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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与本邦:战国晚期至汉代前期的银质器皿

2020-05-19史明立

东南文化 2020年6期
关键词:器皿铭文器物

史明立

(西汉南越王博物馆 广东广州 510040)

内容提要:战国晚期至西汉前期,中国腹地的多座高等级墓葬中集中出土了一批银质器皿。铭文信息显示,它们中的大部分可能来自同一或有着密切联系的生产或使用中心。而因地理、历史等原因,与欧亚草原有着颇多交往的秦国,在这批银器的生产、使用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广泛使用银质器皿并非古代中国腹地的文化传统,在西亚地区则有着悠久的历史。这种传统很可能经由流动于欧亚大草原的游牧人群传向东方,通过秦国的仿制、使用,进而流向各地。这批器物在材质和工艺上的异域之风,与模仿中国传统青铜器制作工艺、装饰手法、器形等所表现出来的本土之风,体现出中国腹地的人们,将异域方物通过类比本邦物品的方式,转化为财富指征,纳入本地传统的尝试。

尽管早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中国境内即已出土了金银制品[1],然而金银器皿[2]的出现却要迟至春秋晚期。根据江楠的统计,目前国内发现最早的金质器皿是陕西凤翔县上郭店村SGM1出土的小金盆[3],但其体积较之后世的金质器皿小得多,重量也轻得多。而银质器皿出现时间更晚,约在战国晚期。

当前学界对中国早期金银器的研究着力不少:不但有技术、用途、区域异同等方面的分析,还涉及交流、借鉴等内容。但由于金银在作为硬通货、重金属等方面的相似性,以往研究多将金银并提,银器又常作为金器的附属。而对于银质器皿,尽管多位学者已进行过细致分析,如李学勤对山东临淄齐王墓一号随葬坑银器铭文[4],徐龙国对山东临淄商王村一号墓和齐王墓一号随葬坑银器[5],黄孟对江苏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银器铭文[6],李零对山东青州西辛墓银器铭文[7],全洪对广东南越王墓银洗铭文[8]的研究等,但综合各墓地出土银质器皿,进行整体分析的研究却非常少见。

目前中国境内考古发现的早期银质器皿,主要见于战国晚期的甘肃张家川马家塬墓地[9]、山东临淄商王村一号墓[10]、山东青州西辛墓[11]和四川成都羊子山172号墓[12],西汉前期的山东临淄齐王墓一号随葬坑[13]、安徽巢湖北山头汉墓[14]、江苏徐州狮子山楚王陵[15]和淮安盱眙县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16]、广东广州西汉南越王墓[17],其他还散见于河北获鹿高庄汉墓[18]、江苏涟水三里墩西汉墓[19]等。其中,甘肃张家川马家塬M16出土1件“以较厚的银片卷曲焊接而成,有锡制单耳”的银杯(M16︰26)[20],M1出土1件“直壁,单耳柄,柄两侧各嵌一铜条饰用于杯套铆接”的银杯套(M1︰3)[21]。这两件器物与同时期其他墓葬出土的银质器皿在器形、制作方式、文化来源等方面均不同。汉代中期之后的银质器皿也零散见于江苏邗江[22]、陕西咸阳[23]、河北定县[24]、湖南长沙[25]、云南昭通[26]等地,但它们年代偏晚,数量极少,而且器形也与战国晚期至西汉前期常见的银器不同。因此,本文讨论的对象是除张家川马家塬墓地之外的,战国晚期至西汉前期的这批银质器皿。通过分析它们的出土情境、铭文等信息,来推断其流转、文化渊源、本土化过程等,以求教于方家。

一、出土情境

情境分析是探讨银质器皿的起点。从出土情况看,银质器皿集中出现在战国晚期至西汉前期的数座高等级墓葬中;出土地点遍及南北,但绝大多数位于中国东部地区;较早[27]出现于战国晚期山东临淄商王村一号墓、青州西辛战国墓和四川成都羊子山172号墓中。

就器形而言,有裂瓣纹盒、裂瓣纹盘、盘、匜、耳杯、洗、鋗、鉴等。在器形的选择上,较少见当时中原常见的鼎、盒、壶、钫等礼器器形,更多的是日用器皿和与“新兴铜器”相近的器形,个别器物如南越王墓出土的银卮等目前仅见于某一墓地。这些器物的器形、铸造和刻铭方式基本都仿照同时期的青铜器、漆器或陶器等,裂瓣纹银盒虽捶揲制成,但器形也与当时的铜豆类器物相近。

至于埋藏位置,南越王墓的裂瓣纹银盒(D2,图一︰1)出土于墓主人所在的主棺室棺椁足箱内,其他如银卮、银洗等出土于西耳室、东侧室、后藏室;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的裂瓣纹银盒(M1K1⑥︰661)虽出土于前室盗洞中,但很可能与墓主棺椁位置更近,其他银质器皿则出自南回廊或东回廊。这两件银盒显示出较其他银质器皿更高的重要性和受珍视程度。除此之外的其他墓葬的银质器皿,出土时基本与铜器、漆器、玉器等放于一处,未显示出较青铜器、漆器等珍品更为重要的性质。

图一// 战国晚期至汉代前期代表性银质器皿

按照制作工艺的不同,它们可分为捶揲、铸造两类。捶揲器皿主要为裂瓣纹(或称“凸瓣纹”)银盒(或称“银豆”)和裂瓣纹银盘,具体有:山东青州西辛战国晚期墓、山东淄博西汉齐王墓一号随葬坑、安徽巢湖北山头一号墓、江苏盱眙县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和广东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的裂瓣纹银盒的器身以及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出土的两件裂瓣纹银盘。除此之外的银质器皿均铸造而成。

关于用途,徐州狮子山楚王陵银盘(W2︰35)、银鋗(W2︰34)、银盆(W2︰29)均出土于西二耳室(W2),这里为“沐器御府库……是一间以贮藏楚王御用沐浴器具为主的御府库”[28]。其中,银盘(W2︰35)内清理出薏米、漆盘等物,可能用于盛放食物。银鋗(W2︰34)铭文“宦者尚浴,沐鋗……”及其内盛放的一组爽身陶器和漆奁盒等沐浴化妆用具,银鉴铭文“宦者尚浴,银沐鉴……”[29],以及盱眙县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沐盘(M1︰1766)铭文“江都宦者沐鉴”这些信息表明这几件均为沐浴所用。广州南越王墓银盒内发现类似药丸[30]的物质。其他银质器皿则很难推断其具体用途。

二、铭文与流转

由于当前发现的银质器皿绝大多数是墓葬情境下出土的,且多数墓葬被破坏,因此考古资料在反映器物的实际生产、使用情况时,存在一定的局限。幸运的是,多件器物上带有丰富的铭文信息,这为今人了解它们的流转情况提供了线索。现以其中的代表性银器为例,推断其流转情况。

(一)多件器物可能作于秦国

图二// 战国晚期至汉代前期代表性银制器皿铭文

(二)多件与秦汉宫室相关

一些银器铭文中虽未明确标识年份信息,但通过“乘舆”“西共”“尚浴”等字眼,再结合其他信息,可推断它们与秦汉宫室有密切关联。

广东广州南越王墓银洗(G82)平沿背面刻有铭文“六升西共左今三斤二两乘舆”[35](图二︰7)。西共,“‘西’即秦之西县,‘共’是共厨”[36],“共厨乃专为秦汉皇帝(包括始皇之前的秦公、秦王)祭祀天帝、郊祠五畤提供膳食器具的机构,是奉常(太常)属官”[37]。秦封泥中有“西共”[38]“西共丞印”[39]“西共食室”[40]。此器物上带有“西共”二字,表明“银洗原本是西县共厨的器物”[41]。但“西共”后接“左今”字,“今”字常用来表示现今器物所在地,暗指此前它可能制作、放置于别处,因此此器可能是战国秦宫或秦朝宫室用器。“乘舆”二字也见于安徽巢湖北山头汉墓银盘(BM1︰39),二者字体略有不同,但隶定为“乘舆”无误。

安徽巢湖北山头汉墓银盘(BM1︰39)底部一处刻铭文:乘舆,另一处刻:□一升三升名戌左七今莤□□□[42](图二︰8)。乘舆,根据发掘简报,“原指皇帝或诸侯乘坐的车子,刻在器物上是否表明该器物是皇家和诸侯王家用器,出自该墓当属僭越现象”[43]。蔡邕《独断》:皇帝“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舆”。钱玉春认为,“‘乘舆’二字在当时仅限用于宫廷陵庙等处(使用),它的发现表明该器是皇帝的御用之物”[44]。不过,由于诸侯国“宫室百官,制同京师”,一些“乘舆”之物也可能由诸侯国自做[45]。一升三升,或为“一斗三升”的误写。名戌,或为器物编号。莤,据《说文》,“礼祭,束茅,加于祼圭,而灌鬯酒,是为莤。象神歆之也”。《春秋传》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莤酒。”“莤”字还见于同墓出土的漆盘(BM1︰20)上,其外底部刻铭文“卅三年工币(师)=为信宫莤私官四升半今西共□今东宫”(图二︰9)。全洪认为,“该漆盘乃工师为制器,用于信宫莤府;后移置某皇后或皇太后宫,由私官校检;后来又移到西县共厨及东宫”[46]。全洪在此处将“莤”解释为“莤府”似有不妥,应按照原意解读为一种祭祀方式,此漆器铭文“信宫莤”应指其是信宫举行“莤”这种祭祀仪式时所用的器物。银盘(BM1︰39)可能同漆盘(BM1︰20)一样,为秦国某宫“莤”所作。

巢湖汉墓还出土两件银匜(BM1︰64、65),BM1︰64外底部刻“一升半升十四两十二朱名百卅二”(图一︰5;图二︰10),BM1︰65腹壁刻“南,□斤一两廿朱,五升”(由左往右),底部刻“名少和(私)府,五升一斤一两廿朱,南”(由左往右)(图二︰11)。名百卅二,或为器物编号,意指此为第132件器物。南,墓中未见任何与“南宫”相关铭文,而出“甘泉”“信宫”“东宫”字样铭文。“信宫”可见于《秦封泥集》中的“信宫车府”,信宫即咸阳宫[47]。而“秦甘泉宫即秦南宫,南宫为‘咸阳南宫’”[48]。秦封泥中有“南宫郎中”“南宫内者”[49]等。因此,将此处的“南”理解为秦“南宫”为当。少和(私)府,不见于记载,但“少府”“私府”皆有。少府,专管帝室财政。《汉官仪》载“少府掌山泽陂池之税,名曰禁钱,以给私养,自别为藏”。少府机构之大、属官之多,在诸卿中居首位[50]。秦封泥中可见“少府”“少府工室”“少府工丞”等[51]。私府,皇后卿之属官[52],秦封泥中有“私府丞印”“私府信印”[53]。另外,临淄商王村一号墓中的一件银匜与此二器形制十分相似,均是器物一侧为长方形耳,一侧为短流。三器形制特别且鲜见,可能来源相同,且均与秦宫有关。

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沐盘(M1︰1766)口沿下刻“江都宦者,沐鉴,容一石八斗重廿八斤,十七年受邸”(图二︰12)。宦者,“阉人,宫内特别是后宫之内,由宦者服各种杂役,人数很多……统属于少府令丞”[54]。同墓器物铭文中带有“江都宦者”字样的器物还有青铜豆形灯和釜等。其中灯(M1︰3656)铭文为“江都宦者重三斤容一升半升六年晦陵造”,表明制器机构为“晦陵”而不是“江都宦者”。因此可推测沐盘(M1︰1766)上的铭文是在江都国所刻,而制作机构可能在江都国,也可能另有他处。邸,据《说文》,为“属国舍”,即属国在都城设置的馆舍。“受邸”标明此物是在属国舍接受的。黄孟推测,“受邸”说明此沐盘应为江都王入京后受于驻京之邸[55]。因此,此沐盘应得自汉宫之中,铭文于江都国刻。同墓另出土一件银洗(M1︰3848),其上口沿背面刻“常食容一斗重一斤五两十二朱”(图二︰13)。常食,约与“尚食”同,为掌管天子饮食之官。《汉书·惠帝纪》:宦官尚食比郎中。应劭注:尚,主也。旧有五尚:尚冠、尚帐、尚衣、尚席亦是。《通典·职官八》引《汉仪注》:秦置六尚,谓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尚书。河北获鹿高庄汉墓中出土的铜耳杯及执炉铭文中有“常食中般”四字[56]。这些带有“常食”铭文的器物或与秦汉宫室相关。

狮子山楚王陵出土的银鋗(W2︰34)腹上阴刻“宦者尚浴,沐鋗,容一石一斗八升重廿一斤十两十七朱,第一,御”[57](图二︰14)。尚浴,主天子沐浴之官。秦封泥中有“尚浴府印”“尚浴”等[58],满城汉墓中出土的长信宫灯中有铭文“长信尚浴”。牛济普在解读“南宫尚浴”时,认为“尚浴”应为与五尚相类职官,可补典籍之缺[59]。同墓银鉴腹上阴刻“宦者尚浴,银沐鉴,容二石一斗五升重一钧十八斤十两,第乙,御”(图二︰15)。其与上述银鋗(W2︰34)铭文内容、字体、格式均颇为类似,应为同一批器物。“第一”与“第乙”或为器物编号。从“尚浴”“御”来看两器可能与汉王宫相关。

(三)部分银器跟女性或后宫相关

战国至秦汉,战争与联姻是国家间交流的主要方式。一些银质器皿上的铭文表明,它们可能与后宫、女性相关。如山东临淄商王村一号墓银匜(M1︰17-⑤)流下外腹部竖刻“陵夫人”(图二︰16)。四字偏向战国齐文字,应刻于齐国。铭文“陵夫人”亦见于同墓其他器物上,表明这些器物的所有者或使用者是“陵夫人”。徐州狮子山银鋗(W2︰34)铭文“宦者尚浴”和大云山江都王陵一号墓沐盘(M1︰1766)铭文“江都宦者”中的“宦者”多服侍后宫,“尚浴”亦与禁中相关。广州南越王墓银盒(D2)铭文“私官”为皇后食官[60]。西安青门村西汉墓窦氏银匜铭文“西共窦氏银匜,容一斗七升……”[61]中的“窦氏”。这些信息均表明一些女性贵族与银质器皿有关。她们或服侍她们的官员拥有、使用这些器物。

三、技术与产地

在技术上,本地制作金银器皿并非难事。自商周以来积累下来的青铜铸造和装饰经验,在铸造银质器皿时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如银盘、匜甚至对裂瓣纹银盒的二次加工,更多地使用了本土的铸造技法。而且有证据表明,一些银质器皿或在当地制作,如广州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的4件(C201有3件,C202有1件)银锭,经电子探针检验其成分,“当是制作银卮及焊接主棺室出土银盒(D2)盖顶上钮饰所用的原料”[62],这表明银盒盖钮焊料和银卮等可能是在南越国加工制作的。

而裂瓣纹银盒器身和裂瓣纹银盘则使用了捶揲工艺,这种工艺连同裂瓣纹样式在西方发展得更早、更为成熟,因此多被视为舶来品[63],且多位学者认为其沿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而来。但是,这并不能否认存在着外来工艺传入或外来工匠的到来,进而使用捶揲工艺制作器物的可能。有研究者指出,裂瓣纹银盒是两个相同的裂瓣纹银盘扣合而成[64]。境外虽有裂瓣纹器物,但从未发现银盒这样器形的裂瓣纹器物[65]。前述江都王陵裂瓣纹银盘(M1︰3980)从器上铭文看,可能作于秦国。因此与它工艺相近的裂瓣纹银盒也有可能是本土制作的。不过,由于在此之前捶揲工艺并非本土传统,而在此之后也并未延续或大规模发展。因此,难以否认的是,这种工艺制作的银质器皿主要是受外来文化影响的结果。

当前发现的裂瓣纹银盒不但盒身非常相似,而且器盖加铜钮、器底加铜底座的制作方式也如出一辙。除银盒外,云南昆明晋宁石寨山与玉溪江川李家山墓还出土了多件铜盒[66],与银盒盒身使用捶揲工艺不同,铜盒为铸造而成,其上镀锡或鎏金。“银锡”在西汉《淮南子》《史记》等文献中常连用,或因二者颜色相近。这种明显模仿银盒及其附加底座和盖钮甚至颜色的做法,至少表明制作铜盒的工匠对银盒本身有着非常清晰、明确的认识。银盒甚至铜盒都努力在外表上追求一个共同的模式。这使人不得不怀疑,它们要么有着共同的经历,如为某一政权引进、加工、制作,后通过贸易、联姻、战争等方式流入其他国家;要么各地有着相当密切的沟通,使得不同地区的工匠们很清楚地了解银盒本身的形制,进而模仿制作。

对于银器的制作地,《汉书·贡禹传》载,汉元帝时,“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陈直也提及“只有蜀郡地区各工官,重点在造金银器及漆器”[67],但这些指的应是西汉中晚期的情况,对于战国晚期至汉初的银质器皿的制作地,目前尚不能从文献记载中予以确认。从铭文来看,这批器物中应有一大部分与战国秦国有关,甚至在秦国制作。秦封泥中有“采银丞印”“左采银丞”[68]等,表明秦设有专门负责采银的官职。另外,也确实存在秦地仿制外来品的证据,如西安北郊北康村曾发现的战国铸铜工匠墓中出土的带有草原斯基泰文化艺术特色的动物翻转纹范,对此邢义田已有详细论述[69]。

除此之外的另一个证据是:颇具秦文化特色的蒜头壶。这类器物最早出现在战国晚期陕西凤翔高庄野狐沟M1中,学界一般认为“蒜头壶起源于秦,为秦人所创造”[70],“蒜头壶作为一种秦文化的代表性器物”[71]。不过,研究者多探讨蒜头壶的器形变化,却较少对“蒜头”这一形制进行分析,目前可见宋亦箫撰文讨论[72],然而其认为蒜头壶上的“蒜头”为“大蒜”的观点尚待考证。由于青铜蒜头壶多铸造而成,所以其“蒜头”样式较捶揲而成的裂瓣纹更加圆润无棱,因而很难让人联想到裂瓣纹银器。但是,战国晚期山东临淄商王村一号墓出土的鎏金蒜头铜壶(M1︰97)[73]就颇能说明问题,其上蒜头瓣瓣分明,大小相间,上下交叉,与各地出土的裂瓣纹银器样式颇为相似。可以推断,蒜头壶的“蒜头纹”很可能与银盒或盘上的“裂瓣纹”表现的是同一类纹饰,只是在本土化过程中逐渐模糊了。“蒜头”的样式并非秦人首创,而是借鉴外来器物进行改造后的结果。由此,秦人很可能比其他地区更早地接受到“蒜头纹”器物的影响。

从铭文及上述讨论来看,秦国显然是这些银质器皿的起点或是流转过程中的关键节点。

四、异域渊源

银与金一样是有着异域色彩的材料,金银器皿的制作和使用更非本土传统,而是埃及、巴比伦、亚美尼亚、吕底亚、希腊、波斯等地流行的器类。

关于裂瓣纹银(铜)器的文化来源,学界已多有讨论[74],其流行范围极为广阔,“不仅流行于埃及、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半岛、伊朗高原和南亚次大陆,也流行于希腊、罗马”[75],“在3500年前埃及法老图腾卡蒙(Tutankhamun)墓已经看到有这类纹样的金、银盘、钵的器皿”[76]。不过中国境内这批裂瓣纹器物的模仿对象应不会如此久远,而很可能与波斯帝国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有关。该王朝时期制作了大量精美的金银器,多件器物上还有国王的名讳,如2019年深圳博物馆“从地中海到中国——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藏文物展”中的一件银质壶壶口处用楔形文字刻着新埃兰语,意为“安比利修,萨马迪的王,达巴拉的儿子”。另有大流士一世金篚礨、薛西斯一世金篚礨、阿尔塔薛西斯一世银篚礨等[77]。除裂瓣纹器物外,还有大量的錾刻、鎏金、素面等多种样式的银器皿[78]。可以推测,中国境内发现的这批银质器皿,应是与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交往的产物。除此之外,齐王墓一号随葬坑银盘鎏金的做法以及云南铜裂瓣纹盒很可能亦受其影响。另外,有学者也发现“中国目前所有的裂瓣纹器具均为双层花瓣纹”[79],一种可能是,中国工匠在仿制裂瓣纹器物时刻意选择了这种形制。

秦国能较早地接受到异域文化影响,进而成为银器流转过程中的起点或关键节点,与其历史、地理有很大关系。秦文化兴起于西周,以周孝王封非子于“大骆犬丘地”为起点,主要分布在甘肃东部和关中西部,此时秦文化更多地是追随周文化传统。春秋早期,秦霸西戎,《史记·秦本纪》载,“三十七年(公元前623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秦文化得以拓展。这时的秦青铜器上开始出现精细的动物纹样,并使用金饰。而战国中期,“特别是到公元前4世纪,秦国出现了很多洞室墓以及与草原有关的青铜器。这表明此时秦与欧亚草原、波斯等西亚地区联系十分紧密。而秦始皇陵兵马俑中也发现了异域骑兵的踪迹”[80]。杨建华等学者也发现,公元前1千纪中叶“各地游牧文化进入繁荣期,西区的东进,使得东西区的分界线移至蒙古国中部及太行山以北一线”[81]。很可能在这时,秦国得到了更多的异域文化元素。而秦与伊朗高原沟通的实现,则借助于欧亚草原的游牧人群。

中国大陆与伊朗是两个并行的定居文明,而欧亚草原的游牧人群是定居文明的信息传播者,“是东亚系统中的重要动力以及中国与其他文明的文化交往与贸易的发起者和传播者”[82]。中国腹地与欧亚草原游牧人群的分界线是中国的“半月形地带”[83]。“西戎”便位于此地带,而甘肃马家塬墓地便是代表性物证。“马家塬与哈萨克斯坦东南的伊塞克冢有许多相似性……而新疆天山山麓的遗存与马家塬、伊塞克冢都有相同之处”[84],这说明甘肃马家塬一带在战国晚期已通过天山与哈萨克草原取得联系。秦国可能又通过西戎等生活在半月形地带的人群与欧亚草原进行接触,进而获知了更遥远的伊朗高原的文化与器物。

由于秦与西戎及周边族群的密切关联,秦国有可能较早地接触、使用、制作甚至仿制外来品。比如前文提及的陕西西安北康村发现的翻转动物纹范的艺术题材可能源于阿尔泰地区,而阿尔泰巴泽雷克文化的有角神兽装饰也见于陕西纳林高兔[85],而且当前发现最早的金容器便是陕西凤翔秦墓出土的小金盆。另外,随着秦向东扩张,将金银器皿的使用传统带入东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秦蒜头壶的造型应与裂瓣纹器物一样来自波斯阿契美尼德,后被秦国所吸收,进而随着秦统治范围的扩大而传至各地。由此,裂瓣纹、蒜头等造型可能并非由海上丝绸之路而来,而更可能是从西域一带传入。

在传播路线上,可能通过巴泽雷克文化经阿尔泰山南麓或哈萨克斯坦东南以伊塞克冢为代表的文化经天山山麓,再由新疆哈密地区进入河西走廊传入甘肃天水一带,进而进入关中地区。

五、本土化

银是一种极具异域色彩的材料,由其制作出来的银质器皿却颇有本土风范。这种“本地化”的形成是将青铜所携带的财富指征、制作技术、装饰技法甚至观念延伸到金银这两种材质之上,使得具有异域色彩的金银融入本地观念系统中。

(一)作为财富贮藏

前述广州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的4件银锭“当是制作银卮及焊接主棺室出土银盒(D2)盖顶上钮饰所用的原料”[86],但有研究者就此提出疑问,认为银锭并非原料,而是“与银器饰一起埋入的储藏财富”[87]。这些银锭与河南扶沟古城村出土的楚银币尺寸、重量、形制都有差异,应非银币,但如周卫荣所说,即使是楚银币也很难称得上是用于流通的“货币”[88]。从银锭(C202)“一面满布凿痕”及其成分来看,它作为原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作为原料并没有否认它的财富指征,毕竟不论是银盒还是银卮都可以作为广义上的财富贮藏。另外,出土情境显示,绝大多数银质器皿都与铜器、漆器、玉器等放于一处。推而广之,战国晚期至汉代前期出土的这批银质器皿均可被视为“财富贮藏”。

金银器皿纳入财富贮藏的观念或与楚地有关。春秋晚期以来楚国对金银币的使用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时人对“金”“银”这两种材料的看法。“金、银、铜三币齐备,唯楚独有”[89],尽管此时的“银币”尚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货币”,但楚将金银纳入货币系统,增强了它的“财富”指征,同时使其从“外来物品”转为本地财富,并为日后金银铜并提奠定了基础。除观念的改变之外,楚地青铜器和金银币的铸造技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金银器皿的制作。研究者已发现曾侯乙墓出土的金质器皿的“造型和纹饰上的仿铜作风,具有明显的时代特点”[90],其铸造技术和装饰风格也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当时在楚地已经十分成熟的青铜器铸造和装饰技术。这两方面均对颇有楚风的汉王朝的金银观念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汉朝建立后,多承楚的观念,其中便包含了金银观念。汉代金银继续被纳入货币系统,扮演着大宗财富转移的角色。

(二)并非代表等级观念

从有限的文献记载来看,金银铜代表不同等级的观念,在战国时期的《管子》中似乎尚未明晰,但书中关于金银铜矿产地以及加强管理、禁止私采的记载,也说明金银铜是战国甚至更早时期的各国极为重视的战略资源。至迟在汉武帝时期,金银铜具有等级高低的观念已经成形,如《史记·平准书》“金有三等”的记载。同时,金银铜并提的说法已成平常。汉代出现的金银铜并提且划分等级的思想,可能来自楚国金银铜三类财富的启发。

至东汉,器用之中,金的等级高于银,而银又高于铜的观念已经十分明确。如东汉卫宏《汉官旧仪》《汉旧仪》关于黄金、白银釦器的记载“太官尚食用黄金釦器。中官、私官尚食,用白银釦器”[91],“高祖南面,幄绣帐,望堂上西北隅。……曲几,黄金釦器。高后右坐,亦幄帐,却六寸。白银釦器”[92],以及文献关于金缕、银缕玉衣的记载,如《后汉书·礼仪下》“诸侯王、列侯、始封贵人、公主薨,皆令赠印玺、玉柙银缕”,《西京杂记》“汉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铠甲,连以金缕。武帝匣上皆镂为蛟龙鸾凤龟麟之象,世谓为蛟龙玉匣”。可见,至此时,银已完全融入本土传统中了。

战国晚期至汉初的银质器皿是否与性别、等级识别有关,显然无法使用这些晚期的文献来证明。物质证据表明,在文献记载之前,女性贵族拥有、使用部分银质器皿,但这很可能还并未形成汉晋文献中所说的等级观念,而说明着其他的问题。其中一种可能是,这些女性或因联姻等而在不同国家之间活动,而银器作为珍稀物品随之流向不同国家。此时,银质器皿更多地是带有异域色彩的珍宝,而它们的稀缺和难以获得体现着拥有者的权威、财富、地位。

六、结语

战国晚期至秦汉时期的银质器皿,呈现出集中分布且形制相似的特点。通过对其出土情境、铭文、流转等内容的分析,可以发现,它们可能与秦国、秦或汉中央政权相关,体现出银器在流转过程中各国广泛交流的历史,这种交流形式包括战争、馈赠、交易以及联姻等多种。不过,不排除个别形制特殊的银质器皿,来源可能不同。

在技术上,包括裂瓣形银器在内的银质器皿均有本土制作的可能。秦国在这批银器制作、使用中所占有的关键地位不容忽视。多件银器可能作于秦国。

在异域渊源上,银质器皿因“银”这一材质而具有非常强烈的异域色彩,裂瓣纹器物更加明显。其制作技术和观念应来自异域,尤其是大量使用金银器皿的阿契美尼德王朝。位于欧亚大草原的游牧人群,扮演着沟通东方与西方的角色。秦与西戎及周边游牧人群的密切关联,使它更早地受到异域文化的影响,使用甚至制作银质器皿。

在本土化过程中,银质器皿不仅有着与铜器相近的器形,还代表着比铜器更多的财富,进而成为地位、财富甚至权力的象征。这种象征是在本土化过程中,通过比附青铜,而逐步被赋予的。在这种转变中,一个不能忽视的中介或许是楚,楚对金银币的使用,很可能强化了时人对金银作为财富的认识,这种认识延伸至汉代。

东方的人们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对异域器物或材料进行模仿和本土化改造,到汉代更是赋予其以本地的观念,使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本土传统的一部分。如果说商周青铜器的发展为这一时期金银器的制作和装饰提供了技术和灵感来源,那么此时在制度上、观念上对金银器的改变与确认更赋予其以前所未有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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