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隋代李静训墓出土项链看中西文化交流
2020-05-12赵祎
赵祎
(北京服装学院,北京 100029)
1957年8月中国考古研究所西安研究室在西安玉祥门外发掘了一座隋代石棺墓,据墓志铭记载,墓中埋葬的是9岁病陨的隋代公主李静训,字小孩,“幼为外祖母周皇太后所养,训承长乐,独见慈抚之恩,教习深宫,弥遵柔顺之德”①。随墓出土的随葬品除了玻璃器、玉器与金银器等生活日用器以外,另有一件金项链和两件金手镯为我们展示了1400多年前古代公主的珍藏以及古代欧亚大陆上的工艺文化交流,为古丝绸之路与今一带一路的前世今生提供了文化血脉和支撑。
隋代历史短暂却精要,虽然只经历了两代皇室历时38年便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中,但它的影响却不可小觑,于前结束了自汉代以后长达400年的政权分裂,于后孕育了中国历史上持续300年的辉煌唐代,历史的车轮走到这里仿佛拐了一个弯,带我们步入一个具有开放胸襟的美好时代,而隋代恰如开启这个时代的钥匙,得益于此的便是它参与世界多元文化与交流的广阔志向,珠宝作为有形的文化遗存见证了无形的时代风貌,隋代的时代精神也同样凝练在这一套隋代公主的首饰上。
一、项链的形制
李静训的随葬项链可谓富贵彰华,据发掘简报“金器有项链1条,由28颗镶有珠宝的金珠构成,上端有扣钮,镶刻有鹿纹的蓝色宝石,下端有宝石、金、玉组成的坠饰,周长23.4厘米”②(图1)。从布局来看,这条项链由四个部分组成,分别是搭扣、链身、主饰和吊坠。除吊坠部分采用单一原石镶嵌而成的呈现方式,其他三个部分分别由多种装饰形式组合搭配而成,其中双头锁扣采用U字形形制,中间镶嵌以蓝色宝石,凹雕花角鹿纹饰(图2),镶口焊接双层满圈小金珠,两边的几何环以方圆组合变化为框,同样采用素圈与镶嵌方形和圆形蓝色宝石为点睛之笔,辅以满圈小金珠。链身上的金球是由12个金环镶嵌珍珠组成空心球,镶口与金环之间的缝隙处焊接大小不等的金珠,由于金珠两端需留有穿连的余地因此一颗金珠有10颗珍珠相配,精彩之处在于每一颗金珠的大小几乎匀称无差。焊接时极有可能是以小木球等可燃物为衬托,将带有小金珠的金环绕木球均匀分布后固定,金环连接处施以焊药后一次焊接而成,其中的木球随焊接而焚烧,另一方面也能为焊接实现内外保温助力,可谓一举两得。
主饰部分如同一部乐曲的高潮,蓝黄主旋律点缀红色宝石,主石和金框沿用了链身部分用金珠和珍珠为饰的装饰效果,向下自然延伸的吊坠部分为半透明淡蓝色宝石(图3),直径3.1厘米。整体看,整条项链用工考究,四个部分既互相呼应又独成风格,仿佛每一个部分都可以单独扩展成为一条精美的项链,放在一起又毫无违和感,它所体现出的美学修养着实令人惊叹。
>图1 李静训墓出土金项链
>图2 金珠与凹雕大角鹿
>图3 金项链细节
>图4 亚述帝国滚筒印章
二、项链出产地的推测
不论是1959年唐金裕的李静训墓发掘报告,还是1987年熊存瑞对李静训墓出土金项链、金手镯的产地研究,以及2014年魏秋萍对墓中金器的研究,三位老师都明确表示这些金器的产地来自西方,“这种链珠又称多面金珠,在巴基斯坦、印度东部海岸及越南南部海岸均有发现。其原型可溯至希腊迈锡尼文化。多面金珠上所用的焊珠工艺曾盛行于古代两河流域、埃及、希腊等地。这种工艺传入我国的时间约在西汉后期”。③
1.从工艺上来说,焊接小金珠的“造粒技术”以及锁扣中央使用的凹雕宝石工艺是完完全全的西方工艺,其中宝石凹雕工艺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的亚述帝国被广泛应用于滚筒印章中(图4),而“造粒技术”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4000多年的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那个时期黄金和青金石同样是贵族首饰中的经典搭配,从约公元前2000—1000年出土的美索不达米亚项链实物中可以看到,项链吊坠部分的金珠装饰和宝石镶嵌手法与李静训墓出土的项链手法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1000多年后增加了珍珠镶嵌作为点缀(图5)。从世界历史范围来看,黄金制作工艺的传播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始,先后向西南传到埃及,向西北传到赫梯帝国、特洛伊、希腊南部岛屿和克里特岛,并最终进一步向欧洲大陆传播,由于环地中海地区具有开放的以及不适合发展农耕文明的地理环境,因此人与土地的连接远没有我国黄河流域那么紧密,他们更加独立自主,善于旅行和交流,因此黄金工艺在此地的传播和交流非常频繁和迅速。
中国先秦时期正是我国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时期,来自西亚中亚的少数民族部落不断东进,充当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为东亚腹地带来了光鲜夺目的黄金制作工艺和珠宝制品。
2.从材料上,项链中使用的宝石尚没有严格的鉴定,但可以确定的是锁扣部分有两块方形青金石,古代青金石的唯一产地是阿富汗巴达克山,不论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还是埃及帝国所使用的青金石都来源于这里,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两河流域便最早开创了人类将金色和蓝色相对比使用到珠宝上的先河,并在其后的埃及推行至应用的高峰,后逐渐散播到西亚、南欧和中亚各地,最终经古代商贸通道进入东亚腹地。
3.从风格上来看,凹雕宝石纹饰为一头身形健硕花角张扬的鹿,这并非简单的装饰物。据考证,隋文帝杨坚的祖先在北魏时代居住于长城沿线的武川镇(今属内蒙古)并负责镇守北方边境,很早以前就与北方游牧民族通婚,据史书记载其父杨忠身材魁梧超过两米,相貌出众轮廓分明且武艺高强④,隋朝杨氏脱胎于北魏孝文帝汉化政策之下的鲜卑族分支——莫胡卢氏,其鲜卑血统虽经百余年汉化历程但终初心不改,《史记索隐》引张晏云:“鲜卑郭落带,瑞兽名也,东胡好服之”。其中“郭落”为兽之意,“鲜卑”意为祥瑞或神,合之为瑞兽或神兽。东胡人以鹿等瑞兽状铸镂带钩上,即所谓“鲜卑郭落带”,这可以说是游牧民族的生活的真实再现。从鹿的形态上看,与今见的驯鹿形象十分相似,自然界中的鹿一般公鹿有角,但驯鹿雌雄皆长有角,从它在远古时期的分布区域来看,在蒙古、东北等北方游牧地区作为基本生产生活资料,是民族生活不可或缺的动物,鲜卑人将其作为图腾崇拜实属自然而然。(图6)
三、隋代黄金工艺中西文化交流
如果我们将隋代生死存亡的38年放到世界历史中去观照,那么与之遥遥相望的西方文化正处于中世纪的包围圈中。占据今欧洲东南部巴尔干半岛和小亚细亚1000多年(公元395—1453年)之久的拜占庭帝国也称东罗马帝国,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居于黑海和地中海的咽喉部位。得益于此,拜占庭的珠宝制造业和商业流通非常发达,“君士坦丁堡……到了6世纪成了最重要的制作中心。君士坦丁堡的珠宝商们在6—7世纪享有盛誉,他们制作的大量高品质珠宝被出售到国境之外”⑤,“拜占庭制作珠饰的工艺多样,这些工艺都来自希腊和罗马的传统,尤其是贵金属工艺……包括空花、花丝、粒化、乌银、珐琅;宝石工艺主要是宝石雕刻,包括凹雕和浮雕;此外还有玻璃工艺包括玻璃珠和模铸玻璃浮雕或玻璃凹雕,另外还有金属模铸工艺……由于拜占庭存在的时间超过千年和它的宗教能量,它的艺术风格和工艺对周边及后来者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⑥。
从与李静训生活差不多同时代的拜占庭珠宝实物来看,宝石琢磨与对称环绕式镶嵌的制作手法非常明显,几何化的处理手法可以说完全脱离了古埃及和古希腊的写实主义风格,宝石与黄金的搭配使其看上去依然耀眼夺目却轻便玲珑了很多,以小金珠环绕焊接在吊坠周围的手法更是比比皆是(图7),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李静训随葬佩戴的这件金项链是拜占庭风格珠宝“东进”的证物,如果是已经制作而成的珠宝实物可能经由葱岭、河西走廊最后进入中原腹地。拜占庭与东亚因为地理距离相隔遥遥,二者并不容易进行直接的贸易和文化交流,活跃于公元226—651年古代波斯的最后一个王朝萨珊王朝成为了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中转站和集散地。虽然萨珊王朝在4—7世纪的长达400年的时间里不断与西邻拜占庭进行战争,但与此同时战争又是最为残酷而急促的文化碰撞,隋唐时期,中原王朝、中亚诸国、萨珊王朝以及拜占庭帝国之间互相密切交流使丝绸之路的交流达到繁盛之极的程度,在这一条国际贸易带上,各个文化各取所需,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贵族需要中国丝绸,而拜占庭的金银器、珍玩等得以进入中原。
中国古代史籍中记载的“善商贾,好利……利所在无不至”的粟特人是长期活跃于此的商人,他们的故地在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粟特地区,连接天山山脉,因此得名。粟特人很早就受波斯文化影响,公元3—8世纪期间大批进入中原并定居于此,形成以多个商业集团聚居的聚落,北朝隋唐时期是粟特人在中国历史上最为活跃的时期,他们精通商业业务,善于筹算,不畏困难,谙熟各种语言,在史料记载中尤擅辨别宝物,因此体积小价值高的各类珍宝是粟特人货单中重要的资源。
>图5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项链
>图6 驯鹿
>图7 拜占庭珠宝 公元7世纪
>图8 李静训金手镯
在中国史书和考古发掘中可多次发现萨珊文化对中原影响的见证,而粟特人由于往来自由只为经济利益穿梭于中亚和东亚地区,因此他们一直处于散居状态而没有成为统一的政权国家,在历史上曾依附于波斯阿契美尼德、波斯萨珊、唐朝等帝国,因此粟特与萨珊的从属关系非常明了,如果我们将眼光放的远一点,可以看到产自拜占庭的优秀金属器皿和珍宝制品才是萨珊金属器的源头,粟特人将其带入中原,实现了欧亚大陆文化的第一次全面接触和沟通。
李静训的曾祖父李贤又称河西郡公,以他为代表的李氏家族由北周至隋一直经营西北,他们所任职的地区正是丝绸之路的要地,与李静训一样,李贤墓中同样出土了中亚风格饰品,如果不是皇帝赏赐那么很可能是李贤在河西走廊任职期间直接接触外商或外国使臣获得,另有一种极大的可能就是由外国工匠定制而成,象征鲜卑血脉的大角鹿凹雕形象也许可以成为力证。
建立在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属于典型的农耕文明,由于与西方完全不同的获取生活资源的方式使得中原地区的人类群体性格相对比较安稳和统一,他们世世代代通过种植粮食供养不断扩充的人口,原本华夏民族和北方游牧民族可以在各自的发展空间里友好共处。但从大约公元前8世纪开始,地球进入漫长的小冰期,欧亚草原游牧民族被迫离开日渐枯萎的草场,开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民族大迁徙,他们越过乌拉尔山和内蒙古戈壁,进入东方温润潮湿的高原和盆地,起初这只是一次迫于生存环境压力而进行的寻找生活资料和居住空间的生存战略转移,但随着与中亚腹地原住民的接触,战争伴随着文化与商贸往来在此后的1000多年时间里不断上演,从而成为连接欧亚大陆中西文化交织最为繁盛的地区。
虽然隋代的统治者血统是西域少数民族祖先,鲜卑族被称为“五胡”之一,但他们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就逐步接受中原文化,定居甚至统领中原的愿望一直未曾减灭,而西域游牧民族接触中原文化的历程也是中原文化接触西域文化的历程。隋代杨氏自建国以来对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兼行并施是出于血统及政治统治的双重选择,这一点被后世的唐王朝继续继承并发扬光大,不但因为唐朝建国皇帝李渊就是隋代李氏的后代,更重要的是自汉代以后魏晋南北朝至隋代结束的400多年间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一直处于不断的碰撞之中,虽战事频仍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社会动荡中却成为社会存在的常态使中西方文明彼此熟悉。隋代统一可以说开启了中西方文化自然交融全面渗透的高度熔融状态,这两种从根本上兼容性极差的文化在唐代盛开出了奇妙的花朵,使大唐成为举世仰慕的文化典范,经由隋代的铺垫,金属工艺在唐代全面繁盛,为历代出土金属器之最,西方传播而来的花丝、造粒、镶嵌、捶揲等黄金制作工艺也全面推行,这与隋代打下的文化感情基础是密不可分的。
四、结语
李静训虽年幼丧命令人惋惜,但她自幼养在深宫,由于颇得外祖母杨丽华(隋代开国皇帝杨坚之长女)宠爱,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贵族公主,因此死后被葬在大兴城(唐长安城)内用于埋葬妃嫔的皇家尼寺——万善尼寺,以便皇族长辈随时吊唁。李静训于隋大业四年即公元608年6月去世,同年12月下葬,两年后杨丽华去世,不久李静训的父母皆死于政治斗争,兄弟姐妹也遭惨死不知去向,9年后隋代迅速陨落唐朝取而代之,相比之下,得以厚葬相待的李静训也算安息至此。
出土时“镶嵌珠宝的金冠饰位于头骨,金项链仍然戴在脖颈,一对金手镯还在两手腕(图8),两枚金戒指、银指甲套也在手指上。精致的金高足杯、金釦玉杯、银盒、银勺、玉器、漆器、铜器琳琅满目,环绕其身边”⑦。可见皇家对其墓室、棺椁以及随葬物品进行了充分准备,恩宠程度可比一品皇室成员,这些1400年后出土的项链和手镯文物向我们展示了这位隋代公主的个人奢侈品,但作为古代丝绸之路商贸发展以及中西文化交流的见证者,它们已经超越了与人的从属关系,而是以其不朽的经典存在成为贯穿不同文明和文化的金线,为人们编织了一张无往不通的世界大网,从而使我们的认知能够跨越地域和文化,带来更具包容性的全球文化猜想。
图片来源:
图4:朱晓丽.珠子的故事——从地中海到印度河谷文明的印章珠[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2:64.
图5:史永,贺贝.珠宝简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1:15.
图7:史永,贺贝.珠宝简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1:123.
注释:
①中国社会科学院,编著.唐长安城郊隋唐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9:25.
②唐金裕.西安西郊隋李静训墓发掘简报[J].考古,1959(9):472.
③熊存瑞.隋李静训墓出土金项链、金手镯的产地问题[J].文物,1987(10):77.
④〔日〕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M].石晓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22.
⑤史永,贺贝.珠宝简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1:124.
⑥朱晓丽.珠子的故事——从地中海到印度河谷文明的印章珠[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2:221.
⑦魏秋萍.万善尼寺中的金枝玉叶——关于隋代李静训墓的几个问题[J].文物世界,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