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新凤霞的真爱情
2020-05-14张永和
张永和
我从上初中的时候就为演员写介绍文章,上高中的时候就为演员写戏,可谓入门甚早,但遗憾的是我从没有在什么学院或是研究院等等宝地读过一天书。但是我也不是无师自通,我是有老师、有手把手教我的师父。“文革”以前人们都知道我的老恩师是中央戏剧学院大名头的周贻白教授。“文革”以后我的老师更多了,应该有好几位,其中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祖光老师。“文革”前我和祖光老师,尤其和新凤霞老师是不熟悉的,虽然也见过两面。
伟大的“三中全会”以后,祖光凤霞贤伉俪成了戏曲界极有影响的光鲜人物。20世纪80年代,我和这两位才逐渐熟稔起来。两个原因:一、我供职于北京市文化局主办的《新剧本》杂志社,主要任务就是向读者推荐好剧本、好文章。为此向大师级的剧作家吴祖光索要劇本、纪念文章,邀请他参加本刊举办的笔会,来为刊物镀金,便要经常联系。二、是吴寓在朝阳门外工体东路,而寒舍在距先生家不足三里地(1.5公里)的雅宝路。当时尚不时兴今日之电话索稿、电话采访,更谈不到发电子邮件,虽然本刊当时也趁两三部电话,但总觉得不登门求稿或邀请外出,是对老作家、老前辈的不尊重。当时我骑一辆旧飞鸽自行车,彼此居家路程又近,于是便隔三岔五飞车急驰吴寓公干。所谓一趟生,两趟熟,何况不知多少次登上吴府4楼叩门拜谒,再加上自幼读孔孟之书、达周公之礼,见长者站有站相、坐有坐姿,该说则说,不该讲绝对紧闭双唇,于是便甚得吴、新二老的欢心。在下不但是吴府坐上客,每到饭口必然不放行,要我陪二老同桌而食。另外,由于我言必称老师,后来两位老人便称我是他们的学生,我自然以为殊荣。每到开个啥会,便也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吴家门的徒弟,久而久之也算弄假成真,两位老人家和吴欢吴霜兄妹也毫无异议,我很快便成为吴府一分子也。
吴祖光先生
人都知道戏曲界有几对儿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夫妻,除常香玉、陈宪章,严凤英、王光亚两对儿之外,吴祖光与新凤霞这一对儿更为老百姓钦佩。齐白石大师曾誉这两位是“霞(凤霞)光(祖光)万道,瑞气千条”,可见是多么不平凡。当然还有其他夫妻情谊深厚的,像梅兰芳与福芝芳,马连良与陈慧琏,等等。吴、新二位老师虽然情深似海,并不等于“马勺碰不着锅沿儿”。我总觉得相敬如宾的梁鸿和孟光的爱情是假冒的、虚伪的,你想两人吃饭的时候,互相把饭碗在眉毛前晃来晃去,还要端得倍儿齐,假不假呀?祖光和凤霞都是性情中人,真情藏不住,往往流露大发了,就免不了来个鸡吵鹅斗,有时候二老的脾气上来了,不但互有攻守、还有“相持”阶段。这时我的“差事”可就来了——“劝架”,我一共劝过3次,说起来可以当本“戏”唱……非常有意思,我就跟各位聊聊。
第一件——窃听电话
这都是1990年代中期的事,一天我接祖光老师电话,他在电话话筒那边愤愤地说:“永和,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的电话被人窃听了!”这一说我的心咯噔一下,吓了一大跳!忙问:“您知道谁窃听的吗?”那边冷冷地答道:“凤霞!”我刚想笑,突然另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到我耳鼓,怎么回事?又吓我一跳,马上明白了,是凤霞老师的声音:“永和,你老师净胡说八道,我得管着他点儿。”祖光苍老的声音又传来:“你听听,你听听,她还这么说,你赶紧来一趟吧!”“啪”一声!电话挂了……
常到吴家做客,见证伉俪情深
我立刻蹬着破自行车到吴府,二位老人家的面色都很好看,笑嘻嘻的,显然吴老师气消了,但我既然金身大驾“露”了,总得说两句。先开玩笑似的说:“凤霞老师,您窃听我老师电话不对,这可是犯法的。”“你老师捅的娄子还少吗?我是看见警察都鞠躬的主儿。他整天嘴没把门儿的,拿着个电话,想说什么说什么,我能不听着点吗?”
原来是吴家新安了一个子母机的电话,新老师可有了抓挠,拿着自己不光听,还时不时插话,弄得最较真的吴先生大发雷霆……
我又转而说吴老师:“难怪新老师着急,一天到晚,电话采访您的忒多了。一见我面,您就说什么什么采访您了,又什么什么要找您聊聊啦。还有法国马大使又来电话了,您别闹了……”老师们还真给我面子,谁也没有再说什么。晚上开饭,吴家的老规矩,肉松拌大米粥,撑不着。
日后二位故我依然,吴老师对着电话,还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没把门儿的;新老师依旧拿着小电话在一旁“偷听”,搭茬儿。不过吴老师不再找我,默认了……
第二件——椅子风波
祖光老师开始写电视连续剧《新凤霞》了,从凤霞童年开始,到吴老师出现这一集止。祖光老师的话:“我不能自己写自己不是?”预计写十二集,在我们新剧本上每期发一集,两年发完,自然是我的责任编辑了。从催讨剧本,编辑文字、版式,直到校对大样,归了包堆,都是我的活儿。开始是比较顺利的,因为我有凤霞老师这个铁杆内线,经常偷偷打电话给我,让我如何如何,便能及时拿到文稿,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大概发了3集后,一天接祖光老师电话,听到苍老沉郁的声音说:“你赶紧来一趟吧,凤霞又跟我捣乱了!”
我如接到命令一般,半个小时后来到吴宅,见二老面上均呈不悦,颇有愠色,似问题不小。“啥大事呀?不是请我看戏吧?”我故作轻松地问道。“你看看凤霞书桌前这把椅子。”吴老毫无感情地说。我一看,书桌前不是往日那把黄色的旧圈椅了,换了。是一把方形仿红木的新椅子,做工很讲究精致,并配上了椅垫儿。我说:“极好极好,这一下凤霞老师定会文思泉涌、佳作连篇了。”
作者与新凤霞老师合影
真不是奉承,这是真格的,凤霞老师半身不遂后,回忆自己过去的好文章,包括创作的齐派花卉国画源源不断,都是坐在这一把椅子上写出来、画出来的。但是没想到,新老师一接我话茬儿,口吻却不对了:“谁说的?我写不出来了!你真会给你们老师刷色!”
新老师横出一剑!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怎么回事?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鼻问口、口问心。“你坐上去试试、试试。”吴老师音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嘹亮高亢。我坐了上去,又按扶手,又顛屁股,希望发现新大陆,但一点儿异样的感觉也没有。“你坐着难受吗?”
“挺舒服的,你二老是为这把椅子闹别扭吗?来龙去脉能告诉我吗?”
老两口开始都让对方先说,坚持了半天,最后还是祖光老师开始了讲述:“全国政协开会那几天我去了,参加完开幕式,然后便回家写东西。凤霞一直留在会所开会。一天我请了两个木匠师傅给我修窗户,顺便请他们将这把旧椅子给修修,哪承想人家看了看,说,您这把椅子太老了,不值一修了,买把新椅子算了。其实,我早就想换把新椅子了,就说,劳您二位大驾把这椅子带走行吗?人家也没说什么,就给捎走了。过了一两天凤霞回来不见了椅子,便和我大闹,而我正是写《新凤霞》电视剧最紧张的时候,我气得不行,马上打车到东华门龙顺城家具店花500块买了这把仿红木座椅。来回车费100块,可以说我是不惜工本呐,就是为她坐得舒服一些。可她反说坐上去硌得慌,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你说这是不是无理取闹?”
“你为什么不通过我就自作主张?你这是眼里根本没有我!”
“你!”我老师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一看麻烦大了,一个说很好,一个说很坏,这架可怎么劝?我想了想,便说:“我理解新老师,什么新的旧的,习惯了就最好。您那把黄杨木椅子是老了点,随便扔的货了,可您是极恋旧的人,包括使的物件儿也是,旧的是不好,您可是也舍不得扔不是。我老师出于好心,但是效果不好,得罪了您。俗话说,老师有罪,弟子服其劳!我代我的老师向您赔罪了。”说罢,我身子一弯,向新老师深鞠了一躬。这一席话及一躬,两位老师倒都给我面子,未再多言。我赶紧又说了两段戏班的趣闻,两位老人转怒为喜,是非之地似不可多留,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我忽然又想到离吴府很近的蓝岛大厦的总经理李贵宝,是我们爷儿俩共同的好朋友,头两天说有事要邀请吴老师商量商量。借此时机,我就把这事提了出来,接着我就把吴老师连拖带拉的找李总聚会去了。时间可能会帮助我,使二位老师怒气全消。
3天以后,吴家又打来电话。这次是新凤霞老师打来的,仍要我来家一趟,去不去?打了半天的鼓,还得硬着头皮去。这次见两位老人都是笑嘻嘻的,凤霞老师先开口说:“你看看我书桌前有什么变化?”我定睛一看,几乎吓了一跳,咦?这不是那把旧黄杨木椅子吗?怎么又回来了?“让你祖光老师说。”凤霞老师到底是好演员出身,仍旧卖关子。“我说就我说,昨天那两位师傅又来了,看看窗户有没有出啥毛病。那二位忙说,您那把椅子我们还没找到地方扔呢,马上给新老师送回来。就这样椅子又给还了回来。”
“所以叫你来,是谢谢你劝的好架,待会儿请你吃炸酱面。”凤霞老师一脸春风地说。吴家的炸酱面是有特色的,按天津卫的做法,炸酱要放点糖,还要放点海米,让口鲜。我自然不推辞,跑了两趟,吃了两大碗面条,没亏。
第三件—— 席梦思床垫
又是一年芳草绿,转年还是这个时候:全国政协会闭幕后的几天,吴宅又电召,二老又井水犯了河水。这次我有经验了,也不着急,吃完中午饭,慢悠悠去爬吴府的4楼,一问这回更逗了,导火线是一个旧席梦思床垫。
开政协会那些天,吴老依然常回家看看,新老驻会学习,两个小保姆——小白和小王奏上一本,说新老师睡的席梦思床垫年头太久了,中间的弹簧都鼓成包,得多硌得慌。老头心疼老太太,立马答应买新垫子,并且说劳你们大驾把这玩意儿给扔了。二位小保姆惜力,打开楼窗一看,下面就是垃圾桶,于是顺着窗户就给“顺”了下去。当天下午吴家二少吴欢来了,老头跟二少一说。儿子孝心,不要老爸管这事,他揽下了这个活儿,立刻给妈买了个新弹簧床垫。当时爷儿俩都挺得意,心想老太太回来准是大喜过望,谁承想猴吃麻花——满拧,老太太一见旧的换新的了,便冲冲大怒!说昔日床垫虽旧,但里面的弹簧是铜的,虽然床垫凹凸不平,可一点不硌人,新的虽然平整如玉,可躺上去硌人,非要旧的不可!
两个保姆飞奔下楼,幸好旧床垫仍在垃圾桶旁戳着呢,可低头一看,天哪!全是大窟窿,里面的铜弹簧,一个不剩,全都被捡废品的掏个干净。新老师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便和吴老师不依不饶。吴老师对我说:“过去因为凤霞睡觉怕挤,我便单睡,这回我陪着她睡。三天过去了,亲自体验的结果是很惬意,毫无硌人之感。永和,你说凤霞是不是成心找事?”
我又该如何说呢,想了一想,陡然一计上心头,便对老太太说:“新老师,这事我来办,您先凑合睡,明天我去委托行转着看看,有没有铜弹簧的老床垫,碰巧了,没准还真有。发现了,我立马就给您雇车拉回来,这行了吧?”
究其实,我上哪儿转去?再有个三天两后晌,老太太睡习惯了,想换都不让换了。果然,以后新老师再不提铜弹簧的事了。
俱往矣,吴、新二位老师,均做古人矣。每一思及,潸然泪下,他们是真爱情,唯其是真,才抬杠拌嘴,但很快又和好如初,好得可以为对方流血,甚至付出生命!这便是吴、新二位的真爱情。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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