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合唱团(短篇)
2019-06-18泥巴
泥巴
李百叶下岗了。他原来在橡胶厂文艺宣传队管点儿事,他们那个部门就五六个人,有写书法的老齐,有跳民族舞的杨丽,有拉手风琴的张万里,还有一个人送绰号小不点的王小晴,还有一个是谁来着。
李百叶从单位回到家,将单位给的一次性下岗补助两万元摊在饭桌上,琢磨着这就是后半生的全部家底了,顿时心里空空的,像掉进了水井里。那个水井在老家已经废弃多年,百叶小时候没少看见大人们挑着扁担去那里热火朝天地挑水。
那一晚,李百葉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好,天快亮时,他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居然成了一个盲人。早晨太阳鸭蛋黄一样升起来,百叶出去撒了泡尿,笑意浮现在嘴角。
他住的是大杂院,公厕在外边,临近马路。据说这里快动迁了,但就是个荒信儿,大家每天交头接耳议论的事情,除了下岗,就是动迁。
大杂院出去就是一条很长的老胡同,老胡同再远点儿能看到公交车站。李百叶每天去上班,乘坐公交车,急三火四的,从来没有闲工夫打量旁人。这个早晨不同,他发现他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了。
他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先是到了路边摊,在烧饼铺子前停下脚,买了两个烧饼,就着馄饨吃了,他感觉还不错,他想这就是下岗,不用出勤、打扫卫生、看领导脸色行事了,连早餐都跟以往不太一样,不着急往下咽了。想着想着,他就扑哧笑出了声。
坐在长条凳上,别看他心里闲着,眼睛可拿事儿呢。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两个盲人,一个男的杵着盲杖,另一个女的牵着那人的手,另一只手里敲着竹板,嘴里哼唱着歌。早晨有点小风,不大,那歌就传了过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大热的天,唱这玩意,满拧。于是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人不走字儿,喝凉水都塞牙。人生总有一些时候反季。刚过五十,就被一刀切下来,老倭瓜秧子不能爬架了。
那两个人越来越近,转眼到了百叶跟前。女的还唱着歌。他们迷蒙的眼睛在阳光里闪烁着委屈的样子。百叶坐不住了,上前给钱。不给不仗义,都听人歌了。百叶拿了张十元的票儿。男的用手下意识摸了摸,接着用盲杖点了点地。那一刻,阳光的落点似乎就是盲杖的落点,百叶心里动了一下。
两个盲人走远了。他们的歌声,却变魔术一般闪现在百叶这一整天的情绪里。有几次,他居然恍惚出神,仿佛看见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根盲杖,在地面上来回狠劲儿地敲。
那多像是跟命运开玩笑的抗议之举啊。
眼前的日子得过且过。
转眼一百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磨掉了。除了遛弯,还是遛弯,除了吃饭、睡觉,还是吃饭、睡觉。
接着,李百叶开始有点惴惴不安了。
“你不找麻烦,麻烦来找你了。”
他离了婚的媳妇没多久打来电话,告诉他女儿考上了省内某所不错的大学,快开学了,学费是一笔开销,你看着办吧。
后来,老家的二舅也打来电话,说不好意思,得跟你栽点钱。他们那个屯子的土语,管借钱叫栽钱。栽多少?六千。二舅说他老伴儿前夫的儿子要结婚,乡下时兴盖北京平,盖不起,媳妇就得泡汤,你说咋整?!百叶心一软,那就当一把及时雨宋公明吧。我的妈,两份钱,都是狠差事。
百叶从邮局回到他土生土长的大杂院,门前的藤蔓爬得到处都是,如同他纠结的心事。他明白,他的好日子过去了。第二次创业,已经提上议事日程。
第二天早上,去劳工市场,他在纸板上用毛笔写了几个粗线条的字儿:此人出卖。有些雇主一看这几个字,就挠头,以为这人准是精神上有毛病,谁都不搭理他。直到一个路过的小学生——是个男孩,系着红领巾,娃娃脸,冲着他笑,“叔叔,我想买你”,他才算找到人世间某种奇妙的共鸣支点,如同飘摇的船只靠了岸。
娃娃脸告诉李百叶,他女朋友被同班的一个男生给撬走了,他想报复一下。他准备花一大笔钱,那需要从他私人储蓄罐里支付。百叶笑了,故作神秘地问,你打算出多少巨款,让我帮你摆平?
娃娃脸有点不情愿,与此同时又满是自豪地说了句:“最多出二十元!”
百叶回了句:“小兄弟,仗义啊!”
百叶没有收娃娃脸那笔钱,但帮助他在心理上取得了平衡。百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就你这单薄的身板,能扛起女孩的半壁江山吗?
娃娃脸顿时满面一片火烧云了,那啥,叔叔,我不该早恋,你可别告诉我妈。他望着街对面那个买雪糕的中年女人,仿佛一只小狗嗅到了狗窝的气息,连跑带颠撒欢儿而去。
百叶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这次是居委会给他安排的活儿,让他拿把小刀蘸着水将楼道里的各种招贴全部清除掉。一层一层楼地干,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干,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干,百叶越忙活越觉得没劲。因他从前在文艺宣传队里净联系人了,为了一场演出跑前跑后,布置场地,拉标语,准备服装道具,这可都是跟人吵吵嚷嚷的活计,加上他能说会道,所以他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欢闹的海洋。现在却落得只能跟那些丝毫没有生命体征的招贴打交道,多半天张不开嘴,想起来实在沉闷枯燥。这个活儿他足足干了半个多月。最后那天,实在憋得不行,他就敲开了顶楼一家的门,结果出来个老太太,颤颤巍巍,说先生您有啥事呀。百叶一看人家,就咧嘴套近乎:“您长得真富态。我是宣传队的,想跟您汇报演出。”没想到老太太居然满口答应,还告诉他当年自己是二野战地文工队的一个文艺小兵,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迷上了大提琴。你进来坐。百叶也真是累得胳膊酸腿脚麻,巴不得有人跟他说说话。
到了老太太的客厅,看见有一架老式的大提琴,如同宝物一样被主人供奉在角落里。老太太说,今天巧了,碰到搞宣传的了,心里觉得近便,都是自家人,那什么,你唱点儿从前的歌让我听听。
百叶那一刻觉得幸福简直从天而降。
其实,百叶清楚自己在专业上并没有特殊造诣,人家演员演奏员播音员还有搞书法出板报的,那才叫有料。不过,他当个小头头,能张罗事,这是他的特长。当然,场面混多了,偶尔也一试歌喉。眼前碰上了这么善解人意的老太太,那就冒充一下李光羲,唱唱《祝酒歌》吧。
别说,老太太听得很投入,一边儿还不知不觉打起了拍子,弄得百叶很激动,结果把高音唱劈了,就是这样,老太太还特意鼓掌表示敬意。
百叶说,老人家,该您的了。
老太太又是颤颤巍巍地抱来她的大提琴,像是抱着一个孩子那样专注认真。
“有年头没拉了。上一次还是老闺女出国留学那年,我拉了《雁南飞》。拉完,我眼泪就唰啦一下子出来。儿女大了,翅膀硬了,都远走高飞了,就留我一个还在这儿垒窝筑巢。老家雀了。”说着,她又搭弓上弦,还是那曲《雁南飞》,忧伤的旋律在不大的屋子里波浪一样回旋荡漾。
百叶辞别老太太返回自己家里,躺在炕上,直勾勾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那已然发黄的天花板仿佛长出了向日葵,长出了五线谱,又长出了伸开来的两只手臂。打着音乐拍子的手臂。
百叶激灵一下子从炕上弹起,大喊一声,他妈的,我知道自己后半辈子干啥了!
夜很深了,他再也睡不着。
索性起来抽烟,一根根,一直抽到天蒙蒙亮。
刚想迷糊着,听到有敲门声。收卫生费的那个老头又来了。老李啊,该交钱了。百叶晃晃脑袋,再宽限几天。
老头说,没钱,还抽烟。
百叶说,抽烟就有想法了,有想法以后就有奔头有希望了。
老头从百叶手里蹭了两根烟,悠悠然出去。百叶那天连早饭都没吃,就拿着糨糊和一叠旧报纸,还有墨水毛笔,到了招工市场的宣传栏旁边,用糨糊把报纸贴上去。等稍微干點儿,就用毛笔蘸着墨水写自己的招聘广告,内容如下:希望之声合唱团准备从即日起组建,男女老少均可报名,会唱歌会乐器演奏的优先录用。最后一项是联系电话。其实也就是家里的宅电,手机其时还没有普及,只有少数老板拿着那像砖头的大哥大吆五喝六的,满街上打电话。
写完告示,李百叶就躲到一边看看有没有响动。别说,不一会儿来了个描眉打鬓的中年女人,看了告示,不以为然地咧嘴笑了。百叶心说,装什么大瓣儿蒜。不过,没想到那女的居然冲着他点点头,大哥,闲着也是闲着,妹妹陪你唠唠嗑儿,行不?百叶一看事情不妙,那什么,妹子,我还有事,改天的啊!就撒丫子一路没影了。
回到家,百叶一直在等电话。直到电视屏幕上闪出雪花点,节目都播完了,偎依在椅子上的他打起了呼噜,也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百叶储蓄罐的钱越来越少。再这么下去,可能十天半月就揭不开锅了。
正赶上家里停电,外面还下着雨,顺着窗户,能看见马路上有条长毛狗,恓恓惶惶被雨水浇着。傍晚,百叶还饿着肚子。他想自己跟那条狗都是世间落魄的东西,一瞬间,他的内心无比凄凉,与此同时又似乎有一种温情和牵挂,于是他打了伞,快速地走到马路边,将那条长毛狗紧紧抱进怀里,抱回了家。
他给这条流浪狗取名老田。
想着,想着,他眼睛就湿润了——老田是他从前的战友,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不慎踩响了地雷。临死前,老田要抽烟,百叶冒着生命危险突破封锁线,从一个老乡家里弄来一盒红塔山,让老田管够抽,抽着抽着,老田咽了气。后来,百叶转业到地方,烟抽得跟老田一样凶。而这只叫老田的狗,风雨夜里找到了归属,从此后就跟着百叶讨生活。不久它也学会了抽烟。都是百叶穷极无聊时逗弄它,它一沾就上瘾,算是跟主人别有渊源。
老田第一次学抽烟,那还得从主人头一回上街卖艺说起。
当日,百叶真豁出去了。拿个掉了漆的搪瓷的洗脸盆到开发大道边上用饭勺子来回敲,老田在一边摇着尾巴,欢快得直叫。之所以选那个地方,是离熟人远点。
哪想到,越躲着谁,谁还就越凑趣往前赶,没法没法。这不,他的前同事小不点王小晴拖着拉杆箱戴着太阳镜从火红六月的毒日头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那一刻,百叶正摇头晃脑声嘶力竭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手里的家伙不断撞击出高亢而脆快的噪音。那天百叶也戴了副墨镜,就怕被熟人认出来啊。可是,王小晴正笑嘻嘻看着自己,行啊,老叶,多日不见,你跑这儿练摊儿了。百叶还想装,您认错人了。谁是老叶?还姥爷呢。
王小晴平素就喜欢不依不饶,一根筋到底的做派。我说老叶,同是天涯沦落人,都不容易,下了岗,不就为了口饭吃,没有同甘苦,还有阶级情呢。你唱歌,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原来咱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就听你指手画脚地调度了,哪承想你是被窝里玩擀面杖,偷偷地练着自己的高招。
百叶赶紧把墨镜摘下来,妹子,让我好好瞅瞅你是谁?小不点,给哥弄根烟抽吧。都断捻儿了,不瞒你,没钱,烟都躲着你。
王小晴知道百叶烟瘾大,就到就近买了盒辽叶,带过滤嘴的,已经不错了。百叶两眼放光,还是妹子心疼领导。你看,说走嘴了。挨打挨打。
王小晴说,等有机会请你到小吃部坐坐,我自己的小吃部。
你这是去哪儿?
到哈尔滨玩一趟,听说那里夏天避暑好……
小晴一眼瞄住了地面上摆着的铝制的饭盒,心里一酸,那不是从前经常在食堂见过的老伙计吗——百叶会不时从那里面夹点菜给同事,包括给自己……如今,它成了乞讨生活的用具。她谦恭地俯下身,拿出一张百元大票,诚意地放进里面。
百叶有点不自在,小晴,你这是干什么?
小晴嫣然一笑,哥啊,过不下去的时候,找我,这是我手机号和地址。她在一张纸上留下了联系方式,转身走了。百叶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地拍了拍老田。
他吧嗒吧嗒抽着烟。老田似乎懂他似的看着他抽。
抽到烟屁股那会儿,百叶突然停下来,将剩下的烟送到老田嘴里,老田居然模仿着主人的样子,抽得特有型。
百叶又唱起了摇滚,“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这一天除了王小晴扔下的那张百元大票,百叶一无所获。
但他是个打过仗的人,失败对他就是一阵风。再说,想到小晴过得不错,他觉得有一天自己也会闯出条路。回家的路上,经过菜市场,他买了点好东西,给自己做了顿美餐,老田也啃着香滋辣味的骨头,然后不时围着他转圈。
第二天百叶和老田去了小南教堂一带,事先,他用纸壳剪了块宣传板,上面写着:为生命放歌。
那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天主教堂,伫立在风雨剥蚀的院落里,早晨的阳光打在彩绘玻璃上,照着伸向苍天的穹顶和十字架。
百叶这时候开始和路过的人打招呼,您听个歌吧。您听,我就唱,给点零花钱。老田把嘴巴伸进那铝制饭盒里,贪婪地嗅着什么。不一会儿,有个阿姨带着小孩过来了,孩子往盒子里扔了一块钱的硬币,说叔叔我想听《我爱北京天安门》,你会唱吗?
百叶一开始有点犯难,毕竟这歌是小时候穿开裆裤时学会的,多少年封存在记忆深处。这一张口,得带上点儿顽童调皮可爱的劲儿,于是他就感觉到一种久违的难为情。好在为了讨好小朋友的慷慨解囊,他是豁出去了,这一张老脸就像树皮,怎么磨怎么是。
当他深情而略带滑稽感地唱完这首歌,小孩他妈笑了,小孩则直拍巴掌。李百叶略带尴尬同时又充满自豪感地望着他们一溜烟走远。
不久,我们主人公的好运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当天赶上是礼拜日,做弥撒的人特别多。有几个年轻的修女披着黑色的罩衣,目光里散发着慈和悲悯的光芒,将一大口袋零花钱都捐进了那个孤苦伶仃的铝饭盒,并且念叨着,圣母马利亚保佑!
百叶很抱歉地看着她们,说我也不会唱你们那些歌,咱们不是一个番号。一着急,他又使用上了部队的习惯语言。噢,不是一个系统的,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正确的词语。
修女们中有个年龄略微偏大一点儿的给他发了本《圣经》,说有时间瞧瞧。
百叶有点好奇地接过书,回头递给了老田,它用嘴叼进了帆布书包。
紧接着,卖雪糕的老太太也来凑趣,说大兄弟,我也想为生命放歌。你有麦克风吗,没有,大喇叭也行。
百叶摇摇头,但他打心眼儿里感谢人家提了个醒。日后那些东西得置办上。
老太太说,以后你就上这儿来,回头客准保多,信徒多的地方,生意差不了。没看着,买我雪糕的人就跟割韭菜似的,一茬连着一茬。
百叶心里嘀咕,那是天热,他们口渴,跟信什么不搭界。不过,老太太是个面儿上人,谁买雪糕,她都怂恿着人家去听歌。说一边吃雪糕,一边听歌,多带劲儿,没治了。
不少人跟老太太熟,都给她面子,所以不管听不听,都弯腰往百叶的饭盒里扔钢镚儿,叮当叮当,一会儿饭盒满了。这时候,李百叶的嗓子也唱得直冒火,眼看着撑不住,而老田在一边时不时地将两只前腿抬起,仿佛给人作揖,看上去特别逗趣。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吃过晚饭,百叶和老田终于都消停了。百叶搂着老田在那铺炕上睡得那叫香。
猛然间一阵电话铃响,百叶迷迷瞪瞪下了地,拿起听筒。对方不吱声。百叶没有好气地问,你,谁呀。对方还是不吱声。这回百叶有点急了,说你要是还不言语,我就挂掉电话。
爸,是我,小米呀。
百叶听出是女儿的声音。
都多大了,还跟爸闹着玩。
小米在电话里恳求百叶以后别在街上唱歌了,说她同班同学的父亲今天下午坐在别克车里远远望见了百叶,就跟后座上的女儿叨咕,那不是你班上那谁的家长吗?干这个,真掉价。百叶在电话的这头沉闷了片刻,说,要是为了这个,你打电话,你就不是爸的女儿!爸下岗了,得自谋生路,唱歌是我下半辈子的选择,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女儿那边无语。百叶兴味索然地撂下电话。老田眼神里也仿佛笼罩上一层无助而凄凉的阴翳。
后半夜下起雨。
滴滴答答,跟老墙上的挂钟形成奇妙的呼应。
百叶是在恍恍惚惚的梦的间隔听到雨水的声音,很奇怪,他又梦见自己是个盲人,这次还拿着话筒在许许多多带着面罩的人跟前唱歌。那一刻百叶的口唇干渴,而那一滴滴雨好像就是缓解干旱墒情的甘霖。
百叶又睡着了,再一次醒来,是他觉察到失明的眼睛从一片黑暗里挣扎出来而后获得的重生般的光感。他确实有点糊涂了,自己究竟是个盲人还是一个眼睛明亮的人。他努力打量着渐渐亮起来的房间,看见了晨光在老田黑黝黝的皮毛上堆积起来的斑斓图案。
梦会灵验吗?自己的眼睛明明好好的,怎么会成为瞎子?百叶百思不得其解。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和老田又来到小南教堂门前的过道上。当日人很少。他唱了多半天,也没有谁搭理他。卖雪糕的老太太也没来。
太阳特别毒,即使在树木的阴凉处也蒸腾着暑气的热浪。百叶咬着牙坚持了一会儿,心里有点打退堂鼓,觉得唱歌挣钱几乎像大海捞针。于是他和老田草草吃了顿午饭,就没精打采地往家赶。
走到离家不远的胡同口,却看见那一男一女两个盲人又敲着盲杖起伏着歌喉送来动听的歌。他们唱的是《映山红》,“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其实,他们面前一个人都没有。但是他们唱得如此投入如此卖力,仿佛是给天和地唱的,是给鸟和白云唱的,是给风和花朵唱的。老田竖起耳朵听,听得入迷,尾巴颤动着,像是跟着节拍舞蹈。百叶越听,眼睛越湿润,走上前把兜里仅剩的几块钱一股脑塞进女人手里。那女人幸福地笑了。就像一块奶油融化了。一块冰融化了。这个时候,百叶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他们拥抱在一起,一同唱着:“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紧紧地閉上,体味着当一个盲人的喜悦与激动。这大概就是后来著名的李百叶盲人合唱团的萌芽和肇始。也许在李百叶的生命里,把自己装扮成盲人来唱歌,是他妈最牛的事儿。这种突如其来的迷醉的错觉始终蛊惑着他,朝着明天的希望彻底撕裂喉咙歌唱,歌唱!
又过了些天,在我们那个城市的许多边边角角,如果你留点神,就会看到三个盲人组成的合唱队,热火朝天地上演着不同的剧情。其中,一个高个头戴着粗框黑墨镜,时常叼着烟卷着魔地抽。他抽够了,歌就唱得发光出彩,他的两腿前总是蹲着一条长毛狗,眼睛黑汪汪的,深情地盯着主人的一举一动。
那个人当然就是李百叶了。
老田看着主人撒欢儿,旁边还有两个盲人助阵,有时候它也汪汪地叫几声。
百叶把自己装扮成盲人,也拄着盲杖,戳着地走路,没事了,就琢磨身边那对夫妻的动作举止,现学现用,越学越像。
他们挣的钱时多时少,反正比单干时强得多。百叶管钱,两个盲人都信赖他,只因从前他那么慷慨地帮助过他们。对了,忘了交代,那男的盲人叫王有草,女的盲人叫叶菊花。
王有草和叶菊花都是信徒,每个周日都去做礼拜。在他们的撺掇下,李百叶偶尔也翻翻那本从修女手里传过来的布道书。
有一天晚上回到家,老田先眯着了。百叶读着《马太福音》:“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他心里感到无限宽慰。又读到“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亮了,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他久久地回味着这些话,如饥渴的人遇到甘泉。
戴着黑墨镜、拄着银白色盲杖的李百叶像吸铁石一样不知不觉吸引了不少捧场的观众。我们城里有个出名的企业家,人送绰号小津桥的,常常开着大奔来到百叶唱歌的地方——公园附近,高架桥下,广场边上,甚至废弃的仓库周围……合唱队儿哪都去,小津桥也哪儿都跟着。你说邪门不邪门。每次,他扔的钱都不少。有几次,百叶和老田回到家,他插上门,细心地数着小津桥给的钱,十元大票整整上百张。百叶心里直画魂儿,这唱的是哪出戏呢?
叶菊花她爸老叶来看女儿是立秋那天。老叶也是个瞎子,据说爷俩的双目失明跟一场大火有关。老叶很风趣,买了许多香瓜,用蛇皮袋装着,当着大家的面,掏出来最大的一个放进菊花手里,说闺女吃吧,小时候你就爱吃这个。爷俩的眼睛显然是烧伤导致失明的,这对于他们来说最初一定相当痛苦。半路失明,有点像倒春寒,要是总是冬天还好办,就怕你见过了春天,冬天却赖着不走。
老叶又把另一个大个儿的瓜放进王有草手里,说姑爷你就好好跟菊花过日子吧。玻璃厂那年的爆炸事故现今也查不出个缘由,我和菊花都得认命了。人这一辈子不知道要碰上什么,碰上什么咱们都得好好活。
一边的百叶这时候插了一句,您老认识小津桥不?
老叶摇摇头。听说那黑心的老板在山里开矿,挣了老鼻子的昧心钱。
老叶又把一个特大号的瓜塞到百叶手里,说我把闺女和姑爷都交给你们这个合唱队了,他们跟着你走,再黑的天也能见亮,你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呀。跟死神打过交道,还怕个啥!
老叶当天晚上就住在女儿女婿“承包”的废弃的旧仓库里,百叶让他到自己家里住,他怎么都不答应。几个人就在凉风飕飕的铁皮围成的屋顶下大口抽着烟,大碗喝着酒,大声唱着歌,好不壮观!
临走时,老叶摸了摸老田的脊背,说这年头情义烂掉了,人心真不如狗肺啊!
令百叶大吃一惊的是,老叶出门的时候居然问他,你眼睛怎么瞎的,接着补了一句,我看能治好。
秋天夜里的风挺凉,百叶和老田往家赶,搭上了末班车。百叶的烟瘾还没过劲儿,抽起来满车都是烟味儿。他酒也喝高了。汽车司机几次告诫他别抽了,他答应好好的,可就是不执行,最后气得司机索性熄火停车,硬是把百叶连同老田推搡着让他们一起滚下了车。
荒郊野外,天上的寒星点点滴滴,清凉地照耀着这几近安眠的人世间。
附近是一片坟地,时而有磷火闪动着灵异的光芒。百叶跟老田就睡在一棵放倒的大树的枝干上,秋天野菊花清香四溢,草丛深处的昆虫发出唧唧鸣唱。天快亮的时候,百叶醒过来,琢磨着小津桥那么慷慨大方背后的谜底。在他似有若无的聆听中,那玻璃厂玻璃粉碎的声音顽固地过电影一样浮现出来。尽管都是幻觉中的想象,却那么真切地搅动着百叶敏感的神经中枢,终于他有点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一旦闭上了眼睛,装成了盲人,反倒能清清楚楚地发现这个世界的荒唐和奥妙。
然而,就在他有些扬扬得意之际,下意识张开眼,却忽然发现,老田正用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呢。狗眼看人,心境澄明,天光就在他们互相的凝望和对视里渐渐跟着亮了。
不久以后,前来报名参加合唱队的电话如蚂蚱草一样漫过了百叶的耳朵边缘。许多天晚上,老田和百叶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铃声便响个不停。有些不是盲人的家伙在电话那边哇啦哇啦说什么也想参加,说就想捧个场。就想图个快活。更令百叶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前同事——跳民族舞的杨丽,拉手风琴的张万里,甚至写书法的老齐也都先后打来电话,说周六周日可以赶过来帮衬一下。百叶激动地悄悄挂了电话,觉得天上的星星都掉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化成了一片潭水。
没有多久,李百叶盲人合唱团在青年湖岸边的一处凉亭里举行了隆重的会师大会。凉亭里里外外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们都是盲人。百叶打量着这些来自东西南北甚至天南地北的流浪艺人,一时间有了胜利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看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日子就在眼下。
很快,他确立了合唱团的规章制度。把那些盲人按照出生地划分为小河沿帮、慈恩寺帮、大南帮、桂林街帮、建设大路帮,如果那些人来自更加遥远的城乡,他就以华北、东北、西北、中南、华南等地理区域范畴来界定。并且指派其中能干的当他们的头领,规定哪一帮在城市的哪一块地方活动。这么一分派一布置,百叶心里暗笑,这不跟小时候他妈玩的那些占山头游戏简直异曲同工如出一辙?
最可笑的是,西北帮就只有一个兄弟,华南帮也只有一个姊妹。这也撑不起一片天地呀。百叶遂暗自祷告,以主之名,让我的弟兄姐妹遍地开花结果。
什么事风生水起,就得借助外力。
可以说是小津桥给了盲人合唱团以最大的助力和推力。先是幫着在环路线上建了第一座“盲人之家”。一个小木屋的造型,里面有桌子和椅子,有矿泉水供应。虽简单,但令人神往。后来又给了百叶一台用旧的绿吉普。这样百叶可以乘坐它巡视各个地段的盲人演出状况。
百叶自己开车,老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那辆绿色的吉普穿街走巷,不时会在某处停留下来。这时候戴着大墨镜的百叶掐着腰,撇着嘴,牛气烘烘对身边的盲人歌手训话。一开始,他本来心软,不太好意思拿腔作调,可是他若老老实实跟那些盲人打交道,譬如跟人家称兄道弟、亲姊热妹的,人家就跟他开玩笑甚至捣蛋,于是慢慢地他就改变了套路,学着在港台电影中看到的黑帮老大的样子有意识那样模仿着做。一身派头一脸黑。
渐渐那些后来加入的人习惯了“头儿”的颐指气使。
倒是王有草和叶菊花还得慢慢适应。他们对百叶的华丽转身有点不适应,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原来百叶干什么都跟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现在则是自己一头独大,凡事说了算,他唾沫星子掉在地上都能成钉儿。
渐渐地,他们跟百叶的称呼也变了,原来叫哥,后来逐步地过渡为领导,再后来干脆就叫“老板”了。
老板李百叶领着他的盲人合唱团就像滚雪团似的规模越滚越大。哪个群体都是小社会,哪个小社会都藏龙卧虎。盲人们中有真本事的人确实为数不少,他们有会唱二人转的,有会唱样板戏的,有会唱北京琴书的,有会唱《北国之春》《拉网小调》等外国歌曲的……李百叶也越来越精明,摸出了门道和行规,他别开生面地利用盲人歌手的特长,有时候会搞个跨片儿的联合演出,比如把大南帮中和小河沿帮中会唱二人转的凑在一起,让他们专业对口,强强联合,这样他们出去到哪个地方搞的二人转专场,都会吸引更多的看客前来捧场。逐渐盲人合唱团中开始暗流涌动,出现了二人转帮、样板戏帮、港台流行歌曲帮、外国民歌帮……这些根据不同爱好志愿形成的组合,一下子瓦解掉了原来各自为战的地域性划分的帮派,也让李百叶的团队更有活力更有战斗力,同时也更加难以统一管理了。
那年冬天我们这个关外最大的城市开始大规模对外招商引资。在接待外宾们的欢迎仪式上总会出现盲人合唱团的身影。老外们平素净看芭蕾交响音乐剧歌剧什么的,这下碰到了咱们民间富有地域文化风情的表演,简直看呆了——这些风风火火的演唱和演奏者野性活泼纵情地唱着,跳着,舞着,吹着,打着,拉着……他们简直神了,关键是他们可都是盲人。于是那些外商冲着他们五花八门的艺术表演,结果都会高抬贵手而比较任性地签下一款款订单。尽管数额并不太大,可也足以拉动地方经济,带动文化消费潮流。
不久有关李百叶和他的盲人合唱团的新闻报道和照片开始在本城的晚报还有晨报上刊载。
一天早晨,李百叶开着他的绿吉普,带着老田又去小河沿一带例行巡视盲人们的演出,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严重堵车,说是某国元首驾临本市,不少路口有警察戒严过不去了,许多车辆不得不绕行,就憋在一些路段,成了瓮中之鳖。李百叶有点生气地把车停到路边,正好附近有阅报栏,他就下车想消遣一下难耐的时间。没想到晨报和晚报双双报道了他们盲人合唱团在对外招商引资会欢迎仪式上的表演盛况,嘿,那不是我李百叶吗!透过黑墨镜的边框,他发现了自己光辉灿烂的尊容竟然闪现在报纸照片上明晃晃的位置。此刻,百叶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在阅报栏上了。赶巧后面有个梳分头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戴着近视镜,显得斯斯文文的,他也想看看报纸,但看前面的黑墨镜那么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方圆,就小声提醒,您是不是靠一点儿边,让我也瞧瞧。李百叶沉浸在自己的得意和成就里,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大大咧咧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李百叶呀,盲人合唱团的老板呀,这都登报了!
那天李百叶把附近报摊上所有的晨报和晚报都包圆儿了,那些卖报的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他们都恭维李百叶,说这位大哥耳朵大有福相,戴着黑框墨镜,看上去像杜丘。就是那个日本电影里高仓健演的狠角色啊。百叶越听越找不着北了。心说,我他妈究竟是谁呀!
这以后李百叶的生活状态有了巨大的改观。他先是不怎么在那個大杂院的家里住了,而是临时到一家相对便宜的旅馆租了个包间,在那里吃饭、睡觉、办公。盲人合唱团各个帮的帮主都很赞成老板的改变,他们说,咱的头儿也得活得像个样吧!
正是在这个廉价旅馆的包间,李百叶遇到了一个叫小敏的离婚女人。她是这家叫柏翠园的旅馆的清扫工,每天按时按点打扫房间。每当她带着老式雪花膏的气息走进百叶的房间,百叶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现在的女人都买高级一点儿的化妆品,各种各样的品牌,谁还用那么土的东西呢。百叶望着小敏那藏青色外套下裹着的丰腴身段,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自从离婚,好长一段时间没碰女人了,以致他都有点吃不准自己是否还是一个功能健全的男人了。小敏的出现带给了他朦朦胧胧的一点儿希望的光亮。
到了晚上九点以后,柏翠园旅馆的夜生活开始了。共享大厅有十来张茶桌,坐满了谈生意的人、消遣的人,还有落魄的流浪艺人。时不时会有女大学生推销啤酒,来来往往,很是热闹。百叶忙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就不爱出去了。时不时会喝点啤酒,趁着酒精劲儿,顺便摸摸女大学生的手。但没有什么真格的。有一天半夜,他喝过酒,回到包房,突然听到了房间的电话响,拿起听筒,他听到里面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大哥,需要服务不?他赶紧放下电话,心突突的。李百叶那个时候就更加想念小敏,想着小敏如果出现,他肯定会有所行动,哪怕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不久小敏悄悄离开了柏翠园,连声招呼都没打。
好在李百叶兜里的钱越来越多,揣不住了,得拿编织袋装了。这多多少少缓解了小敏不辞而别带来的沮丧。
随着盲人合唱团通过各种名目的演出,譬如在某个节日他们就会成帮结伙占据学校的食堂、工厂的文娱活动中心、电视台的演播室……把他们那充满土腥味和洋味的拼盘式表演,带到各个地方繁殖和发酵,他们的经济收入也跟着不断上涨。这个帮那个帮只要挣钱了,大头儿都归李百叶统辖和支配,直到他在柏翠园包房里为储钱配置了好几个密码箱。直到密码箱满了,再取出来存到好几个银行。
这个时候李百叶觉得自己不能光守着那个小旅馆过日子了。他开始向往另一种生活。别的不说,他和老田每到周六和周天便到那些灯红酒绿的高档宾馆轮换享受更有品位的优雅生活。他们住套房,听组合音响,热天吹空调,冷天有暖风。按摩小姐也会不时光顾,给百叶带来神魂颠倒的特殊的精神冲浪。他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有了变本加厉的超值设计。在他眼里,那些瞎子的眼睛加在一起也没有他李百叶一个人的亮,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会嘿嘿偷笑。
不过,有一天晚上,百叶刚刚从某家豪华宾馆回到他的小旅馆——那个大杂院他现在基本不回去了——就碰到王有草和叶菊花前来找他。两个人话里话外的口气很是有些埋怨百叶。他们听别的人私下里嘀咕,百叶开始挥霍大家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他们不信,但人家有鼻子有眼睛地举出了具体的事例,比如,找小姐,住高档酒店,抽名牌香烟。
百叶没头没脑地笑了。一丝冷漠嘲讽的线条浮现在嘴角。他拉住两个人的手,故作亲热地安顿着他们,怎么会呢。哥是啥样人,你们心里还没有数吗!
听了百叶的话,菊花的眼睛里竟然挂上了一层泪花。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那个乱哄哄的院子,老田一直跟随着他们,像是为他们送行。那狗很少叫,这一刻却凄凉地叫了好几声。当老田再次回到屋子里,它用迷惘甚至可以说是带点不信任的眼神盯着百叶。百叶也注意到了,内心里不觉颤动了一下。
后来百叶再去高档宾馆泡妞,老田就不跟着了。好多天后老田失踪了。百叶很难过,他想起了老田跟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他们相对抽烟的情形历历在目。
百叶出事是在冬天飘着雪花的圣诞夜里。小南教堂挤满人,他进去看了看,对着圣诞树上的灯光呆呆出了一会儿神。他转身从那条街边钻进了停车的小胡同,开着他幸福的绿吉普,眨眼消失在人流之外。
百叶把车熄火在一家叫大卫营的夜总会的停车场。那天整个停车场就他这一辆车。静极了。往日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转瞬成为飘走的尘埃。他往里走,发现门廊上的招贴画居然都是盲人唱歌的影像。其中的一幅上面有一男一女,长得特别像王有草和叶菊花,百叶揉了揉眼睛,他们的神情顷刻充满了骄傲和蔑视的双重意味。
那天夜里,百叶在高档套房睡得很香。直到他感觉嘴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上不来气,他叫,又叫不出来。他的两眼也不听使唤了。他恍惚中被抬着,运到了很远的地方。
过了好久,也没人理会他,李百叶肚子饿了、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心说,这下完了,我成了真正的盲人。
是的,李百叶被绑架了。眼睛始终被罩着,那黑色的云翳让他掉进了永远的黑夜的怀抱。
一开始,他不吃不喝。渐渐地,他发现反抗一点儿都没用。于是就顺从人家的要求,还大声嚷嚷着要吃什么要喝什么。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耳边传了过来,你他妈的就是贱。明天就跟我出去卖唱。唱好了,咱对半儿分钱。唱不好,连稀粥都没你的份儿,记住了!
从此,李百叶走上了他的第二次盲人歌唱生涯。最痛苦的是,他必须按照那个家伙指定的路线卖唱,别的地方不准去,也不准见别的熟人。那人告诉他,你的刑期是一年,监外执行。不听话的话,就弄瞎你的眼,让你变成个真的盲人看看!
在百叶的记忆里,那年的冬天天气很冷,他按一条条事先规定好的路线沿着街道狼狈地走着,迎着北风唱着歌,时常喉咙干涩撕裂。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百叶每次唱到此处,都会动真情,泪花在黑墨镜的边框点点滴滴地打着旋涡。他衣衫褴褛,头发长长的,有些日子没剪了,而且有了花白。他用一根脏兮兮的竹竿当盲杖,边走边敲,“求求您,赏俩钱儿吧!”
于是他的破铝盆又能听到钢镚儿脆快的响动。
那个跟他接头的家伙一个礼拜见一回,而且从来不让百叶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是到了暮色渐渐笼罩之际,他们才在小南教堂门口的路边会面。百叶把不透光的黑布自己先行罩上两眼,再吹几声口哨,那人听到,就过来把百叶挣來的钱取走一半儿,人家做事还真讲究呢。有时候他们还能抽空闲聊几句,百叶听那人说起现在盲人合唱团归老叶管了。
哪个老叶?
就是叶菊花他爹呀。
这怎么可能?
我还会骗你咋的!
李百叶又问,那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那人闪烁其词,说你就别问了。
这些天百叶一直在琢磨着究竟是谁把他逼上了绝路。想来想去,他锁定了小津桥。
筑台的或许就是拆台的。成全你的人也会毁掉你。对了,就是小津桥。这个笑面虎深不可测呀。除了他,还会有谁?
李百叶躺在大杂院的破烂床里,想起当初的一些细节,越琢磨越觉得那个给他布置陷阱的人就是小津桥。
明明白白记得上一次他和小津桥在自己的包房里对饮,酒喝高了,小津桥搂着他,说兄弟,你可千万别玩大发了,好马遇到一小片草原就还是好马,要是遇到更大的草原,也许它就累趴下了。那天他就觉得小津桥话里有话。
如今要接近小津桥几乎没有机缘了。好在百叶一直试图拆解那个谜底,近乎迫不及待。终于有一天他在小南教堂边上卖艺时,意外发现一个高档轿车的牌号是那么眼熟,接下来当然是小津桥走进了教堂里面。百叶偷偷尾随着他。一直看那个人偷偷摸摸躲到了告解室里面去跟牧师对话。隔着一扇门。空气流动得很轻很轻。那微弱的对话则像是隔世的两只虫子的呻吟。
玻璃厂那档子事过去了多年,你还没释怀?
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隐约听到玻璃的爆炸声。尤其是那一对父女夜间值班被崩瞎了双眼。据说他们痛苦的喊叫,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这样捧着盲人吗,这心里头有个扣儿……
百叶悄悄离开了教堂的暗房。他感觉自己走出了监牢一般。
当年他曾经关注过玻璃厂爆炸案。但此刻那内幕变得那么直接,小津桥灵魂深处的黑洞被他挖到了。一念之间,他也想到自己那同样见不得光的黑色幽灵般的邪念。于是他感觉他又重新返回了那无所不在的看不见的监牢。四周是无声的逼近的夜幕。百叶回到家,忘了劳累饥渴,一头扎进了《传道书》,嘴角轻轻蠕动,“敬畏神,谨守他的诫命,这是人所当尽的本分。因为人所做的事,连一切隐藏的事,无论是善是恶,神都必审问。”
不久,从那个跟他接头的人嘴里李百叶听到了更加恐怖的消息——盲人合唱团发生严重内讧。那天晚上,跟百叶接头的人把百叶约到老四季餐馆。当天下着雨,百叶落座,就听那个人说,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老叶死了!
百叶不信,怎么可能?
那人说,听别人讲,他是在一辆绿吉普车里被浇了汽油点着活活烧死的。事情缘于大南帮和铁西帮为分钱不均发生严重争执,老叶赶紧过去平息。没想到后来竟把自己也推进了火坑。
走出老四季餐馆,李百叶晕头转向。
当晚喝下的一大碗一大碗的闷酒,现在开始在他全身各处扩散渗透,那醉意就像发酵的蛆。他淋着雨,冲着天空想喊叫几声,可是喉咙仿佛被一块麻布堵住了,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忽然恍然大悟,就拖着灌了铅一般的两条腿,往从前叶菊花和王有草临时居住的那个废弃的旧仓库方向奔去。雨水迷离,霓虹灯在远处隐隐约约如同一簇簇鬼火。百叶仿佛闻到了老叶皮肉被烧焦的味儿,跟小时候他妈用毛线针在炉火上烫热把头发弄成波浪曲线时发出的味儿差不离。走着走着,百叶还好像听到了女儿小米稚嫩的喘息声、呼唤声,爸爸,爸爸,我们去看电影吧。接着他又看见了王小晴伴着鬼脸伸出舌头的笑意,我说哥啊,你怎么就被人算计了呢……还有那个老同事张万里抱着手风琴干吗挡住了路,他不停地拉着“老朋友再见,老朋友再见”那首南斯拉夫的歌,他干吗唱着唱着就泪水滂沱。哦,他又望见了多年不见的杨丽,还是那条长辫子,跳着新疆维吾尔族的舞,自由地伸展着脖颈,亮丽了眼神,似乎在幸福地张望、憧憬、渴盼。而老齐还跟从前似的,把他的两眼善意顽皮地蒙上,说百叶,你猜我会给你写上哪几个字留念?这次他居然写了“希望,离远看才好”,这话里可有话?哎,到了最后,怎么还是想不起咱橡胶厂文艺宣传队最后那一个人是谁来着。百叶觉得他有可能就是老叶。但当初他眼睛也不瞎啊。老叶,我怎么不认得你了呢?
哦,那不是小敏吗?有了鱼尾纹的两只眼睛还是那么闪闪动人,她脸上彌漫开来的老式的雪花膏气味,跟童年时小胡同里五月槐花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就像扑朔迷离的梦。
眼瞅着那破旧的仓库就快到了。
不对啊,那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他隔着没了玻璃的窗户往里瞧,发现了老叶正跟来宾讲话,欢迎你们参加我女儿叶菊花和女婿王有草的结婚庆典。只可惜,缺了证婚人李百叶。百叶,你到哪里去了?也不打个招呼,你这叫夜不归宿啊!你忘了自己的来路,你也忘了自己的归路。好在,我们还有老田!
百叶一瞬间发现老田正一脸茫然地透出喜悦和困惑的神情,用嘴角叼着一块红盖头送到老叶手里。老叶把红盖头递给王有草。王有草再颤颤巍巍地给叶菊花盖上。
他们几个人的眼睛如此闪烁明亮。百叶如痴如醉地看着,看着,许久许久。
那天夜里,他们唱歌了吗?百叶无从觉察。他只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条下水道泛起雨水的浪沫里逐渐变凉了,泡软了,膨胀了,僵硬了……而他渐渐地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了。他竭尽全力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星星们到哪里去了呢?月光呢?我的大杂院呢?我女儿小米的脸蛋呢?我可怜的狗,老田,你也走丢了吗?你去寻找战场上那个跟你同名的老田的墓地了吗?……他想着,现在我终于瞎了!他心怀恐惧,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瞎子?不过,他转念释然——我的盲人合唱团啊,这一回连上帝都能给我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假的了……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子,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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