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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巴黎

2020-05-15申赋渔

读者·原创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死囚玛格丽特安德烈

申赋渔

遗嘱里的爱情2020年3月21日

“法国已经死亡450例。”法国卫生总署署长萨洛蒙面无表情地在电视上宣读着数据,“87%的死亡者是超过70岁的老人。”我想,詹姆斯大概早就知道这个数据了。

下午的时候,詹姆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经立好了遗嘱,口气相当轻松,像是终于办妥了一件拖延已久的大事。

詹姆斯今年73岁,正是此次疫情中的易感人群。他是我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住在巴黎郊区的一幢两层小楼里。我曾好几次到他家做客,每次都由他亲自下厨,每次的肉都做得很好。

去年圣诞节之前,詹姆斯请我和我的《匠人》一书的法文译者郑鹿年先生及夫人去他家。正在吃饭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视频电话,屏幕上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詹姆斯激动地让我们每个人跟她打招呼,随后不顾礼节地把我们晾了10分钟,跟她叙家常。这位老太太在爱丁堡,比他大两岁,是他年轻时的女友。当初两人相爱了几年,不知道为什么闹翻了。于是,詹姆斯一个人来到巴黎,做英语教师。这一待就是40多年。两人各自成家,又各自离婚,孩子也早已成家立业。现在两个人都老了,女友腿脚不好,詹姆斯得了肺病。一个人在法国巴黎,一个人在苏格兰,已经多年没见,不过偶尔会打个电话。

女友今天打电话告诉他,爱丁堡的咖啡馆、酒吧、餐馆全关门了。苏格兰首席部长说,这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挑战。英国已经感染3983例。苏格兰感染了322例,已经死了6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不幸的人是谁。

詹姆斯在电话里跟她说:“我们结婚吧。”

“现在结婚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会去爱丁堡见你,也不会有什么婚礼。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和你结一次婚。”

日渐严重的疫情让两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女友经不住他的纠缠,终于同意了。今天已经说好,通过邮件办理相关手续。

“祝贺你,詹姆斯。”我说,“这是高兴的事,你写什么遗嘱呢?”

“我没什么财产。只有爱丁堡一套父母留给我的房子,还有法国这一套我住的房子,我写在遗嘱里,都留给她。这样的话,即便我突然死了,也没关系。”

“詹姆斯,马克龙说要给巴斯德研究所拨付50亿欧元用于研制疫苗,中国、美国、德国都在加紧研制,很快就会有疫苗了。”

“巴黎封城后,我每天看新闻。每天都有人死。意大利甚至在用军车运送尸体。这是人类的一场大劫难,我要提前做好准备。年轻的时候,她说要跟我结婚,我拒绝了。之后这40年,我们都没再提过。现在,我应该请求她的原谅。”

“都40多年了,她哪儿还会生你的气。”

“我来巴黎的那一天,她送我上车,我一回头,看到她眼睛里全是泪。这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今天她答应跟我结婚,我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还爱我。”

詹姆斯挂了电话不久,郑鹿年老师就给我打来电话:“你知道詹姆斯要跟他女朋友结婚了吗?”

詹姆斯今天下午大概一直在打电话,告诉每一个朋友他要结婚这件事。

我给詹姆斯发了一张今天网上流传很广的照片—这是法国最著名的街头艺术家C215在塞纳河畔伊夫里的一面墙上的涂鸦—一对戴着口罩的情侣,深情地擁吻在一起。他们意乱情迷、旁若无人,超越了时空,印刻在灰色、粗糙、冰冷的墙壁上。

与死囚通信的玛格丽特2020年3月28日

安德烈告诉玛格丽特,他在俄罗斯已经找到了一座监狱,非常好。

安德烈是俄罗斯的一位戏剧导演,玛格丽特是法国巴黎的一位牙医,两人素未谋面。安德烈听朋友说,玛格丽特10多年来一直在跟美国的一个死囚通信。他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戏剧题材,于是跟玛格丽特联系,想来巴黎与她商谈剧本。

玛格丽特的丈夫是一位传记作家。我到他家去过两次,他在家里也是穿西服打领带,衣着考究。他正在研究维希政府的首脑贝当,玛格丽特对此极为反感,可是也无法干涉。丈夫住楼上,她住楼下,两人几乎不相往来。玛格丽特认为丈夫迂腐到了可笑的地步,他无论见到谁,都会不顾别人脸色,推销他荒诞不经的观念;如果别人跟他说话,他要么起身倒水,要么拿一块点心放在口中,目光飘忽,一句也听不进去。玛格丽特对活生生的人的故事最有兴趣,可以整天听人讲述,一会儿叹息流泪,一会儿哈哈大笑。只是她和丈夫无话可说,每次只要听他说起贝当、福煦元帅、马其诺防线什么的,不管有没有客人在场,她都会转身就走。用玛格丽特的话说,“这场婚姻,就像鲤鱼嫁给了兔子”。

安德烈原本只会在巴黎待几天,商谈一下剧本的计划,签订合同之后就到美国去。他还要去探望那个关在狱中的死囚,毕竟主人公是两个人。可是安德烈来的时机不巧,遇上了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先是美国停止了与欧洲的航班,随后法国也开始全境封锁。

玛格丽特家里有空闲的房间,于是安顿安德烈住下来,正好可以细细推敲剧本。索邦大学的一位教授开玩笑说,每个法国人的抽屉里都有一部未出版的手稿。大概是说法国人天生就爱写作,或者内心总涌动着不可抑制的创作激情。

玛格丽特的兴趣和才华主要在写信上。她几乎每天都在写信,给澳大利亚、哥伦比亚、马达加斯加、埃及等国家所有认识的朋友写信。我也是她的笔友之一。朋友们笑称她是“书信体作家”。不过跟丈夫比起来,她毕竟显得业余,而撰写戏剧剧本是一件相当专业的事。于是她把丈夫从楼上请下来,加入这个因为封城而临时组建的写作小组。

17年前的一天,玛格丽特随手翻开一张叫作《巡回》的街头小报,上面刊载着美国得克萨斯州列文斯通市波伦斯基死囚监狱里所有囚犯的生日。报纸呼吁善良的人们给他们寄送贺卡,给冰冷的牢房送去一丝温暖。其中一个名叫卡尔·奥布赖恩的人和她同一天生日,于是,玛格丽格给他写了一封信。

他们第一次通信是在那一年的4月25日,这天是玛格丽特和卡尔·奥布赖思的生日。之后的10多年,奥布赖恩一直在等待被处决,他们的通信也一直没有间断。

安德烈想把这个充满法式浪漫的故事搬上俄罗斯的舞台。舞台已经准备好,就是那座阴森的监狱。外面疫情愈演愈烈,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被感染,数百人死去。而在玛格丽特家,气氛变得异常活跃。

让人意外的是,最热心于这个戏剧的却是玛格丽特的丈夫。他翻遍了妻子收到的死囚的来信,还有妻子特意留下的回信的底稿,不断为妻子的文笔和表现出的仁爱发出啧啧赞叹。他不分昼夜地进行摘录和整理,并且写出了许多精彩的台词。

有时候,安德烈会和玛格丽特的丈夫发生激烈的争吵。安德烈又瘦又高,一头绿色的头发,穿着绿色的毛衣和绿色的长裤,激动的时候会站起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声喊叫。玛格丽特说他像一只“战斗的螳螂”。而她的丈夫总是显得很沉静,漫不经心地微笑着,等安德烈停下来,才用平和的语调,不喘息、不停顿地进行回击。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客厅一角的一座古雅的大钟。他曾经隆重地向我介绍过,全法国,只有爱丽舍宫有一座同样的钟。

3月19日,俄罗斯宣布彻底禁止外国人入境,安德烈开始变得慌张。回国的机票很紧张,找人订票,对方让他耐心等待。安德烈害怕回不了家,变得沉默寡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談这个关于人类博爱的剧本。

客厅里只剩下玛格丽特与丈夫。丈夫倒是热情不减,相当投入地朗诵着他为死囚写的台词。玛格丽特一直在看新闻。养老院已经死了几百人,却没有人进行核酸检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忙碌不堪,却连一只口罩都拿不到;意大利的神父因为经常出入病房安慰患者,已经死了50多位;法国警察向无家可归者开出罚单,原因竟然是他们不遵守在家隔离的规定……所有人的命运都牵动着玛格丽特的心。

玛格丽特看着新闻,偶尔用余光看着丈夫扮演死囚。10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触碰到了那个死囚面前的铁门,嗅到了囚牢中弥漫的死亡气息。死囚跟她说,当有人走向刑场的时候,所有囚犯都会敲打着门窗送行。而此刻,窗外万籁俱寂,玛格丽特泪流满面。

安德烈终于买到了回国的机票。告别的时候,没有拥抱,没有贴面礼,只有彼此惨淡的笑容。安德烈说:“等疫情过去,戏排好了,请你们来圣彼得堡。”然后弯腰上了出租车。玛格丽特回头跟丈夫说:“希望有这一天。”

10多年来,玛格丽特和丈夫相互厌倦又相互牵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安德烈离开的当天下午,玛格丽特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的末尾,她写道:“我和丈夫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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