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缸酸菜慰乡愁
2020-05-11华夏
华夏
今年初冬,京城的第一场大风伴着寒潮到来的时候,我们家腌了一缸酸菜。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大风呼啸的声音,想着那口装了十二棵白菜的缸,想着白菜一棵棵整齐地码在缸里,想着白菜上面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缸里的白菜慢慢发酵,最后变成爽脆可口的酸菜,想着端上餐桌的砂锅酸菜豆腐猪肉粉条,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我咽了咽嘴里的口水,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为了找一口合适的缸,不大不小,可以装十二棵白菜,六棵长白菜,六棵圆白菜,我和老婆转了京城的几家市场,都没有找到。为此,我们在一个周六的早晨,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延庆。延庆是北京的远郊,那里腌酸菜的人多,秋天过后,农村几乎家家都要腌至少三缸菜,一缸咸菜,两缸酸菜。
两缸酸菜,一缸腌的是整棵的白菜,长白菜或者圆白菜,也叫积白菜、积酸菜。还有一缸内容丰富,有被切成条儿的蘿卜,有胡萝卜,有辣椒、柿椒、白菜、芹菜、菜花、豆角、切成块儿的茄子,有还未成熟的个头儿较小的青色的西红柿,当然最好还有鬼菜姜。这十来种蔬菜放在一起腌制,色彩斑斓,味道以酸、辣、咸为主,用以佐餐,总能令人胃口大开。这缸酸菜以萝卜为主,萝卜被切成了条儿状,所以我们称它为萝卜条儿,或者叫腌萝卜条儿。
为了一口缸,我和老婆回了一趟延庆。我们先去了火神庙街,这条街上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这条街在城区,我多次从这里路过,感觉有卖缸的,还有卖各种坛坛罐罐的。这天早晨,我们从街的北头找到南头,没有。问其中的一个店主,说这条街上没有卖缸的。于是,我们驱车赶往一个叫永宁的集镇。
永宁的集市上有卖缸的,我们很肯定,因为以前我们就曾在一个店铺前犹豫过是不是买一口缸。这次我们下了买缸的决心。等找到那家店铺,店主说,当地人都是在入秋开始腌菜,那时是各种缸销售的旺季。那阵一过,缸就卖不动了,所以就没再进货。想买缸,等明年秋天吧。而且整个集市上只有他一家卖缸,他家没有,就不要再找了。
没想到,为了一口缸,两个地方都白跑了。这时,我想起了乡下的老家。老家在一个叫苏庄的村子里,二十五年前,父母从那里搬出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那里居住过。老家的房子是我的曾祖父盖的,是为了给我祖父娶媳妇盖的。掐指一算,房龄已经过了百年。房子当年在村里肯定是最好的房子,起码是最结实的,否则也不会历经百年的风雨而不倒。不过,再好的房子,如果不翻修,历经百年,也会变得破败倾斜,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兄弟几个,这些年一直想着将它重新翻盖,又一想,盖好了也没人去住,于是迟迟没有行动。好在这几年大哥每年都回去种菜,种满院子的黄瓜豆角,还有白菜萝卜,老宅子多少有了一些生机。
老家过去是有很多缸的,大大小小,有十多个。十多个缸各有各的用处,有盛水的水缸,装面的面缸,装米的米缸,再有就是腌各种菜的菜缸了。我记得我们家腌过大咸菜。腌过泡菜,也就是前面说过的萝卜条儿。腌过酸菜,就是腌大白菜和圆白菜。还腌过雪里蕻。腌过香菜,主要是香菜的根部,咸咸的、香香的,喝粥时吃它最好。还腌过葱绿和黄豆,腌制以后,葱绿更绿,黄豆更黄,也是咸的。在大雪天,坐在热炕头儿上,盛一碟这样的黄绿相间的咸菜佐餐,饭菜一家伙变得更加可口。
小时候生活条件差,没什么好吃的。但是有了这些咸菜、辣菜、酸菜,五味杂陈,颜色各异,饭菜顿时就变成了美味佳肴,生活也变得有了味道,有了情趣。那时的饭菜是简单的,味道却是丰富的;那时的生活是清贫的,日子却被我们过得红红火火。
因为二十多年没人在这里生活过了,家里大大小小十多口缸,早就不翼而飞、下落不明了。倒是在一个墙角还有一口大缸,布满了尘土。这口缸以前可能曾被用作水缸,或者用作面缸米缸,或者腌过大咸菜,积过酸菜。这么一想,好像有阵阵酸菜的香气,从这口缸里飘出,沁入我的心脾。可惜它太大了,我们用不了。
这次老家之行,买缸的愿望眼看无法实现了。傍晚老婆给她的大哥打电话,询问他们老家过去的那些大缸小缸是否还在,大哥说在是在,可小一点儿的他们自己腌菜用着,大的倒是空着,我们一样用不了。大哥倒是提供了一个信息,说是县城里的双信商城的院子有一个露天市场,那里有卖缸的。我和老婆立刻行动,争取在收摊之前赶到,买上那口想要的缸。
赶到双信商城,楼下一个扫地的大姐说,院里的露天市场已经没有了,买缸你们去日上批发市场。这个市场在县城的东边,我们又去那里。那是一个很大的市场,我们赶到的时候,各个门店正纷纷关门打烊,还好,市场里唯一一家卖缸的门店还在营业。店铺里还有大小几个缸,其中最小的那个,正是我们想要的。这口缸,可以盛六棵大白菜、六棵圆白菜,够我们一家三口一个冬天吃了。不够,可以再往里续;吃不了,可以放在冰箱冻起来,一年里随时可以吃。
第二天早晨,我们载着这口缸,返回了京城。晚上,在呼啸的北风中,老婆就把洗好的白菜装进缸里腌了起来。一个月以后,它们就会变成我们餐桌上的美食。
离开农村以后,我就很少再吃到小时候顿顿离不开的各种各样的腌菜了。咸菜、泡菜虽然还经常出现在餐桌上,但都不是我小时候家里的腌菜的味道。腌菜,每家有每家的味道,每人有每人的味道,各地有各地的味道,你最喜欢的肯定是你从小吃到大的你家的味道。父母上了年纪,随着儿子们搬到城里,我从此就再也吃不到他们腌的酸菜、咸菜了。后来,他们相继离世,腌菜就和他们一起,成了我的回忆、我的思念、我的乡愁了。
城里人大多住在楼上,楼上地方小,屋里热,所以不好腌菜。弄一坛子泡菜还行,几天就能吃,很快就吃完了,不容易坏。腌一缸酸菜可不行。腌酸菜时间长,温度一高,酸菜就坏了。老婆的姐姐家有一个背阴的阳台,是个腌酸菜的好地方。这几年,每年冬天他们都腌一缸酸菜。隔几天,我们就去她家的缸里捞两棵,砂锅豆腐粉条一炖,让我大解其馋。
十年前,老婆开始在家里腌泡菜,就是小时候家里每年冬天一定要腌的酸萝卜条儿。用的是比坛子大一点儿的小缸。容器虽小,内容却非常丰富,有萝卜、白菜、菜花、芹菜、辣椒、柿椒,当然一定还要有鬼菜姜。厨房相对凉快一些,泡菜就放在厨房。整整一个冬天,这一坛子泡菜,让我找到了过去的味道、老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乡愁的味道,我的幸福指数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泡菜虽小,如果和你的幸福指数连着,意义就大了。
从那时开始,每年入冬前,老婆都要腌这样一坛子泡菜,幸福我的胃。
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不论多么丰盛的饭菜,我都离不开那碟最家常的咸菜。我说的是大咸菜,就是萝卜或者芥菜疙瘩腌制的,只有咸味的咸菜。过去在农村,家家都要腌一缸咸菜,现在只能去超市买了。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家里还能腌一缸,哪怕是很小的一缸咸菜。我特别想吃到自己腌制的咸菜。住在楼上,条件不允许,只好作罢。
去年我们搬到新居,新居的阴面有一个阳台,这个阳台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腌菜,咸菜、酸菜、泡菜,纷纷浮现在我的眼前。今年秋天,老婆在我的鼓动之下,先腌了一小缸泡菜,又腌了一小坛酱黄瓜,又腌了一小缸芥菜疙瘩。接着,就是回老家延庆买缸,腌酸菜。
这个阴面的阳台真是好,没有暖气,入冬以后,特别凉,非常利于腌菜。老婆心灵手巧,腌制出的泡菜、酸菜、咸菜、酱黄瓜样样色香味俱佳,让我大饱口福、大快朵颐,幸福感爆棚。
诗人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枚邮票,是一张船票,是海棠红,是雪花白;我说,乡愁还应该是一缸大咸菜、一缸积白菜、一坛酱黄瓜、一坛酸萝卜条儿。腌这样一缸咸菜、酸菜,不仅是为了解馋,还能慰藉我心头时时泛起的乡愁。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