同她的为人处世。今天的她,刻意为之。骨子里到底有多叛逆?谁知道呢!反正今天的她有些放肆。

涂眼影的时候手机叮地响了一下,她没有理会,想必是葛兴的信息。她暗暗笑了一下,心里不由得泛起了温热。着急了吗?还不够人家取行李的时间呢,她心里想。收拾停当,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准备离去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不待对方开口,她连声说道来了来了,向出口奔了过去。那天她收到葛兴的信息,说别太早,他开车过来接机最早也得中午。她有些吃惊,一为他的热情周到,二为他的能耐,或者说与时俱进。传说中他们不都是书呆子嘛。她本想谢绝,自己打车到酒店就行了,但最终还是欣然接受,为成就他的绅士风度,还有当下流行的仪式感。生活需要仪式感,何况是这千年等一回的重逢。大厅外,长长的一字围栏后挤满了接机迎亲的人们,他们热切地向这边张望着,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她也激动起来,开始在人群中搜索,心咚咚直跳。忽然有人向她打了个手势,她看过去,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身影,还是那个令她思忆漫长的模样。

弹指一挥间,那么多年就过去了,越过重重光阴,他们再度相逢,没有无语凝噎,彼此的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他接过行李箱,大方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后退一步,看着她说,还那样,没变,挺好!她说着谢谢,知道那是客套。怎么会呢?毕竟岁月不饶人,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她看着他,头发有些许花白,身体微微发福,但神情笃定,志得意满的样子。

在“真好,真好!难得,难得!”的感叹声中,他们来到了地下二层的停车场。习惯后座的她这次坐在了副驾。老大不小的人了,却像孩子交了新朋友一样,欣喜又羞怯,兴奋也好奇。她看着他,娴熟地发动,打轮,同样欣喜而不自在的神情,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她怀疑自己是在梦境。车窗外,阳光和煦地照着。南方的冬天仍然是满眼葱郁,生机盎然。她向左侧著身,窗内亲切的他,与窗外远近的楼群树影,构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动态画卷。她感到心旷神怡,幸福无边。忽然想到,一切只是短暂,竟又凝重起来。来日纵有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也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她轻轻哼唱起缠绵忧伤的《千千阙歌》。

这是一家新开的万豪酒店,风景迤逦,装修考究,满眼的富丽堂皇。来到41层大堂,他执意让她到沙发区休息,自己去给她办理入住手续。她知道,他是要给她支付那不菲的房费。休息区无人,坐下来,一抬头,她看见左前方,深咖色金属质感的圆形茶几上,有一盆蓝石莲。她欣喜地走过去,细细打量起来。硕大的茶色釉质透明花盆,盆口有餐盘那么大,上面铺着密密的黑色亚光的小卵石。一株蓝石莲静静地立在上面,叶片呈莲花型排列,纯粹的天蓝色,蓝宝石一般。叶边的边缘露出粉红的色泽,让人看起来很美很仙。看着看着,她内心激荡起来,惊讶于这蓝石莲的美,更惊喜在此与它遇见。

放好行李箱下来的时候,已过了午饭时间。他们决定不去他事先预定的那家知名湘菜馆了。走进酒店的中餐厅,里面就餐的人很少,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靠窗坐着。她和葛兴面对面坐下,彼此看了一眼,忽然就都笑了,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怎么一别,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呀!服务生过来了,啤酒和凉菜先端了上来。他们悠悠地喝着,慢慢地回忆,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又出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之后聊起分别后的事情,她这才得知,他毕业后去了建行,随即被外派去了纽约,一去就是十年。之后派往香港,一直待到现在。这么多年来,他亲自操作,继而带领团队,从事外汇交易工作,力保庞大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她一手托着下巴,听着,然后侧过身来说,你就应该做这种超越日常、挑战智商的工作。并玩笑着说,应该绩效挂钩直接提点吧?这样你可就发大财了。早有这种建议,只是一直未被采纳,他耸耸肩笑答。也说到了他这些年的生活状况,毕业不久结了婚,爱人随他去了纽约,很快有了孩子,平日下班两人都围着孩子转等等。随后他更多地说到海外这些年来的旅游,因为方便,每年都出去几次,值得游玩的地方几乎都去了。这点出乎她的意料,很是羡慕。因为有孩子,每次旅行都要带着电饭煲,中国人的肠胃与欧美人还是不同的,中国人喜欢温热的食物,尤其是孩子。他们就这样聊着,很亲切自然,也很家常。只是这日常的聊天,多少褪出了一些她眼中的神秘。

饭后,他们在四周逛了逛,就回到酒店。打开房门插卡的同时,窗帘徐徐自动打开。她走到窗前,无限风光尽收眼底。不远处,蓝色的海湾在错落有致的建筑物之间向远处蜿蜒,太阳朗朗地照着,照得天地间波光粼粼,金光闪闪。这是他特意为她定的海景房,她心头一热,看了看他。他走过来,抚着她的肩说,一路辛苦,休息一下吧!说时按了按窗帘按钮,厚厚的窗帘缓缓关上。

不知道是屋子里陡然黑了下来,还是想到晚饭后他要离去,她忽然觉得落寞虚空,心里泛起丝丝伤感,像有无数蚂蚁在轻轻啃噬。葛兴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转身,任由他抱着。也许是想到那蓝石莲,化身为莲,只为这一世未完的爱恋。她幽幽地问,以后方便电话吗?他微微怔了一下,也许在想,这位征战商场多年的巾帼英雄,今天是怎么啦?他回了回神,说道,当然,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最好不在周末。慢慢地她转过头问,怎么,有妻管严?顺势坐到了沙发上,葛兴跟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那倒不是,顿了顿说,起码的尊重吧!见她不语,他接着说,平日在家我们都忙忙碌碌,围着孩子转,相互之间话也不多,周末通常是开车送孩子上各种辅导班、兴趣班。他妈出去这么多年也不开车了,若让工人送,小家伙定会欺负人家。工人就是大陆的居家保姆,他解释道。她默默地听着,觉得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仍是不说话,他却像打开了话匣,接着说,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平时话不多,与人沟通交流也少,最享受的时候就是下班后,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地待几分钟。他的话让她再次陷入内心深刻的矛盾中。一直以来,她欣赏男人的智慧、才干和事业心,而她又不喜欢男人过于专注于这些。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她认为太过追求成功就是追名逐利,而身陷名利场的人是不会把女人和感情当回事的。同时她也知道,成功不会轻易取得。不追求成功,智慧才干怎么体现,又有何用?这真是深刻的矛盾。天下的女人是不是都有些像自己呢?正没边没际地想着,却听到葛兴温存地在她耳边低语,来吧,亲爱的!都多少年了,我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一切!她听着,心里一时也乱了分寸。平时我们一点交集都没有,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他从旁说着。她刚刚闪烁起来的眼神一下子又暗淡下去,只是因为没有交集?忽然响起了音乐,手机在桌上唱了起来,打给他的。一时他们都怔住了,屏住了呼吸,像是怕对方听到。手机一直在响,他一动不动地搂着她,没有接听的意思。手机固执地响着,她忽然理智起来,说接吧,肯定有事情找你。他走过去,声音却戛然而止。他拿着手机,也没打开,摇摇头,正欲放下,不料叮地响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对她说,果然有事,领导让我写一个分析报告,晚上十二点前发邮件给他,说时把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他低头计算着还车、坐车、过海关及整理报告等等的时间,她借机打开了窗帘,倒了杯水递给他说,你赶紧走吧!

匆匆地,他走了,正如他匆匆地来。太阳已不再热烈,缓缓地向西沉去。她随手关上窗帘,也不开灯,独自坐在暗暗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自己这是在哪里?怎么就到了这里呢?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的,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手机号从来不曾改变,冥冥中像是有着某种期待。某一天,她听到他有如天籁般的声音,告诉她,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所在的公司,在上市公司披露的信息中得知她事业顺遂,一切安好。再后来有一天,也许是上帝的旨意,他俩竟然同时相约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屋里已一片漆黑。她摸索着打开窗帘,一个辉煌灿烂的世界蓦然出现在眼前,灯火闪烁,仙境一般。她望着窗外热闹非凡的世界,心潮起伏。这是怎样一个美丽又遗憾的世界!那纯真的一切,究竟还要在心里沉默多少年?人世间有多少对与错……千里而来,多想不顾一切,像那天边划过的刹那火焰。却又痴迷流连,流连着永远……她推开窗,有凉风吹过。她想起了葛,这时的他,又成了远在天边的一个梦。眼前浮动着那盆蓝石莲,梦幻的蓝石莲,永远的蓝石莲……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