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的拐点

文| 马运东

引言

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孰轻孰重，这是一个争论了若干年的问题。到今天主要有两个结论，（1）个人主义；（2）集体主义。对于这两个结论，如果简单地用对错来给以评价都是不准确的。

个人主义者主张个人利益至上的原则，认为集体中的个人只要做好自身的事、追求自身的利益，那么整个集体利益将会达到最优。然而，在很多情况下，当我们过度追逐个人利益，往往会得到糟糕的结果。因此对于个人主义原则，我们需要辩证地来看待。

个人主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所展示出的力量是强大的。事实上，在1929年之前，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自由主义经济，是西方资本主义力量的源泉。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说的：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今天，让我们再来看一看这些所谓的自由主义国家，它们依然占领着世界经济的制高点，它们依然在引领着科技的前进，它们依然富庶，依然强大……

当然如果我们对个人主义全盘给予肯定，也是不对的。那样将无法解释在20世纪30年代那场世界性的经济危机面前，个人的努力是多么的无助，最终还是在政府这个最大的集体组织干预下，美国从那场危机中最黑暗的日子走了出来。也正是在个人主义原则下，日本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爆发了房地产泡沫危机，东南亚各国在1997年被金融风暴席卷，美国2007年爆发了次贷危机。乔治•索罗斯，这个崇尚个人主义价值观念的“金融大鳄”，认为：“对开放社会的威胁来自我们意料之外的方向：自由放任的对自利的追求。”《开放社会：改革全球资本主义》乔治•索罗斯，王宇译.第13页《商务印书馆》2001年。

集体主义者认为，每个人都是集体的一份子，应该听从集体的统一指挥，这样集体才能更有效率、更有力量，集体中的个人才能得到更多的利益。然而，集体是由个人组成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利益追求，集体在很多情况下确实难以体现出个人的利益诉求，这会导致效率的低下。因此，对集体主义思想我们也要辩证地来看待。

首先，集体主义确实展示过强大的力量性。前苏联在一战到二战之间，经济迅猛发展，仅仅两个五年计划，就使得前苏联工业总产值跃居欧洲第一、世界第二。战后，前苏联在短时间将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太空，将第一个宇航员送入太空，在太空领域将美国甩在后面。集体主义创造了前苏联的辉煌。

其次，集体主义也显示出了脆弱性。前苏联坚持大一统计划经济，轻视民生，重视重工业，最终走向分裂。新中国从建立到改革开放之前的大一统的计划经济发展缓慢，发展速度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当然这两个问题比较复杂，会有很多的解释，但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的大一统的计划经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简单地认为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孰优孰劣，都是不正确的。如果细心观察，我们确实可以看到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在很多情况下具有一致性，即个人利益在增大的同时集体利益也在增大；另外，我们也会看到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有时也会背向而行，即个人利益表面增大时，集体利益却遭到侵犯。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具有一致性呢？在什么情况下，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背向而行呢？

拐点

实际上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之间存在一个拐点，在拐点之前，个人主义展现出强大的力量性；拐点之后，个人主义的力量急剧衰退，此时集体主义将会展现出其力量性。那么这个拐点怎么寻找呢，它如何被确定呢？在本文中，我把边际概念引入到个人与集体之间，以期找到那个拐点。

集体是个人的总和，那么集体利益就是所有个人利益的总和吗？为了能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简单介绍以下几个名词。个人努力与预期利益：一个人付出努力为100，那么他预期他应得的利益也为100。

预期的集体利益：假如一个集体只有两个人，每个人付出努力为100，那么他们都认为每个人应该得到的利益也为100，这时个人预期的集体利益为200。

个人预期利益的边际增量：一个人第一次付出努力100，他预期收益也是100；第二次付出努力还是100，他预期第二次的努力得到预期收益还是100；第三次付出努力为80，则他预期第三次努力得到的预期收益为80。以此类推，第N次他付出努力为m，那么他预期第N次得到的预期收益为m。

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一个人第一次付出努力100，他预期收益也是100，但由于某些原因，他实际得到的收益可能是120，此时，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为120；第二次付出努力还是100，他预期第二次的努力得到预期收益还是100，但他实际得到的收益可能是110，此时，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110；第三次付出努力为100，则他预期第三次努力得到的预期收益为100，但他实际得到的收益可能是100，此时，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100；第四次付出努力为100，则他预期第四次努力得到的预期收益为100，但他得到的收益可能是90，此时，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90。从以上可以看出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呈递减趋势。

真实集体利益边际增量：即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与集体内人数的乘积。

把边际概念引入到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关系之间，下面我们用图表举例详细说明：

预期集体利益的边际增量个人真实利益的边际增量真实集体利益总量A 100 100 10000 10000 150 15000 15000200 100 10000 20000 140 14000 29000个人努力与预期利益个人数量预期的集体利益总量真实集体利益边际增量B 300 100 10000 30000 130 13000 42000400 100 10000 40000 120 12000 54000500 100 10000 50000 110 11000 65000 E 600 100 10000 60000 100 10000 75000700 100 10000 70000 90 9000 84000800 100 10000 80000 70 7000 91000900 100 10000 90000 50 5000 96000 F 1000 100 10000 100000 40 4000 1000001100 100 10000 110000 10 1000 101000

图1

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图表：横轴OI表示个人努力与付出总和（100I），纵轴OC表示集体利益，曲线OEP表示真实集体利益总量，射线OL表示预期的集体利益总量。

1.在曲线OEP上，每个点都可以做切线，但只有过E点的切线与OL平行，这个E点就是本书所要寻找的那个拐点。E点以前，在横轴OI上个人努力付出总和均匀增加，但在曲线OEP上，真实集体利益超过了预期集体利益。在EE′′E′三点连线上，预期集体利益总量为E′E′′=600*100=60000，但此时真实集体利益是E′E=15000+14000+13000+12000+11000+10000=75000。在E点之前，个人努力付出I与真实集体利益C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数学方式表达出即为C=155I-0.05I²；而个人努力付出I与预期集体利益L之间的数学表达式为L=100I。我要说的是在E点之前个人主义或者说自由主义的力量是巨大的，在这一阶段，个人与集体的利益是一致的，个人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不用考虑其他，社会就会因此而繁荣，外部力量没有必要介入其中，特别是如果集体力量干涉其中，反而适得其反，这实际上也是市场经济的魅力所在。我们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经济改革，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要发挥出个人的主观能动性，逐利性。

2.在E点到F点之间，个人通过努力所获得的真实的集体利益仍然高于个人所预期的集体利益，每个人所获得的真实个人利益也要高于个人所预期的个人利益。但个人所获得的真实边际利益在逐渐降低，已经低于个人所预期的边际利益。这是一个集体利益泡沫化的阶段，每个人都陶醉其中，所有人都认为他们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每个人都处于亢奋状态，事实上这是一个危险阶段。一个负责的政府如果此时还不出手，打破个人主义的神话，那么集体的利益将进入地狱阶段。例如美国的次贷危机，1929年的经济危机。在这阶段个人力量逐渐衰退，会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集体中个人如果放弃一部分利益，那么实际上，每个人将会获得更多利益。但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绝不会轻易放弃自身利益，所以必须要外力介入才行。此时集体的力量必须强力介入，依靠强制力，让每个人都放弃一部分利益。例如，中国的住房限购令，让无数贪得无厌的人炒房受到限制，避免了美国次贷危机那样的经济危机，实际上挽救了更多的普通人。E点就是我们本文所寻找的拐点，是个人力量让渡于集体力量的拐点，个人力量无论多么的强大，在E点以后个人主义的弊端将会逐渐暴露出来，这是混乱状态的前奏，在经济领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经济泡沫化阶段。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自由主义的斗士——哈耶克，他提出了所谓真个人主义的思想，他认为：如果让人们享有自由，那么他们取得的成就往往会多于个人理性所能设计或预见到的成就。《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弗里德利希•冯•哈耶克著，邓正来编译 第一章《个人主义：真与伪》第9页，在E点之前，哈耶克是正确的，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如果让人们享有自由，那么他们取得的成就往往会多于个人理性所能设计或预见到的成就。但E点之后，哈耶克是错误的，在《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中，哈耶克批驳了卢梭提出的个人通过签订契约而形成集体的思想，但哈耶克并没有预见到，在人们追求个人主义、追求自由的路上，会存在一个拐点，一旦自由过了度，将会走向问题的反向，甚至是灾难性的。这也正是索罗斯所说的：“对开放社会的威胁来自我们意料之外的方向：自由放任的对自利的追求。”（《开放社会：改革全球资本主义》乔治•索罗斯，王宇译，第13页《商务印书馆》2001年）。

3.在这个模型中，拐点E只是一个点，在真实的社会活动中，也可能是一条线段，如图2所示：

图2

在该图中，RE是平行于OL的一条线段，在该线段上，个人预期的边际利益与个人真实的边际利益是相等的，此时，线段的上端E点为拐点。也就是说，可能会存在一种现象，个人预期的边际利益与个人真实的边际利益在很长一个阶段是相等的。

4.个人与集体利益之间的拐点还具有反向性。在E点以后，我们主张个人主义让位于集体主义，这不是说集体主义就是无限好的，同样集体主义也不能过度。前苏联大一统的计划经济虽然使其短期内发展起来，但是计划经济在前苏联的后期还是无法继续了，这成为前苏联解体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时代，虽然经济有所发展，但速度缓慢，人民的温饱难以解决。最终，在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私下签订了协议，把田地分到户，此时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被调动了起来，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家人的幸福，他们早出晚归，努力耕种，效率大大提高，仅仅一年，他们的粮食产量就创了新高。实际上，中国经济改革的大幕从这时就慢慢地拉开了，以个人主义为基石的市场经济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大地上蓬勃发展了起来，个人主义在农业、工业及服务业等众多领域得到普遍运用。40年过去了，中国经济以平均9.5%的增长速度，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是市场经济的成功，也是个人主义的成功。

拐点思想与中国经济

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GDP年均增长9.5%，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到了现在，中国不仅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发展，而且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发生大规模经济危机或金融危机，这在世界经济的发展历史中堪称奇迹。

中国的经济改革路径偏离了西方经济学开出的标准药方，并不是以华盛顿共识为圭臬和模板，也不是完全照搬西方经济学家在纸面上推演出的“完美理论”。结果中国经济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获得了巨大成功。这样的反差，引起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对中国崛起的认真思索。如何理解中国、认知中国、解读中国？《中国的改革哲学》李拯著，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2018年第一章第11页。

事实上，中国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进行改革开放以来，彻底放弃了大一统的计划经济体制。中国人对于西方的经济学说不再完全排斥，自由主义思想、凯恩斯主义思想、甚至古老的重商主义思想，只要对发展经济有促进作用，我们都是辩证地接受并运用。同时，我们也没有放弃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于经济危机的经典论断，即经济危机爆发的原因是生产的社会化与私人占有制之间的矛盾。这样一来，中国经济成为各种思想交锋并混合的产物。但有一点必须要肯定，各种经济思想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竞相绽放，并没有因为彼此之间的矛盾而争论不休，恰恰相反，正是在各种经济思想的共同作用下，40年来中国经济发展取得了巨大成功。也正是这样，任何一种单一的经济思想都无法解释中国的经济发展。

每一种经济思想都无法单独解释中国经济现象，我们为什么不换一种思路来考虑这一问题呢？以上看似矛盾的各种思想，都是解释中国经济现象的一个部分呢？那么我们如何将各种经济思想统一起来呢？实际上各种思想看似杂乱，但我们归结起来大体上就两种：即以个人主义为基础市场经济和以集体主义为基础的国家干预模式。

我们可以回到拐点思想，在拐点E之前，建立在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基础之上的市场力量，是中国经济崛起的根本力量。在这期间，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具有一致性，每个人只为自身的利益行事，不知不觉中却在促进集体的利益，每个人反过来又成为受益者。在拐点之后，市场力量将是受限的，每个人越是努力，越是为自身争取利益，真实集体利益却会受到侵害，反过来，个人利益也将受到损害。拐点E之后，个人主义的力量将让位于集体主义的力量，唯此，市场失灵才可能会得到纠正。

日本上个世纪90年代初爆发了房地产泡沫危机，美国2007年爆发了次贷危机，但近20年来中国房地产市场异常火爆，却没有爆发类似的危机。这得益于中国政府在关键节点（E点附近）时，不止一次的伸出那只“看得见的手”进行宏观调控。

实际上在房地产泡沫起来之后，中国政府不止一次主动将其刺破，这使得中国避免了美国那样的房地产泡沫危机。相反，如果我们没有将这个泡沫提前刺破，这个泡沫一定会越来越大，大量财富将会被吸引其中，这将进一步推动这个泡沫变大，这样将会形成恶性循环。早晚这个超级泡沫还是会破灭的，这样参与买房投资的人都会血本无归，房地产开发商也会倒闭破产，银行将会出现大量坏账，一些银行甚至会倒闭，大规模经济危机将会爆发，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将会被打断，陷入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

芒格，股神巴菲特的副手，一次在股东会前夕接受CNBC采访时称，相比美国，中国更善于将泡沫扼杀于萌芽状态。

芒格称：“中国政府愿意采取措施介入，中国政府愿意在舞会进行期间停掉音乐，我喜欢这样的国家。”

他还提到了住房市场的兴衰。他称：“有段时间美国人不买房就会觉得自己傻，因为其他人都在买房投资赚钱，所以这是典型的疯狂繁荣。目前人们学到了房价能够上涨也能够下跌。”

互联网上，对中国住房实施限购政策褒贬不一，总的说，褒的少，贬的多。但我觉得芒格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

让我们把视角在转到资本市场，1929年美国股市暴跌后，伴随而来的是漫长的经济大萧条，企业大批倒闭，工人大量失业，美国人民的财富化为无有，直到后来罗斯福总统实行了新政，才使得美国人民从那场最黑暗的日子走了出来。而反观中国，2008年中国股市同样也是暴跌，短短一年时间里股指从6124点暴跌到1664点，跌幅达到72.8%，但中国并没有因此而陷入经济危机，在此后的10年里中国经济依然保持了高速的增长。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得益于中国政府的一项政策，即禁止银行的信贷资金进入股市。说的明确一些，就是中国的老百姓是禁止从银行借钱买入股票的。

下面我们简要回顾一下银行信贷资金在美国1929年那场大危机中的作用：

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仅仅几年的恢复，经济实现了高速增长，这带来了股市的火爆，这使得美国人民相信，只要买入股票就一定会赚钱，股市在美国人心里成了一棵永不会倒下的摇钱树。既然有摇钱树，就不用再节俭了，可以尽情购买自身喜欢的东西，甚至可以向银行贷款去购买汽车及其它消费品，反正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从股市赚钱来偿还。美国人民巨大的消费热情又进一步促进了企业的生产，经济蒸蒸日上，这反过来又促进了股市的高歌猛进。

人们还可以轻易获得十倍于本金的贷款来炒股，这进一步刺激了股市的繁荣。面对美国人民的超级消费能力，企业为了追求更多的利润，它们通过股市融资到更多的资金来扩大生产规模。事实上，企业通过股市融资到的资金，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投资者从银行贷款投入股市的。从时间的角度来看，美国人民实际上是把明天的钱拿到今天来消费、投资，这本质上就是寅吃卯粮。银行的贷款一部分被美国人民在20年代给消费掉了，另一部分被美国的企业通过股市融资，用来扩大投资规模。从个体角度看，这棵摇钱树好像真的永远不会倒下，但是从全社会的角度看，股市的崩盘早晚会到来，此时，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产生了背离。摇钱树一旦倒下，伟大的美国人民突然发现，原来他们已经负债累累。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美国人民在20世纪20年代过上了最幸福的生活，然而，1929年美国股市暴跌后，美国人的财产瞬间消失了，人民生活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中国，老百姓是禁止从银行借入资金炒股的，当股市暴跌后，中国人损失的绝大部分是自己的闲散资金，我们不会因此而负债累累。这样一来，中国人的消费能力虽然有所减弱，但是并没有伤筋动骨，中国人依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中国厂商的产品依然可以销售出去，我们的国家因此没有陷入大规模经济危机。

不仅仅是房地产市场和股市，实际上，40年来，中国政府曾多次伸出这只“看得见的手”来为我们的经济保驾护航的。自从1929年—1933年那场震惊世界大危机以来，西方国家历次经济危机政府都要伸出手去拯救，但这只“看得见的手”往往都是事后救济。为了保持经济的稳定健康发展，我们有必要在危机爆发前将其消灭在萌芽状态，换句话说，要让“看得见的手”在危机来临之前将其扼杀。

“看不见的手”是中国经济崛起的根本力量，这是中国市场经济的成功。但中国经济的崛起不仅仅在此，当中国经济运行到拐点附近时，果断伸出的那只“看得见的手”才是中国经济平稳运行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