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凤
2020-05-19桑萌
桑萌
简介:身为天下之主,刘昱英明决断,面对来自北凉部落的皇后敏真,他一面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客套,一面却被她的冷淡疏离所吸引。他知道自己应该满怀戒备,可还是心疼了那位拘谨懂事的小皇后。刘昱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一切,可是他错了,他既留不住春风,也留不住敏真……
【1】
其实刘昱时常想不起,宫里头还有一位他的皇后。一位出身高贵,从北凉部落远嫁而来的皇后——其其格·敏真。她有着与显赫氏族格格不入的沉闷,存在感微渺如尘。
六宫粉黛争奇斗艳,热闹得像园子里竞相盛放的繁花,唯独敏真是那僻静一隅里的兰花,在温暖日光下慵懒地舒展花叶,不声不响,悠然自得。
皇城虽大,常涉足之所却不外乎那么几处,帝后两宫更是离得最近,可成婚两年,除公事外,她不曾主动拜见,仿佛只要他不摆驾坤宁宫,与敏真相见便只能靠偶遇。
曾有一回他下朝早了些,在宫内四处闲逛,无意间行至坤宁宫,想着现下正是晨省时分,诸位美人皆在皇后宫内请安,一时兴起便进了殿。
众妃无不惊喜,纷纷扭着婀娜身段,温声软语地向刘昱行礼。只有那端坐于主位的人如临大敌,惶恐地行了个全礼,瑟瑟道:“陛下突然驾临,是臣妾做错了什么事吗?”
敏真垂首俯在刘昱身前,后领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仿佛植物脆弱的茎。见她如此战战兢兢,刘昱突然觉得无味,随意应付了两声便拂袖离去。
盛秋长风寂寥,卷着落叶吹过淡青色的天,刘昱倏然想起方才入殿的第一眼——凤座之上的敏真身形是那样小,她双眼纯澈,如坐针毡,仿佛底下的莺莺燕燕皆是豺狼虎豹。
而后再次见到敏真,是他议完政事路过御花园。阳光晴好,照得湖边的沁芳亭檐角泛光。敏真一袭月青朝凤锦裙,手执白子,苦着脸与棋局较劲,对面的淑妃眉目温柔,嘴角含笑,姿态悠然地饮着茶。
亭外有宫女放生乌龟,惹得湖中小鱼四处游窜,敏真素来恭谨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刘昱鲜少见到的生动,她眼珠微转,指着湖心说:“淑妃你瞧,那锦鲤色若橙霞,细鳞亮如南海绡纱。”
淑妃闻言,当真起身去瞧。趁此空当,敏真连忙偷走淑妃的两颗黑子,藏进袖内装作若无其事。刘昱看得哑然,不承想他那安静拘礼的皇后,竟有这番娇俏姿态。于是他心念一动,从假山后走出。瞧见他来,敏真方才还古灵精怪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再次变得唯唯诺诺。
几番寻常的慰问后,淑妃满怀期待道:“陛下,臣妾宫中酿的桂花酒能开封了,不如和皇后娘娘一道去尝尝?”
刘昱今日心情甚好,一口答应下来。敏真却道:“臣妾近日内火旺盛,怕是不宜饮酒,陛下同淑妃去便好。”说着,还偷偷朝淑妃眨了眨眼。
淑妃知晓敏真是好意,不由得心下感激。刘昱却莫名有些烦闷,暗道:她是为了帮你,又何尝不是帮她自己?
敏真生于北凉部落,长于辽阔草原,姑母乃当朝太后,却不是刘昱的生母,只因贵为先皇元后,才被封为母后皇太后。为了巩固母家势力,太后在家中小辈里挑了一圈,最后挑中大汗堂弟、亲王必勒格的独女敏真,在刘昱登基伊始、尚且势弱时命他立了敏真为后。
虽说这门婚事非他所愿,可刘昱自问不曾苛待于她,敏真对他的忌惮与恐惧让他无比费解,明明最应满身戒备的人是他才对……
【2】
年关时,敏真来御书房请见过一次。彼时,刘昱正在批阅奏章,听宫人禀报皇后求见,心中涌上好奇,猜想她会送来糕点、汤羹,抑或是福袋、香囊,就跟那些取悦他的妃子一样。
可敏真只是恭恭敬敬地递上折子道:“年节将至,这是臣妾拟定的各宫封赏,请陛下过目。”
她低眉顺眼,像无害的山中雪兔。刘昱随意翻了翻,瞧见嫣贵妃的赏赐时不由得眯了眼:“云雁琉璃灯六盏,东海夜明珠十斛,紫檀彩漆珐琅铜鼎……”
嫣贵妃艳压六宫,是近来最得宠的妃子,所以敏真定赏时多拨了些,可这会儿见刘昱眉峰微蹙,似有不悦,便试探着小心开口:“可是臣妾定得少了?臣妾回去改改……”
哪里是定得少了,嫣贵妃这些恩赏远超出了她的位份。刘昱只是有些烦躁,因敏真一味的顺从,或者,应该说她对谁受宠无动于衷。
敏真不在意谁荣宠加身,也无所谓帝王的心在何处,她是他的皇后,却不像他的妻子。素來所向披靡的昭庆帝突然感到憋闷,怀着这般复杂的心情,他于夜里来到了坤宁宫。
刘昱没让宫人通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尚未踏进屋门,他就瞧见荧荧火光在窗棂后跳跃,敏真倚在罗汉榻上,手里摆弄着麻秸、金钩、铜片等物什,原是在做酥油灯。
从北凉陪嫁来的随侍塔雅正和敏真说着话:“往年一到燃灯节,部落就会点起千盏明灯,经筒飞转,经文齐诵……多热闹啊……”而如今她们囿于方寸,也只能在中宫小规模举办了。
敏真闻言面有黯然,神思飞往故乡,却还是微笑着安慰:“祭拜在心,只要足够虔诚,长生天就会保佑阿布,保佑我们北凉部落。”
刘昱心底发出轻微的叹息,干咳一声示意自己的到来。敏真吓了一跳,连忙规规矩矩地上前施礼。
时值寒冬腊月,殿外飞雪纷纷扬扬,兽金炉内的红箩炭烧得正暖,缭绕出缱绻的烟雾。
夜长风息,炭香茶温,是个难得的凛冬佳夜。刘昱别无他事,便在坤宁宫内流连,学着敏真做起酥油灯,偶尔同她搭上几句话。
他问一句,她答一句,此外没有多余言语,殿内静得只剩烛芯燃烧的声音。刘昱望着敏真姣好素白的小脸,莫名享受这份宁和。
直至夜深,刘昱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敏真终于开始坐立不安。除大婚当夜,刘昱几乎没有在她殿中待过这么久,所以有些不知所措。刘昱只觉得好笑,故意出声逗她:“你与朕是夫妻,紧张什么?”
她绞着手指,顾左右而言他:“听闻嫣贵妃染了风寒,陛下应多去探望才是。”
刘昱将金钩往木匣内一丢,姿态闲散地靠上软枕,漫不经心道:“小小风寒罢了,朕看一眼又不能即刻痊愈,不去。”
敏真无心讶异于他对宠妃若即若离的态度,此刻她已是自身难保,如此境遇,比她幼年时被阿布逼着学汉文更加头疼无解。
刘昱见她面有难色,决定给她一个台阶,唤来贴身太监呈上九连环。他轻笑道:“皇后若有办法解开它,朕立刻就走。”
他可以笃定,敏真完成不了,这东西可是耗了他足足三日才研究出门道。果然,敏真摆弄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便放弃了挣扎:“太难了。”
她蹙紧秀眉歪着头,投降一般认输道:“拆解九连环实在是太难了……但臣妾有办法把拆开的九连环装回去。”
“哦?”
要知道,九连环的拆解和安装是一对逆过程,步骤繁难程度相等。
刘昱顿时来了兴致,想看看她究竟有何神招,便伸手拿过九连环将其解开,递给她让她再重装。也是在那一瞬间,刘昱心中电光闪过,暗道不好,不出所料,敏真嘴角扬起狡黠得意的笑。
她晃了晃解开的玛瑙九连环,眸底依稀有窃喜:“陛下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刘昱惊喜于她展现的聪慧,又无奈这聪慧用错了地方。怅然似这冬夜的雪,簌簌落满他的心头。最后他依言离去,走了两步却不甘心,折回来捏了一把她软嫩的脸颊。
见敏真迅速红了耳根,刘昱这才心满意足地抬步离开。
【3】
小时候刘昱常听母妃说,深宫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它会慢慢消耗最蓬勃年轻的朝气,禁锢无拘无束的心性,最后每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
如果不是北凉部落大败回纥,派使臣进京述职,刘昱几乎要忘记,敏真曾是那样一个明艳飞扬的姑娘。
此战功绩卓越,扬了国威,帝心甚悦,遂于端和殿大摆筵席,为北凉将士接风颂赏。
轻风吹落花盏,刘昱隐在七宝楼台的屏风后,瞧见敏真守在湖边,等候故乡的同胞。不出一会儿,走来一位年轻英俊的北凉使臣,敏真眸光微亮,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她殷切地上前问道:“索图大哥,我的阿布与额吉都还好吗?”
“必勒格大人作战英勇,虽在最后一役中落下腿疾,但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王妃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想必天气回暖后能好些。”
敏真点点头,嘱咐道:“请索图大哥替我转告,帐内炭气氤氲,额吉还需多出来走动透气才是;大汗若有指责之处,请让阿布千万别往心里去;还有,我在宫内一切都好,勿要劳心挂念。”
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些时,眉眼间满溢温柔,此刻的敏真不是泱泱万民的国母,而是一个想要在双亲膝下承欢的女儿。
后来的宴席欢歌一片,北凉使团进献舞蹈,一群身穿草原袍服的女子在击鼓声中跳起普修尔乐舞。敏真看得入迷,眸底闪动着火把的光焰,神情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与怀念。
刘昱想起来了,敏真也曾跳过这种舞,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有十一二岁,那时束发之龄的五皇子刘昱,正随先帝前往北凉巡视。
天高云舒,湛蓝晴丽。刘昱玩儿心大发,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策马狂奔,沿途经过大片洁白的羊群,一只后腿受伤的小羊羔无法跑开躲避,待刘昱看清时,已来不及收拉缰绳。
千钧一发之际,有红衣人影迅速从马前掠过,抱起羊羔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堪堪避开。暮春和煦的长风吹来,吹动她绲绒边的衣摆,吹响她帽檐垂下的珊瑚翠珠。
明亮阳光落上眼睫,在苍茫的科尔沁草原上,那是他们的初见。
年少的敏真蹙眉仰头瞪着他,是那般鲜活可爱,灵气动人。只听她道:“草原有规矩,不许策马穿羊群。”
语罢,她抱着小羊羔去寻找草药治它的腿伤。刘昱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居高临下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
她倒也大方:“我叫其其格·敏真,看你的服饰,是中原来的皇子?”
刘昱扬眉一笑,正想朝她显摆自己高贵的身份,就见敏真已被峭壁上的一株药草吸引了去。她攀上岩石想要采摘,却因地势太陡而难以触及。刘昱举起弓箭,准确地射入岩壁,碧绿的植株便从半空掉了下来。
敏真惊呼一声,连忙落地捡起草药,回到刘昱身侧时还不忘提醒他:“你这样粗鲁地射断是会流失药性的,好的药材应连根带土整株挖起。”
刘昱听了不太乐意,瞟了眼敏真怀中的羊羔,鄙夷道:“医治畜生罢了。”
敏真没再说话,以沉默表示不悦。她伸手夺过他的弓箭,瞄准峭壁,拉满弓弦,帶着挑衅的气势,“嗖”的一声,射落他方才射进岩壁里的箭。
刘昱惊讶不已,心底涌上陌生的情愫,却无暇思考那究竟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而做完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敏真得意扬扬地“哼”了一声,踏着轻快步伐扬长而去。
直到夜里,部落喜迎天子举办酒会,刘昱再一次见到敏真,才知道原来她是北凉贵族,父亲是必勒格亲王,与北凉大汗一脉相承。
露天席地的酒会上,篝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溢满美酒的热辣香甜。敏真身为郡主为大家献舞,她姿态优美,像翱翔天际的苍鹰,却又温柔地以头轻抚猎物。
敏真还唱了一首歌,歌词刘昱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这遥远的、很多年后的夜里,他望着四下里歌舞升平,而她眉目间宛若含着融化的春光雪水,倏然找回了一些年少悸动。
【4】
京城的盛夏炎热无比,淑妃有孕的消息无疑是在宫中泼上了一瓢热油。这是刘昱的长子,他万分高兴,而他的皇后似乎比他还要高兴。
荫深暑重,日光刺眼。刘昱下了朝便去看望淑妃,甫一踏进景仁宫,就听见清脆的谈笑传来。
敏真拿出一个荷包,献宝似的表示她绣了足有月余,手指不知扎了多少针眼。谁知荷包尚未递到淑妃手中,就被刘昱先一步凭空截去,他望着那不甚平整的针脚、姿态娇憨的抱鱼童子,认为刺绣虽非上品,却也能看出用心。
可刘昱嘴上仍是嫌弃:“这等货色你也好意思送人?朕没收了。”
敏真睁大眼睛哑然失语,多亏淑妃在一旁打圆场缓解尴尬。
后来刘昱也忘了自己将敏真的荷包放置到了何处,直到嫣贵妃惊讶地询问:“陛下怎佩戴如此低劣之物?”他才恍然发现,原来他不知何时已将其随身携带。
刘昱低头,轻轻摩挲着湖绿锦缎荷包,喃喃自语道:“是吗?朕觉得皇后做得还行。”
他没有注意到,嫣贵妃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怨毒目光。
淑妃六个月时已经显怀,行动多有不便,恰逢两广水患连连,为抚民心,昭庆帝亲自南下赈灾。没有帝王的后宫,就像失去看客的戏楼,大伙懒懒散散,竟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安宁。
这日阳光清亮,淑妃扶着侍女在御花园里活动身子,突然花丛里跳出一只狰狞的白猫,张牙舞爪地朝她扑去。宫人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将白猫驱逐,就听平地响起愠怒的呵斥声:“放肆!奴才也敢动本宫的猫?”
嫣贵妃娉婷袅娜而来,妖冶的红妆里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受惊的淑妃顾不得额上冷汗涔涔,连忙挺着肚子行礼。而嫣贵妃并不叫她平身,只懒懒抚摸着怀中的白猫,看淑妃久久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渐渐站立不稳。
嫣贵妃神色傲慢地道:“这畜生呢,也分三六九等,全看主子与出身,一些地方小镇出来的野山雀,就算飞上枝头也改变不了卑微下贱。”
淑妃低头听着,咬紧下唇不敢言语,腹部却翻涌起阵阵不适。而嫣贵妃只是冷笑:“本宫说话就是这么直,淑妃多担待些吧。”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嫣贵妃的脸颊上,她白皙的皮肤迅速肿起鲜红的五指印。急急赶来的敏真面色阴沉,仿佛雷霆来临前的乌云密布。她冷冷道:“本宫打人就是这么痛,贵妃多忍着点儿。”
她扶淑妃起身,目不斜视地下令:“嫣贵妃冲撞龙胎,罚禁足三月思过!”随后,敏真余光瞥向白猫,凌厉道:“将此孽畜即刻绞杀!”
“谁敢!”嫣贵妃被敏真打蒙了,尖声惊叫着,却被后者冷冷地无视,留下宫人执刑后,领着大群宫人拂袖而去。
后来这事儿传到刘昱耳里,他在讶异之余,体内翻腾出名为“心痒难耐”的情绪。原来不声不响的敏真也会生气,也会抬杠,也会用强硬手腕的治理后宫,那些不曾在他面前展现的模样,像蕴满金玉的宝藏,诱使他忍不住想要挖掘。
刘昱一回到宫中,嫣贵妃就迫不及待地跑去诉苦,哭得梨花落雨,实在是我见犹怜。谁知刘昱只是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你不是正在禁足吗?怎么擅自跑出来了?”
他拂开美人,踏上前往坤宁宫的御辇:“嫣贵妃不知悔改,有违宫规,责令禁足半年,供奉减半。”
语罢,他无心理会震惊不已的宠妃,径自去坤宁找敏真,邀功似的说了方才的事儿。
刘昱本想借此向他的皇后讨点儿甜头,甚至将身体都移近了敏真,谁知她竟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开眼道:“陛下,淑妃有孕辛苦,又受此惊吓,您应该多去宽慰宽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这寂静的雨夜里宛如鬼魅般绕梁飘荡,尾音落进深海,激起惊涛骇浪。
那个瞬间的感受刘昱也无法形容,只是敏真一次次将他推远,长久累积的不快终于达到了顶峰。
于是刘昱眯了眯眼,语气已带了危险的冷意:“皇后屡次拒绝朕,究竟是对朕不满,还是压根儿就不愿成为皇后,不愿做朕的妻子?”
敏真被这句重话吓得不轻,慌忙提裙跪下,小心翼翼地伏在他的身前。刘昱心中怒火几番升腾,却又被他几番压制,最后一甩袖袍,大步离去。
他的心被挫败和不甘填满,骨髓里却叫嚣着男人的征服欲。即便刘昱明白,敏真的麻木和无动于衷,仅仅是因为她不爱他,可刘昱从来没有被人忽视过,他突然想要得到她的注意,渴望她的目光能追逐自己,至于他为何会有这般奇怪的心思,日理万机的昭庆帝无暇思考。
【6】
宫里拥有这世上最杰出的眼线,翌日,敏真就被太后叫到寿康宫内,在她面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岁月不曾在太后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靛青色的华袍笼着端庄凌厉的神韵,她双目微合,单手捻着佛珠,突然发问:“其其格,你可知哀家为何要选你当皇后?”
敏真垂首抿唇,不知如何回话。
太后继续道:“我北凉部落镇守边疆,抵御外敌,这大汗之位、满门尊荣,皆是用鲜血换的,你我既已入宫,便要肩负起氏族使命,固权,荣宠,保部落兴盛!”
“陛下圣明,自当不会亏待北凉,且敏真以为,既为臣子,只要安分守己,规行矩步……”
“够了!”太后骤然震怒,将手中佛珠重重地拍在案上,“跟你那毫无斗志的父亲一个德行!若非当年无适龄宗亲,也轮不到你入宫!”
恰逢此时,有奉茶的宫女失手翻了玉杯,吓得跪地俯拜。太后眼皮未抬,只云淡风轻道:“如此小事儿也办不好,想来是个不中用的。将她和她在御茶轩当差的乳母一并拖进掖庭去。”
在宫女惊慌失措的求饶哭喊中,敏真头皮发麻,仿佛被扔进了深水寒潭,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太后此举意在杀鸡儆猴,借机敲打她行事勿忘身后的家人。
六月日光悠长,燕嬉湖里的莲花濯濯盛放,敏真从寿康宫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窗边,望着刺槐树垂下的紫色花串愣愣出神。良久的静默后,她终是发出轻轻的叹息,朝塔雅吩咐道:“罢了,替我备些东西吧。”
她不是手巧心细的女子,最后呈递御前的,也不过是家乡的特色小食,一碗青稞奶羹。
当敏真来觐见时,刘昱正在批阅奏章,虽说他已被墨漆食盒里的奶香味兒勾得垂涎欲滴,面上却还是故意摆出一副不太乐意的模样,挑挑眉道:“别以为送一碗青稞奶羹,朕就会原谅你。”
敏真俏脸微窘,显然不知如何应对,踌躇半晌,小声嘟囔:“一碗不行,那就两碗呗……”
“你……”刘昱竟无言以对,几乎要被气笑了,“你可真是出息!”
他施施然起了身,绕着敏真左右打量,一会儿觉得她发髻上的翠翘甚是精巧,一会儿又觉得她腕上的玉镯玲珑透亮,总之,似乎任何璎珞钗环到了敏真这儿,都显得格外好看。直到很久以后,刘昱才明白,一切“好看”的源头,都仅仅因为穿戴之人是敏真。
“朕觉得,得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才甘心。”
刘昱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静静地望着敏真瘦弱孤独的背影,只觉心底止不住地发疼,良久后,才轻轻问道:“怎么不点灯?朕记得,你小时候最怕黑了。”
敏真没回身,也没行礼,嗓音因此前痛哭过度而略微嘶哑,却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她道:“陛下是来送我上路的吗?”顿时,他呼吸一滞,只觉得世间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将夜幕割出一道道伤口,一如他此刻破碎的心。
刘昱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最后终是用力闭了闭眼。身后的太监瞧见了,躬身朝敏真递上一张托盘。上边没有毒酒,亦没有白绫,有的只是一封暗黄色的信笺,那熟悉的字迹赫然写着:吾儿敏真亲启。
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动起来,连忙拆开信封,读完了所有内容,还在夹页中拿到了象征父亲信物的玉佩,终于,敏真的神情从难以置信,变成震惊不已。
父亲在信上说,陛下英明,查实必勒格一支并无反意,所有行动皆因大汗强迫而无奈为之,因此格外开恩,安排必勒格假死,并将他与王妃偷偷转移到了南方的一座小镇中。让他们从此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余生。
敏真惊疑不定的目光望向刘昱,漆黑夜色的隐藏了他的忧伤,只听他淡淡地说道:“今夜,朕的孝仪皇后会自裁于宫中,从此世上……再无此人。”她内心震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连忙感激地拜行大礼,直呼“谢主隆恩”。
月亮适时地从云层后冒出一个尖儿来,漏出一点儿光亮洒进窗格,落进他的眸底,虚虚地笼罩着他的姑娘。
“敏真。”刘昱不甘地叹息出声,“你喜欢过我吗?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朕?”
长夜无边,徒惹蜡烛染泪痕。而回答他的,是她的为难与沉默。
“罢了……”许久之后,刘昱自嘲地笑了笑,却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勇气。
【9】
敏真是在天光未晞时离宫的,五更天的帝京,夜幕呈现出沉静祥和的靛蓝色。她拢着连帽披风,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而后车轮滚动,载着她缓缓离开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囚笼。
刘昱站在城楼上目送她远走,肺腑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顿时冷彻心扉。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太后因膝下无子,曾把敏真接进宫来抚养过一段时日。
那年帝京極冷,鹅毛大雪落了一寸又一寸。一日,刘昱下了晚课,路过御花园时,突然被一道娇小身影拽住了胳膊。
敏真小心翼翼地祈求道:“昱哥哥,我、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宫吗?”
借着宫人提着的琉璃灯盏,依稀可见敏真喘着粗气,眼角湿润微红,与她平日明媚飞扬的姿态大相径庭。刘昱突然觉得有趣:“怎么,你怕黑呀?”
笑过之后,也不待她答,便紧紧回握住敏真的手,安抚道:“别怕,昱哥哥在这儿呢。”
那一夜,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好长好长一段路。后来刘昱常常遗憾,如若当时,没让宫人为他们撑伞,而是自由自在地漫步在雪中,那么他和敏真,是否就能一起走到白头?
敏真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刘昱都没能梦到她。生活与以往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反正他的皇后,本就不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人。
直到有一天,内侍在为他整理旧衣物时,翻出一只做工粗糙的抱鱼童子荷包。刘昱望着那蹩脚的针线,觉得好笑,嘴角不禁柔和地弯起,可是笑着笑着,一股巨大的悲伤莫名从心底钻出,刘昱疼得眉峰一蹙,几乎不能呼吸。
当晚,敏真就入了他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她隐居的江南小镇上找到了她,彼时,敏真正在洒满阳光的篱笆院子里莳花弄草,见到他来,惊讶地弄洒了手中的水壶。
刘昱就站在刺槐树的花串下,微笑着一步步朝她走近,温柔地说:“长生天不渡我,春风亦不渡我,唯有你能渡。”
梦境到此处戛然而止,空阔寂静的大殿里,只有夜色在攀爬。刘昱没敢睁眼,放任自己在并不存在的睡梦中沉浸回想。
恍惚间,远方似有歌声传来,刘昱想起来了,那是年幼的敏真献舞时曾经唱过的——
“晚霞般的篝火点亮草原之夜,春风将你的身影吹进我的心底……无论你去到天涯还是海角,马头琴都将一直伴你歌唱……”
后来,无论刘昱走到哪里,都仿佛能听见那心底的姑娘在他耳边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