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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 白

2020-05-15

读者·原创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百叶小飞小海

小飞把胳膊勾在我的肩上,汗津津的,像一节刚出水的藕。我们跟高年级的人踢了一场分组对抗赛,4比2,我们赢了。小飞贡献了3个进球,其中一脚凌空抽射尤其精彩。那个球是我传的。我爸当初把我塞进足球队,无非是希望我多运动、少生病。足球队每天放学后都要训练,先跑圈,再练传球,练带球,练射门,最后是分组对抗。一年多时间,我从替补的替补一步步踢上主力。小飞不一样,小飞从一开始就是球星。他速度快、技术好,带球像一阵风。我们训练时,总有几个女生站在场边,高年级、低年级的都有,她们是专门来看小飞的。

前几天我们训练完回家,孙琳正站在校门口。孙琳属于那种好看到可以飞扬跋扈的女生,她唱歌也唱得好听,参加过全县的文艺会演。孙琳见到小飞,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随即扭身就走。我们看呆了,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吗?我们都羡慕地看着小飞,小飞苦笑着摊手,说:“是她自己要分手的,我说好,她又跑来打我。”

赢了球,小飞很高兴,主动提出请大家喝汽水。汽水1毛5分钱一瓶,分橘子味和柠檬味两种,镇在碎冰块里,咕咚咕咚喝下去,很过瘾。我们喝着汽水走回家,一路聊着范志毅和宿茂臻谁厉害。我们的小镇临近上海,有不少申花队的拥趸。小飞把胳膊勾在我的肩上,得意地说:“你们不知道,巴塞罗那队新出来一个光头,叫罗纳尔多,那才叫厉害,带起球来拉都拉不住,想对他犯规都犯不着,我很看好他。”

我和小飞顺路,我回卫生院宿舍,他回菉溪新村。快到小飞家时,他压低了声音:“路小霸,我们是兄弟不?”

我说:“当然。”

小飞说:“那你替我传个纸条吧。”

那一阵子我们流行传纸条。男生女生有话当面不讲,要写在纸上,叠成各种形状,很有仪式感。女孩子心细,会把纸条叠成千纸鹤或者幸运星的模样;男生粗糙,折个百叶包就算用心了。至于纸条的内容,有的朦胧晦涩,有的就比较直白易懂。比如上礼拜,黄潇潇托人给我传来一只纸鹤,我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躲进厕所,面红耳赤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句话—借我的5块钱,什么时候还?

我说:“没问题,给谁?”

小飞说:“给你们班的阿愿。”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说话。小飞从书包里掏出一枚百叶包,递给我,眨眨眼说:“不准偷看。”

我和阿愿一起在卫生院大院长大。她爸是内科医生。阿愿的妈妈好像挺喜欢我,老叫我去他们家玩,以前还拿我开玩笑:“路小霸,长大了讨我们阿愿当娘子好不好?”我慌忙摆手,但心里说,好的好的。阿愿听到了,板下脸来,嘴里“哼”一声,“谁要嫁给他”,或者,“我才不给这笨蛋当娘子呢”。

再后来,是小海来问我:“路小霸,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摇头说:“没有吧。”又问小海:“那你呢?”

小海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我喜欢阿愿。”

我想了想,阿愿好像是不错,人长得好看不说,成绩也好,更重要的是,她愿意借作业给我抄,虽然有时候有点儿凶、打人比较疼。我对小海说:“我也喜欢阿愿。”

“真的呀?”

“嗯,真的。”

我俩互相看了一眼,开心地笑了。

有一件事能说明小海对阿愿的感情。那天放学路上,阿愿走着走着,突然摔了一跤,不是优雅地跌倒,而是直接面孔朝下,“啪”一声,狗吃屎。你见过漂亮的女孩摔个狗吃屎吗?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就像谁都没见过她们流“黄龙鼻涕”一样。漂亮的女孩即使伤风感冒了,也只流清水鼻涕。我和车小匪在一旁笑得肚子疼,小海也笑。然后他跑过去,想要扶起阿愿。阿愿对他说:“滚。”

我和車小匪笑得更厉害了。

车小匪报告说,他在住院部顶楼发现了一个秘密仓库,大门用铁链锁着,但缝隙正好可以钻进去一个小学生。小海说,那可能是放死人的地方。我们都很兴奋。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偷偷溜进了那间仓库,阿愿听说了,硬要跟我们一起来。我们不敢开灯,摸索着往里走,越走越黑,越走越冷。我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阿愿一下子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黑暗中,只听见她短促的呼吸。我想,真的有鬼出来的话,我会保护阿愿的。走了一圈,没看见死人,只找到一些胡乱堆放的床单、热水瓶和折叠床。从仓库出来,下午3点半的阳光猛烈地打在脸上,像电影散场。不知什么时候阿愿松开了手,她不满地说:“你们男生真无聊,我不跟你们玩了。”

我一口气跑回家,拆小飞给阿愿的百叶包的时候,手忍不住地抖。我知道这么做很不地道,不上台面,但那时我已经顾不上了。

纸条里是一句歌词,透出显而易见的喜欢之情,后面写着小飞的名字。

我想象阿愿看到纸条时的表情,我有一点儿害怕,怕她从此喜欢上小飞—谁会不喜欢一个足球明星呢,何况还长得帅—然后被伤害,被辜负。想到阿愿伤心的样子,我也难过起来,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呢?

我攥着这该死的纸条,坐在课堂上发呆,阿愿就在离我不到3米的地方。我想起黑暗中阿愿的手,柔软、温热的手,像一颗小小的粽子。我很想把纸条撕了,冲进厕所,然后拍拍屁股,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我以后还怎么见小飞,还怎么一起踢球?我突然一阵难过,恨小飞,那么多女生,他偏偏去喜欢阿愿;也恨自己,没有小飞那样的勇气。

班主任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她也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在一篇题为《我的老师》的作文里,我描述她对我们很严格,“如狼似虎”。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如狼似虎”大概就是凶巴巴的意思。然后我又写她备课多么认真,批改作业时多么一丝不苟……这些都不重要了。后来我知道,这篇作文像地下党的情报一样,在男生之间秘密传阅。谢天谢地,没人敢给她本人看。

班主任喝道:“拿出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纸条往袖口里塞。班主任伸手,哧的一声,撕下大半截儿。她拆开纸条,念道:

你穿的衣裳,很普通但很漂亮。

这晚霞,这时光,你可会淡忘。

大家都哄笑起来,小海也在笑。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就像那句话真的是我写的一样。我这才发现,有小飞名字的那小半截儿还捏在我手里。

班主任嘲讽地问:“什么意思?”我低下头,说:“没什么意思。”班主任问:“写给谁的?”我朝阿愿看去,她正跟大家一起兴致盎然地看好戏。目光交接,她像意识到了什么,笑容僵住了。

班主任拔高了音量:“讲呀,写给谁的?”

我脑子一热,血往上涌,大声说:“写给阿愿的。”

全班炸锅了。阿愿捂住嘴,那眼神像中了一枪。随后她埋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任凭周围几个男生拍手怪叫。

“啪”,一记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火辣辣的疼。“不学好!”班主任愤怒了,“我要把纸条交给你家长,另外,罚你做一个礼拜的值日,从今天开始。”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把剩下的半截儿纸条拿给他看。我爸皱着眉说:“怎么不跟刘老师讲?”

我嗫嚅地说:“不能出卖朋友嘛。”

我爸叹口气,没说什么。

小飞亲熱地朝我跑来。“好兄弟,够意思。”他大声笑着,“听说你让班主任骂惨了,还被罚做值日,到底没把我供出来。”

我强颜欢笑,说:“没什么,兄弟嘛,何况本来就是我不小心。”

“还得多谢你的不小心。”小飞说,“其实嘛,那张纸条不给阿愿更好。”

“为什么?”

“就是……”小飞抓耳挠腮,“我跟孙琳和好了。”

“什么?”我头皮炸了。

“哎呀,分手也是她要分,和好也是她要和,我有什么办法?”小飞很无辜,“这样吧,我每天找两个小弟来帮你扫地,可以不?”

我垂头丧气地回家,阿愿在宿舍大院门口堵着我。

“笨蛋。”她的脸红扑扑的,比平时更好看了。

“你个笨蛋,干吗写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给我?”她气呼呼地说,“这下好了,我的名声都让你毁啦。”

看着阿愿生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还笑!”阿愿更气了,用力打了我一拳。我半边胳膊立马酥麻了。

“这次不算,回去重新写,不准抄歌词,不准再给班主任抓住了,听见没?”阿愿恶狠狠地说,“写得好,我就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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