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亮 去日本,回南京
2020-05-13张明萌
张明萌
图/受访者提供
纪录片导演竹内亮在南京生活了七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爱吃鸭血粉丝汤,常带日本朋友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在日本工作时期,他为NHK、东京电视台等机构拍摄纪录片。因为喜欢中国,他放弃了日本的拍摄工作,回到妻子故乡南京定居。他拥有了中国式家庭:与岳父岳母同住,他们帮忙照顾一子一女。他与妻子成立了一家公司,靠拍摄纪录片、宣传片等视频为生。
公司代表作《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已经播到第三季。这套纪录片时长二十分钟左右,聚焦“在中国的外国人”和“在外国的中国人”,竹内亮试图探究在身份认同与地域界限等问题的撕扯下,这些人为什么坚持在这个地方生活。
3月,《我住在这里的理由》推出的新冠疫情特别篇《南京抗疫现场》,登上日本雅虎网站首页。视频纪录了疫情期间的南京:隔离外来人员,每天严格测量体温,学生停学上网课,无接触式点餐,防疫信息APP……竹内亮用纪录片告知疫情进入焦灼阶段的日本:850万人口的南京没有一例因新冠肺炎而死亡的案例,是上下一心团结努力的结果。他称:“2%左右的死亡率,是因为好多医生在武汉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治病人,也是中国老百姓牺牲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换来的。日本人不知道这些事情,只看到数字,我想告诉他們2%意味着什么,中国人用多大的努力才做到。”
日本电视台、TBS、富士电视台、朝日电视台先后转载了视频。在网友的帮忙下,视频拥有了德语、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俄罗斯语、阿拉伯语等十多个语种的版本,法国电视台、马来西亚杂志、俄罗斯电视台、英国媒体也找上门来希望转载。中国的抗疫经验全球传播。
竹内亮因此成为媒体追逐的采访对象,3月到4月,他几乎都在拍片和采访中度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媒体发现,2018年,《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他曾在一天之内接受了四家媒体的采访。他的身份充满张力:一个住在南京的日本人,娶了南京女孩,做着促进中日交流的事。就连他的出生日期都充满意味:1978年10月23日,他出生在日本千叶县我孙子市。这一天,《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
在《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第一季最后一期,竹内亮被问到选择住在南京的理由,他说:“《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就是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第二季最后一期,竹内亮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他说:“现在在南京的理由太多了,有朋友、同事、工作伙伴,还有网友和家人,这就是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现在提到日本和南京,他会说:“去日本,回南京。”
山口百惠和高仓健 成龙、李小龙和姚明
竹内亮自认是“非传统的日本人”,他妈妈是典型的日本人,遵守礼仪、相夫教子、非常客气,在他小时候就教他“别给别人添麻烦”,他从小学就觉得妈妈这样不对。他觉得日本人与人的距离远,很难热闹,也不容易沟通,做朋友更困难,他热衷“给别人添麻烦”,“互相帮助,我遇到困哪的时候拜托别人帮助我,他们遇到困难我也愿意帮助他们。”
这大概能解释竹内亮对中国的喜爱。2001年他第一次到长三角拍摄纪录片,主题是《麻将的起源》。在小卖部买东西时,服务员头也不抬把零钱扔给了他。隔天换了个地方,对方很友好,很愿意聊天。见惯了日本连嘴角微笑弧度都恨不得整齐划一的服务员后,竹内亮觉得中国人太随意了。“日本人多数在人前会客套,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不会直接表明自己的想法,整个社会按照一套隐形的规矩(日语里称‘常识)运转,谁都不会轻易破坏。”他多次对媒体回忆,“日本地铁里孩子哭了,周围的人会盯着家长,意思是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给别人添麻烦?中国地铁里孩子哭了,大家都觉得很正常,还会安慰孩子别哭别哭。”
竹内亮在采访现场
2010年,他为NHK拍摄《长江天地大纪行》,继2005、2006年拍摄三峡大坝专题纪录片后再次来到中国。他花了一年时间从青藏高原长江源头一路往东,拍到长江入海口。6300公里的素材最终被剪成了三集:长江源头的藏族文化、长江沿岸的少数民族文化与少数民族女性、长江沿岸和大城市的文化。“长江是中国的母亲河,从中国的西边到东边,所有的文化都能通过这条河看出来,它汇集了整个中国的风土人情和民族文化。”竹内亮说。
在拍摄期间,他和沿途遇到的中国人聊天。得知他是日本人后,很多人会询问他“山口百惠”与“高仓健”的近况。竹内亮并不知道高仓健和山口百惠对一代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1978年,高仓健主演的《追捕》在中国内地公映引起轰动是必然的;在80年代兴起的录像带风潮中,他的《幸福的黄手绢》《远山的呼唤》《车站》《夜叉》等影片成为一代人的记忆;2005年,他和张艺谋合作《千里走单骑》,为更多中国人熟知。至于山口百惠,因出演1984年由中央电视台引进并播出的电视剧《血疑》家喻户晓,她饰演的大岛幸子,身患白血病却积极面对生活,成为一代人的白月光。
在竹内亮的认知中,日本对中国的了解远甚于此。1979年,日本NHK与CCTV合作拍摄的《丝绸之路》在日本播出后,引起巨大反响,对之后的中国旅游热起到了很大作用。此后,NHK与中国合拍或独立拍摄了大量与中国相关的纪录片,如《话说长江》《话说运河》《望长城》《故宫》《中华文明5000年》《新丝绸之路》《关口知宏之中国铁道大纪行》等,成为日本民众了解中国最直观的渠道和途径。竹内亮拍摄的《长江天地大纪行》也是这一系列传统纪录片的延续。竹内亮记得,2000年前后,日本兴起了一股中国旅游热,去上海、去广州、去北京成为很时髦的事情。日本人向往中国的美食。1995年到1999年,日本周刊《少年Magazine》连载的《中华小当家》走红后,中华料理为更多日本人熟知。据中国旅游舆情传播智库发布的《日本来华旅游舆情调查报告》,2004年之前,日本一直居中国入境游国外游客的第一位。
《我住在这里的理由》 中的一名主人公为竹内亮画了一幅漫画。图/受访者提供
竹内亮发现,即使已经2010年了,中日两国的信息仍不互通。他不了解高仓健、山口百惠对中国人的符号意义也说明了这一点。他受到了打击,决定想办法把现在的日本介绍给中国人。
2013年,竹内亮和妻子赵萍回南京定居,开始着手创作和拍摄纪录片。赵萍提出通过在日本的中国人的角度来拍摄纪录片,可以介绍日本的文化。经过朋友介绍,他们找到在浅草画漫画的中国人曾恋寒,在原宿旅客咨询服务中心工作的山东女孩张默,在日本时装周走秀的中国模特黄一琳,完成了《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前五期节目,决定每周更新。
赵萍认为竹内亮很不日本人,他不喜欢客套。很多时候,赵萍比竹内亮更像日本人。在拍摄二人相关的视频时,竹内亮说中文,赵萍则说日语。定下周更目标后,有时因种种原因可能推迟,赵萍一定会催着竹内亮按时发布,因为“做出了承诺”。为了让竹内亮更专注于内容生产,赵萍担任了制片的工作,整体把控节目。和竹内亮一起采访日本明星时,赵萍会在屋外跟经纪人打招呼,解释“他虽然是日本人,但是很多地方不像日本人,如果有做得过了的地方,请一定多包涵”。
定居中国后,竹内亮发现越来越多中国年轻人喜欢看日剧和日本动漫,喜欢去日本旅游。而认识的日本年轻人对现在的中国知之甚少。他曾在日本街访,问大家知道的中国明星是谁,得到的回答是成龙、李小龙和姚明。他感觉日本也开始对中国陌生,他想把现在的中国介绍给日本人。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成为朋友来找他时一定会去的地方。“朋友去了之后都很受打击。大家都没有学过这段历史,只知道有这件事情,不知道细节。去了以后很惊讶,原来是这样子。”竹内亮说。
做人猿,也做泰勒
高中时期,竹内亮爱上了看电影,每天看两到三部,他将人生梦想定为当导演,为此,高中毕业后还进行了导演专业的学习。他最爱的电影是1968年导演富兰克林·沙夫纳的作品《人猿星球》,影片改编自皮埃尔·布尔同名小说。故事里,人类宇航员泰勒到达了一个由人猿统治的集权星球,在上面经历一系列的事情,最后发现星球的真相。“那部电影从动物的角度出发,而非从人类的视角讲故事。让我知道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视角,改变了我看世界的方式。”
学习导演专业期间,他兼职送过报纸,也顺便会看看每天的新闻。他喜欢上了新闻的真实,目标转为当记者。可新闻报道内容有限,表现手法仅限于文字,他希望将专业与爱好结合,以真实生活为创作素材、以真人真事为表现对象的纪录片导演刚好适配。
竹内亮与妻子赵萍
在完全由自己主导的《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系列中,竹内亮的他者视角得以完全发挥。《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大部分故事都是住在别的国家的中国人,其中大多发生在日本:在日本红灯区开酒吧的妈妈桑、在京都开民宿的中国人、在日本从事相扑的中国选手、在福冈定居的画家(采访中他们还发现画家是中国演员夏雨的父亲)……一个人在另一个国度怎么生活,除了物种看似不同,内核与《人猿星球》并无二致。竹内亮像人猿,跟泰勒重新看自己的国家,审视那里的日常,反思留下的理由。从这样的视角他才发现,原来日本人真的很喜欢吃“生的”,生鸡蛋、生马肉、生牛肉。在日本的时候他觉得可正常了,跟着“泰勒”看,他跟着想:“这是不是有点危险?”
很快,纪录片里出现了在中国的日本人,定居四川山区的IT技术员、在广州开居酒屋的日本老板、住在大理农村的日本女性……竹内亮又成了“泰勒”,一起看这个有些熟悉但仍然陌生的国家。
竹内亮非常喜欢导演森达也拍摄的纪录片《我在真理教的日子“A”》。1995年,东京“真理教事件”发生6个月后,森达也開始了纪录片的拍摄,试图从内部对奥姆真理教进行观察记录。在日本各界一边倒批判真理教时,这部纪录片第一次从真理教内部视角入手,呈现对宗教意义的思考。他认为,这与《人猿星球》如出一辙。
竹内亮采访南京传染病院院长。图/受访者提供
2012年,竹内亮曾用同样的手法拍摄过一部纪录片,描述了中日关系最紧张时期,中国人对日本的友好态度。“当时街上有游行,大家都骂中国,把中国描述得很恐怖。但我想也有喜欢日本的中国人,应该呈现这样的人。”于是,在日本各个频道都热播反华游行时,东京电视台放了一集完全相反的故事。
今年2月,竹内亮回到了家乡我孙子市,他带着摄影师去了家乡最高的楼——那座楼有八层。在楼顶能看到一片齐整低矮的房子和他的初中,那是我孙子市在日本泡沫经济时代开发出的住宅区,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开发也停止了。竹内亮从顶楼望过去,感叹这里和30年前一模一样。“这是日本的常态,好像社会发展停滞了。”他说。竹内亮贪恋新鲜,对人感兴趣,即使在日本工作期间,也不断为了纪录片选题满世界跑。长江、少数民族、海洋……有一年,他甚至因为个人兴趣去拍了昂山素季。日本一成不变的环境让他厌倦。
24岁那年,竹内亮成为导演,为日本电视机构拍摄纪录片,家里至今仍贴着他25岁那年拍摄的NHK纪录片《日本垂钓之旅》的海报。27岁左右,他拍摄的纪录片获奖了,他因此自信了不少,并认为找到了自己的风格——随意。日本传统的纪录片拍摄中,导演从不露面,且会尽量弱化其存在感,仅靠前期设置台本和后台剪辑等不能公开的操作体现导演的意志。竹内亮认为这样的方式并不能呈现真实。他主导的纪录片通常没有台本,拍到什么尽数收入素材库,再通过拼接组装完成制作。《长江天地大纪行》正是这样诞生的。
赵萍回忆,在日本期间,竹内亮习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常不在单位。竹内亮回忆:“我在日本的时候,合作的电视台、节目都理解我的风格,我们达成一致才能开始合作。”他因此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日本的电视行业像日本社会一样趋于稳定,新的模式没人尝试,更多方向的开发也是寥寥。出去得越多,竹内亮看到的新鲜事物越多,他越渴望去别的地方发展。鉴于对中国的喜爱,妻子老家南京成为了不二之选。
现在回日本老家,偶尔打开电视看到NHK的纪录片,他发现还是跟20年前一样。“有时候我很怕,如果我没到中国,一直在日本待下去的话,我现在在做什么?”
(感谢矢野浩二、本刊记者徐梅在采访中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