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之种(上)
2020-05-11伊恩·特里吉利斯
伊恩·特里吉利斯
献给亲爱的佐伊
你们当看列国,要定睛观看,就会大大惊奇:
因为在你们的日子,我要做一件事,
即使有人说了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哈巴谷书1:5》(《圣经》钦定本)
没有什么伟人,只有被迫面对巨大挑战的凡人。
——海军上将威廉·哈尔西
看啊:我为你们带来了超凡之人。
——弗里德里希·尼采
序 章
1920年10月23日
德国,魏玛西南11公里处。
风中有谋杀的气息。乌鸦和渡鸦在沉重的天幕下打转,仿佛泼溅在铅灰色帆布上的墨渍。它们飞过光秃的森林、破败的村落、无人耕作的大麦和小麦田上空。这些田地已逐渐荒芜;村庄的烟囱沉寂而冰冷。这里不会有垃圾,没有能随意取用的食物。
因此渡鸦们继续前进。
这些年来,它们曾见证军队随着战争的趋势涌过这片大陆,和着帝国的音乐跳起华尔兹舞。它们在战争的碎屑上用餐,以那些士兵本身为食。但此时舞曲已然终结,战壕空无一人,骸骨也早被剃了个干净。
因此渡鸦们继续前进。
它们乘风而行,风中弥漫着潮湿落叶的味道,以及净化万物的寒霜气息。这里的风曾经散发着苦杏仁以及另外几种气味,那是为了某种截然不同的净化而设计的。就像疾病那样,战争的污染随着剧毒的风飘散到了远离战场之处。
因此渡鸦们继续前进。
下方远处,某个位置的活动和色彩成了寂静大地上的一座灯塔:有匹枣红马奋力拉着一辆干草马车。干草意味着农夫,农夫意味着食物。渡鸦们盘旋下降,仔细观察马车和车夫的模样。
车夫用鞭子末端敲了敲母马。马儿的鼻子喷出大团白汽,车轮碾过遍布车辙的農场小道那奶油糖似的烂泥,发出嘎吱响声。在临近傍晚的寒意中,车夫搓起手来,呼吸也化作了水汽。他打了个哆嗦,窝在身后干草堆里的孩子们也一样。在大战①的整整一年后,秋天怀着冷酷的欢欣降临欧洲,预示着更加艰苦的岁月即将到来。
他伸长脖子,看了眼孩子们。如果那些孩子在送到孤儿院之前就死于寒冷,对任何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的任何颠簸,都会让最小的孩子连声咳嗽。这个浅黄发色的男孩五六岁大,双目无神,凹陷的脸颊诉说着他腹中的饥饿,粗重的喘息则透露出他肺里的湿气。他瑟瑟发抖,每当马车碾过一条树根或是一块石头,他就会咳到嗓子哑。几撮稻草从他破旧的毛织衬衫和裤子里飘落下来——那是他塞进去取暖的。另外两个孩子缩在一堆干草下面,依偎着彼此,饥饿让他们瘦得皮包骨头。但某些远亲的吉卜赛血统,为那对兄妹的皮肤增添了些许橄榄色,让他们不像那个病弱男孩一样脸色苍白。那对兄妹之中的兄长——六七岁大的男孩——抱着他的妹妹,徒劳地想为她阻止寒意。长着一双黑色大眼睛的女孩几乎毫无察觉,她的目光始终定格在连连咳嗽的男孩身上。
车夫将注意力转回路面。这段路他跑过好几次,每次运送的孤儿也都差不多:安静,惊恐,有时还会哭泣。但那个吉卜赛女孩有点不一样。他又打了个哆嗦。
这条路蜿蜒穿过一片橡树与白蜡树的昏暗森林,车轮不时会碾碎橡子。粗糙多瘤的树木仿佛朝天空伸出爪子。树枝在风中咯吱作响,好像在以某种异于人类的古老语言对经过的马车发表意见。
在十字路口,车夫敦促母马来了个急转弯。没过多久,树木变得稀疏,道路也开始绕过一片开阔空地的边缘。一栋粉刷成白色的三层式房屋——以及空地另一边较为矮小的建筑群——暗示着这里是某个富有人家的庄园,又或是未受战火荼毒的繁荣农场。曾几何时,某个富裕家族的子孙的确会在这里度假,但时代变了,如今这里既非庄园,亦非农场。
有块招牌挂在两根高大的旗杆之间,下方就是通向那栋房屋的碎石路。粗削的桦木板上漆着几个工整的哥特字体,宣称这里是“人类启蒙之儿童福利院”的地盘。
这块招牌既没有提到希望,也没有劝说他人将之放弃①。但在车夫看来,上面应该这么写的。自从这座农庄获得新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这地方的用途仍是个谜。传说在晚上,这里的窗户能看到闪烁的蓝色电光,闻到弥漫四处的臭氧气味,听到模糊的尖叫,并且始终——始终——会有新翻开的泥土那种仿佛排泄物的恶臭。但无数谣言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冯·维斯塔普博士先生会为健康的孩童开出高价。
这足够让车夫在停战协议后,渡过这种歉收的灰暗年月了。他家里有自己的孩子要养,但战争制造了许多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他们愿意相信任何承诺提供温暖饭食的人。
屋后的一块田地映入他的眼帘。成排的土丘点缀其间,那些小小的黑色土堆并不比一袋粮食大多少。远处有个穿着工装裤的高大男人正往一座新土丘上铲土。他们声称,那是流感在这间弃儿养育院肆虐的结果。
渡鸦在每一栋建筑的屋檐上排列成行,用墨黑的眸子注视着那个工人。有几只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它们啄着地面,拉扯着泥土里的某样东西,直到工人把它们赶走为止。
嘎吱作响的马车在离屋子不远处停了下来。母马喷了喷鼻子,车夫爬下马车。他抱起孩子们,让他们站到地上,这时有个矮小的秃头男子钻出了屋子。他的医用白大褂里面是一件绅士花呢上衣,戴着金属边眼镜,还留着一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
“博士先生。”车夫说。
“嗯。”衣冠楚楚的男人说。他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块淡黄色手帕。他擦净双手以后,手帕变成了铁锈的颜色。他朝孩子们点点头:“这次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你会付钱的,对吧?”
博士一言不发。他拉扯那女孩的双臂,试探她的肌张力与皮肤组织的弹性。他无礼而又突兀地拉起她满是泥污的连衣裙,将拢成杯状的手放到她的双腿之间。他粗鲁地攥住她哥哥的下巴,拉开他的嘴巴,窥视内部。这些孩子的脑袋受到了最仔细地检查。那医生将他们的头部彻底摸索了一遍,同时自言自语。
最后他抬头看向车夫,双手继续摆弄着新来的孩子们。“他们看起来很瘦,很饿。”
“他们当然饿,但他们很健康。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两个大人讨价还价起来。车夫看到女孩走到博士背后,飞快地推了浅黄发色的男孩一把。他跌倒在烂泥里,碰撞引发了又一阵咳嗽和抽搐。他趴在地上,唾沫从嘴角滴落。博士的话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男孩:“这算什么?那孩子病了。瞧啊!他太虚弱了。”
“是这天气不好,”车夫含混不清地说,“害得每个人都在咳嗽。”
“我会付你另外两个的钱,但这个不行,”博士说,“我不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招了招手,示意田地那边的工人过来。高个子男人迈着大步来到大人和孩子们身边。
“这一个病得厉害,”博士说,“带他走。”
工人一手按在那个病弱孩子的肩上,拉着他离开。他们消失在一栋棚屋后面。
金钱易手。车夫开始为回程检查马匹和马车,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但始终留意着那个女孩。
“来吧。”博士说着,朝那对兄妹勾了勾手指。他转向那栋屋子,较为年长的男孩跟了上去。他妹妹留在原地,盯着工人和病弱男孩的消失之处。
哐啷。尖锐的响声从棚屋后方传来,仿佛铁铲的铲头撞上了某种坚硬之物,随后是较为轻柔的“咚——扑通”,就像粮食袋落在松软泥土上的动静。黑色羽翼拍打空气的巨响传来:一群渡鸦飞上了天空。
吉卜赛女孩匆忙跟上哥哥。她握住他的手,同时弯起嘴角,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回家路上,那个微笑在车夫脑海中徘徊不去。
少一张嘴,就代表能分到的食物更多。
1920年10月23日
英格兰,伦敦,圣潘克拉斯。
净化一切的寒霜向西方蔓延,越过英吉利海峽,阿尔比恩①的渡鸦感受尤为强烈。它们那个种族特有的狡猾让它明白,获取食物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别人的手里偷来。于是它们在城市上空盘旋,将辛苦的工作留给下方的拾荒者,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
一群孩子正怀着明确的目的与方向穿过阴影和小巷,为首的是个穿着蓝色防水斗篷的男孩。渡鸦紧随在后,它们栖息在周边房屋高高的屋檐上,看着蓝衣男孩带领同伴来到一座冬景花园的矮小砖墙前。它们看到了孩子们翻过矮墙的模样。它们也看到了在二楼窗户的帘布后面盯着孩子们的那位园丁。
他的名字是约翰·斯蒂芬森,在大战的最初几年里,作为新成立的陆军航空队的一名上尉,他曾驾驶布里斯托尔F2A战斗机——机身底部装着一台照相机——飞越敌人的领土。那次飞行在奥地利人的防空炮火中告终。他坠落在了无人区。在马拉救护车上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过后,他在红十字野战医院醒来,身体基本完好,只是少了左臂。
他不顾伤痛,依旧留在部队中为王室效命。分析相片需要的是眼睛和头脑,并非手臂。在战争结束前,他一直负责安排监视气球与侦查飞行任务。
这些年来,他一直用珠宝匠的放大镜审视模糊的照片,研究俯瞰视角下的壕沟、部队动向和炮台位置。但他此时却在高处看着十几个小混混将冬黑麦连根拔起。他本该飞奔下楼,将他们的脑壳撞在一起,但穿着蓝色防雨斗篷的那个男孩让他犹豫了。他的外表不超过十岁,却在训斥其他人,让他们尊重斯蒂芬森的财产,尽管他们正在洗劫他的花园。
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
他们并不是在蓄意破坏。这是因为饥饿。但那些黑麦只是用来阻止耐寒野草生长的地被而已。甜菜和胡萝卜也没在地下待太久。场面变得有些难看。
有个女孩在花园最深的角落翻腾,找到了一只在秋天躲过了收获的番茄——因为它掉到地上,挫伤了一块。那只半白不红的干瘪水果让她眉开眼笑。块头最大的那个孩子——长着一对小眼睛的小怪物——用双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
“交出来。”他说着,猛地一拧她的皮肤,仿佛在拧一条毛巾。
她叫出了声,但没有放开她的宝物。其他孩子看着这一幕,惊恐地停止了搜刮。
“交出来。”小恶霸重复了一遍。女孩呜咽起来。
蓝衣男孩走上前去。“走开,”他说,“放开她。”
“有本事就让我放开。”
那男孩算不上矮小,但小恶霸要高大得多。如果他们扭打起来,结果可想而知。
其他人怀着无声的期待看着这一幕。女孩哭了起来。渡鸦发出渴望鲜血的鸣叫。
“好吧。”男孩在墙边的泥土里——就在一排冬黑麦的后方——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拿去。”他说着,站起身来。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但另一只手却递出了另一颗秋天收获时剩下的番茄。它坚韧而纤薄的果皮内部几乎已成了糊状。以这些孩子的标准,或许算是相当可观的成果了。“如果你放开她,这一颗就归你了。”
小恶霸伸出一只手,但没有放开抽泣的女孩。她被拧过的前臂皮肤浮现出泛红的瘀青。他摆了摆手指。“交出来。”
“好的。”相对矮小的男孩说。紧接着,他将那块食物抛向空中。
小恶霸推开女孩,后仰脑袋,打算接住他的战利品。
第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喉咙。第二块在他仰天倒下时撞上了他的耳朵。那颗番茄摔烂在泥土里之前,他就跌倒在地,哭出了声。蓝衣男孩的准头绝佳。他没等开始就结束了这场搏斗。
真是见鬼了。
斯蒂芬森以为男孩会扑向那个小恶霸,进一步利用这份优势。他在战斗中见过这种情形:长达数月的挣扎求生会将饥饿、恐惧和愤怒熔铸为一体,令最为凶残的行径变得自然。但男孩却转身背对那个小恶霸,查看起女孩的伤势来。在他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
但小恶霸不这么想。他躺在地上,脸上挂着泪痕和鼻涕,盯着蓝衣男孩,某种不成形的黑暗情绪在他眼中打转。
斯蒂芬森也见过这种情形。愤怒在任何人身上——无论老幼——表现得全都一样。在他的花园变成展览厅之前,他离开窗边,跑下楼。斯蒂芬森开门的时候,那个小恶霸已经爬起身来。
某个孩子喊道:“快跑!”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向他们先前翻过的低矮砖墙。有几个需要帮忙才能爬过去,包括那个女孩在内。蓝衣男孩留在后面,把掉队的孩子推上墙。
这一幕让斯蒂芬森对自己最初的判断更加坚定。这男孩有些与众不同。他很机灵,有强烈的荣誉感,打架时又毫不留情。只要给予适当的指导……
斯蒂芬森喊道:“等等!别着急。”
男孩转过身。他以厌倦而冷漠的目光看着接近的斯蒂芬森。他被人抓了现行,而且不打算找借口。
“小子,你的名字?”
男孩的目光在斯蒂芬森的眼睛与别在他肩头的空袖管之间徘徊。
“我是斯蒂芬森。事实上,我是个上尉。”风吹动了斯蒂芬森的袖子,让它像旗帜那样飘扬起来。
男孩思索着。他探出下巴,开口道:“雷邦德·马什,先生。”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对吧,马什少爷?”
“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先生。”
斯蒂芬森没有多嘴询问他父亲的事。他猜那是迷惘的一代①之中的又一名牺牲者。
“你这会儿为什么不在学校?”
为了帮忙撑起少了父亲或哥哥的家庭,许多孩子在战争期间——以及之后——选择了辍学。这男孩没在工作,但他也不算小混混。他有家,从他的口气听来,他的不少同伴恐怕也有。
男孩耸耸肩。他的身体语言在说,他对学校不感兴趣。从他口中说出的却是:“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饿吗?在家里吃得饱吗?”
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裁缝。”
“我猜她工作很努力。”
男孩又点了点头。
“现在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你的朋友们破坏了我的许多花草,所以我会强迫你为我干活。你了解园艺吗?”
“不。”
“如果你了解,就该明白在我的冬景花园里不会有多少收获了,对吧?”
男孩一言不发。
“那好吧。从明天开始,你每帮忙重新种植一天,就会拿到一个先令。你可以拿回家去,交给你辛勤工作的母亲。”
“好的,先生。”男孩语气阴沉,双眼却亮了起来。
“还有你的教育,我们也得做点什么才行。”
“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先生。”
斯蒂芬森轰走了那些渡鸦,它们正在啄食撒落在地上的食物。它们发出尖鸣,乘着寒风,化作暗沉天空上的几道阴影。
1920年10月23日
英格兰,诺丁汉郡,特伦特河畔的贝斯伍德宅邸。
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白嘴鸦、乌鸦、寒鸦和渡鸦从南到北飞遍了这座岛。就像大陆①上的表亲那样,它们无处不在。
只有岛屿中部的某一片林间空地——那是埃塞尔雷德②手下的首领③们自古传承的领地——只有那的深处是例外。在某个古老的纪元,世界的这部分外皮被人剥开,暴露出大地庞大的花岗岩骨骼,温泉也自此涌出。那是触碰过火焰与岩石的水。自从斯堪的纳维亚人到来,用他们的丹麦律法劈开这座岛以后,就再也没有渡鸦胆敢飞来这里了。
岁月流逝。许多个世代的人来来去去,在这口温泉的周围生活和死去。首领成了伯爵,然后是公爵。斯堪的纳维亚人成为了诺曼底人,然后是不列颠人。他们对抗过撒克逊人;他们对抗过撒拉森人;他们也对抗过恺撒。但凭借自然界的不屈不挠,这片土地比他们所有人活得更久。
这些世纪以来,乌鸦总会避开那片林间空地与那些幻影。但泉水下游处的那座大宅没有这种待遇。它们会栖息在贝斯伍德宅邸的尖顶上,注视和聆听。
“该下地狱的东西!那小子在哪儿?”
贝斯伍德宅邸的管家马尔科姆匆忙跟在气势汹汹地穿过屋子的第十二代埃尔雷德公爵身后。公爵沉重的脚步声令佣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听见猎鹰鸣叫的欧椋鸟。
公爵带着他的管家踏入厨房,佣人们纷纷起身立正。
“威廉来过这儿没有?”
所有人都在摇头。
“你们确定嗎?我的孙子没来过这儿?”
贝斯伍德的厨师长图穆尔太太是个灰色头发的纤瘦女子。她走上前去,行了个屈膝礼。
“是的,阁下。”
公爵的目光缓缓扫过厨房。沉重的寂静降临房间。他下巴角落的青筋抽动不止,这代表他的怒气已经涨到了高点。他原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马尔科姆呼出了刚才一直屏住的那口气。他早已下定决心,要阻止疯狂夺走博克莱家族的又一名成员。
“怎么了?去吧。去帮阁下的忙。”图穆尔太太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赶紧。”
等房间清空,其他人走到听不见的远处以后,她开始升起上菜用的升降机。她放慢动作,以免滑轮断裂。等威廉的铜红色头发钻进气窗时,她探出身子,用数十载体力劳动磨炼出的强壮双臂将他抱了进来。以八岁孩童的标准来说,他相当高大,甚至比他的哥哥还要高。
“好了。希望你完好无损。”她从围裙口袋里抽出一根薄荷糖棒。他一把夺过。
马尔科姆以难以察觉的幅度鞠了一躬。“威廉少爷。你还喜欢我们的游戏吧?”
男孩点点头,对着他的零食露出笑容。因为一整个下午都躲在升降机上,他闻起来就像防风草和陈年黄油。
图穆尔太太把管家拉到墙角。“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干下去。”她低声说,抓紧了围裙,补充道:“万一被公爵发现了呢?”
“我们用不着一直干下去。只要等到天黑。到那个时候,公爵阁下就只能搁置这件事了。”
“可我们明天又该怎么办?”
“明天我们为阁下准备能治疗宿醉的药膏,然后重头再来一次。”
图穆尔太太皱起眉头。但就在这时,脚步声重新响起,而且更加沉重。她把威廉推向马尔科姆先生:“快!”
他握住男孩的手,拉着他穿过食品贮藏室。他们迅速从送货门离开宅邸,朝马厩走去。他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拖出白色的尾迹,碎石在脚底发出嘎吱的响声。马尔科姆先前催促宅邸的大部分仆从去协助寻找威廉,因此马厩空无一人。公爵的马匹和汽车都存放在这儿。改造过的马厩散发着汽油和马粪的气味。
马尔科姆先生打开某个橱柜。“进去吧,小少爷。”
威廉咯咯笑着,走进马尔科姆先生拉开的橱柜。他用他祖父驾车时穿的皮革大衣裹住自己。
“公爵在屋子里转悠的时候,”老管家低声道,“你就安静得像只耗子。没错吧?”
男孩点点头,咯咯笑个不停。看到他还在享受游戏,马尔科姆松了口气。如果他在害怕,要藏起他就困难多了。
“还记得这游戏怎么玩吗?”
“老样子,别动也别出声。”男孩说。
“好孩子。”马尔科姆用拇指的指肚按了按威廉的鼻子,然后关上柜门。一缕光芒照在男孩的脸上。这橱门没法关严实。“我等会儿就回来接你。”
公爵——也就是威廉的祖父——这些年来和他儿子经常去周边探险。他声称那是“猎松鸡”,虽然他很少会带上枪。马尔科姆先生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他们会在这栋宅邸上游的那片林中空地待上好一阵子。宅邸的佣人拒绝踏入那片空地,还声称会看到幻影,产生幻听。在公爵的继承人——也就是威廉的父亲——有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后,他开始在那片林中空地独处。他返回宅邸的时间毫无规律,眼神狂乱,不修边幅,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說着尚未偿还的血和代价。直到他前往法兰西,并在和德国蛮子①的战斗中死去为止。
不久后,公爵的孙子们就搬来了贝斯伍德。他们当时还太年轻,记不清他们父亲的事,因此搬家的过程风平浪静。作为长子和法定继承人,奥布里接受了贵族式的教育。公爵对年纪较小的那个孙子漠不关心。情况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直到两天前,他要求马尔科姆找到适合威廉的猎装为止。马尔科姆不知道那片林中空地里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公爵在那里做了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威廉,不让他靠近那儿。
马尔科姆留下站在橱柜里的威廉,却发现公爵站在另一边的门口,挡住了他离开的路。公爵阁下看到了一切。
他瞪着马尔科姆。管家强忍着在目光的压迫下扭动身体的冲动。沉默仿佛在他们之间拉长了。公爵走上前去,直到几乎贴上他的鼻子。
“马尔科姆先生,”他说,“让其他人回去忙自己的事去。然后给那孩子找件外套,再去我的书房把那只毛毡包取来。”他带着杜松子酒酸味的呼吸拂过马尔科姆的脸。那味道刺痛了他的眼球,让他眯起双眼。
马尔科姆别无选择,只能照做。等他拿来威廉那件厚实的深褐色套衫,以及公爵的涡纹花呢毛毡包的时候,公爵已经把他的孙子赶了出来。在告退之前,马尔科姆和威廉短暂的目光相接。
“抱歉。”他用口型说。
威廉的祖父抓住男孩的手。他手掌上那些细小的白色伤疤令威廉柔软的手背痒痒的。
“来吧,”他说,“你也该看看这宅子了。”
“我已经看过了,爷爷。”
老人一巴掌拍在男孩的耳朵上,力道之猛令他双眼泛泪。“不,你没有。”
他们绕过屋子,来到在花园中汩汩流淌的那条小河边。他们沿河而上,不时穿过一片灌木丛。终于,贝斯伍德的垛口和尖顶消失在一排小丘——其顶部长着挺拔的紫杉与英国橡木——之后。他们循着小河找到了它的源头:在一片小小的空地里,某块青苔覆盖的巨石上的一道裂缝处。
尽管四面被树木环绕,这片林间空地却寂静无声,听不到半声鸟鸣。在这个距离,几乎听不见交错飞过宅邸上空的黑色大鸟的呱呱尖叫。威廉先前没在意过那些鸟儿,但少了它们,他忽然有些不自在。
巨石旁边堆着好几捆引火物。公爵从毛毡包里拿出一筒火柴以及一把折刀,刀柄是用一截鹿茸角雕成的。他生了火,然后招手示意威廉站到他身旁。
“把手伸出来,小子。”
威廉照做了。他的祖父抓紧他的手,拉直他的手臂,然后用折刀划开他的手掌。威廉尖叫起来,试图挣脱,但直到鲜血顺着威廉的手腕流下、沾染了套衫的袖口之后,他的祖父才放开手。看到滚烫的血液流经威廉的手掌,滴落在泥土里,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威廉匆忙后退,生怕他祖父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他想回家,想回到马尔科姆先生和图穆尔太太那儿。但他不认识路,也没法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东西。
他的祖父再次开口。但他这次用的是威廉听不懂的某种语言,其中的哀号和汩汩声比词句更多。人类躯壳发出的非人噪音。
那种声音让男孩陷入了不安的恍惚,就像发烧时的梦境,火焰的热气烤干了他脸上的泪水。一道阴影落在林间空地上:世界开始向侧面倾斜。
然后火焰开始说话。
第一章
1939年2月2日
西班牙,塔拉戈纳。
雷邦德·马什少校——前皇家海军军官,如今隶属于情报局——乘着平板卡车穿过废弃的橄榄园。与此同时,一场内战正在几英里外进行。他身上藏着两本假护照,两张去里斯本的火车票,一艘驶往爱尔兰的轮船的铺位票,以及一千英镑。而且他觉得很无聊。
他整个早上都在坐车。这辆卡车从散布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荒废农舍旁边经过。其中的一些农舍被烧得一干二净,另一些用空洞的双眼(也就是窗户)回瞪着他,身体(也就是外墙)半裸,灰泥被排列成不规则形状的弹孔剥落,风透过敞开的门口发出叹息。
有时候,农夫和他们的家人被埋葬在他们打理的田地里,那些坟丘就是证据。还有些时候,他们会曝尸荒野,那些鸟儿就是证明。马什羡慕农夫和他们家人的生活,但并不羡慕他们的结局。
在武装派系的手中,这片土地的遭遇并不比农夫好多少。炮兵令田地凹痕累累,又将弹片洒落在足有数世纪历史的橄榄园里。在最大的某些弹坑附近,无烟火药的刺鼻气味仍会从破碎的泥土中飘出。
在途中某处,卡车不得不绕过路中间的那辆苏联产T-38坦克焦黑的残骸。它看起来就像一口倒扣在地又装有履带的汤锅,但马什骄傲而愉快地注意到,它的底座是维克斯公司制造的。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废弃的共和派军备散落在这片乡间地带。大半个西班牙早已落入民族主义者手中;如今他们发起了最后的攻势,正经由加泰罗尼亚向北方进发,打算消灭共和主义者硕果仅存的据点。
在官方角度上,不列颠选择对这场西班牙内战袖手旁观。但弗朗哥的民族主义军与他们的法西斯盟友即将胜利的消息令不列颠人大吃一惊。马什在情报局——有些人喜欢称之为“军情六处”——的部门接到的任务,就是收集德国人过去数年中对军备疯狂改良的相关情报。所以当某个叛逃者联络不列颠领事馆,声称有关于纳粹正在西班牙现场测试的某种新玩意儿的情报时,马什就得到了——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说法——“去伊比利亚度假”的机会。
“度假。”马什重复了一遍。斯蒂芬森有种扭曲的幽默感。
卡车費力地离开山谷,进入塔拉戈纳,途中短暂地穿过跨越山麓的一条罗马水道桥的阴影。登上最后的高地后,一片滨海平原在马什的视野里铺展开来。柑橘园和石榴园点缀在能够俯瞰城市的临海山坡上,由于战争和冬季的到来而无人照看。在合适的季节,风中会充满这些果园的花香。今天的风散发着汽油、灰尘和远处的海水气息。
在果园的下方,城市向四面八方绵延开去:杂乱而明亮的灰泥,宽阔的广场,甚至是两旁种着银杏的大道,全部都是早已消逝的罗马帝国的遗留物。你能看出中世纪的西班牙城市规划是在何处与古老帝国的残留物发生冲突,进而将其吞并的。总体而言,塔拉戈纳保存完好——三周前,它在象征性的抵抗后就落入了民族主义者之手。
马什的线人就等待在这片混乱之中的某处。
地中海辽阔的蓝绿色海面,在城市与地平线之间延伸,它在冬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在大多数年份里,频繁的冬雨会压抑灰尘。这个季节的雨水过于稀少,今天的风又从海面吹向内陆,因此黄土色的阴霾覆盖了大半个城市。
在西方远处,白色的浪花正摩挲着海岸线。那里有艘蒸汽拖网渔船驶出了码头。马什离得太远,闻不到恐惧和绝望的气息,感受不到人群的推挤,也听不到码头上的喧嚣——许多家庭正大声要求乘上前往墨西哥和南美洲的船只。那些难民不想冒着在比利牛斯山被捕的风险逃往法兰西,也负担不起其他手段,只能聚集在码头上。弗朗哥的民族主义军眼下正忙着正式掌控这个国家。但等到尘埃落定以后,报复就会开始。
他们向山下的城市前进时,泥土路变成了开裂的碎石路。等碎石路转变成凹凸不平的卵石路时,马什变换了身体的重心。从葡萄牙越过边境以后的这几天相当漫长。
卡车在一座中世纪风大教堂的影子里停了下来。司机敲了敲车门外侧。马什抓起他的帆布背包,跳下车去,膝盖的刺痛令他咬紧牙关。
“多谢。”他说着将先前谈妥的酬金付给了司机,即使在和平年代,这对贫穷的农夫而言也是一笔小财。司机接过钞票,一言不发地驾车离开,留下马什在弥漫的废气中咳嗽不止。
如果我是你,就会快点花完。
马什走向大教堂。就司机所知,那里就是他的目的地。如果有人碰巧问起那位乘客的事,他也会这么回答。这座大教堂耸立在圆形的帝国广场上,距离亚历山大酒店只有一小段路。在离开伦敦前,马什记住了这座城市的布局。行走缓解了他膝盖的酸痛。
这些狭窄的小巷静悄悄的,也看不到聚集的人群,这让他心怀感激。他穿着某位农夫的厚实靴子,工装裤里套着法兰绒衬衣,还有条方巾以本地式样系在脖子上。但他的皮肤仍旧属于英国人,是因为多年的阴雨透出苍白,而非终年户外劳作造就的那种肤色。不过大多数人的观察力并不太强。凭借一点点运气和慎重,他的服装就能在人们眼中植入恰当的暗示。只要他别吸引多余的注意力,人们的头脑就会自行补充他所希望的细节。
相比之下,广场上更有活力。在这片开阔空地,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正怀着恐惧与期待勉强度日。吹捧弗朗哥将军的伟大事业的装饰艺术海报贴在每一块墙壁上。(统一!统一!统一!)民族主义军的宣传机器不打算浪费任何时间。
大教堂的钟奏响了第六时:正午到了。马什加快了步子。按照计划,他们会在中午联络。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出生于波兰但泽市的德国飞地的波兰人——来到西班牙,加入了支持民族主义者事业的法西斯部队。多年以来,无论工作内容是什么,他都会毫无怨言地完成。直到有一天,他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变节的决定。但民族主义军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这意味着他的新敌人会严密封锁国境。在棋局即将结束的现在,背叛实在是非常愚蠢的一步。
但他依旧联络了位于里斯本的不列颠领事馆。作为协助他出境的回报,他分享了党卫军为对抗共和主义者而部署的一项新技术。出于暴君偶尔会有的慷慨大度,弗朗哥给予了第三帝国①随意使用西班牙国土来实验军备的权力。德国空军就是以这种形式,在格尔尼卡初次展示了他们的地毯式轰炸技术②。军情六处想知道德国佬在过去几年里还开发出了什么。
所以马什才会带着名副其实能买下一条轮船——如果真有那个必要——的钞票。在返回大不列颠的途中,他会始终跟在克拉斯诺波尔斯基身边。
亚历山大酒店是一座狭窄的五层建筑,被更加高大的公寓楼夹在中间。它成对式的阳台凸出于酒店的淡黄色正墙,悬在街面上方。这座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这点不太理想。
酒店大堂是堪称丑陋的现代派装饰与西班牙帝国主义风格的大杂烩,看起来就像心不在焉的化妆得出的成果。发黄的灰泥墙面高处的几块洁白,标出了原本挂着油画的位置,多半是国王阿方索与其家人的画像。透过左边的门口,能看到几名男女正在亚历山大酒店的所谓“酒吧”里轻声聊天。
马什穿过棱角分明的鲍豪斯家具与蕨类盆栽构成的迷宫,来到前台。但他放弃了打电话给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房间的想法,因为他看到了坐在大堂后部——就在楼梯的阴影里——的那个孤单的身影。
那人坐在一张躺椅的边缘处,抽着烟,身边放着一只手提箱,膝头有个皮革小旅行袋。他踩灭了香烟,用颤抖的双手又点燃了一根。从躺椅边那只烟灰缸里烟蒂的数量来判断,他从正午前很久就光明正大地等在那儿了。
马什缩了缩身子,他立刻认出那是克拉斯诺波尔斯基。那家伙是个对谍报技巧毫无概念的白痴。
他从前台买了份报纸,然后坐进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旁边的一张高背皮椅里。那人看了看他,恍然大悟,随后变换了双脚的重心。
军情六处没有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的照片:他们只好根据那人对自己的描述来制作假护照。他美化了自己的长相。即使坐在那儿,他也显得相当高大,瘦骨嶙峋,长着鹰钩鼻和招风耳。马什不禁觉得,如果他站在某个昏暗房间的角落,恐怕会被人错当成衣帽架。
马什翻起了报纸,对克拉斯诺波尔斯基视而不见。他耐心等待,直到那个叛逃者不再一副随时准备逃亡的模样为止。
“打扰一下,先生,”马什用西班牙语说,“您知不知道塞维利亚的火车停运了没有?”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吓了一跳。“什么?”
马什压低声音,用德语重复了一遍问题。
“噢。谁知道呢?他们一天比一天不可靠。我是说火车。”
“对。但弗朗哥将军很快就会解决的。”
“你来得太慢了,”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低声说,“我都等了一早上了。”
马什也低声回答:“这样的话,你就是个傻瓜。你应该等在房间里才对。”
“你带来我的证件了没?”
马什深吸了一口气。“你瞧,朋友,”他努力压抑渗入嗓音的恼火,“我们不如回你的房间私下谈谈。如何?”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用烟蒂点着了另一根香烟。意大利货色。马什很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受得了那种辛辣刺鼻的小怪物。
“我已经退房了。我在公共场合比较安全。我需要那些证件。”
“你说‘在公共场合比较安全是什么意思?”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抽了口香烟,看着人群。他手指的皮肤上满是褪色的斑点。
“你瞧,我们可不是什么见鬼的旅行社,”马什说,“你还没给我帮你的理由呢。”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一言不发。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马什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叹了口气。几缕灰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喷出。“卡尔·海因里希·冯·维斯塔普。”
马什又坐了下来,浅蓝色的烟雾包裹了他。“什么?”
“不是‘什么。是‘谁。冯·维斯塔普博士。”
“他就是你离开的理由?”
“不是他。他的孩子们。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
“他的孩子?”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摇了摇头。他张口想解释的时候,酒吧里有只玻璃杯摔碎了。他立刻闭上了嘴。他抓紧旅行袋,直到指节发白。
“怎么回事?”
老天爷啊。这家伙没救了。“你得放松点儿。我们去找点能让你冷静下来的东西吧。”马什说着,指了指通向酒吧的那扇侧门。他拉着那家伙起身,领着他穿过大堂。
让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在角落的桌子坐下以后,马什走到吧台边,点了一杯西班牙红酒。他转念一想,又换成了一整瓶。酒保把最后几块碎玻璃收拾干净,为自己必须去地下室拿酒连声抱怨。
马什等在吧台边,留意着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同时偷听顾客的对话。每个人担心的都是弗朗哥正式掌权后局势会如何变化。
酒保“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马什面前。马什从口袋里掏出现金的时候,感觉到了涌过背后的热气。有人尖叫起来。
“天哪!”
喊声传来:“火!火!”
马什猛地转身。酒吧的后部角落不久前还深陷于阴影,如今却被墙上飞速蔓延的火焰照亮。不!这不可能——
马什避开逃离大火的众人,像鲑鱼那样逆流而上。但看到火焰的源头时,他停下了脚步。
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在烈焰中央熊熊燃烧,仿佛人形的火蜥蜴。他跑动挣扎,发出报丧女妖般的尖叫,而他碰触的一切都会迸发出新的火焰。他周围的空气化作闪闪发光的热浪,灼痛了马什的鼻腔。马什工装裤上的金属扣烧焦了他的衬衣,令他胸口的皮肤发出嘶嘶声。房间里弥漫着猪肉烧焦的臭味。
着火的身躯崩溃倒下,化作白骨和灰烬。马什瞥见燃烧的地板上有只烧化了一半的旅行袋。他咬紧牙关,將它捡起来。他的橡胶靴跟变得黏嗒嗒的,随着他蹦跳着离开火焰的动作嘎吱作响。他丢下一盆蕨类植物,将花盆里的泥土倒上袋子,闷熄了火焰。
他拿起克拉斯诺波尔斯基那只旅行袋的残骸,逃离了熊熊燃烧的酒店。
1939年2月3日
西班牙,赫罗纳
炮火的冲击在赫罗纳周围的河谷与杏园回荡。那是敌人被夹在铁锤和铁砧之间的声音,克劳斯心想。他不无自豪地继续想着:而我们就是铁砧。这座遭受围攻的要塞,是弗朗哥在加泰罗尼亚的扫荡行动的最后一站。只要攻下赫罗纳,地面战争的收尾就只需要走个形式了。
“他们今天本该派战斗机来对付我的,可惜他们的飞机一架都不剩了。我敢肯定。”鲁道夫拍拍克劳斯的肩膀,他的头发在阳光下仿佛铜块那样闪亮。“你能想象吗?我真希望他们还有空中部队。在影片里肯定会很壮观!”
“这、这、这——”卡姆勒说。
“鲁道夫的又一次临阵脱逃?我已经亲眼看过了。干吗还要在影片上看一遍?”克劳斯大笑起来,“博士肯定更希望你真的上阵去对付敌人。就像我们其他人那样。”他说着做了个手势,将他、海克、甚至是流着口水的卡姆勒都包括了进去。
卡姆勒又开了口:“去、去、去——”
“见鬼去吧,”鲁道夫说,“你们全都见鬼去。”
他们坐在一支小型车队最前方的车上,在沉默中颠簸前进,只有卡姆勒断断续续的胡话不时传来。他的管理者——也就是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布勒——解开了卡姆勒脖子上那条皮绳的搭扣,因此现在这个肌肉发达的低能儿变回了无害且有几分可怜的状态。克劳斯很想知道,其余卡车上的摄像师和技术人员会在闲暇时间聊些什么。
返回他们那间农舍的路,蜿蜒穿过一片广阔的橄榄种植园。成排的树木从俯瞰城镇的山岭边缘一路蔓延过来,最后在离农舍仅有十来码的位置止步。由于今年冬季的干燥天气,那些山岭的某些位置已经变成了棕色。在他们头顶,指甲盖大小的月亮悬挂在浅灰蓝色的夜空中。凉爽而潮湿的微风从河谷的方向吹来。
种植园的北侧和东侧被失准的炮火粉碎了。每有一颗炮弹偏离方向,这场攻城战都会毁灭另外一小片种植园。真可惜,克劳斯心想。我喜欢橄榄。
他们在一栋罗马别墅风格、宽大的两层式农舍前方停了下来。那户人家肯定相当富裕。刚到这儿的时候,克劳斯猜想,就连覆盖周边山坡的杏园也是属于他们的。但这无关紧要。为了实地测试冯·维斯塔普博士的作品,帝国需要作战基地,于是那户人家就这么消失了。
其他人爬下卡车,鱼贯走入屋子。克劳斯暂时停下脚步,扫视二楼宽大的窗户,希望能发现他妹妹的身影。外出一整天的时候,他总会为她担心。
走进屋子以后,他摘下头上的草帽,用两根断指的残桩揉了揉头皮。他把手伸进衬衣,解开搭扣,断开了从头骨延伸至腰部的电池线束的那些铅笔粗细的电线。编成一束的电线悬在他的肩头上方,仿佛一条中式长辫。
来西班牙的时候,他们把崭新的党卫军制服留在了帝国,换上在当地不那么惹眼的工装裤、方巾和宽檐软帽。别的不说,这样的伪装有助于隐藏电线。但粗糙的农夫装束经常缠住电线的布制绝缘层,如果克劳斯的动作太快或是太过草率,有时就会扯痛自己。
克劳斯跟在鲁道夫身后,经过临时代用的暗房(那里曾是某个孩子的卧室)。摄影师把每天拍摄的胶片筒放在那里。其中一只胶片筒比其余的更大也更重,技术人员总会先把它寄送出去。要把海克的能力记录下来,必须使用特制摄像机与特制胶卷。
他靠近的时候,摄像师们正埋首工作。他们在明显的沉默与勤奋中卸下一只阿克发八毫米卷筒。那个叛徒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对于剩下的摄影师,冯·维斯塔普博士并不特别介意拿他们当靶子,他们也清楚这点。
克劳斯穿过拥挤的农舍,朝实验室和汇报室走去,急于摘下他的电池线束。过去的十年里,工程师们在电池设计方面有了长足进步,还实现了锂电池这样的重大突破。但在战场上待了一整天以后,他还是觉得腰带上仿佛挂着沉重的铅块。他交还电池线束的时间越早,背部的痉挛就越有缓和的希望。
技术人员会测量电池里电量消耗的程度,与摄像师记录下来的行动互相对照。克劳斯会详细描述他潜入共和主义军的防御工事,并将地雷推入地下的功绩。他搜集到的任何有军事价值的情报都会转达给——经过适当的处理,并将情报的来源模糊化以后——即将在赫罗纳与帝国会师的盟军。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回报弗朗哥给出的测试许可。
克劳斯刚把手放到门把上,汇报室的门突然就打开了。他对上一双苍白而冷酷、几乎像是用冰雕刻而成的眸子。莱因哈特踏入了走廊。
冯·维斯塔普也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的实验袍,双肩沾着从他花白谢顶的脑袋落下的头皮屑。“干得漂亮,”博士说着,伸手抓住莱因哈特的肩膀,“今天我很骄傲。”
莱因哈特露出微笑,双眼闪闪发亮。克劳斯和鲁道夫向擦肩而过的冯·维斯塔普敬礼。“博士阁下!”
博士透过他的鱼眼镜片看着他们。感觉就像被固定在了显微镜下面。他走进实验室,仅仅留给他们一声轻蔑的鼻息。博士重重关上门的时候,克劳斯瞥见双胞胎之一被束缚在某张桌子上。
克劳斯和鲁道夫对视了一眼。克劳斯耸耸肩。
鲁道夫转头看向莱因哈特。“你这几天究竟跑哪儿去了?”
“为帝国效力。执行命令。”
鲁道夫瞪着他。
“我不信。”克劳斯说。
“问你妹妹去。”
临时实验室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与此同时,长而低沉的呻吟从走廊里的另一个房间传来。在实验室里飘出加热骨头的臭味时,呻吟变成了尖叫。
三人沿着走廊又走了一段路,以便听清彼此的话。
鲁道夫摇摇头:“你总是满嘴屁话。什么命令?”
莱因哈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双眼仍旧闪耀着骄傲的光芒。“他们派我去收拾残局。叛徒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你?他们派你去?”鲁道夫抬起双手,“真是疯了。你处理细节的水平就跟燃燒弹差不多。”
莱因哈特去执行那项任务,意味着他是冯·维斯塔普的项目中第一个被视为彻底成熟的实验对象。克劳斯本打算自己夺下那份荣耀。当他考虑莱因哈特事实上的晋升带来的后果时,海克沿着走廊悄然走来。她低头看着地板,沉默不语,仿佛一个现出身形的幽灵。
莱因哈特展开双臂。“亲爱的!”
海克抬起目光,而克劳斯听到了她深呼吸的声音。她眨了眨普鲁士蓝色的双眼,然后再次低下头去,用玉米穗似的长发遮住面孔。
“不来个欢迎归来的吻吗?”
她打算挤过去,莱因哈特拦住了她。“我觉得你想我了,为我担心。”他的手指拂过她耳朵的轮廓,将一缕发丝拢回她耳后。海克打了个哆嗦。
“你昨晚着凉了么?”他对着她耳语道,“我可以帮你解决。”
她抬起头。莱因哈特凑近了些。她吐出一口唾沫。他的脑袋猛地后仰。
克劳斯大笑起来。海克绕过莱因哈特,朝汇报室匆忙走去。
“亲爱的,你最好时不时对我展现一点善意!”他大叫着掸开眼睛下方的唾沫。鲁道夫又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他们选了你。”
考虑到海克去了汇报室,而冯·维斯塔普和技术人员占据了实验室,克劳斯暂时没法交还电池了。于是他去楼上找他妹妹。
格蕾特尔从那天早上起就没挪过地方:她把一张桌子拉到了柱廊里那扇落地窗前。窗外是橄榄园的景色,特尔河与翁亚尔河位于远处,一缕缕烟雾从下方的山谷飘来。就算她选择这扇窗是为了观赏风景,从外表也看不出来。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膝头的那本书上。就和克劳斯离开的那天早上一样。
她坐在那儿,光脚支撑在另一张椅子的边缘,扭动着脚趾,皮包骨头的脚踝盖着一件拼布农夫装。电线自她的头颅蜿蜒而下,缠绕在她的发辫上,消失在她衣裙的皱褶里。电池线束令她的衣物凸起了一块。窗户勾勒出了她的脸部轮廓,包括高耸的颧骨和瘦削的鼻子。在伸手够得到的桌面上,放着书堆、茶壶、杯子和茶托。
“我回来了。”他说,“你今天过得好吗?”
格蕾特尔翻过一页。她一言不发。
“你感觉怎样?”
一阵猛烈的炮火——比前一次近了不少——让屋子摇晃起来,也让她的杯子在茶托上叮当作响。格蕾特尔仍旧沉浸在现代诗人的作品里,只是伸出一条手臂,心不在焉地接住几乎落到桌下的茶托。
她伸手的时候,磨损的电线绝缘层勾住了她衣服的领子。
“你痛吗?如果电池让你不舒服,你可以去找……博士在这儿……”
她没理他。自从格蕾特尔的能力开始为她展现未来的影像,她变得越来越冷淡。他留下她继续和诗歌做伴。
鲁道夫在门口看着两人的交流,愤怒令他全身颤抖。他很难接受莱因哈特的晋升。他大步走向格蕾特尔的座椅,途中用肩膀挤开了克劳斯。
“这就是你打发时间的方法?读书?”
她翻过一页,打了个呵欠。
“我们在外头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他指了指窗户,“你就在做这种事?”
克劳斯站在门口,看到格蕾特尔的一边嘴角因笑意而上扬。他皱起了眉头。
鲁道夫续道:“你花了这么多年来驾驭意志力,为的是什么?为了学习诗歌?真不明白博士为什么还留着你的命。就连那个低能儿卡姆勒都比你有用。还有你哥哥,至少他克服了你们血管里流着的杂种血脉。”
“嘿!”克劳斯想打断鲁道夫的长篇大论,但莱因哈特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喜欢看别人争吵。
鲁道夫的脚离开了地板。他悬浮在她的桌子旁边,开口道:“瞧!他把我们变成了伟人。”他伸展双臂,在地板上空来了个脚尖旋转。“他把我们变成了神!”他落了地:“但还有你。令人作呕的废物。”
格蕾特尔记下页数,把书放到桌上,然后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她把椅子向后推开,接着伸了个懒腰。她的脊骨发出轻响。
“你妹妹,”莱因哈特低声道,“究竟在做什么?”
克劳斯摇摇头。但格蕾特尔随即趴在地上,而他的不安变成了彻底的恐惧。克劳斯匆忙摸索电线。他把电线插在他腰间的电池上,然后扣紧。
格蕾特尔爬到了桌下。
松木烧焦的气味从莱因哈特脚下的地板传来——他动用了他的Willenskrafte,也就是意志力。
鲁道夫放声大笑。“这就对了!爬走吧,小杂种,爬回你的狗屋去吧。”
格蕾特尔蜷起身子,膝盖贴着胸口,双手掩耳。
克劳斯接受了涌入大脑的电流,铜的味道瞬间充斥他的口腔。神电子将能量赋予他的意志力,将他转变为并非实体的存在,而与此同时,莱因哈特披上了炽热的蓝色灵气铠甲。
鲁道夫看着他们,皱了皱眉。“怎么——?”
轰!
爆炸送出的弹片无害地穿透了克劳斯幽灵般的身躯。失准的迫击炮弹的残骸在莱因哈特的电晕①中蒸发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高热也点燃了木头地板。
煙雾从原本是窗户和屋顶一部分的窟窿飘出。克劳斯耳鸣不止。
他变回了实体。他随即意识到,他听到的并非耳鸣声,而是从整栋农舍传来的尖叫。有具身躯躺在地板上,身上带着血迹,衣物烧得破破烂烂,双手捂住面孔。
“格蕾特尔!”
她从她的临时防空洞下爬了出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克劳斯松了口气。
房间安静下来,能听到的只有噼啪的火声,以及逐渐转为啜泣的尖叫。鲁道夫颤抖起来。格蕾特尔跪在他身边,抓起他的手。弹片削掉了他脸上的大块血肉。他的呼吸变成了剧烈的喘息。
她凑近身子。她轻抚他破烂不堪的脸庞,亲吻他的面颊,在他的耳边低语,仿佛他的恋人。她沾染鲜血的嘴唇间吐出了两个字:
“当心。”
她站起身。她跨过鲁道夫的身体,衣裙的边缘拂过他的脸。然后她如闲庭信步般走出了起火的房间,那位“飞人”的鲜血在她身后滴落。
鲁道夫停止了颤抖,他当场死亡。正如格蕾特尔预见的那样。
1939年2月4日
西班牙,巴塞罗那
出纳皱起了鼻子。为时一天半的旅程过后,马什的衣服仍旧满是酒店的焦味,连头发都会散发那种味道。等他终于找到像样的盥洗室以后,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脸上沾满煤灰。而他的口水根本不足以清除嘴里烟熏猪肉的味道。
马什让那个出纳瞥见了他手掌下面的那捆现金。那人脸上的厌恶变成了贪婪。他舔了舔嘴唇。片刻犹豫过后,他点点头。就这样,他用身上的所有英镑和比塞塔换来了从巴塞罗那出发的最后那艘英国轮船上的一个铺位。
马什摇摇头。差不多一千镑只能换来不值一马驹①的东西。多亏了你,弗朗哥。用那张给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准备的票会比较省事,但现在有人在监视他;考虑到那个傻瓜的举动,马什不能再冒险坚持原本的旅行计划了。
如今克拉斯诺波尔斯基已经死去,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就化为灰烬,连同他带着的大部分情报一起。在离开塔拉戈纳的旅途中,马什把旅行袋里尚未烧毁的碎片倒进了一只信封,把现金和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的护照也都放在里面。余下的东西寥寥无几:五六页日记或报告书的左下角,上面写着德文;半张照片;一堆杂乱的条状醋酸酯残片。那些醋酸酯片是一卷八毫米胶片仅剩的部分。胶片原本卷在卷筒上,但手提箱起火的时候,一部分胶片融化分解,其余的变成了混杂在一起的彩色碎屑。
马什已经研究了十几次了。能够辨认的那几页都没有提到冯·维斯塔普博士或者孩子们。照片的可见部分有一座平平无奇的农舍。至于那些胶片碎块,他的肉眼也无法判读。
马什接过对方递来的收据,然后转过身,挤过聚集在售票窗口附近的人群。风将恐惧、海草、烂鱼和柴油的气味混合成了令人肠胃翻搅的恶臭。在民族主义军朝比利牛斯山发起最后攻势的现在,加泰罗尼亚的每座港口肯定都因为大量涌入的难民而陷入了混乱。
他朝自己那条船的码头走去,在途中扫视人群。马什的船不久就会启航,但他想先找到某个东西。他看到某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推着一辆手推车,行李在车上堆成了小山。那人在木板路上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
啊哈,马什心想,这就很合适。
那人皱眉看着自己的票,然后四下寻找公告牌。马什精心策划了他和手推车的碰撞,看起来就像在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票,因此没能察觉。行李在咔嗒的响声中落在木板路上。
“狗娘养的!”
“抱歉!抱歉,先生。”
帮那人收拾东西的时候,马什顺走了眼镜。“真的很抱歉。”那人离开时说了句俏皮话,内容却是将马什的心脏埋在圣母玛利亚都找不到的深坑里。
刺耳的尖鸣响彻码头。那是马什那班船的汽笛声,代表了倒数第二次登船通知。独行或结伴的人们匆忙走上踏板,马什的时间所剩无几,但他没法再压抑好奇心了。
一堆货箱构成了能够挡风和避人耳目、但并不妨碍通行的庇护所。马什躲在那些货箱后面,蹲坐在一卷缆绳上。他从衬衣内的信封里抽出一块碎胶片,没有被火焰直接摧毁的那些东西变得非常易碎,因此他在拿出胶片的时候十分谨慎。他用那副眼镜充当放大镜,努力辨认那些影像。
其中二十帧是一道砖墙,第二块碎片是一片空地,第三块上是两个身穿党卫军制服的男人跪在一只空容器前,面露笑容。第四块碎片是一处机枪阵地与一片靶场的全景。
第五块上是悬停在同一片靶场上空的一门防空炮。马什摇摇头,肯定是赶了太久的路,再加上睡眠不足。但他再次观察,却发现那门88毫米炮的确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而且周围没有爆炸的迹象,虽然只凭烧坏的胶片中的几帧很难断定这一点。
看在上帝的绿色大地的份上,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你究竟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
他把那些碎片丢回信封,听到了噼啪的碰撞声。他把信封藏回衬衣内,站起身来,仿佛刚才只是蹲在板条箱后面系鞋带。
有个吉卜赛女子站在木板路的另一边,用李子般漆黑的大眼睛盯着他。她被人殴打过,一只眼睛周围的皮肤仿佛茄子皮;一边嘴角扭曲,那里的伤口结了痂。
马什皱起眉头,打量着她的同伴:那个男人和她有同样的橄榄色皮肤。是兄弟?还是丈夫?那家伙个头高大,但这不是什么问题。喜欢打女人,是吗?马什朝那两人走去,掰响了指节。
又一阵风从码头那边吹来。它掀起了系在她头发上的那块方巾,吹动了垂在她肩头的发辫。
也让与她头部相连的电线晃动起来
马什停下了脚步。他定睛看去。
电线。接入她的脑袋里。
风停了,那块方巾再次盖住了她的头发。
她冲他眨了眨眼。
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她转过身去。在他们消失于人群之前,马什跟了上去。
他那条轮船的汽笛发出两声短促而不耐烦的鸣响。最后一次通知。他回头看去。最后几个掉队者正在搬运工的怒视下冲上跳板。
等他转回身去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格蕾特尔,拜托,”克劳斯拉了拉他妹妹的手,“我們该走了。”
恼怒渗入了他的嗓音,但他努力压下。那颗偏离目标的迫击炮弹命中屋子的时候,死去的除了鲁道夫,还有两名技术人员。在匆忙疏散的混乱过程中,有个博士死于大火。双胞胎之一也险些丧命,但莱因哈特穿过烈火,及时为她解开了手术台的束缚。旗队长①帕布斯特当机立断,中止了在西班牙的训练行动。没必要让其他帝国人才承受下一场“事故”的风险。他们已经得到了现场测试的结果;是时候回家了。
“抱歉,哥哥。”格蕾特尔转过身,面露微笑。她眼睛周围肿胀的皮肤绷紧了。“我会乖乖的。”
听说鲁道夫的死讯后,帕布斯特拿起皮带,狠狠地反手抽打了她的下巴。她的职责、她的作用,就是提醒他们类似的危险,他如此吼道。就像某个疯狂炼金术士的咒语那样,她的大笑将他的怒火变成了暴力,令他摊开的手掌变成了拳头。
烧毁屋子的莱因哈特并未受罚。
“你在看什么呢?”
“白日梦。花束与墓碑。”
克劳斯叹了口气。“我们的码头在这边。”他说着,拉着她穿过人群。
第二章
1939年2月22日
英格兰,伦敦,威斯敏斯特
斯蒂芬森翻阅马什的报告时,易碎的胶片飘落在他的办公桌上。烧焦的文件碎片让黑色薄片和碳的痕迹散落在樱桃木制的宽大桌面上。斯蒂芬森每次呼吸,灰烬都会掠过桌面,飘落到马什脚边的地毯上。灰烬散发着木柴燃烧和皮革烧焦的气味。
马什扭动着脚趾。斯蒂芬森看这份报告的时间足有半个钟头了。
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台二冲程发动机发出“砰-砰”的切分音,在伦敦早晨的白噪音里格外明显。那是一辆摩托车——也许是维利耶公司生产的——从维多利亚大道疾驰而过的声音。斯蒂芬森的窗外看不到多少景色,通常只有百老汇剧院对面的那些建筑,但从位于情报局总部五楼的这里,能够瞥见几条街外挂在圣詹姆斯公园树梢上的晚冬太阳。
“唔。”
马什回头看向他的导师。斯蒂芬森拉开一只侧抽屉,取出珠宝匠用的放大镜,那是他在那次大战中担任侦察摄影分析师的时候留下的。他平静而专心地检查着那些胶片。他用独臂将它们一块接一块地举向窗口,眯起眼睛,透过放大镜看去;马什匆忙躲开,免得挡住那扇窗户提供的有限自然光。
马什叹了口气。他将指背贴上脖子,抵住下巴的指节噼啪作响。斯蒂芬森清了清嗓子;马什放下双手。
多年的抛光令镶嵌木板的墙面仿佛缎子,反射着柔和的灯光。墙壁、书柜与斯蒂芬森的办公桌相衬:护墙板的上方挂着几张地图,穿着飞行员皮衣,年轻而双臂俱全的斯蒂芬森的照片,以及他的妻子科丽画的几张水彩画。
斯蒂芬森娶了个来自田纳西州的女人。她喜欢描绘自己记忆中的风景与自然学习课①的内容,努力再现她家乡绵延起伏的山岭。不知为何,马什的导师会用全国的园丁都不认识的植物图画装饰他的办公室,并且乐在其中。
“好吧,”斯蒂芬森终于开了口,但仍旧眯眼看着那些胶卷碎片,“让人印象深刻。你搞砸事情的时候,表现简直无可挑剔。”
“长官?”
“我派你去西班牙只是简单地跑个腿。”
“长官——”
“有人就这么闲晃进来,一把火烧了你的线人。你当时在哪儿?在酒吧里买醉呢。”
“长官,这可不是哪个小混混拎着一桶煤油混进来——”
“唔。有意思。”斯蒂芬森举起一块碎片,“你觉得这张是怎么回事?”
马什一只手拿起那截胶卷,另一只手拿起放大镜。那块碎片上的画面不到十二帧,还有不少因受热而发黑。其中连续的八九帧——也就是几分之一秒——展示的是一名站在砖墙前方的女子,然后画面中就只有砖墙,两帧之间没有任何过渡。除了经由像是电线的东西与她头部相连的那条腰带以外,她一丝不挂。
“看起来他们在中途停止了摄像,”他把那些东西还给斯蒂芬森,“又或者是用不同胶片拼接起来的。”他指了指那截胶卷,“她脑袋上的那些东西,我在巴塞罗那见过。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他耸耸肩,“胶卷上的古怪之处并不只有这个,长官。”
斯蒂芬森摆摆手,示意他坐到一张椅子上(那只纽扣装饰的椅垫以印花棉布缝制而成)。等马什坐定以后,老人拉开另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瓶子和两只玻璃杯。
“白兰地?”
“谢谢。”马什靠向椅背。
“我就觉得你需要喝点儿。”
斯蒂芬森倒酒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他喊道:“进来吧,玛乔丽。”
他的秘书探头进来。“长官,海军部的普莱斯中校想——噢!你回来了。”
马什朝她点点头。“嗨,玛姬。”她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她是位已婚女性,这让他突然有些落寞。
“无论有什么事,他都得等着。”斯蒂芬森说。
“长官,他说——”
“现在不行。我会给他回电的。”
她点点头,退出门外。
作为管理T部门(T是“技术惊喜”的简称)的首脑,斯蒂芬森要负责收集纳粹德国正在开发的军事技术的相关情报。这个部门本身只有数年历史,其历史根源却是世界大战前就已存在的某个组织。海外谍报活动那时是海军部的职责,他们把工作重心放在估量德意志帝国海军的实力上。富有政治智慧的斯蒂芬森和海军部保持着密切联系,因为C——情报局的领袖——是海军军官出身。
马什接过一只杯子。斯蒂芬森举起自己那杯:“致旅途顺利与平安归来。”叮。这项仪式已经成了他们的传统。只要斯蒂芬森还把马什当成自己的儿子,谍报就是他们的家族事业。
“这件事比我们想的更复杂。”斯蒂芬森说着,靠回他自己的椅背。马什皱起眉头,这是他从斯蒂芬森口中听过的最接近道歉的话了。这让他不安。
斯蒂芬森用酒杯指了指桌子:“那么,我们该怎么处理这堆破烂?”
“也许可以拷贝剩下的这些,然后拼接成和原件大致相似的胶片。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
斯蒂芬森点点頭。“我会不留痕迹地打听一下的。我们得找个既有能力,又能管好嘴巴的人,也许得花点时间。那张照片呢?”
“看不出拍摄地点。也许根本没用,至少在了解详细情况之前都用不上。”
斯蒂芬森点点头:“那些文件呢?”
马什耸耸肩:“很难说。看起来像是医疗报告的摘录。”
“我注意到,你的线人提到了一位博士。”斯蒂芬森说着,再次翻阅马什的报告,“冯·维斯塔普?大概是个医学博士。”他把放大镜放回书桌里,拿出一盒香烟。那是美国牌子,“好彩”。
在斯蒂芬森擦火柴的声音里,马什补充道:“他还说了‘孩子们之类的。口气相当激动,很奇怪。”
斯蒂芬森叼着香烟问:“我想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也在考虑这个呢,长官。”
两人对视沉思,而街上的影子缓缓拉长。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斯蒂芬森那支烟的末端闪耀着橘红色的光。
他在大理石烟灰缸里掐灭了烟,打开了另一盏台灯。“那好吧。先说重要的,我要开设一份新档案。在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或者在问题自行解决之前,我们就用‘马利筋①来指代它。”说到最后那句话,他朝马什头顶的墙壁点了点头。
马什伸长脖子打量。他的椅子上方挂着科丽的另一张水彩画,“明白。”
“关于马利筋的事,有几个人需要告知。如果我能在短时间内召集他们,你今晚能抽出空来吗,马什?”
“能的,长官。”
“非常好。我会打电话给你。”
斯蒂芬森的座驾,那辆闪闪发亮的淡黄色劳斯莱斯穆林纳在七点半驶来。马什打开车门,一团灰色烟雾随即涌出。车内散发着皮革和好彩牌香烟的气味。等马什坐稳后,斯蒂芬森敲了敲车顶,示意司机开车。
他们从马什在沃尔沃斯的家驶往西面。劳斯莱斯驶过朗伯斯大桥的钢铁桥面,伴随着砰、砰的响声。等他们从泰晤士河彼岸那座花岗岩方尖塔——以及它菠萝形状的塔尖——下方经过后,斯蒂芬森的司机将车子转向北方的米尔班克。
没过多久,维多利亚塔便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那是一位包裹着雾气与灯光、方方正正的石头巨人。他们驶过威斯敏斯特宫的垂直哥特式金银丝细工装饰——正如某人所说,“都铎细节长在了雅典风格上” ②。马什注意到了破碎剥落的约克郡石灰岩逐渐被蜂蜜色的克里普夏姆石③取代的位置。
他们绕过国会广场,经过和平纪念碑④,随后继续向北,驶上白厅街。
“长官,我们要去哪儿?”
斯蒂芬森转过身:“你知道我最怀念过去的什么吗?”
“你的胳膊?”
“哈。臭小子,”老人说,“不对。那时候,我们没那么多该死的会要开,现在我们每天就剩下开会了。”他眨了眨眼,又说:“这次的会议恐怕有点超出你的薪酬等级。希望你不介意,下不为例。”
噢,见鬼。这意味着坐在满是讨厌鬼的房间里,他们会在马什开口的那一刻出言贬损。他在大学里就受够这种事了。
他们的车穿过一片矮长铁丝网上的狭窄拱门,来到一座仿帕拉第奥风格的、三层式砖砌建筑的庭院里。那是海军部。
马什跟着斯蒂芬森穿过一扇侧门,踏入一片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拥挤兔子窝。他们的脚步声在大理石柱廊、螺旋楼梯和狭窄的走廊里回荡。最后,老人在一扇朴素的胡桃木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敲了敲门。
有个肤色苍白的男人——可能是这个暗无天日的巢穴里的无数官僚之一,马什心想——领着他们来到一个昏暗的房间。马什走进门去,闻到了白兰地和陈旧纸张的霉味。两盏浅绿色灯罩的黄铜台灯分别放在房间两边的小型写字台上。台灯投下的光圈在房间中央相连,令其边缘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
房间的一角传来布料的沙沙声,似乎有人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在另一个地方,有人连声咳嗽。阴影深重,但并非无人。
“来得正是时候,斯蒂芬森。”有个长着硕大鹰钩鼻的男人瞥了眼怀表。马什认出那是斯坦诺普伯爵,海军部部长。
马什朝斯蒂芬森侧过身。“长官,”他低声道,“能不能告诉我,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我希望你对这几位先生,”他做了个囊括整个房间——无论昏暗还是明亮之处——的手势,“讲讲你在西班牙的经历。”
“那些都写在我的报告里了,长官。”
“是啊……但我认为他们应该亲耳听你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马什照做了。他特意强调了那场火的怪異性质,包括它的迅速蔓延,以及不知为何缺席的汽油、油脂与其他气味。他的听众似乎从容地接受了他的故事。但马什能感觉到他们的沉默中带着微妙的轻蔑。对这些人来说,有件事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他并非他们的一员。但他们始终没有插嘴,直到:
“你说‘这家伙着了火是什么意思?”
“烧得就跟水晶宫那会儿一样旺①。从他身体冒出的火焰飞快蔓延到家具和墙壁上,没多大会儿,整个酒店都开始熊熊燃烧。换而言之,他着了火。”
斯蒂芬森碰了碰马什的手臂,仿佛在说:冷静,小子。别上火。马什为他的巴塞罗那之行收了尾,并描述了胶卷碎片和那个科学怪人般的吉卜赛女孩。
火柴的光芒短暂地勾勒出了角落里某位肥胖男子的轮廓,他点燃了一支雪茄。在光芒消失前,马什还瞥见了普莱斯中校,以及休·辛克莱上将,后者是斯蒂芬森的上司与情报局的首脑。
接下来开口的是辛克莱:“这段叙述里不太可信的部分姑且不提……”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咳嗽了一阵,这才续道,“斯蒂芬森,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斯蒂芬森耸了耸肩,对独臂的他来说,这个动作显得很别扭。“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长官。但我得说,我们惹上大麻烦了。”他竖起手指,逐一列出论据,“首先,我们知道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目睹了把他吓得半死的某些事;其次,他死于一场可以说是自行燃起的火灾。如果马什少校说那地方没有外来的燃料,我就敢向各位先生保证没有。第三,以胶卷上的间接证据来推测,那些德国佬用的是某种相当异常的技术。”
异常。老人的评语触动了马什脑海深处的某段几乎遗忘的记忆。那是大学时某次酒醉后的不幸遭遇。一直以来,他都把记忆模糊归结为那晚喝的酒——他当时醉得厉害。但近来的事件令那段记忆蠢蠢欲动,也让他有了新的认识。
马什仿佛回到了牛津大学,回到了那个漫长的夜晚——他陪同某位离经叛道的朋友去图书馆寻找人皮装订的书籍。那本该是有惊无险的一夜……直到威尔找到了他此行的目标,然后大声读出了内容。马什双臂抱胸,压抑着担忧的颤抖。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牛津大学图书馆。他们也都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威尔的表现像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即使是以他的标准。
异常。马什曾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将整件事当作虚假的记忆,或许也是有关酗酒危险的一次教训。不过当然了,威尔那时滴酒未沾。如今马什听着斯蒂芬森的话,回想起西班牙的那些事,开始正视自己的记忆完好无损的可能性。
马什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对话。有人打开了另一盏台灯。房间里的人分成了两派:相信斯蒂芬森和马什发了疯的,以及相信他们只是搞错了的。众人争执不下,最后辛克莱上将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安静。
“先生们!这样不会有结果的。我会下达命令,要求所有部门留意和收集有关这个冯·维斯塔普的一切情报。在了解详情之前,我们没什么可做的。我建议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马什的思绪依旧停留在牛津大学。“这是个错误。”他脱口而出。
斯蒂芬森咳嗽了几声,掩住的嘴角翘起。他喜欢看我出洋相。有人在嘀咕“斯蒂芬的宠物大猩猩”之类的话,那是马什在情报局的昵称。他们觉得他粗鲁又野蛮,而且——因为他的出身——无疑天生就缺乏教养,就像一头大猩猩。
上将身体前倾,冰冷的目光定格在马什身上。他又朝手帕咳嗽了几声,然后回应道:“少校,能麻烦你再说一遍么?”
“请原谅,长官,但我当时在场。我得说,那些德国佬有所图谋。如果我们选择等待,事态恐怕就会无法挽回了。”
“好吧,”海军部部长应道,“非常感谢你和我们分享你丰富的智慧与专业知识。”他在椅子里扭动身体,将注意力彻底转向同事们。他以算不上委婉的方式表示,马什已经可以离开,不会有人再听他的话了。
想到威尔,马什低声对斯蒂芬森说:“我们需要招募专家。”
“专家?”
噢,见鬼。一不做二不休,马什心想,他朝斯蒂芬森点点头。老人眯眼看着他的门徒。
“是的,”马什说,“异常事物方面的专家。”
马什并不打算宣扬自己的想法。但斯蒂芬森尊重这些人,因此将马什的提议说了出来,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意见。
房间里乱成了一锅粥。
“好吧。只要向我们能找到的所有怪人敞开大门就好,是吗?敦促他们参军?”
“——那我们还不如给部队配发仙子的魔杖——”
“——失心疯——”
“——浪费我们的时间——”
阴影里的肥胖男人清了清嗓子:“唔。让他说完吧。”
马什认出了那个声音。见鬼,他在这儿做什么?他没有任何职位……不过,如果大陆那边爆发战争,斯坦诺普也许就会下台。
斯蒂芬森看着马什:“你的想法是?”
马什摇摇头:“首先,让我和某个人谈谈。私下谈。然后我再回来找你。”
1939年3月7日
帝国國民潜能强化部①
克劳斯放弃了在授勋仪式上羞辱莱因哈特的打算,因为他听说,将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胸口别上西班牙十字勋章的,乃是党卫军总指挥海因里希·希姆莱本人。如果换作某个身份较低的官员主持仪式,克劳斯会直接上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在这种日子让莱因哈特蒙羞,意味着让博士在他的赞助人面前蒙羞。光是想到无可避免地惩罚,就让克劳斯全身发抖。因此他改了主意,决心在那天的演示中表现得比莱因哈特更好。
他默默思考着这些,同时跟在莱因哈特身后,旁边是海克和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布勒。低能儿卡姆勒在狗绳的牵引下蹒跚前进。他们这几个人的能力最具视觉效果,看起来最壮观,因此负责打头阵。当然了,莱因哈特走在最前方,因为在博士看来,他是完成品,是他成就的巅峰。
我们走着瞧吧,克劳斯心想。
在他们身后,他的妹妹和双胞胎并肩而行。她的能力——正如那对相貌完全相同的心灵能力者——看上去很不起眼,与光鲜华丽无缘。但格蕾特尔在西班牙的那次流弹事故中毫发无损:她很清楚该躲在哪里,又该在何时那么做。和双胞胎一样,她的展示时间会比他们晚一些。
克劳斯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像其他人那样穿着崭新的制服,但她还用单手拿着一把破烂弯曲、黑白相间的雨伞。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让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确认天色。破晓时分的天空晴朗、蔚蓝,天空如此明亮,别在他们领口的全新设计的徽章反射着阳光。徽章上,代表党卫军的闪电符号劈开一颗颅骨,就像在为意志力注入能量的闪电束。
这座靶场原本用于最为严格的技能测试,如今改造成了临时的阅兵场。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们拿起铁铲,填平了弹坑。一切都重新粉刷过了,每一块窗台都挂着彩带,每一片屋檐都飘扬着纳粹旗。
博士最初是在他的家庭农场发起这个最终成为帝国强化部的项目。如今组成这片综合设施的十几栋建筑将最初那栋屋子簇拥在中央;以木头和砖块砌成,有蓝色边饰的农舍是帝国强化部的枢纽。博士住在三楼,那里可以将周边训练场地的景象尽收眼底。克劳斯和博士的其他孩子生活在他的阴影里,也就是二楼。原本的实验室仍然占据着一楼,虽然在设施扩张后,那里就停止使用了。其余的建筑——实验室,普通人部队的兵营,机械工厂,化学制品小屋,工具房,冰库与水泵房——坐落于农舍两侧,构成了字母“U”的两边。
这座农庄最大的优点就是偏僻。它的四面八方只有橡树和白蜡树。
克劳斯和他的同伴来到训练场中央,排成队列,随后停在博士和那两位贵宾落座的高台前。尽管十分隆重,这场仪式的规模却不大。从柏林来到这里的只有希姆莱——博士多年来的赞助人——以及他的下属之一,党卫军副总指挥格赖费尔特。初生的神电子队是帝国最强大的武器。正因如此,它的真相目前是严格保守的秘密。附属于强化部①的普通人部队知道,只要一句无心之言,就可能为他们引来盖世太保的关注。
克劳斯从未见过希姆莱本人。他惊讶地发现,那位党卫军总指挥长着一张下巴后缩的娃娃脸。
克劳斯和其他人摆出立正姿势。希姆莱称赞着为追求知识而奉献终生的博士,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一切开始于二十年前,当时博士与修黎社②短暂地打得火热。尽管修黎社对“失落的亚特兰蒂斯的雅利安超人”的信奉——这是他们的神智学理论的基础——得到了许多人的共鸣,博士却很快对那个团体对神秘主义毫无意义的痴迷产生了反感,选择自立门户。他的引路星辰是科学与理性,在它们之间,他描绘出了一条路线:不是徒劳地哀悼失去的伟大,而是主动积极地重新创造。于是他建造了那座孤儿院:按照他的理论,孩童是最接近伟大之源泉的存在,因为他们最少遭受日常生活的腐化。
他相信人类的潜力,克劳斯心想,所以他创造了我们。
那时候,克劳斯和其他人还只是懵懂少年。就像尚未定型的粘土块,等待着制陶工人的塑造与窑炉的回火。克劳斯有时会好奇,他和格蕾特尔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希姆莱和冯·维斯塔普在某位修黎社成员介绍下认识时,孤儿院已经开办了好几年。冯·维斯塔普博士极其务实的作风赢得了希姆莱的热情支持。在成为党卫军的领袖后,希姆莱做的最初几件事之一就是创立Institut Menschlichen Vorsprung,也就是“人类进步研究所”,作为博士的研究场所。他还将博士提拔为党卫军的区队长——相当于准将——让他的工作不被任何人干扰。
几年过后,人进研③成为了Reichsbehorde fur die Erweiterung germanischen Potenzials,也就是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出于管理目的,希姆莱还把这个部门塞进了RKF④总部,因为在名义上,冯·维斯塔普的研究要归入格赖费尔特的职权范围:“德意志精神的强化”。但这只是行政程序罢了,实际上,博士汇报工作的对象仍然是党卫军总指挥。
今天,博士多年的努力有了收获。他将一小群嗷嗷待哺的孩童改造成了全新的党卫军尖兵。他们如此强大,甚至让党卫军特别机动队为他们增设了一支部队,再配上专属于他们的徽章。今天,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成为了新的神电子队的军官。希姆莱由此得出结论:强化部应当得到帝国的感激与最高的荣誉。
两腮凹陷的格赖费尔特听着这些话语,表情在厌烦和困惑之间变换。他从没来过强化部,也从未亲眼见过博士的成果。克劳斯怀疑希姆莱刻意阻止了外人的拜访。格赖费尔特是个技术官僚,或者说是位身穿军服的会计。
一等西班牙十字勋章:环绕黄金铁十字、身负利剑的老鹰,中央的钻石围绕着蛋白石的纳粹卍字符号。冯·维斯塔普博士是接受这一勋章的第一人,因为他在对抗西班牙共和主义者的过程中做出了杰出贡献。每当博士的胸膛骄傲地挺起,勋章反射的斑驳光点就会掠过地面。
他的孩子们接受的,是小得多的青铜西班牙胜利勋章——原本是为秃鹰军团①的成员设计的。
接下来就到了展示的时间。今天,博士可以沉浸在他成就的荣光里,因为他的孩子们将初次向博士的赞助人和名义上的顶头上司直接展现他们的能力。这场表演还有另一层意义:为下个月元首五十岁诞辰的那場私下展示充当彩排。
莱因哈特大步穿过靶场,这时两名技术人员准备好了一挺MG34机关枪的脚架。他用火焰裹住自己,随后示意他们开始。
莱因哈特摆出立正姿势,抬高头颅,探出下巴,对在他胸口汽化的子弹毫不在意。在蓝色火焰构成的人形电晕中,子弹伴随着紫色的闪光不断消失。希姆莱面无表情。他调整了那副圆形金属边眼镜,凑向博士,说了些什么。博士点点头,格赖费尔特目瞪口呆。即使在冯·维斯塔普博士扶他坐下以后,他依旧朝莱因哈特张大嘴巴,双眼一眨不眨。
在真正的战斗中,这阵弹雨足以将莱因哈特击倒在地。克劳斯见过那种景象很多次,也嘲笑过他很多次。尽管那只火蜥蜴的意志力可以破坏铅弹,剥夺它的力量,令它无法伤害肉体,却无法抹消动量。过热的蒸汽流本该令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阅兵场上,弄乱他的头发和新制服。
但那样就太不体面了。莱因哈特要求将混凝土块埋进地里,并装上钨合金制的马镫,固定住他的脚趾。近来莱因哈特无论要求什么,都会得到满足。
真可惜,破坏马镫应该相当简单。换作别的日子——不那么重要的日子——克劳斯早就毫无顾忌地那么做了。
博士给出了停火的指令,机枪手停了手。最后几声枪响的回音逐渐消失,寂静随即降临阅兵场,能听到的只有枪管的咔嗒声和莱因哈特周围的过热空气蒸腾上升时的嗖嗖声。
火焰消失了。莱因哈特看起来纹丝未动,他的制服胸口呈现出汽化沉积的铅的光泽。分量或许有一公斤那么多。他的尊严也许得到了保全,但他的制服却完蛋了。
格赖费尔特看着那些子弹熔渣,震惊不已。他朝医生转过头,但双眼仍旧盯着莱因哈特。他用微弱而含糊的声音喃喃道:“为什么他的制服没有烧坏?”
莱因哈特擅自代替博士做了回答:“因为我希望它不会烧坏,副总指挥先生。”
这也是克劳斯化作虚体时不会落入地下的理由:因为这么做违背了他的意志。在这个问题上,有些事要棘手得多:克劳斯的肺在幽灵状态时无法吸收氧气。海克尚未彻底掌握她的意志力,而她的能力也无法像覆盖身体那样覆盖衣物。
克劳斯的展示与莱因哈特不同,他不需要耍什么花招来维持尊严。子弹穿过他幽灵般的身躯,撕碎了他身后的墙壁,子弹的动量没有带来任何问题。而当弹雨结束时,他的制服仍旧完好无损。
但希姆莱却不像观看莱因哈特表演时那样愉快。表演结束时,他也没有回应克劳斯标准的军礼。他反而侧过身去,再度对博士耳语。博士摇了摇头。
他还是在意我的,只是我的肤色对雅利安人来说太深了,克劳斯心想。混血杂种不应该能做到我能做的事。这令他恼火又失望,但他知道证明自己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轮到布勒和卡姆勒来到机枪前方的时候,布勒缩到了卡姆勒身后。布勒用力拉扯狗绳,卡姆勒涨红了脸,双眼微微凸出。“墙壁。墙壁!”铅弹拍打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叮叮当当地落到卡姆勒脚边烧焦的泥地里。
卡姆勒的能力没法让他直接避开子弹——至少他在那起事故之前尚未精通自己的能力——但却足以让他从靶场上空低飞而过。
呆若木鸡的格赖费尔特回过神来。他翕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把礼节抛到了脑后。“上帝啊,”他说,“真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
希姆莱拍了拍维斯塔普的背脊:“你办到了,我的朋友。你创造出了新的人种。”
博士挺起胸膛。他笑了:“继续看吧。看看我的孩子们工作的模样。”他指着驶入阅兵场的那辆卡车。
卡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货斗上盖着一层棉帆布,布料是斑驳的绿色与棕色,仿佛森林的林冠。两名来自装甲师的普通士兵跳出驾驶室。他们放下后挡板,后者发出一声“哐当”。五六个人爬下卡车,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对着太阳连连眨眼。他们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瘦骨嶙峋。从某座集中营送来的犹太人,共产主义者,罗姆人①,以及其他国家公敌。卡车绝尘而去。
克劳斯、莱因哈特和海克来到阅兵场上,站到卡姆勒和他的管理者身边。海克拔出了刀子,莱因哈特给了她一个飞吻。她消失不见,只留下她的制服悬停在半空中。
囚犯们四散奔逃。
布勒指了指跑得最快的那个。“投掷!”一只无形的手将那个逃亡者拍飞出去。他落在另一个死刑犯身上。他们瘫作一团,折断了好些根骨头。
另一个人还没跑出十码,就被火焰吞没了。
在这片混乱中,海克脱掉了衣服。莱因哈特点着又一名逃亡者的同时,她的最后一件衣服也落到了地上。
这些年来,他们在训练中杀死了许多人。但在那么多次杀戮里,克劳斯心想,莱因哈特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受害者。克劳斯很清楚,在博士和他的来宾眼里,怎样的表演才算精彩。换作平时,他会像幽灵那样潜伏到目标身旁,然后悄无声息地解决他们。刀子用起来轻松,给人的印象却不够深刻。而今天是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大日子。
他找到了一个罗姆人囚犯,那个可怜虫脏兮兮的,有克劳斯和格蕾特尔那样的橄榄色皮肤。他扭倒了那人,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那混蛋扭动个没完,于是克劳斯抓住他的喉咙,把全身的重量压了上去。
“闭上眼睛,”他低声说,“我会给你个痛快。”
那人直到最后都在抵抗。克劳斯转头瞥了一眼,确认那些大人物的注意放在自己这边,然后朝那人的胸膛伸出手去。他用两根手指勾住主动脉,感受着从狂跳的心脏脉动而出的生命。那家伙又开始挣扎的时候,克劳斯切断了他的动脉。
压轴的职责落到了海克头上。
呼吸暴露了她的行迹,在离开她身体时化作半透明的蒸汽团。但她的训练发挥了作用,导致暴露的气息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刚才的演示仍旧令克劳斯的胸口起伏不定;不难想象,海克在追踪囚犯的时候,肺里同样会有那种仿佛灼烤般的感觉。
她最后吐出的那口气息消散不见。囚犯转过身来,半蹲在地,喘息不止,缓缓地四下张望。狂野的情绪让他眼白凸出。他就像一头狡猾的野兽,盯着地面,试图找出她的脚印,但莱因哈特的展示烘烤了地面,将它烧成了粗糙的陶瓷。
突然間,他弓起背脊,脑袋后仰。苗条的海克抓住他的身体,然后呼出一口气。他和迷雾中的那个空洞,和被自身呼吸包裹的那个幽灵扭打起来。刀子的轮廓朝他的喉咙靠近,但他胡乱甩动的手臂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但他的力气更大。他猛拉她的手臂,同时弯下腰,以过肩摔的姿势将她甩了出去。
“呃……”冲击挤出了她肺里的空气,也震松了电池线束上的插头。海克的身影重新出现,四仰八叉地倒在那个囚犯脚边。她的嘴唇和脸颊带上了些许青紫,寒意也令她赤裸的身体布满鸡皮疙瘩。
莱因哈特绷紧了身体,热量烧焦了克劳斯颈背和手背的汗毛。这些年来,他多次见过海克在训练中像这样意外现身,进一步激发了他对她的本已极度强烈的迷恋。
囚犯冲向这片设施远端的森林。
“阻止他!”冯·维斯塔普尖叫道。
那个囚犯逃脱的几率小之又小;他将见闻告知重要人物的可能性就更低了。但这并不重要。
“立刻杀了他!他让我丢脸了!”
一团烈焰撕裂了地面,朝逃亡的囚犯追去,但他随即绕过转角,消失在兵营后方。
哈!克劳斯可以直接穿过其中一间实验室,抓住那个囚犯,然后他就会成为冯·维斯塔普的宠儿。
克劳斯径直穿过了副总指挥格赖费尔特的身体,令后者蹲在地上,双臂护住身体,发出一声尖叫。克劳斯沿着对角线冲向实验室的那一头,打算在那个囚犯经过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时拦住他。他以幽灵形态穿过隔音墙与手术室里锃亮的钢制手术台,这时才想到确认电池线束上的刻度。
指针停在红色区域。
“该死!”他在手术室那一头的墙边来了个急停。砖块擦伤了他的手掌。
克劳斯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囚犯几乎已经跑进了水泵房旁边的树林。他选择的路线让他重新出现在靶场上那些人的视野里。莱因哈特的电池显然也耗尽了,因为逃亡者没有起火燃烧。但那个会心灵传动的低能儿不同。布勒一手朝逃亡中的囚犯比画了一下,另一只手猛地拉扯拴住卡姆勒的狗绳。“碾碎!碾碎!”囚犯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撞上了一面玻璃墙壁。他的身体折叠,骨头发出瓷器破碎般的噼啪声。
但是,单纯而狂热的卡姆勒同时也碾碎了水泵房。那栋屋子从内部炸开,变成了碎木块与砖块粉末,一股泉水自残骸间喷出。格蕾特尔打开雨伞,面露笑容。泉水洒落在这座帝国设施里。
不久后,全身湿透、颤抖不止的希姆莱和格赖费尔特离开了。冯·维斯塔普博士保住了勋章,却惩罚了所有人。
海克承受了最多的怒气。她的惨叫声传到了实验室外。不久后,叫声逐渐变弱、消失,要么是因为他已经出够了气,要么是因为她的声带耗尽了力量。
博士把莱因哈特锁在了冰库里。
克劳斯的失误让他不得不在板条箱里度过一天,哭泣道歉也无济于事。冯·维斯塔普摘下了他的电池线束,然后把他踢进那只棺材大小的箱子。钢制的插销在叮当声中就位。克劳斯用力敲打箱盖,幽闭恐惧令缓缓流入的正常空气带上了恶臭。他与换气过度的冲动奋力对抗,在心脏狂跳的同时控制着呼吸。令博士失望这件事带来了几乎将他压倒的反胃感。
那天深夜,帕布斯特为格蕾特尔添上了新的瘀青。“警告我们!”——砰——“这些麻烦!”——啪——“是你的职责!”
她的笑声回荡着,穿透了黑暗和棺材板。
1939年3月8日
英格兰,伦敦,苏豪
冬日的威势最近有所减弱,仿佛在养精蓄锐,准备上演盛大的结局。但按照惯例,“雄鹿和炉膛”酒馆的壁炉会从十月一直烧到四月。这也是威廉·博克莱勋爵认为这地方适合与旧友促膝谈心的理由之一。
火光令打磨过的橡木梁闪闪发亮,在屋脊上投射出的流动阴影仿佛一个个沙漏旋涡。伴随着不时响起的一声“噼啪”,松木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炉火的响声和气味,与周围的气氛以及烟草的雾气融为一体。
现在是六点钟,这儿很快挤满了工人阶级的成员。他们刚刚下班,在回家路上来这儿喝点小酒。高谈阔论的商人、货车司机、手指沾着油墨的卖报人,还有几个画家和剧作家。下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对儿可爱的女店员。打扮比较土气的那个背对着威尔;她的同伴将赤褐色头发剪成波波头,戴着绣花钟形女帽,奶白色皮肤上散布着细小的雀斑。
雄鹿酒馆有个狭小却舒适的雅室。他提醒自己,回头该去邀请那只小鸟儿私下喝一杯。他早就发现,在感情方面,工人阶级的女性,有时比其他身份的那些更放得开,这也是威尔喜欢“雄鹿”的另一个理由。只是他哥哥最近正经过了头,总是担心会有私生子出现在家门口。
奥布里能就“合适与不合适的行为”以及伴随着威尔身份的职责来一番长篇大论。按他的说法,威尔如果跟某个女店员乱搞,就会毁掉整个国家。一想到奥布里对“贵族义务”的痴迷,威尔就觉得不耐烦。
他更喜欢混迹于这类场所,虽然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太过引人注目。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戴圆顶礼帽的习惯,用它充当某种程度上的伪装。但他光是衬衣的价格就超过了这里一部分人的周薪。好在他这些年来学会了扭曲元音,只留下小舌音和缩略音节,以模仿中部地区的口音。威尔是听着贝斯伍德的佣人的说话方式长大的。
门开了。一股寒风跟着马什进入酒馆,吹乱了他那头湿沙色的短发。马什算不上矮小或是敦实,但他有时却会给人那种印象。这是他的举止制造出来的假象,至于他的外貌,与其说像学者,更像个拳击手。但在威尔看来,他像极了螺旋弹簧。这倒不是指他过分敏感或者神经质,恰恰相反。但威尔始终能感觉到马什内心的某种力量,某种受到严格控制、却又十分强大的力量。
马什在吧台点了单,背靠黄铜栏杆,等待着他那杯酒。每次马什走进某个房间,都会仔细打量周围,仿佛那是个有待解开的谜题,这种习惯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会以独特的方式移动目光,将所有细节收入眼底。他此时就在这么做,用焦糖色的双眼审视酒吧间和大堂。
但威尔坐在这间烟雾缭绕的昏暗酒吧的角落里。他抬起头来:“皮普①。”他们都还是大一学生的时候,威尔给马什取了这么个昵称。
马什没听到他的声音。威尔站起身,重复了一遍:“皮普!在这边。”他抬起手挥了挥,指节却敲打在一只雄鹿头标本上。“噢,该死。”他撞到了桌子,茶水溢出了杯缘。“见鬼。”
威尔吮吸指节,女店员们轻笑出声。
这阵骚动引起了马什的注意,笑意让他眼角皱起。他走到威尔的桌边。
“见到你我真高兴,威尔。”他们握了手。马什有一双常打架的人特有的手:手指粗壮,指节浑圆起皱,握力十足。威尔的手就纤细多了。握手的时候,威尔手掌上蛛网般的细小白色伤疤皱了起来。并不疼,但不太舒服。
“我也系,老兄。”
马什扬起一边眉毛。马什很反感身边的人学那种粗俗的口音。在大学里,他一直努力让言谈显得彬彬有礼。
“抱歉,”威尔说着,换回了平时的发音方式。他或许是有点口不择言了:“我都忘了。习惯使然,你明白的。”
马什咧嘴笑了。他朝茶壶和空茶杯点点头:“请你喝点儿更带劲的?”
威尔摇摇头:“说实话,我有那么一片柠檬就满足了。毕竟还在打仗,”威尔戏剧化地叹了口气,“唉。我会撑下去的。”
“还是不喝酒,是吗?你还是像过去那么装模作样,这让我安心多了。”
“你的皮夹子该感谢老祖宗,要不是我的怪癖,它就该大出血了。”
“每个怪癖都要感谢过去?想想就头晕。”
威尔大笑起来:“的确如此。”
“你哥哥最近怎样?”马什说着,坐了下来。
“公爵阁下在上议院已经让人闻风丧胆了。他把自己当成了现代的十字军战士。”
“比如社会主义者?”马什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他应该没有赤化吧?”
“噢,不。他不是布尔什维克。”威尔细长的手指懒洋洋地画了一圈,打消了他的担忧,“他只是觉得自己是普罗大众的捍卫者。他对西班牙人的苦难之类的事很上心。”
提到西班牙,马什一时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这样很好。该有人重视那件事。”
“但恐怕有点迟了。要我向他转达你的问候吗?”当然,这么问只是出于礼节。
“請务必。”马什说。他抿了口酒,目光扫过威尔身后的房间。
“那好,”威尔说,“来谈正事吧。”
马什仍旧盯着威尔的身后。
“我说了,”威尔重复道,“谈正事吧。”
“什么?”马什的表情像是被人砍了一斧子。
威尔将一条手臂搭上椅背,冒险看了一眼。马什的注意力落在那个卖弄风情的雀斑女子身上:“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嗯?”马什喝下一大口酒,试图掩饰脸颊浮现的红晕。“我想是吧。”
威尔用兴致缺缺的口气问:“要我招呼她过来吗?”
“不,不。”马什摇头。但他随即用狡黠的目光盯着威尔。“你骗不了我。我敢打赌,你早就打算邀请她去雅室单独喝一杯了,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威尔装作气愤地说,“奥布里会大发雷霆的。”
“噢?”
“她是只迷人的小斑鸠,这点不假。但奥布里最近有看不惯——咳——调情的危险倾向。”
马什微微张开嘴巴,后仰脑袋。
“噢……”
“他相信工人阶级的尊严——相信工人们的艰难处境之类的,但他不相信他们的品种。他都等不及想看到我和某个非常符合我身份的人成家了。”
“天啊。”
“是真的。”
“下一次你就该告诉我,他在敦促你从事某种非常体面的职业,放弃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而且还符合你的身份。”
“要不是这双扁平足,我早就是位受人敬仰的船长了。你知道的,这是几百年来近亲交配的结果。”
“你打算怎么办?”
“奥布里嚷嚷着要资助某个慈善事业。或许我会参与他的十字军东征。”
“听起来可不太适合你,威尔。”
“是啊。可我们还能怎么办?好了,你说你想借助我的头脑。我这颗近亲交配出来的糊涂脑袋就随你使用吧。”
“噢。那好吧,说到你的祖父——”马什压低了嗓音,“——关于他的爱好,我有些疑问。”
威尔将椅子朝炉火挪近了些,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意。在超过十年的时间里,他都被迫分享着祖父的“爱好”,直到那个可悲的老巫师终于酗酒至死为止。
“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皮普。”这样的掩饰难以令人信服,威尔对此心知肚明。
“大学那会儿,你朗读过一本书……”
“噢,”威尔叹了口气,知道这个话题他是避不开了,“那本人皮书。我倒是希望你醉到想不起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差点就想不起来了。我还以为那是酒醉以后的记忆混乱。”
“你还是那么认为比较好,都有好些年了。陈年旧事,何必现在提起?”
马什沉默片刻。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某段私密记忆在脑海中重现。“最近我看到了一些……怪事。”
威尔摇摇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皮普。抱歉,但我真的帮不了你。如果你能忘掉我在年少轻狂时说过或者做过的一切,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马什呷了口酒。当他再次开口时,威尔能感觉到那根螺旋弹簧为他的嗓音增添了新的力量,“如果不重要的话,我是不会旧事重提的。”
威尔知道,他没法劝马什放弃那个话题。他捏了捏鼻梁,压抑着突然涌上的疲惫感。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马什正在审视他手掌上的伤疤。为了转移注意力,威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能做到的那种事。是不是很危险?”
他的问题如此荒谬,如此出人意表,让威尔猝不及防。恐惧和紧张化作一阵响亮的干笑。两位女店员转头看了看他,然后继续轻声交谈。
“危险?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如果你想找个新爱好,皮普,不如抓几只獾子去街角玩杂耍吧。你没准还能赚到几个英镑。”
但他快活的语气没能软化马什严肃的表情。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低:“那种爱好……能杀人吗?只是假设。”
“杀人?”威尔回想起他的祖父和只有模糊印象的父亲,“是的,虽然只是假设。”
“能用它故意杀死某个人吗?”
“我不喜欢话题的走向。”
“我没在问方法。只是‘假如。”
“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是的,有可能。但没人会那么干,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马什困惑的表情,威尔解释道:“这种事是有规则的,而且相当复杂。这么说吧:召唤幻灵来杀死人类的行为轻率到了让我无法表达的地步。‘禁忌这个词的程度远远不够。”
马什的指尖拂过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将它们汇聚成一滴,后者顺着杯子外壁滑落到杯垫上。他一手抵住下巴,压响指节,然后对另一只手做了同样的事。这代表他在思考。
“请原谅我的直接,皮普,但你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
马什喝了口他的啤酒。他将杯底中央平放在一只小小的软木塞上,专心致志地转起了杯子。威尔集中精神,努力在酒吧间的喧嚣中分辨马什的声音。
“你要明白,这事绝对不能外传。”
尽管与自身的判断相悖,威尔还是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有人突然起火燃烧,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自发性的,毫无征兆。”
威尔盯着他看了很久。他又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思考起来。茶有点凉了。
“你说火?”
“就像罗马焰火筒。”
有趣。可怕但有趣。威尔觉得自己像个廉价恐怖小说里的角色,“真不寻常。这就是你见证的怪事?”
马什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威尔说,“但这也太古怪了,不是吗?如果我想干掉某个人,有很多更简单的法子可以办到。”他喝了口冷茶,然后续道:“但这并不重要。我们还能在这儿说话,就足以证明那件事不是某个,呃,爱好者干的了。”威尔不喜欢在闲谈中使用那个更加贴切的词语——巫師。马什似乎来了兴趣,但威尔没有多做解释。
“也就是说,你觉得不是。”
“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可能搞错,答案是有。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威尔耸耸肩,“未必可靠。”
某种似笑非笑的忧郁表情浮现在马什的脸上。“这点是最重要的,威尔。干杯,伙计。”
“那就好。”威尔用茶杯碰了碰马什的啤酒杯。他们在友善的沉默中对饮。
马什的双眼盯着半空的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在用它占卜。他用凝结的水珠和洒出的茶水在桌上涂鸦。威尔从那种坐姿就能看出,马什正在设法解开某个未解之谜。
他曾经长过一颗蛀牙。那种疼痛缓缓增长,直到与他如影随形,介入他清醒时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休无止地要求他的关注,直到他解决问题,找人把那该死的东西拔掉为止。马什同样厌恶尚未解答的问题。
“唔,”马什迅速放下杯子,泡沫顺着他的脸颊滴落,“趁我还没忘,问你最后一件事。”
“又一个谜团?你今晚简直就像狮身人面像。我也许会后悔,但说实话,我已经(没关系,亲爱的)——”那个土气的女店员起身去女厕所,撞到了威尔的椅子。
“——无法自己的压抑好奇心了。说吧。”
“恐怕需要点时间,但我也许能在这几个月里找到点什么。你愿意看看那些东西,提供你的专家意见吗?”
“看情况,皮普。究竟要我看什么?”
“我现在还是别说的好,”马什耸耸肩,“也许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你有兴趣吗?”
威尔萌生了些许退意。过去的训练和教导随之浮现。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没有和外人讨论过这些事,但他累了。在为奥布里工作之余,这会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放松手段。再说在牛津的时候,他已经打破了常规。木已成舟,一点点顾问工作又能有什么害处?
威尔做出了决定:“我会——就像从前那样——充当你最谦卑和恭顺的仆人。”
马什用轻快了许多的语气说:“允许我离开一下吗?”
威尔点点头。他的朋友离开座位,努力穿过这半个钟头里涌入酒馆的人群,前往厕所。威尔将胳膊搭在椅背上。那个轻佻女子的朋友仍未归来。
“我们被抛弃了。”他说。
头戴钟形女帽的女子皱起眉头。“嗯?”
“我说的是,”他在喧闹声中重复道,“我们各自的朋友都抛弃了我们。”
“噢。”她的脸颊掠过似有若无的笑意。她重新注视起房间来。
威尔叹了口气。他又试了一次。“我能坐过来吗?”
她一言不发。他在她的桌边坐下,她皱起眉头。
马什回来了,他先是困惑不解,发现威尔坐在她那边的时候,他不禁吃了一惊。
“我潇洒的同伴和我——”他的手腕朝马什稍微甩了甩,“——刚才在讨论一些特别奇怪的事。和宇宙物质比起来都毫不逊色。但我们已经谈完了,而在晚饭前聊点轻松的话题有助于开胃。”
她朝两人扬起一边眉毛,打量起他们来。
“噢,我知道,他是有点其貌不扬。”马什瞪了他一眼。那女子发出悦耳的笑声,仿佛正在练习音阶的钟琴师。
威尔续道:“但我向你保证,他是个大人物。”他敲了敲鼻子一侧,又说:“他可是首相的得力助手。”
“每个王室捍卫者都像他那么容易脸红么?“
“恰恰相反。目光敏锐的人就会明白,他名副其实,”威尔眨了眨眼,“要知道,他的强大来自谦逊。你所目睹的是一种罕见的品质。”
“我懂了,”她缓缓点头,抿住嘴唇,露出夸张的敬畏表情,“太了不起了。”
“威廉·博克莱。”他朝桌子那边的她伸出手。
“奥莉薇亚·特恩布尔。”她敷衍了事地拂过他的手指。威尔无力地靠向椅背,如此直率的拒绝令他格外受伤。通常来说,他应该更受女性欢迎才对。通常来说,他不会给人留下花花公子般的印象。该死。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马什身上,眉毛愉快地弓起:“你这位脸红的同伴有名字吗?”
“雷邦德·马什。呃。”马什伸出了手,她握住那只手。“你愿意的话,叫我马什就好。”
“叫我莉芙。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马什说着,又露出了那种像斧头砍到的表情。
第三章
1939年8月3日
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
战前的准备期间,春天和夏天为帝国强化部带来了许多改变。当然了,没人会用“战前准备”这种说法,但克劳斯能看到全局中增添的许多细节。
一切开始于西班牙战争的不久后,当时训练方案开始统一要求每周两次的实弹操练;非致命搏斗的训练时长也翻了倍。
“为了增强耐力。”博士说。
等到绿意回到周遭森林里的时候,帝国强化部迎来了第一批来自国防军最高统帅部的访客。但统帅部的那些军官不是来看表演的,他们是来和格蕾特尔谈话的。在整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里,她跟着博士、旗队长帕布斯特与统帅部军官们出席了许多场会议。她对那些非公开会议的内容只字不提,但克劳斯怀疑他们开的都是战略会议。不然帝国的军事领导层干吗要在一个预言能力者的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格蕾特尔和统帅部断断续续开了两个月的会,在此期间,训练方案发生了更加剧烈的变化。首先,神电子队的成员开始以小队为规模训练,而非单独行动。他们两人、三人和四人一组,针对能想象到的所有情景进行训练。
接着——仿佛不祥的征兆还不够明显似的——有位统帅部的军官在八月的头一天带走了双胞胎。这暗示帝国将会需要迅速且极其安全的通信手段。毫无疑问,在战争期间,双胞胎之一会被安置在统帅部的总部。关于另一位去向的猜测则成了食堂里的热门话题。
“我听说她要去法兰西。”某个普通士兵说。他们在用餐时往往聚在一起,与冯·维斯塔普博士那些比较粗鲁的孩子划清界限。但比起莱因哈特的夸夸其谈,克劳斯更喜欢与他们做伴,而他们也比较喜欢他。
第二个士兵摇摇头。
他切開一块蘑菇,丢进嘴里,然后说:“英格兰。”
克劳斯挪到旁边,为海克让出地方。她在他旁边坐下,向他点头致谢。他们建立了某种基于能力的纽带,尽管他们的力量并不相同,在应用方面却颇有相似之处。海克和克劳斯都接受过有关渗透、观察和暗杀的训练。最近他们开始结伴训练。海克对意志力的掌控还无法和他比肩,这让他稍稍有些安心。
普通士兵们当然不反对她的加入。他们暂时停止了聊天,赞美起她来。不隐身的时候,海克拥有回头率极高的美貌,就像一张完美的雅利安人的肖像。而且海克很好相处。她甚至在吃饭时都很安静。
第三个士兵捡起了话头。他透过满嘴的土豆说:“英格兰?太荒谬了。她这个周末该在莫斯科。”
他说话的时候面包屑横飞。克劳斯在那人的呼吸里嗅到了卷心菜和香肠的气味。
“如果你真那么好奇,”第二个人说,“也知道该去问谁。”他的脸上掠过促狭的笑容,“这么说吧。只要你开口问了,我就给你一马克。如果格蕾特尔给你明确答案,价码还可以加倍。”士兵们大笑起来。
“也许她回头还会跟我们赌一把。我们可以赚上一大笔!”他们大笑着敲起了桌子。
“我喜欢玩牌。”格蕾特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晚餐的托盘。
笑声戛然而止。士兵们沉默下来,突然把全部心思放到了饭菜上。她走来的时候,他们的脑袋朝餐盘垂得更低。海克从未搭理过这些普通人,但克劳斯同样能感觉到从她那边传来的紧张颤抖。
“我哥哥也能参加牌局吗?”
那三个士兵放弃了进餐:“我得去清点军械库的存货了。”其中一个嘀咕道。“我也去。”另一个说。片刻过后,他们溜之大吉。
格蕾特尔在克劳斯身边坐下,她的一根长辫子拂过他的皮肤,让他感觉痒痒的。她拿起某个士兵丢下的叉子和吃了一半的蛋糕。“唔。巧克力味的。”
克劳斯注意到,她的托盘里没有任何食物,里面堆满了杂志。最上面那本是《时代》杂志的过刊,那是美国的出版物,他在医务室的“精选读物”里见过。她在看的是爱德华八世退位和他随后结婚的报道。
“你看那个干吗?都是旧闻了。”
“每个女孩都会幻想她婚礼的那天,哥哥。”
克劳斯喝完了还没凉掉的汤。他小口吃着格蕾特尔偷来的蛋糕,一边和海克说话。
“他们又改了障碍训练场的布置。”克劳斯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障碍,但另一些项目——比如在墙壁内部找出正确的路线——对他仍旧颇有难度。
“是啊。”海克说。她揉了揉肩膀,克劳斯看到了她锁骨上的深色瘀青:那是蜡制弹头留下的。她尚未通过实弹测试。“而且他们给所有东西都挂上了铃铛。”
“我想我们就快接到派遣命令了。”他说。
海克耸耸肩:“我们之中的某些人吧。”说完,她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的食物大部分是沙拉,配上旁边的一小块面包。海克每顿饭都吃得很素。
克劳斯和格蕾特尔快吃完蛋糕的时候,莱因哈特走了进来。看到海克,他露出了微笑。“噢!你在这儿呢,亲爱的。”
海克的情绪立刻由晴转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刀叉。
莱因哈特穿过房间,一手按在海克肩头。“我很失望,我还以为今天我们能共进晚餐呢。”
海克把没吃完的餐碟丢到托盘里。她站起身,朝克劳斯略微点头,然后大步离开了食堂。莱因哈特交叠双臂,背靠桌子,目送她离开。
等她离开后,他说:“要知道,克劳斯,我们两个是最适合互帮互助的了。”
“是这样吗?”相比之下,克劳斯宁愿面对没在展现魅力的莱因哈特。他的技巧既让人恼火,又缺乏说服力。
“噢,没错。情况正在变化,这一点已经不是秘密了。我敢打赌,就连愚蠢的卡姆勒也看得出来。”
“唔……”
“我获得晋升只是时间问题。但我担心你的前途会遭遇某种——”他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格蕾特尔一眼,“——阻碍。”
克劳斯看向他妹妹,后者对这番侮辱毫无反应。
“你想说什么?”他问。
莱因哈特摊了摊手。“我只是想说,你用得着身居高位的朋友。我发迹的时候是不会忘记朋友的。”他耸耸肩,接道,“海克尊敬你,虽然我想象不出理由。替我说句好话,让她放弃这种愚蠢又无聊的抵抗。那样的话,等时机到来,我会回报这份人情。”
你这头猪,克劳斯心想。“不知为什么,我很怀疑。”
“是真的。”格蕾特尔插嘴道,“他最终会得偿所愿。她不会永远抗拒下去的。”
莱因哈特点点头,格蕾特尔的预言令他心情愉快。“听听你妹妹的话吧,克劳斯。”他晃着一根手指,转身离开,“我的提议不变。”
格蕾特尔仍在翻阅杂志。“我喜欢花儿,”她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想我很乐意在花园里结婚。”
1939年8月4日
英格兰,伦敦,圣潘克拉斯
在“雄鹿与炉膛”和莉芙相遇的一周后,马什带她去吃晚餐,并为她买了一束勿忘我与红色康乃馨。一个月后,她悄悄带着他来到寄宿处的阁楼,他们在几乎砸破窗户的冰雹天里做了爱。一天过后,马什花言巧语从斯蒂芬森那儿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再拿上他之前存下的现金,然后坐地铁去了骑士桥站,在哈罗兹百货公司买了一枚戒指。
在莉芙生日那天,他送出了戒指。他们把婚礼定在马什的生日那天。
莉芙和马什一样,倾向于规模较小的仪式。当斯蒂芬森和他妻子科丽提议在他们的花园举办婚礼的时候,她很是感动;她明白那地方在她未来丈夫的人生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马什并不特别虔诚,但他养成了和莉芙参加周日礼拜的习惯。曾为莉芙洗礼、又为她父亲致过悼词的那位圣公会的教区牧师答应主持婚礼。
那天的清晨乌云密布,但从一开始就伴随他们这段关系的好运出手相助,令午后的天空放了晴。科丽将常春藤环和彩色绉纸带挂在花园的墙壁上。斯蒂芬森陪同莉芙进入花园,行走在点缀有风信子与蔷薇的藤架下方,这一幕令马什深吸了一口气。阳光照在她乳白色的皮肤与简朴的白色礼裙上,令她闪闪发光。
威尔倒吸一口凉气。“你真是太走运了。”他低声说。
“你准备过了,对吧?”马什问。
“准备什么,皮普?”
马什转过身,威尔挤了挤眼。
“你这烂人。”说完这句话,马什转过身去,欣赏着朝他走来的新娘。斯蒂芬森家小小的花园仿佛有十里格那么长;他也从没见过谁的步子如此缓慢。但他明白,他会将莉芙站在蔷薇花下、发丝间别着水仙花的模样永远铭记在脑海里。
“我们之中肯定有个烂人。你的新娘对你的言行只有负面影响。”
马什搜肠刮肚地想要反驳,但莉芙和斯蒂芬森已经走了过来,而他满脑子只有:我要结婚了,千真万确。我要娶这个迷人又出色的女人。她要嫁给我了。
婚礼非常简单,而且很短。莉芙和马什一样,没有多少家人。除了威尔和斯蒂芬森夫妇以外,来宾只有莉芙的母亲和一位来自威利顿的未婚姑妈。莉芙的姑妈并不喜欢马什,但她依旧感动落泪,像其他人那样扔出米粒①。
马什和莉芙看着薇拉·林恩赤脚在草地上跳了第一支舞。他亲吻自己的妻子,抚摸她,呼吸着她的香气。
“真希望这一刻能持续到永远。”他说。
“抱紧我,傻瓜。”她说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斯蒂芬森拿出一瓶香槟和七只香槟杯。威尔一直等到所有人拿到杯子,这才举起自己的。
“雷邦德和我是在大学结识的,这意味着我和他的交情比大多数人都要长,只有两位可敬的人物是例外。”说到这里,威尔朝斯蒂芬森夫妇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头看向莉芙的母亲:“特恩布尔太太,我猜您一定在想:‘这个迷人、聪明、英俊又富有魅力的男人是谁?”她温和地点点头,表情愉快却紧张。“为您解惑是我莫大的荣幸,女士。”威尔拿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然后说:“我的名字是威廉·爱德华·格斯里·博克莱,乐意为您效劳。”一阵笑声。“但您或许也在好奇,这个偷走您女儿的心的陌生男人又是谁。”母亲和姑妈露出紧张的微笑,“我对皮普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个粗俗的人;既不帥也不聪明,毫无激情、漫无目的,人生也缺乏方向。但我郑重地向您保证,女士,我这些看法全都大错特错。好吧,大部分都错了。”又一阵笑声。马什的脸颊隐隐作痛:他在努力避免像傻瓜那样咧嘴大笑。
接着,威尔转身对莉芙说:“好了,奥莉薇亚,玩笑放到一边。我和你丈夫相识超过十年,但这么多年来,他哑口无言的模样我只见过那么一次。那就是他遇见你的那一刻,亲爱的。要挫败皮普运转飞快的脑袋,只有特别出色的人物才能办到。与他相比,你更胜一筹。正因如此,他会永远对你死心塌地,相信我。我了解那家伙。”
接下来,斯蒂芬森发表了较为简短、也更加粗鲁的祝词:“这是你第二次弄乱我的花园了,小子。希望你不会养成这种习惯。”马什大笑起来,然后盯着双脚,以掩饰悄然爬上他脸庞的红晕。
斯蒂芬森转向莉芙:“你是位讨人喜欢的女士,奥莉薇亚,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我只希望他能早点遇见你。早很多很多。”她也笑了起来,脸上泪光闪烁。
他们喝了酒。威尔只抿了一小口香槟,然后吐回杯子里,满以为没人会看见。他发现马什正在看他的时候,尴尬地耸了耸肩。但马什眼下满心欢喜,对此毫不在意。
这场小小的花园派对一直持续到了傍晚。马什和他的岳母、莉芙的姑妈以及科丽跳了舞,但他大部分时间的舞伴都是他妻子。随着西方的天空转为粉色,威尔提议送莉芙睡眼惺忪的母亲,和呵欠连连的姑妈回旅馆去。科丽带莉芙进了屋,让她选一幅水彩画带走。
斯蒂芬森和马什独自留在花园里,碰响酒杯。“你做得很好。”斯蒂芬森说。
“我知道。”马什说着,目送他的妻子走进屋子。
斯蒂芬森一口喝干了他的香槟。等科丽关上门以后,他轻声说:“你现在有很多事要操心,但我希望你没有忘记马利筋。”
马什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
“很好。因为影片已经为观众们准备好了。”
“真够久的。”
斯蒂芬森表示同意。他朝花园后门点点头,威尔就是从那儿带着莉芙的家人离开的。“你还愿意用你的专业知识为我们指点迷津吗?”
1939年8月6日
英格兰,伦敦,威斯敏斯特
“嘿!小少爷,别他妈乱碰胶片!”
威尔从放映机旁跳开,仿佛缠绕在卷筒上的并非胶片,而是蝰蛇。他坐到某张面朝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那里有个身穿灰色工装裤的苏格兰人正努力展开放映用的幕布,同时咒骂不止。
“抱歉。”威尔喃喃道。他在过去一个钟头里受了不少罪;他感觉不太舒服。他的膝盖发软,身体也没能完全恢复平衡。
在朝三脚架再次发起咒骂攻势前,那个苏格兰人问:“该死的,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是我们的本地专家。”马什说。
拿着放映幕布的人嗤之以鼻:“就他?真他妈棒极了。”他咕哝道。
“别介意。”马什坐到威尔所在的桌边,“你感觉怎样?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噢,要接受的事实真的很多,不是吗?”
马什前的口信很含糊,只表示威尔如果能就某件事给出看法,他会非常感激。威尔推测那件事跟他们二月时——也就是他们遇见莉芙的那个晚上——在“雄鹿与炉膛”酒馆的谈话有关。但他早就答应过会提供协助,而且对此相当好奇,所以心甘情愿地出席了在百老汇大楼举行的这次奇怪的会议。那栋混凝土大厦坐落于圣詹姆斯公园南方几条街远处,位于同名地铁站的出口,离白金汉宫仅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威尔原先以为它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政府大楼而已。
他不知道情报局的总部就在那儿。
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挚友——就是一周前请他去当伴郎的那位——是个间谍。
至于斯蒂芬森,威尔原本以为那个堪比马什父亲的人物,只是个易怒却无害的怪老头。但这个老人如今却和“无害”两字彻底划清了界线,因为他将一份官方保密条例直接甩到了威尔脸上。严格来说——威尔现在明白了,这多亏了斯蒂芬森那番相当令人惊恐的演说——这份条例在联合王国就是法律,无论他是否清楚其中的条款,都必须受其约束。斯蒂芬森也许是想安抚困惑不解的威尔,只是没能成功。但让威尔在同意遵守保密条例的宣誓书上签字以后,他确保了威尔会专心而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苏格兰人搞定了幕布。他回到屋子前部,拿起那卷八毫米胶片,开始装入放映机。
威尔问:“皮普,你当皇家密探有多久了?”他用手掌揉搓膝盖,缓缓推进话题。
马什对他挤出一个内疚的微笑。“从离开海军以后就是了。”
“噢。我懂了。在我以为你替外交部干活的那段时间……”
“恐怕是的。”
“噢。你是在海军的时候受到招募的,是吗?”
“不,比那要早。”
“在牛津大学?”
马什犹豫起来。他开口想回答,却在房门打开时住了口。斯蒂芬森走进来,拿着一只文件夹。老人插上门的插销。
啊,威尔心想。是这么回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马什说。
“你那位娇羞的新娘知道吗?”
斯蒂芬森和马什迅速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他们对某件事心照不宣。威尔可以断定,他刚刚唤醒了某个令人不安的话题。但他错过了时机,没法体面地撤回问题了。斯蒂芬森走到放映机旁那个粗鲁家伙身边,和他低声说起话来。
马什盯着斯蒂芬森的背影,开口道:“你瞧,威尔。如果有哪怕一点点可能,我都会告诉莉芙一切。但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而我会不惜一切——一切——去保护她。”威尔再次感觉到那根强而有力的弹簧在马什体内舒展开来,伴随着警告般的强烈颤动。马什指了指那台放映机:“事实上,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
“我想我们准备好了,”斯蒂芬森说,“是时候让那些绅士加快速度了,指挥官。”他沿着墙壁走去,拉上每一块窗帘,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一盏灯的光线为止。
這番宣言令威尔的内心产生了对峙反应。他甩开不安的颤抖,错过最后时机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如果我现在离开,他心想,我就看不到任何秘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说来也许幼稚,但他同时也产生了一丝兴奋感。威廉·爱德华·格斯里·博克莱,皇家密探的特别顾问!
至于打破巫师的常规,他早在多年前的牛津大学图书馆就做过了。那么干也许很蠢,但木已成舟。通过帮助马什,威尔能让那次愚蠢而轻率的举动产生某些益处。
苏格兰人坐进马什另一边的椅子里。马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以便同时和威尔以及另一个人说话。
“先说重要的,”他说,“威尔,这位是詹姆斯·洛里默。洛里默,这位是威廉·博克莱勋爵。”
威尔伸出手:“很荣幸。”
“噢。”
他们握手的时候,威尔注意到了洛里默手指上斑驳的褪色。这个人的年纪比他和马什都要大,和斯蒂芬森相仿,或许已经到了四十后半。他也喜欢偶尔来一支雪茄。那种气味从他身上飘来,他浓密的黑胡子也沾有烟灰。
威尔忍不住低头打量自己:萨维尔街出品的海岛棉衬衣,双排扣外衣以及怀表。或许在这种场合,胸前口袋里的丝绸手帕有点过头了。他们打量彼此,他看得出洛里默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但话说回来,威尔事先对这场会面的内容一无所知。
马什续道:“洛里默知道情况的一部分;威尔,你知道另一部分,虽然你自己可能还没发觉。”接着,他开始讲述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潜入战争时期的西班牙,与纳粹叛徒接头;人体自燃;烧剩一半的电影胶片;头发里有电线的吉卜赛女子。
如果讲述故事的是另一个人,威尔肯定会放声大笑,觉得那只是发烧时的幻觉。但他只能接受现实:换作上个世纪,马什就会是鲁德亚德·吉卜林①的冒险故事主角的原型了。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们是这么把洛里默招募到这个小家族里的,”马什说着,指了指那个苏格兰人,“他在大战的时候是个军士,和军方制片厂和摄影部队有来往。战后他去了邮政总局的影片部门工作。我们需要能修复塔拉戈纳那些胶片的人才,优秀的人才。”
洛里默说:“用‘修复这种说法太大胆了。你还没见到最后的成果呢,孩子。我尽可能把碎片缝了起来,但还缺了好几块,有些部分只能靠胡猜。就算这样,这部影片……”他缓缓停口,摇了摇头。然后他指着威尔:“再提醒我一次。这位年轻少爷来这儿干吗?”
马什说:“斯蒂芬森和我觉得,根据我们看到的有限情况,德国佬正在研究某种异常的东西。等看过整部影片以后,你就会赞同了。”洛里默歪了歪头,仿佛在说“也许吧”。“想要完美处理这件事,我们就需要异常事物方面的专家。威尔是一位,呃……”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皮普。这么沉重的话题就轻松点说,可以吧?”威尔转过身去,面向他背后的洛里默和斯蒂芬森。他深吸一口气:“我的祖父是个巫师,我父亲也是。我没有沿袭家族的爱好,但也受过训练。”
洛里默一脸厌恶:“真是难以置信。五个月。我花了五个月研究这该死的胶片,做了好些噩梦,可又是为了啥?就为了让你交给这么个蠢贵族。”他站起身。
斯蒂芬森一手按在那人的肩头:“坐下。”洛里默坐回椅子里,仍旧嘟囔不止,“我们雇你不是因为你的信仰。你是作为电影专家来这儿的,所以你得干好你那份活儿。”
威尔有些畏缩。这个老人有一副铁石心肠,就像他祖父那样令人不快。
“这不是骗人的把戏,”马什说,“我亲眼见过。”他的眼神显得阴郁而遥远。威尔知道,他又想起了牛津大学图书馆里的景象。马什摇摇头,仿佛要赶走那些念头。他指了指斯蒂芬森的文件夹:“这是我想到的那东西吗?”
斯蒂芬森在桌子的首席坐下。他翻开档案,推到威尔、马什和洛里默面前:“这是我们手头关于卡尔·海因里希·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全部资料。”
威尔注意到,这份档案相当单薄。有张模糊的黑白相片用别针夹在扉页上,那是个男人的头部照片,脑袋上刚刚开始出现秃顶的征兆。他戴着圆形的金属边眼镜,留着稀疏的小胡子。那种模糊让威尔认为,这是将照片的某一部分放大后的影像。
“1872年4月13日出生于德国魏玛市,戈特弗里德·冯·维斯塔普和玛丽莎·冯·维斯塔普的独子。家境富裕,拥有大片土地。父亲死于1899年,母亲死于1915年。他年轻时似乎以自学为主,二十五岁左右前往海德尔堡大学进修,从1896年直到1902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学者,研究过哲学、化学、生理学和历史;创作过一篇以尼采为主题,并且广受好评的论文。但他在历史学方面没能有所建树。他也许是和教职人员闹翻了。
“在海德尔堡毕业后,冯·维斯塔普去了英国,在伦敦的国王学院就读医学系。他在那里待到了1908年,然后返回德国。”
马什站起身:“他来过这儿。”
威尔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皮普。”
“这,”斯蒂芬森说着,轻轻敲了敲那张照片,“是我们仅有的那个人的照片。国王学院的班级合影,拍摄于他们的医学学位证书颁发的那天。
“之后,他在整整十年里销声匿迹。我们没能找到他在1918年秋天之前的任何行踪,当时他突然在慕尼黑再次现身。在那里,他成为了修黎-吉赛尔夏福特①的创始成员之一。”
马什吹了声口哨:“活见鬼。”
威尔摇摇头,明白自己听漏了某件重要的事。他来回看着斯蒂芬森和马什:“先生们,我有点没听明白。”
“修黎社。一群条顿神秘学家,”马什说,“也是反共和反犹份子。”
听到这番说明,洛里默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的眉毛聚拢,令额头微微蹙起。威尔这才想到,在这间屋子里,目前只有洛里默看过那份修复后的塔拉戈纳胶片。
“但冯·维斯塔普没在修黎社待太久。仅仅一年之内,他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我们知道这次不和的起因吗?”
“不。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他在1920年回到了魏玛,把他的家族宅邸改造成了弃儿养育院。”
“什么院?”
斯蒂芬森看了看文件夾里的一张卡片:“没错。人类启蒙之儿童福利院。”
马什压响指节,思考起来。他几乎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孩子们。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提到过。”
不安涌上威尔的心头,接踵而来的是他多年来刻意忽视的那段神话的记忆:“为什么突然对孩子起了兴趣?是什么促成的?”
斯蒂芬森耸了耸肩:“不清楚。但我们的人找到了那段时间的当地报纸,上面刊载了魏玛郊外的一座孤儿院爆发西班牙流感①的消息,警告人们远离那里。”
“是真的吗?”威尔看着博士的照片,开口问道。或许这是复制技术太过粗糙的影响,但照片上那个人似乎在用近乎超然的冰冷目光看着相机。即便当时本该是愉快的场合,“那儿真的爆发了流感吗?”
“很难说。冯·维斯塔普自掏腰包,把那座孤儿院当作私人企业来运作。没有公共记录,也没有死亡证明。”
“也就是说,他接收孩子,”洛里默说,“同时又不希望外人来拜访。”
马什补充道:“而且他用的是自家土地上的乡间庄园。有很多能藏东西的地方。”
洛里默说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他在做什么?”
“隔离他们,”威尔喃喃说着,几乎在自言自语,“寻找原始语。”其他人看向他,指望他做出说明。斯蒂芬森似乎尤其想知道威尔在想什么,但威尔满脑子只有传说与神话,以及最初那些巫师的古老故事。
“无论那所孤儿院的真正用途是什么,它都平稳地运作了接近十年。直到29年,希姆莱将党卫军区队长的军衔送给了冯·维斯塔普。”斯蒂芬森合上文件,“课就上到这儿。现在,让我们瞧瞧克拉斯诺波尔斯基拼上性命给我们带回了什么吧。”
洛里默站起身来。他关掉了灯,让房间彻底被黑暗笼罩,咔嗒作响的放映机将明亮的白色方块投射在后方的幕布和墙壁上。洛里默挪动放映机,让它对准中央。
影片的开头是王室标志,以及这么一段告示:
马利筋/白头翁
绝密
擅自传播本影片中的信息将构成对大不列颠
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叛国罪,正如国会在
1920年官方保密条例中的规定。最严重的
惩罚包括死刑。
马利筋/白头翁
好吧,威尔心想,我已经上了贼船了。
房间里的光暗变换太过迅速,令威尔努力适应的双眼隐隐作痛。五花八门的图像在屏幕上闪烁,夹杂在黑暗的时刻之间。他意识到,那些黑暗的画面是占位用的,代表那部分影片在火灾中受了损。等卷筒转过最外部的几圈——也就是受损最严重的那部分——以后,黑暗的部分变短了。但并不足以让观看过程达到轻松或是舒适的程度。
威尔努力理解那些超现实的静态画面:有个上身赤裸的男人悬浮在某座果园上方二十英尺高处,半秒前只有一堵砖墙,随后便有个赤裸的女人出现在墙壁前方,而且没有任何过渡画面。有个浅色眼眸的年轻男子手按在一只铁砧上,画面亮起光芒,而金属凹陷下去。另一个男人半边身子停留在墙壁内,仿佛幽灵。有个被狗绳拴着(狗绳?)的肌肉男怒视着一座从内部炸开的迫击炮炮台。那个幽灵男站在一挺震动的机枪前方,系着狗绳的男人怒视着一辆底朝天的坦克。有个士兵朝那个铁砧男掷出了什么东西,随后是一道闪光。
拍摄对象都系着皮带,黑色的导线从那里延伸到他们的头骨,无一例外。反复观看同样的画面并不能减少它的骇人程度。
他们又看了一遍影片。然后又一遍,再一遍。
威尔一心只想着将那些画面组合成故事,同时思考冯·维斯塔普是如何达成那些异常的成果,因此直到第三次观看时,他才注意到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没有声音。”他说着,打破了沉默。
“当然不会有什么声音,”洛里默说,“这他妈是无声电影的胶片。”
“真可惜。”威尔说。马什询问原因时,他解释道:“如果我们能听到过程,会有很大帮助。唉,但这不可能。”
“好了,你觉得这些是超自然现象吗?”
“皮普,你跟我看的是同一部影片,对吗?我相信我亲眼看到了会飞的人。会飞的人。这太不自然了。”
斯蒂芬森说:“他们佩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腰带,还有植入物。”
威尔摇摇头:“说实话,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对这种技艺一无所知,但我很想知道它的运作原理。”看起来就像不需要血的魔法。这真有可能吗?
马什看看斯蒂芬森,又看看威尔:“也就是说,你愿意?你愿意帮我们?”
“听候各位差遣。”威尔说。
“欢迎加入马利筋。”斯蒂芬森说。
第四章
1940年5月9日-10日
比利时,阿登尼斯森林
神电子队乘着一辆六轮装甲侦察车飞速穿过月光照耀下的森林。克劳斯坐在后方,身旁是数量庞大的替换用电池。道路蜿蜒绕过山丘,又从山谷中穿过。这辆装甲侦察车将悬挂装置縮减到了最小程度,于是,在飞速行驶的过程中,路面的每块凸起都会让乘客撞成一团。
他们所到之处,两百米宽的大片原始森林和灌木丛随之消失,被恣意使用的意志力夷平、焚毁。在左方,浓密到无法通行的山毛榉和云杉丛,消失在与装甲车并排疾驰的蓝色火墙之后。在右方,古老的橡树与幼小的冷杉四分五裂,仿佛被巨型打谷机撕碎了一般。
这辆车设计的乘员数是五名,他们共有六人。莱因哈特和卡姆勒坐在前方,挤在司机旁边;布勒蜷缩在卡姆勒身后,坐在射手席上。他拉紧那个低能儿的狗绳,双腿随着颠簸上下摆动。格蕾特尔坐在后部的克劳斯身边,那里原本是无线电话务员的位置。她脑袋后仰,眼睛紧闭,预测着未来。
在安非他命助长的狂热中,莱因哈特和卡姆勒大肆消耗着电池组。克劳斯把新电池传递到前排,他的同伴则将耗尽的电池组交给他。起先他们每隔几公里都会停下更换电池,但在找到节奏以后,他们就像钟表那样一刻不停地前进了。
他们是开路的先锋。等到明天早上,德意志A集团军的三支装甲部队将迅速驶过这片变得开阔的森林,绕开马其诺防线,朝法兰西毫无防备的软肋发起猛攻。
他们的领导者将这个计划称之为“镰割”:镰刀的收割。
在白噪音般的燃烧声和木头爆裂声中,引擎的轰鸣仿佛是它们低音版本的对位旋律。在车外,夜晚就像是卖力过头的木匠的作坊,散发着烧焦的锯末和木浆的气味。车里弥漫着恶臭:卡姆勒大便失禁了。
“碾碎。碾碎。碾碎。”布勒粗声粗气地说。在叫喊了几个钟头以后,他转为念咒式的低语,不断重复的字眼让他的嗓音带上了砂纸般的质感。
那天夜晚的某个时刻,他们穿过比利时,进入了法兰西。就算拿着地图,他们也无法判断时间与地点。
格蕾特尔坐起身来。她说:“防御工事,两分钟后的前方。哨兵会在四十秒后听到我们的声音。”克劳斯挪动身体的重心,他们的驾驶员——那位从武装党卫军装甲师这支精锐部队调来的战斗驾驶专家——刹了车。“七十秒后。九十秒。”装甲车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哨兵不会听到了。”格蕾特尔下了结论。
她转过身,露出得意的笑容:“但布勒一级中队长去林子里撒尿的时候会摔进蓟丛里。”
“你这疯婆娘。我们每次停车你都这么说,你就是想让我憋上一整晚。”
她耸耸肩。
所有人都爬下了车。布勒把卡姆勒的狗绳递给驾驶员,后者皱起了鼻子。灌木的断裂声逐渐远去——布勒大步走向远处,打算去解手。莱因哈特背靠着驾驶室,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叼在嘴上的香烟。安非他命让他的神经绷得太紧,身体几乎都在震颤。他的眼白反射着月光。小小的橘色火苗短暂地吞没了香烟的末端。克劳斯知道,这根烟无法盖过莱因哈特嘴里的味道。
马其顿防线高大的防御工事——法语中的“grands ouvrages”——并未从阿登尼斯高地延伸到这里。人们一直认为这片森林是重型装甲部队无法通过的。在今晚之前,这也是事实。
法国人在这片跨越边境的森林里布置了少量小型工事,也就是“petits ouvrages”。他们必须摧毁那些工事,以确保闪电战的首次亮相完美无瑕。克劳斯的能力在开辟林地时一无是处,但他在清理防御工事方面无人可及。
克劳斯从超负荷的装甲车里拿起一只背包。他确认了内容物:三十千克的PETN炸药——足以撕裂最厚实的防御工事,就像撕开一只锡罐头。如果在覆盖钢板的墙壁内部引爆,能让那座碉堡化作绞肉机。
他再次确认电池组的读数时,格蕾特尔走到他身边。她指了指:“往那边。沿着那座溪谷一直走到空地。你会在两座山丘之间的弯曲部分找到那座碉堡。”
“你感觉如何?”克劳斯问,“需要更换新电池吗?”她一言不发。
克劳斯先前提出了一个方案:让格蕾特尔留在远离前线的后方,通过双胞胎来传达指示。但为了预测接下来十二个钟头的状况,并带领他们平安抵达森林对面,她必须将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交织在一起。至少她是这么强调的。
交织的命运对鲁道夫可没什么好处。
“你为什么不留在车里?那儿要安全——”
她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她歪了歪头。片刻过后,寂静的森林中传出灌木的沙沙声和一声模糊的“见鬼!”
“蓟丛。”她说。克劳斯叹了口气。
布勒还没出现,一连串恶毒的咒骂就传回了装甲车这边。“该死的杂种疯婊子。”谩骂以这句话收了尾。
他们重整了队伍。莱因哈特掐灭了香烟,布勒接过卡姆勒的狗绳:“留在这儿。”他向驾驶员下令,那位脸色苍白的狂信徒敬了个礼。
他们沿着格蕾特尔指出的溪谷大步离开。克劳斯一马当先,他的妹妹跟在旁边,莱因哈特、布勒和卡姆勒跟在他们身后。不久前那场春雨形成的地表径流在他们的鞋底泼剌有声。他们以正常的方式通过了一片丛林——安非他命让莱因哈特和卡姆勒神经紧绷,没法恰到好处地使用意志力。
他们在溪谷的出口附近匍匐前行,灌木丛在那里让道给了一小片空地,一座防御工事耸立在他们前方的阴影里。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倒扣过来的面包盒,顶部满是可以收回的机枪炮塔。
克劳斯调整肩上皮带的位置。他的手伸向电池线束上的扣子。
“等等,”格蕾特尔低声道,“让哨兵先通过。”
她轻拍他的身侧。他看向她,对上她的目光时,他偶尔会在她疯狂、坚定而冷漠的眼眸里看到正在蓄积的某种情绪。但在今晚,月色似乎安抚了她深邃双眼中的情绪。她笑了。那是毫无虚假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暖意。
她没有收回那只手。“去吧,哥哥。”
克劳斯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源,铜的味道涌入他的口腔。他登上溪谷的出口,朝碉堡前进,九英寸的钢铁和混凝土如幽灵般穿过他的眼球、骨骼与狂跳的心脏。对克劳斯来说,法国人的防御工事就像一扇为通风而敞开的窗户。
像这样的小型堡垒,根据内部构造不同,有時能容纳数百名战斗人员。这一座的形状就像字母“T”。中央隧道尽头的地下驻军处恐怕能容纳两百人,甚至更多。眼下是午夜时分,大多数士兵都在呼呼大睡,对克劳斯无声的渗透毫无察觉。他进入字母T的顶部,穿过两座炮塔之间。
他将第一批炸药设置在通向地下兵营的隧道入口处。他将引爆时间定在一分钟后,然后朝碉堡的另一端走去。
在炮塔里打呵欠的那两名士兵没能察觉他的到来,直到听见那声“咚”为止——他把另一包炸药扔在了他们脚边。克劳斯这次设置的时间是十五秒后。
炮手们跳下炮塔。他们起先盯着他,睡眼惺忪,困惑不已。他们看着他的军服,慢慢意识到了状况。
“入侵者!入侵者!”士兵之一拉响了警报,另一个朝克劳斯开了枪。子弹穿透他的身体,打在墙壁上。
克劳斯没理他们。他原路返回,经过隧道入口时,爆炸撕裂了他身后的那座炮塔。冲击在建筑物的内部回荡,反应最快的士兵冲出兵营,恰好撞见克劳斯设置的聚能炸药包引发的冲击波。烟雾填满了通道。
克劳斯将最后那包炸药丢在第二座炮塔下方,然后穿过墙壁离开。第三次爆炸撼动大地的同时,他在碉堡外恢复了实体。
他把新鲜空气大口吸进肺里,高喊着解除警报。莱因哈特、布勒和卡姆勒飞奔过来。
“我说了解除警报。怎么回事?”
莱因哈特说:“格蕾特尔说你需要帮助。”
“什么?”
“说你搞砸了。又一次。”
“没这回事。瞧!全都搞定了。”几缕油腻的烟雾正从碉堡两侧的炮塔上的观察口中飘出。
他们回到溪谷里的藏身处时,那里空无一人。
克劳斯四下张望。“我妹妹在哪儿?”
“肯定是回车子那边等着了。”
但格蕾特尔不在那儿。只有看到他们返回而摆出立正姿势的驾驶员。布勒勃然大怒。
噢,格蕾特尔,你做了什么?她逃跑了,独自待在很快就会成为战场的地方。
克劳斯很想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冯·维斯塔普博士和帕布斯特旗队长无疑会将他看成他妹妹的同黨。这天夜晚的第一缕恐惧攫住了他的心。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愤恨。格蕾特尔多半是为了取乐而离开,却对他将要面临的处境漠不关心。
他无力地靠在装甲车的侧面,双手塞进口袋。那里有张本不存在的纸条沙沙作响。他展开纸条。
他的目光扫过格蕾特尔精致的铜版印刷体的一笔一画。亲爱的哥哥,开头是这么写的。
1940年5月10日
英格兰,伦敦,苏豪
“噢,该死。”
威尔想放下听筒,可它滑出他的手心,落在办公桌上。听筒撞上人造树胶做的支架,令其内部的电铃发出嗡鸣。裹住手部的绷带让他笨手笨脚,紧贴手掌的棉纱让他握东西的时候十分吃力,尤其是指尖出汗的时候。
无休无止的交通噪音从敞开的窗户传入,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车轮辘辘作响,却没有丝毫起风的迹象。但开着窗户也有好处:透过松动的地板,从下方的“雄鹿与炉膛”酒馆渗入房间的烟草烟气因此有了去处。酒馆的烟囱——冬日里备受欢迎的热源——突兀地耸立在这个狭小如杂物间的办公室里,仿佛一道抢在破碎前凝固的岩石波浪。
他整个白天都在为他哥哥的慈善机构工作,这是他每周数次的日常事务。这份工作展现着他的公众形象,代表他对战争的支持。毕竟,与他同龄且身体健全的大多数男人都参了军。他们能以便宜的价格租下酒馆上方的这个房间,是因为只有威尔有胆子爬上这段嘎吱直响的楼梯,并在这个“蒸笼”——威尔经常这么觉得——里忍耐一下午。但和家里或是俱乐部相比,他更喜欢在这个酒馆上层的房间工作。当威尔选择以他自己的方式支持战争的时候,这里能提供不被打扰的环境。
从他们为他放映那部该死的影片算起,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从那以后,他们的进展非常有限。冯·维斯塔普的手段依旧成谜,而他那些“孩子”的下落也无人知晓。
但威尔自信而骄傲地认为,他能够改变这种状况。在加入马利筋行动——对这四个毫无头绪的人来说,这个名字有点夸张——之后不久,威尔被迫回到了他在贝斯伍德的家。他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找齐祖父的几份文献后才返回伦敦。
多年的荒废让威尔的语言技巧有些生涩,但过去九个月里有了显著的进步。如今他做好了准备,等马什从法国回来,他就会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
但今天,他没有研究祖父留下的词典,而是为慈善机构做了些真正的工作。奥布里认为,如今正是为胜利菜园①项目筹款的好时机。威尔承诺会拉几位重磅人物入伙,以抬高这个项目的关注度。所以他才会耗费好几个钟头去打电话。
至少本该如此。这一天真够怪的,一半的时间里,话筒里都是忙音;另一半时间里,似乎谁也懒得接电话。就好像整座城市都擅离岗位,而且一去不回。他没听到酒吧间里传来平时的笑声或是对话的片段。就连今天的车流声都比往日要轻,仿佛怀着某种古怪的自觉。
电话铃声响起。终于,威尔心想。
“下午好。”
“威尔?”一个带着平民口音的嗓音试探性地问。
“奥莉薇亚!真是个惊喜。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什么?”
“要让你帮忙真的很不好意思,但雷邦德还没回家。我打电话给了邻居,甚至找了约翰和科丽,可他们都不在家。”她语气紧张,让威尔也紧张起来。
“我向你保证,你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所以尽管开口吧。”
“我觉得——”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要生了。你能开车送我去医院吗?”
“噢。”他花了点时间才理解莉芙的话。“噢!”他一跃而起,撞翻了椅子,“我马上就到!”
她肯定听见了那阵骚动,因为她发出了悦耳的笑声。让他无比欣赏的那种笑声。
“放松点,威尔。我不会立刻就生的。不过还是请快点过来,好吗?”
“我会尽快的。”
“谢谢。”
威尔拿起圆顶礼帽和手提箱的时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生孩子!我会当上叔叔,虽然不是真正的。紧随兴奋到来的,是脑海深处的一丝担忧。你为什么还没回家,皮普?你怎么会错过这种事?你今早就该回来了。
来到室外以后,他朝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匆忙走去,在那儿肯定能叫到出租车——如果在途中没能碰到的话。精力充沛的身体是安抚不安心灵的良药,至少他的祖父,那个可悲的老杂种从前总这么说。威尔的手掌传来一阵痛楚。
他经过女王剧院,在沙夫茨伯里大街右转。他穿行于剧院区域,却没有感受到西区平时的熙熙攘攘,外加行人太多和人行道太少造成的拥挤。此时时间还早,戏剧尚未开场,出租车也因此不见踪影。
当然了,这里有好些人来自海峡①那边。与他擦肩而过的那几位拖曳着步子,全身透出紧张的情绪;他们或是攥着报纸,或是对他视而不见。他经过阿波罗剧院的华盖,以及印在大片灰暗砖墙上、花哨而抒情的广告词。高层的那些窗台摆放着种有金盏花的花箱,红色与黄色的花儿在灰白的大理石峡谷间怒放。
他在皮卡迪利大街找到了消失的人群。人们将一间书报亭围得水泄不通。那个小小的书报亭被珠宝店和烟草店夹在中间,面对圆形广场中央的沙夫茨伯里纪念碑,伫立在那儿的只有毫无装饰的喷泉。去年秋天开战后不久,他们就将安忒洛斯雕像搬去了乡间的安全场所。
威尔努力挤到书报亭周围的人群前排。
“嘿,嘿,卖报的,”硬币在他的手掌里叮当作响,“给我一份——见鬼。”
威尔把相当于一个先令的找零弄掉在了报纸堆上。几个便士滚落下来,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泰晤士报的头版新闻让他明白了今天为何如此古怪,街头巷尾为何气氛阴郁,而马什又为何没能赶回家来——德国佬入侵了法国。“假战争”②结束了。
他跳下路沿,冲进沿着圆形广场行进的车流中。尖锐的刹车声响起。对于某位出租车司机花样百出的谩骂,他回以一张五英镑钞票和南岸的沃尔沃斯的某个地址。在途中,威尔将报纸上的主要细节记在心里:闪电战;陷入混乱的法军;首相张伯伦辞职。
超过一周之前,马什为情报局事务去了法国。但他妻子只听说他跟着外交大臣辦公室的代表团去了美国,希望能争取美国佬的更多支持。一趟绝对安全、只是成功无望的任务。
威尔把报纸留在了出租车上,他塞给司机又一把钞票,让他等着。他大步穿过那栋两层半结构的仿都铎风房屋的正门。咚咚咚,他又敲了一次。咚咚咚咚。
莉芙应了门。看到他的时候,在额头牵动她嘴角和双眼的皱褶消失了。孕期的最后这几个月让她的脸颊发福,也为她奶油色的皮肤增添了红晕。
“嗨,威尔。多谢你赶来。”
“莉芙,亲爱的,抱歉来得这么迟,我知道自己很差劲,尤其是你还急需帮助,但我好不容易才叫到出租车。”他的语气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慌乱。他深吸一口气。
她招呼他进门。
他从她隆起的腹部——空军女子队①的蓝色羊毛制服绷得紧紧的——旁边挤过。
“老天。他们该不会还让你一整天都待在交换台前面吧?”
“总比坐在这儿傻等要好。”
威尔对于莉芙能留在岗位上这点并不意外。只要下定决心,莉芙就是不可抵挡的。再说,她丈夫的雇主很有人脉。通常来说,空军女子队、鹪鹩队②和其他女性成员如果擅自怀孕——也就是在未获得许可的情况下怀孕——就会被送回家里,直到孕期结束。这种事很常见,就像那句谚语:“与云雀同起,和鹪鹩共眠。”
“就算你选择撤离,也没人会怪你的。皮普更不可能怪你。”
莉芙摇摇头,双手按着肚子:“得等他见到我们的孩子才行。”
我们的孩子。你和皮普的。但如果人生换一种走向……想到法兰西,威尔清醒过来,将涌现的嫉妒抛到脑后。也许从今以后,那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了,莉芙。
他为她关上门,然后抬起缠着绷带的手,从一张茶几旁挤过。茶几上放着一碗水和一块叠起的毛毯,那是遭受毒气攻击时塞住门缝用的。
“噢,老天。你的手怎么了,威尔?”
“这个?”他动了动那只手,确认血液没有渗出新换的绷带。“撞到一把铲子上了,”他撒了谎,“奥布里最近一直在忙的胜利菜园项目。那东西锋利得很。”他拍拍鼻子侧面,又说:“要知道,这是希特勒的阴谋。他想用园艺事故把我们统统干掉。”
“唔,”她看向楼上,手仍然按着腹部,“我还没收拾完东西。我的箱子在——”她的身体晃了晃,“噢……”威尔匆忙赶到她身边。“在卧室里。”她续道。
威尔扶着她在娱乐室里找了张椅子坐下。“你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收拾东西。就把我当成你的路路通③吧。”
他跑上楼梯,立刻找到了卧室。这栋屋子很小,床上有一只敞开的手提箱。翻找莉芙和马什的物品几乎让他有种偷窥隐私的感觉,但他尽可能不去多想。尤其是在为她收拾内衣的时候。威尔既想加快速度,又想避免漏掉重要物品,在途中把房间翻得乱七八糟。下楼的途中,他从盥洗室随便抓起一柄牙刷,并祈祷那是莉芙的。
回到楼下以后,他发现莉芙正在写留给她丈夫的字条。她一边写,一边微笑。
威尔小心翼翼地做了几次呼吸,只为让语气显得尽可能平淡。“皮普最近跟你联系过吗?”
她摇摇头,在字条上签了名。
“还在美利坚跟美国佬求助?”
她点点头。“对。”
“好吧,”他又举起箱子,“你的马车等着呢。”他说着,伸出胳膊。
“我没那么虚弱,威尔。”她颈部的曲线带上了红色,几缕赤褐色的发丝脱离发髻,散落在那儿。
“当然,可你还带着一个人呢。”
回到出租车里以后,那张报纸加重了威尔的担忧:莉芙就要在不知道自己丈夫受困于战区的情况下分娩了。街区的模糊风景从他们两旁飞掠而过。对那位司机来说,把莉芙送去医院成了关乎个人荣誉的问题。
莉芙说:“我们没忘记锁门吧?”
“我相当确定我们锁了。相信你的路路通吧。说到这个,你家里吃的东西还够吗?能喂饱这小家伙吗?需不需要多余的配给簿④?不费事的,我哥哥——”
“我不想走后门,威尔。”
“是啊,是啊。当然。但你有任何需要就告诉我,好吗?”
她拍拍腹部。“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如果以后只剩下你们两个了呢?
谈话的内容从孩子的名字(威尔提议如果是男孩,就叫马尔科姆)转到两人共同的熟人,又转到美国是否会参战上。
他们在伦敦桥阴影里的一间医院前停下。司机把莉芙的行李拿到入口,威尔扶着她下了车。“请记住,莉芙。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仰仗公爵阁下是上帝赐予我的才能。”
她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怀疑。但又一次子宫收缩随即到来,而问题也就此搁置。
1940年5月10日
法兰西,梅济耶尔
事实证明,偷摩托跟骑摩托差不了太多,马什很快就记起了诀窍。
马什将两根铜线接在一起,紫色的火花随之迸出。小巷里弥漫着臭氧的气味。他吐出橡胶的碎片,尝到了血的味道。他是用牙齿剥开的电线皮。那辆宝马摩托发出一阵噼啪声,然后熄了火。他第二次拧动节流阀。噼啪声转为四冲程发动机正常运转时那种“轰——嗡——嗡——嗡”的响声。
他缓缓离开巷子,踏入混乱。小汽车、卡车、马车、自行车和行人挤满了狭窄的鹅卵石街道。入侵的消息已经传开,它就像战地指挥官的命令,很快动员了一支难民大军。某辆卡车的前方出现了空当,马什拧动节流阀,他从卡车旁飞驰而过,然后将摩托掉了个头。U型转弯掀起的沙砾,如雨点般洒落在难民和他们的交通工具上。他们回以刺耳的喇叭声和几个手势。
笼罩法兰西的恐慌越是强烈,马什就越难以掌握准确的状况。但另一方面,混乱让他能轻易偷走一辆摩托车,而且不会引人注目。
驾车离开梅济耶尔意味着逆车流而上。这里的“大道”充其量只是美化了的放牛路,最适合的用途是赶牲口。它们挡在那些汽车前面,对这场自发性撤离毫无助益。马什穿过车流,仿佛在参加障碍越野賽。和一辆引擎过热的农用卡车擦身而过以后,他抵达了这个村镇的郊外。
幸好莉芙不会看到这一幕。他想起她在吃惊时会用手指拂过腹部,不满时又会以名而非姓氏称呼他。
来到开阔道路以后,他将节流阀转到了底。他向东疾驰,朝阿登尼斯森林——以及正在进军的德国装甲部队——的方向前进。
或许还是别把这些告诉她比较好。
另一场正面入侵发生在北方,位于比利时和荷兰这些低地国家,但这算不上特别出乎意料。法国和英国的战略核心就是应对不可避免的德国入侵,为此投入了大量兵力。英国远征军和同样规模的法国部队部署在这里,正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意外。但突破本应无法通行的阿登尼斯森林——根据某些消息来源,还是数量庞大的重装甲部队——让法国人猝不及防。也让马什很感兴趣。
法国人原本将这座森林的不可穿越视为理所当然。因此他们将它并入了马其诺防线,视其为防线的天然延伸部分。穿越阿登尼斯森林,意味着德国佬的装甲车能够绕开防御工事,打垮少得可怜的武装抵抗,攻入法兰西。
马什的胃里一阵翻搅。他驶上路面的一处凸起,两只车轮在那个瞬间同时离地。摩托落回路面时,车身在他的体重下弯曲又复原。他在被整整一周的晚春雨水泡软的小径上行驶,努力维持平衡。
近日的雨水令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焕发了生机。山毛榉和橡树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枝头冒出了新芽。树林间散发着新生命与新开端的气息。马什驶过这条阳光斑驳的小径,速度快到双眼来不及适应。他眯起眼睛,但依旧无法看透路边的阴影。
这时他才想到,他并不清楚德国佬向西方挺进了多远,那些阴影也许掩盖了一切。他再次拧动节流阀。
道路绕过一片田野。有个牵马拉犁的农夫朝他挥了挥手。
最慵懒也最偏僻的那些村落还没收到消息。他们早晚会知道的,或许是在纳粹旗下一觉醒来的时候。
马什自己也是碰巧听说这件激起他兴趣的事的。
在表面上,低地国家维持着严格的中立政策。他们拒绝公开为德国入侵做好准备,唯恐触怒对方。然而在暗地里,他们已经和英法协约①进行了超过八个月的谈判,其中一部分谈判就发生在乡间地带的那些不起眼的小村里,以免走漏风声。在斯蒂芬森的要求下,马什在不同情报机构的最近一次合作中充当了联络官。
这并非T部门的职责。但那位老人不惜动用人脉也要让马什负责那份工作,是抱着某种渺茫的期待:其他国家的同行也许会有冯·维斯塔普和帝国强化部的情报。马什知道这是走投无路下的举动,因为马利筋急需情报。毫无进展的九个月太过漫长了。
但马什并不喜欢斯蒂芬森的决定。这意味着离开妻子,对她撒谎,而且是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几天前。这意味着他得听着法国人大吼大叫,看着比利时人瑟瑟发抖,尽管他原本可以照顾莉芙,为她唱小夜曲,逗她开心。
但报告随即到来。那个气喘吁吁的宪兵冲进房间的时候,马什正坐在他的法国同行旁边,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宪兵匆忙穿过房间,单膝跪在马什和他的同行之间,耳语起来,但音量算不上谨慎——或许是出于恐惧,也或许是肾上腺素的影响。宪兵的报告令他同行的脸上血色尽褪。然后,那位同行站起身来,透过他浓密的八字胡高声宣布:“先生们,德国人行动了。”
但宪兵的说法不太一样。德国人烧穿了阿登尼斯森林。
或许那只是某种俗语。
也或许不是。
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马什靠近另一座村庄时,另一批难民挤满了道路。他松开了节流阀。独自朝前线疾驰的疯子肯定会引人注目。他们看着他经过。在他们的眼里,他看到了交织的忐忑和恐惧。
他转上一条弥漫着新鲜面包那温暖酵母气味的街道,马什的肚子叫唤起来。有些人不打算逃跑,他们能逃去哪儿呢?德国人的战争机器离这儿只有几个钟头的路,而且速度飞快。无论有没有入侵这回事,人总得吃东西。
摩托在颠簸中驶过不够整齐的铺路石,令他一阵烦躁。快去快回。稍微看看情况,然后就回到莉芙身边。就这样。越快越好。
进入村子另一端的山谷时,他嗅到了一丝像是从沼泽飘来的气息:那是山谷前方远处的默兹河。如果德国人打算整顿队伍,很可能会选在河边。如果他想亲眼看到阿登尼斯森林的模样,就得设法绕过去。
他再次加速。这条路通向低处的一片宽广的绿色盆地,那里散落着棋盘般的田野和树篱,黑色的默兹河从它们之间蜿蜒流过。在更远处,色当城的尖塔和钟楼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钟琴的鸣响于山谷间回荡。
宪兵送来消息以后,早晨的会议立刻解散了。但在逃往运河之前,马什暂时停下了脚步,以便送出一份报告。
两个单词随着机枪扫射般的圆点和破折号②射向天空:“啼鸣君王。”
第一个单词代表这条口信是给斯蒂芬森的。
第二个单词暗示它与马利筋有关。
马什希望这条消息与当天早上那场入侵的关系足够明显。
随后他砸毁发报机,清空他在旅店的房间,打算返回英国。但他随即看到了那辆斜靠着小巷栅栏的摩托车。任人取用。
从汽油表来看,油箱空了四分之三。足以抵达阿登尼斯森林,但不足以返回。进入色当以后,他再次放慢速度,睁大双眼,寻找给摩托加油的机会。想逃离入侵的军队,他就必须为这辆车弄到一罐备用汽油。
他朝阿登尼斯飞驰而去的这段路上,世界逐渐变得虚幻不实。色当也不例外。入侵的消息肯定早就传到了这种规模的城镇。但除了逃离城镇的那些人以外,其他人照旧过着日常生活。穿着围裙的店主打扫着店铺外的人行道,人们正为了晨间弥撒聚集。事实上,数量还相当不少。
他们的眼神和动作都散发着焦虑。他们步伐迅速而慌张,就像担心家猫随时会跳出草丛的鸣禽。他们也在紧张地打量周围的环境。陌生人的经过会引来许多人的目光。他穿过城镇的时候,警惕的目光总是跟随着他。
马什在他找到的第一条巷子——位于药店和裁缝店之间——的入口停了车。那条巷子很窄,他必须下车才能进去。
有个女人独自坐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读着一本书,笼罩色当城的恐惧之雾对她毫无影响。他甚至不清楚那家咖啡馆有没有开门营业;但无论如何,她都显得平静而镇定。马什跳下摩托的时候,她抬起了目光。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又低下头去,用头发和头巾的穗遮住面孔。马什把摩托推进巷子,把它藏在一只垃圾箱后面。
他在墙角四下窥探,之后才走出巷子。街上的人们对他视而不见,他们要么一心只想着逃离德国人,要么就是以日常生活的舒适来逃避现实。咖啡馆里那个女人一边读书,一边将一根黑色的发辫绕在一根手指上。
既视感泉涌而出,令他头晕目眩。马什看到自己在看着这个女人,仿佛他从前也做过类似的事。她的头发,还有头巾,看起来有些——
电线。
他见过她。在西班牙。他起先没能认出她,因为那时的她刚刚受过毒打。这也是他当初注意到她的理由。她身上骇人的瘀青让她在码头的其他难民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当然了,还有她头上的电线。就像塔拉戈纳影片里的拍摄对象那样。
我发疯了吗?这真有可能吗?她究竟在这儿做什么?
她又抬起了头。马什躲回暗处,思考起来。他放弃了前往阿登尼斯的打算。
有张被风吹来的报纸在巷子里沙沙作响,马什将它夹到腋窝里。他等待着其他难民从咖啡馆前方的街道经过。一辆堆满全副家当的标致汽车挡住她的视线时,他冲出巷子,钻进药店。
药剂师用颤抖的手填写着他的订单。他几乎看都不看马什一眼,却始终在关注不断从店门口经过的车流。
马什回到街上,尽可能让缓慢的车流挡在他和咖啡馆之间。他绕过那栋建筑,在从咖啡馆看不到的位置过了街。他沿着那条大道悄然前进,用报纸盖住他的恩菲尔德转轮手枪。
咖啡馆的周围有一段矮小的铸铁栅栏。马什跨过栅栏,而非穿过可能会嘎吱作响的铁门。他绕过摆放着玻璃花瓶和春日雏菊的桌子,花瓶和花儿在临近中午的阳光下闪耀着白色和黄色的光。他从后方靠近了那女人的桌子。
他坐下的时候,她的嘴角翘了起来。他用法语低聲说:“桌下有把枪指着你。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就朝你的肚子开一枪。”
她翻过一页,没有抬头。“不,你不会的。”
她说的是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她的嗓音比他预想中要嘶哑,尽管她体型娇小。
“不妨试试看,”他说,“你是什么人?”
“不。”她摇摇头,露出得意的笑容。“你真正该问的是,雷邦德·马什,你又是什么人?”
该死。他险些朝她的大腿扣下扳机,但他及时恢复了镇定。他为协约担任联络官时用的是假名。就算是在一年多以前的西班牙,克拉斯诺波尔斯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没等他想到该如何追问,她就给那一页折了角,然后放下书本。那是T.S.艾略特①的诗集:《普鲁弗洛克及其他观察》。
“我猜你现在想给我下药了。”她朝他放着药水瓶和布料——那是从药店买来的——的那只口袋点点头。她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孩是什么人?她那种无与伦比的自信态度令他动摇了。
马什努力压下嗓音里的不安。“我们现在要离开。一起离开。”为了强调这句话,他给她看了眼那把枪。她朝他吐了吐舌头。
他站起身。他抓住她的胳膊,仿佛在搀扶她。
“等等。”她拿起桌上那只花瓶里的雏菊。“回头能用上。”她说。
马什陪同她离开了咖啡馆,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她呼出一口气,仿佛很是满足。他拉着她走进一条巷子,满以为会发生一场扭打。但她并未反抗。他将报纸卷起,塞进从药店弄到的棉花,再沾上他买来的乙醚的时候,她也没有挣扎。他做好了在制住她的同时单手完成这一切的准备。
可她却只是平静地等在那儿,任凭他将沾着乙醚的圆筒盖住她的口鼻。在瘫倒于他的怀中之前,她冲着他眨了眨眼。她的脑袋歪向侧面,暴露出与脖子相连的电线。它一直延伸到她的衬衣下方。
他抱着她来到街上。他拦住了一辆路过的车:“拜托!拜托帮个忙吧。我妻子病得厉害。”
在返回不列颠的这场接力赛里,让她始终不省人事堪称挑战。迷晕自己妻子的男人会让人皱眉。但他料到了这种状况,因此也购买了水合三氯乙醛。把那东西倒进她的水杯——“喝吧,亲爱的,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做法非常有效。人们生病的时候总会喝各种流质。在遇见英国远征军的一个团以后,他终于可以放下伪装,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但在整个旅途中,他始终监视着她。
她是什么人?她认识他。她在等他。
他们是从西班牙之后就在监视他么?他压抑着耸起双肩、挤开蚀刻在他背脊上的那块靶子的冲动。紧接着,他想到德国密探也可能监视他的日常生活。或许他们此时此刻就在监视莉芙。他咬紧牙关,直到头都痛了起来。愤怒与挫败感让他脸颊发烫。
他们钻进为远征军运送补给的一艘荷兰商船的货舱,准备穿过英吉利海峡。等到四下无人以后,他解开了盖住她头发的方巾。那捆电线从她腰间的凸起处——多半是影片里那样的腰带——延伸到她的背脊、脖子,最后探入她的头皮。在她的后脑处,它分成了四条较小的电线,每一条都与她颅骨的不同位置相连。拨开她头皮上的毛发——漆黑而浓密,散发着汗水、泥土和木柴烟味的发绺——以后,他发现她的头部满是尺寸骇人、形状各异的手术疤痕。
她是什么东西?
他也需要仔细察看她的腰带,但这么做就得先脱光她的衣服。只能等把她带回马利筋再说了。
穿越海峡的途中,神秘女子再次醒来,或许是被拍打船身的汹涌海浪吵醒的。马什伸出手,打算再麻醉她一次。
“等等。”她抓住他的手腕。
她指尖的强烈暖意令他皮肤刺痛。
她从裙子的褶皱里拿出咖啡馆的那支雏菊。“恭喜,”她把花儿递给他,补充道,“是个女孩。”
然后她拉过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再次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
1940年5月11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马什在日出前回了家。但除了鸣禽预告黎明到来的啁啾以外,在夜晚与清晨的分野模糊不清的这个时间,这座城市寂静无声。灯火管制让街道昏暗无光。
最近几周,莉芙的睡眠一直断断续续,他不想按下门铃,以免吵醒她。他在口袋里摸索,寻找着屋子的钥匙。片刻过后,他开始觉得钥匙是在那段摩托之旅(只是昨天早上的事,不是吗?)、和那个女孩遭遇、又或是在穿越海峡的颠簸航行中落出了口袋。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女孩扒了他的口袋,但他的手指随即拂过了那块冰冷的金属。
他将钥匙插进门锁的时候,房门打开,明亮的灯光洒落在台阶和街道上。
门没锁。也没有插上插销。灯也没关。
他强迫头脑再次运转,疲惫却阻挠着他。长时间的持续戒备令他心力交瘁,但有个念头烧穿了他脑海里的迷雾。几个钟头之前,他就怀疑德国间谍在监视他和莉芙。
这是个陷阱。噢,上帝啊,我为什么一直没能发现?
马什在身后重重关上了房门。“莉芙?莉芙!”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回荡。他快步前往一个又一个房间。她不在娱乐室;她不在厨房。他去了花园,希望她只是听到了空袭警报,然后在家庭防空洞里睡着了。但她也不在那儿。
回到屋里以后,他一次两级地爬上狭窄的楼梯。卧室里一片混乱:莉芙衣柜的抽屉全被拉开,她的衣物散落在床上和地板上。
情景——甚至是一连串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在法国俘虏了那个女孩……她的上级联络在伦敦的人员……他们为了报复掳走了莉芙。
不,不,不,不。这说不通。
既然那个女孩认识他,她或许也知道这回事。
我要一根一根拔掉她脑袋上那些该死的电线。
马什把话筒拿在手里,正准备打给斯蒂芬森的时候,发现了那张纸条:亲爱的——分娩开始了。和威尔去了医院。爱你,莉芙。又及:别担心,你这可爱的傻瓜!
她不慌不忙地留下了纸条,知道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会有多么焦急。
突然消失的不安让他膝盖发软。马什无力地靠着墙壁,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两件事都做了。
这个时间不可能叫到出租车。马什徒步跨越了前往医院的最初两公里。他原本打算跑完剩下的路,但某位警惕的空袭预防管理员阻止了他——他恰好在黎明时下班,听到了马什在街道上的脚步声的回音。
“奥莉薇亚·马什?奥莉薇亚·马什?”来到医院以后,他像念咒那样对人们念出她的名字。有位护士领着他去了莉芙和另外两位新妈妈的病房。
莉芙睡在撑起的床上,脑袋歪向一边,嘴巴略微张开。汗水曾将她的头发粘在额头上,如今早已干透,令她的刘海凌乱而卷曲;她的双眼下方挂着黑色的眼袋,她的脸蛋又圆又肿。
她前所未有地美丽。
在她的一边臂弯里,有一团粉色的襁褓紧贴在她胸前。
马什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来到莉芙的床边。他朝她俯下身去,以尽可能温柔的动作拉开毛毯,想亲眼看看他的孩子。
“嘿,你,”莉芙用沙哑的嗓音说。她笑了。笑容带着疲惫,笑意却足以传到她半睁的眼中,“你回来了。”
马什亲吻了她因汗水而发咸的嘴唇。“非常抱歉,我没能再早点回来。真的很抱歉。”
莉芙举起襁褓。“见见你的女儿吧。”
他的孩子比雪花还要轻。她的小脸是亮红色的,双眼和嘴巴在婴儿肥的脸蛋上挤成一团。她形状完美的脑袋上长着几缕苍白的毛发,看起来就像蛛丝。
她散发出奇妙的气味。家庭的气味。她丝绸般的皮肤让马什的嘴唇发痒。他没有刮胡子,所以动作格外小心,免得胡须刮到他的女儿。他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即使必须为此毁灭世界,他也在所不惜。
莉芙在狭小的病床上腾出了地方。马什侧身躺在上面,将女儿抱在他们之间。
“你看起来像个躁狂病人,”她说,“我留了纸条了。”
“我找到了。好不容易。”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他再次亲吻了女儿和妻子,“我也一样。”
尽管早已精疲力竭,但又是几个钟头过去,他脑海里的齿轮才终于停止转动,而他也终于能够入睡了。
恭喜。是个女孩。
1940年5月11日
英格兰,伦敦,威斯敏斯特
法国遭受的入侵迫使威尔采取行动。他本打算先把他的想法告诉马什,然后才去找斯蒂芬森。但马什被困在法兰西的某处,而德国佬的包围圈正不断收紧。威尔必须立刻去和那位老人谈话。
让冯·维斯塔普见鬼去吧。他们必须找到马什,而威尔知道该怎么做。
威尔首先去了情报局总部,他知道斯蒂芬森尚未把办公室搬到马利筋在旧海军部的新场所。老人动用他的人脉,将马利筋打造成了独立于情报局其余部分的半自治性机构。在辛克莱尔司令死后,斯蒂芬森谢绝了他应得的晋升机会,也因此博得了孟席斯中校——新上任的情报局局长——的几分青睐。
但斯蒂芬森不在百老汇大楼。威尔决定抄个近道,径直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四十英亩的土地,因为步行前往海军部要比坐地铁到查令十字站、然后再走一段回头路更简单。
他走出公园面朝皇家骑兵卫队路的出入口,对面就是海军部。他发现洛里默正坐在台阶上抽烟,看起来那个苏格兰人在休息。但威尔随即注意到,洛里默正在研究着膝盖上的某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条腰带,上面装着某种奇怪的电池。
闷烧着的雪茄在洛里默的嘴角垂下。那家伙最近抽烟的次数变少了——好烟更难弄到了。威尔靠近的时候,洛里默抬起了头。他用长时间接触开发试剂而褪色的手指摘下了雪茄。
“你错过了激动人心的一幕,小少爷。”
“我猜也是。我没找到斯蒂芬森。”
洛里默用拇指比了比背后。“刚和新首相见面回来。”他停顿片刻,抽了口雪茄,然后补充道,“他带上了那部影片。”
“噢。”那个老人选择直接向丘吉尔说明马利筋行动,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很好。我需要跟他谈谈马什。”
又一口雪茄。“他们在地下室。”
“他们?”
“马什、斯蒂芬森,还有那个俘虏。”
“他回来了?”令人眩晕的释然感涌过威尔的身体,随之而来的则是困惑,“等等,俘虏?”
洛里默摆摆手,又抽了口雪茄:“让马什跟你解释吧。我很忙。”他把注意力转回那块电池,翻来覆去地打量。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威尔说。他一步两级地爬上楼梯。靠近楼梯顶端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拍了拍口袋,然后转过身:“噢,见鬼。嘿,洛里默,你能分我一根烟吗?”
“你不抽烟。”
“当然不。坏习惯。受不了烟味。”
“我可是费了老劲才弄到这些的。”
“噢。好吧。我是有正当理由的。你明白的,对士气有好处。”
洛里默从工装裤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另一支雪茄。他咕哝着递过去:“我的最后一根。”
“太棒了。”威尔朝洛里默脱帽致意,“感谢。”
旧海军部下方的空间就像是圆顶砖砌隧道构成的兔子窝,穹棱拱门将它区分成几个部分。隧道一直延伸到西方的圣詹姆斯公园附近,以及东方的白厅街下方,与北方的海军拱门更是几乎相连。加固的那部分只有灰白朴素的混凝土走廊,没有灯罩的灯泡投下边缘粗糙的阴影。
威尔发现,马什和斯蒂芬森正站在一条长走廊尽头的某间储藏室外。两人轻声交谈,不时透过钢制门板高处的那扇方形玻璃窗窥视内部。
马什在对斯蒂芬森说:“然后她给了我这个。”他转动着手里的一朵雏菊。皱巴巴的花朵已经不复往日的美丽。一朵花瓣飘落在斯蒂芬森脚边的混凝土地面上,仿佛一小片皱纹纸。
威尔看到那朵花儿,弓起一边眉毛。“你这恶棍。这下我明白了:你在法兰西留下了一连串破碎的心,从迷人的挤奶女工到巴黎的名流贵妇。”
斯蒂芬森沒理他。“她没说别的吗?”他问着,再次透过窗格看去。
“没。之后我就迷晕了她。嗨,威尔。不是那么回事。是——”
“但愿不是。”威尔说。他用有些花哨的动作拿出那支雪茄,塞进马什的嘴里。
马什惊慌地后仰身子,从嘴里抽出雪茄。“呸。”他吐了口唾沫。马什不抽烟,“一句‘恭喜就足够了。呸。”
威尔大笑起来:“如果我是你,就会习惯起来。我想这是传统。”他拍拍马什的背脊。
斯蒂芬森轻笑出声:“他说得对。”
“那么,”威尔说,“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马什说。他笑了,但无情的灯光凸显了马什双眼下方纤薄如纸的深色皮肤。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从外表来看,这个可怜的家伙上次睡觉恐怕是好几天以前。而且是睡在干草堆里。
“你气色很差。”威尔说。
“这话我听过了,”他再次转向那扇窗,但随即停止动作,转过头来,“多谢你把莉芙送去医院,威尔。感激不尽。”
“这算不了什么,皮普。我很乐意帮忙,何况你那些邻居又都不在。”
马什点点头,再次表示谢意,但同时也和斯蒂芬森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
威尔来回打量着他们俩,开口问道:“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没能及时回来见你可爱的妻子?我看得出,你离开大陆的时候相当匆忙。”
马什简要说明了过去几天的事件。就像讲述那场西班牙历险时那样,他把一切都说得仿佛是在例行公事:秘密会面,朝着德意志大军疾驰,俘虏某个外国密探。
等马什讲完故事以后,威尔指了指斯蒂芬森正在窥视的那扇窗。“我们的新客人?”斯蒂芬森点点头。威尔朝那间临时禁闭室里看去。
这间储藏室里只放着一张简易床。有个女人躺在床上,发丝披散在头部周围,仿佛黑色的光晕。她的皮肤比他预想中要黑。她的脚踝皮包骨头。
“睡得可够沉的,对吧?”
“我们进城的时候,我给她下了药。还是别让她知道这里是哪儿的好。”
听到这句话,威尔转回头来,感觉自己很蠢——噢,这是当然的。我真是没救了。他再次注意到了斯蒂芬森和马什之间交换的眼神。
“我感觉你们这些家伙在隐瞒某个惊天大秘密。”
“她知道一些事,威尔。”
“什么事?”
“她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们刚刚有了个女儿。”
威尔倒吸一口气,空气伴随哨声钻过他的齿缝。他在这一行还是新手,但他也明白马什在为英法协约充当联络官,以及与克拉斯诺波尔斯基碰面的时候,用的都是假身份。如果这些情报都泄露了——
“有内鬼?”
“又或者,”斯蒂芬森平静地说,“我们应当考虑马什受到监视的可能性。或许我们全都一样。”
这番话让威尔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全无保护。他压下了回头张望的冲动,但相当勉强。“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合理推论的话,是从西班牙开始,”马什说着,指了指那扇窗,“不止这些。你瞧。她头上有电线。”
“什么?”
马什点点头。威尔将双掌按在门上,紧贴窗户,试图仔细打量。“活见鬼。”他看不出她的头发下面藏着什么。“我不认得她。”他说。
“她不在塔拉戈纳的那部影片里。”斯蒂芬森说。
噢,该死。那就没办法了。“噢。好吧。说到这个,既然你们两个都在——虽然你现在更应该回家,朋友——有件事我想跟你们谈谈。”
斯蒂芬森说:“终于。你有能给我们的答案了?”
“对,也不对。关于冯·维斯塔普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到的,我还是没法断言。”斯蒂芬森皱起眉头。没等斯蒂芬森反驳,威尔便续道:“但是!有个方法能弄清楚。但这是一剂猛药……事实上,我过来找你,”他说着,指了指斯蒂芬森,“是为了提议用这个方法在法兰西寻找皮普。”他冲着马什咧嘴一笑,说:“幸好没这个必要。”
“你提议用什么方法获取这些情报?”
“非常简单,”威尔说着,努力摆出他并不具备的自信,“我们去问幻灵。”
“幻灵又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皮普。是‘什么东西。”面对他们茫然的目光,威尔解释道:“巫师没法运用魔法。巫师不是魔法师,巫师是交涉者。巫师能请求幻灵绕过自然法则,从而改变他身边的世界。幻灵,作为存在于……空间与时间以外的实体,不受这类法则约束,”他看着马什,“记得在图书馆的那个晚上吗?你感觉到就是某个路过的幻灵,而它几乎没注意到我们。”
“耶稣基督啊。”马什说。
“我不明白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斯蒂芬森说。
威尔说:“很明显,无论冯·维斯塔普在那部影片里做了什么,都是相当异常的事。这就意味着和幻灵有关。但那部影片最令人烦恼的地方在于,画面上看不出有那种交涉的迹象。这就让他的手段成為了难解之谜。”
“这么说,”马什对话题来了兴趣,“我们只需要询问那些幻灵,跟他们打听德国佬在做什么就好?”
“差不多。”
“不可能那么简单吧。”
如果我准备充分,状况就不至于太糟。
威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耸了耸肩:“基本上吧。”他指了指那间临时禁闭室,“说实话,我们这位小客人真是雪中送炭。有她在我们手里,事情会简单很多。”
“我们已经让洛里默去研究她的腰带了。”马什说。
斯蒂芬森点点头:“去安排吧,博克莱。我希望你的动作越快越好。至于你,”他说着,捏了捏马什的肩膀,“回家去。这是命令。
威尔又拍拍他的背脊。“我送你出去。”
他们来到楼梯顶端的时候,马什拉着他走到一旁:“我得求你一件事。”
“随时为你效劳。我能做什么?”
“你瞧,威尔,”马什说着,看着自己的双脚,“首先,你在我离开期间照顾莉芙这件事,我会一辈子心怀感激。但我现在需要你和我的家人保持距离。只要等到……”马什做了个含糊的动作,将他们的周围全部包括进去。“……等到一切结束,事态也恢复正常就好。”
威尔退后一步,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们在监视我们,我们就必须尽可能分开。”马什抬高了嗓门,虽然这恐怕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的双眼亮起光芒:“如果你他妈把德国佬径直带去我的家,我就没法保护妻子和女儿了。我今早回家的时候,门没锁。几乎敞开着。那是你干的吗?”
这个问题——以及隐藏其中的指控——让威尔猝不及防。“我、我不知道。也许——”
“好吧,要么是你,要么就是德国佬在你带走莉芙以后翻过了我的屋子。你就没想过观察周围,对吧?”
“我他妈在你的婚礼上为你担保,”怨恨与受伤令他语气激烈,“你和她结识也是因为我的介绍。”威尔的嗓音在走廊里回荡,“如果不是我,你根本得不到莉芙。”
莉芙不应该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会窒息的。如果连威尔都明白这点,马什又为什么不明白?这家伙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威尔恶狠狠地说:“她不是陶瓷娃娃,也不是战利品。如果她是我妻子,我就会尊重她,事先提醒她会有这种危险。”
马什眯起眼睛,挺直了背脊。尽管他仍旧比威尔矮小,愤怒却赋予了他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威尔从没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模样;他立刻为自己的话后悔了。马什显然好不容易才平息眼中的烈焰,只留下闷燃的怒意。
“斯蒂芬森会安排情报局的一两个人留意莉芙和孩子,以便找出监视我们的人。如果再有多余的动作,马利筋行动就可能会引来关注。你的造访也包括在内。”
“我至少有见你女儿的资格吧?”威尔的问题仿佛吹向灼热煤块的一股新鲜空气。
但马什再次吞下了愤怒。这次他耸耸肩,仿佛是真的想把怒意甩开似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一切就会恢复应有的模样。”
他拍拍威尔的胳膊:“真的。”
威尔知道继续这个话题只会引发争吵,而这显然并非马什所愿。他只好寄望于战争能够迅速结束,这样他就能再次拜访莉芙,以及见到马什的女儿了。迟早有一天,他能当上叔叔。“你起码能为我向莉芙转达祝贺和祝愿吧?”
“当然,”马什试图舒缓气氛,“顺带一提,洛里默知道你偷了他的雪茄么?”
威尔配合着他的玩笑,虽然他根本没那个心情。
1940年5月12日
东经0度41分13秒,北纬50度26分9秒
这口潜水棺材嘎吱作响,而且还会流汗。
每过几分钟,另一滴水珠就会顺着艇壁滚落,留下一条闪闪发亮的痕迹,仿佛是一头钢铁利维坦脸上的泪痕。这些水滴出现在固定艇身铁板的焊接点和铆钉附近。潜水艇的乘员称之为“汗水”;他们说那是船内的水分冷凝而成的。
但在克劳斯眼里,英吉利海峡仿佛正在渗透这艘U型潜艇-115号的钢铁皮肤。
它几乎和冯·维斯塔普博士用来惩罚他的那只箱子同样狭窄。潜艇的乘员——克劳斯的存在令周围比平时更加狭窄,也让他们更加暴躁——呼吸着彼此吐出的气息,呼吸着被柴油机的碳氢化合物污染的空气,引擎从无声潜航转为使用电力之后很久,那种气味依旧残留不去。只要汲取神电子的力量,他就能摆脱这种束缚,但这也意味着动用他们带来的备用电池。而格蕾特尔对它们的必要性又含糊其辞。
他需要休息。虽然他想不通为何有人竟能在U型潜艇里睡着。每当他闭上眼睛,另一声“咯吱”或者“嘎吱”声就会在艇内回荡。然后他会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另一滴水珠顺着艇壁流下,而他会痛苦地意识到海洋正悬在头顶,随时会将他们压垮。
他真希望潜艇乘员没有把雷区的事告诉他。已经有好几艘U型潜艇折戟于这条海峡;苏格兰的海岸作为登陆点更加安全。但这条路线更快,帝国的指挥官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次任务会成功:格蕾特尔预见到了。至少她的说法让他们这么认为。但对这艘潜艇最后的命运,她却含糊带过。这次任务也许包括只身游过上岸前的最后三公里,格蕾特尔多半不会提及这种事。
他紧闭双眼,专注在呼吸上。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以缓慢而放松的节奏呼吸空气。
艇壁发出呻吟,艇身分开海水,再次改变了深度。
他已经有三天没睡觉了。再过不久,他就会出现幻觉了。
克劳斯拿出制服胸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他很快就必须换衣服了,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都会穿着制服。他领口的神电子队徽章令人侧目,乘员们数次交换困惑的眼神。他们尚未学会畏惧它。但他的军衔徽章就不同了。他现在是党卫军的二级突击队中队长①。那些潜艇乘员至少明白这一点。
他展开进攻阿登尼斯那晚出现在口袋里的纸条。
亲爱的哥哥:等你向帕布斯特转达这张纸条的内容时,我已经落入我们的敌人之手……
1940年5月12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你是來带我去舞会的吗?”
“起来。”
马什拉着盘腿坐在简易床上的那个俘虏站起身来。他将她的双臂别到背后。她的手腕那么纤细,以至于那双手铐——冰冷铁块打造的手镯——只能松垮垮地搭在她发烫的皮肤上。她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他。“没有花束?”
他手按她的肩胛骨之间,将她推出牢房。她的连衣裙下凸起的电线随着他手指的按压移开。
“你第一次带奥莉薇亚共进晚餐的时候,送给了她一束花儿。”
如此变态、同时出乎意料的侵犯隐私行为令他大为光火。如果俘虏是个男人,马什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推他一把。没能站稳的俘虏会摔倒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上。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了。
你敢威胁我的家人?
但在那一刻,她抬起目光,以虚假的纯真眼神看着他,显得那么脆弱。他想起了在巴塞罗那初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瘀青。马什也想起了那些手术疤痕。她受过严重的虐待,而她年纪太小,没法保护自己。
她是怎么知道花束的事的?或许只是碰巧猜到……但她还知道莉芙的全名,知道那个孩子的事。她还知道马什的口袋里装着乙醚……而且她佩戴着和塔拉戈纳影片里一样的电池线束。
她是催眠师什么的吗?还是读心者?
或许她会忍不住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或许她会脱口说出她在别人脑海中看到的东西,说出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并因此遭受毒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她瞪大眼睛,摆出一副夸张的无辜表情。
他换了种策略:“你看起来像是很熟悉我。或许你也明白,你在这儿要比在同伴身边过得更好。”
沉默。
“我们只想弄清冯·维斯塔普对你做了什么,以及他的理由。”
只要愿意,这女人能摆出标准的扑克脸。此时此刻,她戴上了那张全无表情的面具。
他叹了口气。“别再提我妻子了。”他抓住她的手肘,领着她走向楼梯,然后补充道,“也别提我儿子。”
她猛地扭头看向他,眉头拧成了一团。
“啊哈,”马什打了个响指,“骗到你了。”
她眯起眼睛;面孔仿佛被寒霜覆盖。
马利筋总部位于旧海军部弃置不用的一角,享受着与世隔绝的待遇。属于马利筋的楼梯井位于地下室和二楼之间。这就意味着马什可以带着俘虏到楼上去,不会引起无关人士的注意。他紧抓着她的前臂——力道足以防止她逃跑,但不足以留下瘀青——就这么带着她经过斯蒂芬森为马利筋争取来的那些办公室门口。其中好几间空荡荡的,只剩下炮铜灰色的档案柜,以及劣质的木头办公桌,上面放着比大战还要古老的打字机。大多数办公室要么毫无陈设,要么就是充当储藏室。
白天的时候,位于大楼后部的那些房间能看到圣詹姆斯公园的景致。公园上空的日落景致透过遮光帘的空隙照射进来。马什把俘虏拖到一旁,然后拉上窗帘。
在斯蒂芬森的坚持下,他们在内部那些较小的房间之一碰了头。这样更容易避免窥探和窃听。威尔先前表示过,地点无关紧要。洛里默已经到了,斯蒂芬森也一样。马什把女孩放在离门口最远的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他解开她的手铐,把她的手臂拉到前方,然后将一边手腕固定在暖气的管道上。她以厌烦而冷漠的眼神看着其他人。
斯蒂芬森对上马什的目光,朝俘虏那边点点头。从她那里问出什么了吗?
马什微微摇头,关上了门。没有,长官。
洛里默已经确定,她腰带上的那东西的确是电池,但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它的运作原理和接入她头骨内的原因仍旧是个怪诞而难解之谜。眼下电池正安然待在斯蒂芬森家的地下室里,等马利筋雇佣到几位技术人员以后,他们就会协助洛里默对那东西实施逆向工程。
找医生来研究俘虏就简单多了。斯蒂芬森安排了检查,声称她是获救的集中营受害者。目睹她的遭遇时,医生脸色惨白,但他还是仔细察看了她的状况。只是那些电线的作用,以及它们在她头骨上的位置令他百思不解。他声称那些伤疤的形状并没有特别的意义,看起来就像有人尝试了许多种毫无规律的组合。
他表示,很多伤疤都是在这女孩停止发育之前很久形成的。
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们。
洛里默走了过来。他拍拍马什的背脊:“我听说大家都祝贺过你了。”俘虏转头看向他们。马什的目光从洛里默转向她,又转了回去。苏格兰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你欠我们一杯庆祝酒。”他低声说。
俘虏看着这一切。马什很想知道,她是否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
威尔匆忙走进来,一手拿着一只有虫蛀痕迹的涡纹毛毡手提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他把毛毡手提袋扔到角落里。它敲打在地板上,发出金属与木头碰撞时的鸣响。
“抱歉,抱歉先生们。抱歉我迟到了。”
“这袋子不错,威尔。我都不知道你还收集古董。”
威尔摘下圆顶礼帽,脱掉外套。他把两者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然后他解开了袖子的纽扣。他卷起袖子,然后说:“那个丑袋子?事实上,它就是我迟到的理由。”
马什俯下身去,想打开袋子,但威尔摆手阻止了他。“嘿,嘿,没必要打开。”
“那它是干吗用的?”
“如果一切顺利,”威尔说,“它就没用。”
“可如果不顺利呢?”
威尔的叹息——爆炸般的响亮叹息——驱散了原本包围他们的愉快气氛。威尔极少发怒,以至于马什一开始没能察觉他皱起的眉头。威尔厉声道:“一点点乐观真是这么过分的要求吗?还是说这也需要定量配给?”他的肩膀垂了下来。“抱歉。我最近没怎么睡。”他的语气恢复如常,露出虚弱的笑容,总结道:“至于那只袋子,我们还是别为那种事操心的好。”
斯蒂芬来到其他人身旁。他们挤成一团,仿佛橄榄球比赛里的列阵争球①。马什谨慎地留意着俘虏那边,同时听着斯蒂芬森的低语:
“我不喜欢这样。她为什么非得在场?”
威尔说:“如果有现成的例子,向幻灵询问冯·维斯塔普的所作所为就容易多了。”
“我还是觉得不好。你能办到的这件事是我们眼下唯一的优势。可你却想炫耀给她看。”
“对。”洛里默说。
威尔轻笑出声。“除非那影片是个天大的骗局,否则她早就该见过这种场面了。相信我吧。”
斯蒂芬森皱了皱眉,然后点点头。四人分了开来。马什去察看俘虏的状况。她朝他扬起一边眉毛,眼神带着戏谑。
威尔从那只公文包里拿出一只碟子,一罐安全火柴,一捆干树枝,以及一叠发黄的纸。纸张卷曲,某些地方甚至还有开裂。威尔把树枝放到碟子上,又将碟子放在地板中央。
“这仪式是怎么运作的?”斯蒂芬森问。
“不。这不是仪式,”威尔盯着老人,神情严肃,“是交涉。”
斯蒂芬森耸耸肩:“随你怎么称呼吧。”
“听好了。仪式和典礼只是一堆瞎编乱造出来的华丽演出,演员在至日身穿长袍,疯子似的绕着篝火跳舞。交涉则是以代价换取实际成果的手段。”
马什插嘴道:“什么样的代价?”
威尔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微不足道的那种。‘以刺破我的拇指为代价,诸如此类。”但他的目光却转向了那只毛毡袋,有那么一瞬间,某种近似烦恼或是担忧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
但他的表情随即明快起来。他大声说道:“噢!说到这个。”他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以及一枚安全别针。他穿过房间,来到马什和那个俘虏身旁。威尔伸出手,仿佛在邀请她跳舞,他略微鞠了一躬:“亲爱的,你的手。”
俘虏似乎不为所动。
马什问:“你在做什么?”
“我需要她的血液样本。”威尔说。他对俘虏补充道,“我只会拿走一滴血。”
马什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未受束缚的那只手举到威尔面前。她的皮肤触感温暖。威尔熟练地用别针刺破她的拇指,殷红的液滴从她的指垫渗出。威尔用手帕拭去血滴,然后打量着那块锈红色的小小斑点。他将手帕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好的,”他說,“这就足够了。”
女子以厌倦而超然的态度看着这一切。如果他们的猜测没错,类似的场面她应该看过许多次了。
威尔回到房间中央。“好了。原理很简单。首先,我们必须吸引某个幻灵的注意。等做到这件事以后,我们就和它交涉。由于我们只是在询问信息,而非要求回避自然法则,代价应该也会比较小。”
马什皱起眉头:“威尔,不可能这么简单吧。”
“噢,好吧。有一点需要注意。幻灵和宇宙的关系和我们不同。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就是宇宙本身——是宇宙智慧的体现。你们总不能指望它们说标准英语,对吧?”他拍了拍那叠纸,“这是我祖父的词典。幻灵的通用语是一种非常、非常古老的语言。我们称之为‘以诺语。”
斯蒂芬森压低声音说:“我还是坚持认为,你这本词典是我们目前仅有的优势。”
“她一个词也听不懂的。你们也一样。你们年纪太大了。”这话让马什困惑地歪过头,但威尔并没有解释。“以诺语太过古老,不可能包括我们用来描述现代事物的词语,比如电线、电池和脑部手术之类。而我相当确定,从没有哪个巫师遇到过需要向幻灵描述,呃,她那种遭遇的情况。相信我吧。如果我能直接把她展示给幻灵看,成功的几率会高很多。”他抖了抖那块沾血的手帕,“所以我才需要这个。”
他盘起瘦长的双腿,坐到地板上。“请随意,先生们。”
马什决定还是站着。斯蒂芬森和洛里默也一样。
威尔把树枝在碟子上堆成一座小丘。“这部分不是绝对必要,”他说,“但我受的训练就是这样的。有助于我集中精神。”他划了根火柴,将它靠近引火物。火焰舔舐着木头,“请注意,一旦我们引起幻灵的注意力,可能会出现一些古怪的事态。”
“古怪?”
“我很想说幻灵周围的现实会扭曲失真,但这并非实情。真要说的话,它们比我们更真实。所以倒不如说,真实跟随着它们,环绕着它们。事物会变得比你们所习惯的更加真实。甚至令人不安。”
马什有些发抖,他想起了大学图书馆的事。那只是幻灵经过的影响而已;它并未逗留。他问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很难说。不存在的气味、声音、景象。或许什么都没有。每次都不一样。现在安静。”
芬芳的雪松烟气自燃烧的树枝处飘起,刺痛了他们的眼睛。威尔凝视着火焰。
马什将指背贴到自己光滑的下巴上。他掰着指节,等待着某些事的发生。
威尔深吸一口气,随后吐出,接着从裤袋里拿出一把鹿角柄的折叠刀。他用展开的刀刃划过手掌上苍白而细长的掌纹。鲜血从伤口涌出。他攥紧拳头,血液从他的指节间滴落。
他嘴唇翕动。他用口型比出那些词语,而非发出声音。房间里一片安静,能听到的只有噼啪的火声,以及马什变换重心时脚下地板的嘎吱声。
威尔开了口。
在马什看来,坐在那儿的人还是那个威尔,但从他口中吐出的声音却不是。那些并非自然之声。
确切地说——对人类的喉咙来说很不自然。那些声音从深沉到威尔不可能发出的低音,到他从未听过的尖叫和呼啸,形形色色。
随后,就和在牛津大学的那个夜晚一样,房间像外海上的单桅帆船的甲板那样突然倾斜。马什踉跄了一下,向后倒去,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住,斜倚在半空。他很想知道,这样的景象要怎么才能拍进影片里。这就是为什么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的原因么?
然后火焰开了口。它说的是同一段话,只是这次没有经过人类容器的过滤。
以诺语是星辰垂死时的哀号,是宇宙穿越虚空时的低语,是原始海洋的涌动,是冷却行星的龟裂,是创造的雷鸣。掩盖在这一切之下的,是一股即将沸腾的恶意暗流。
我们是污染,是宇宙内部的污点,马什明白过来。而且我们在这儿不受欢迎。
在这种有别于往常的逻辑下,威尔自残的理由也显而易见:洒下的鲜血蕴含着灭亡的希望,这会引起它们的注意。
马什迈着颤抖的双腿从火边退开。吉卜赛女子抓住他的手臂。她冰冷的假面消融于无形,留下的只是一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她脸色发白;她瑟瑟发抖。她的背脊紧紧贴着墙壁,仿佛想凭借蛮力挤出房间。
某种意识充满了房间,那是庞大的智慧存在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某种东西看向马什,看着他。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原始的冲动,想要逃跑,躲藏,让自己变回尚未被知晓和察觉的状态。但躲藏是不可能的。幻灵无所不在。它便是万物本身。
它肯定也在看着那个俘虏,因为她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了血。
老天啊,威尔……你要怎么和那样的东西交涉?
但不知为何,他办到了。威尔在与它交谈,仿佛会说同一门语言的细菌和人类。马什盯着那团火焰,但他知道在现实中——现实?——幻灵无所不在。存在于每一颗原子内部。
威尔翻阅着膝头的那叠纸。“看起来,我的退步比我想的还大。”他喃喃道。看到最后几页的时候,他再次开口,翻阅纸张的动作也更加狂乱。
幻灵的存在令每个瞬间的静默在一个完美、黑暗的宇宙中的成为永恒。
马什试着看向手表。他没法判断它是否在朝正确的方向转动。
威尔翻阅到一半的时候停了手。“噢,天。”他用颤抖的双手放下那叠纸。
“威尔?”
他轻声说道:“皮普。”
“它怎么说?”
“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
“请你打开那只袋子。”
“什么?”
“那只袋子,拜托。”
马什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拉开了毛毡袋的拉链。里面塞满了毛巾和绷带。这些亚麻制品的底下有一根细皮绳,一只满是咬痕的木制马嚼子,以及一副园艺用剪刀。
“威尔?”
“幻灵的开价,”威尔说,“是一只指尖。”
“别瞎扯了,”洛里默說,“告诉那玩意儿见鬼去吧,小少爷。”
“威尔,你疯了吗?”
“我自己没法下手。”
“那我得说,我也办不到。“
“价码已经谈好。也会偿付。“
“见它的鬼去!让它滚蛋。”
“朋友们。”威尔用严厉而低沉的语调说。维持镇定和专注时承受的压力让他的额头上布满汗珠。“这种交涉是不能反悔的。”
“别他妈犯傻了。”斯蒂芬森说。
威尔做出包罗整个房间的手势,也就是说,连幻灵也包含在内。“朋友们。你们真的想欺骗它么?”他用那种紧张而单调的语气续道:“价码将会偿付,无论我们意愿如何。”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尤其是我的意愿。至少我们能够控制支付时的情况。”他看着马什。“我请求你,皮普,来帮助我。我自己是办不到的。”
“威尔——”
“它在等着。拜托。别让事态恶化。”
马什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发烧时的噩梦里。他看着自己拿起绳子、嚼子和剪刀。剪刀的弧形刀刃刮过地板,而他在摇晃的地面上努力维持平衡。响声落入幻灵的存在制造出的鸿沟之中。一切声响都显得空洞而虚幻。
“我不想留着看这种狗屎场面,”洛里默说,“我去找点冰块来。”
斯蒂芬森吼道:“把我桌子里那瓶白兰地也拿来!”
“不!”威尔说,“长官。我不能,呃,要完成这场交易,我得保持头脑清醒才行。”
马什看看斯蒂芬森,又看看威尔。“听着,威尔,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或许你这次应该考虑把原则稍微——”
“不。赶紧动手吧。”
马什吃力地穿过不断变化的房间。
沉重的敲击声传来,仿佛某种庞大之物撞上了地板,令它嘎吱作响。
“停!”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马什停下了脚步。“那是什么?“
“你们也听到了?”斯蒂芬森问。
“别管它。这是幻灵的副作用,我先前警告过你们,”威尔说,“它会让我们听到和看到一些东西。真实的东西。对我来说,立刻停止这一切的愿望就非常真实。”
正要走出门外的洛里默停下了脚步:“喂!小丫头,你在笑什么?”
的确,那个俘虏先前的恐惧不翼而飞了。如今她坐在角落里,露出看见金丝雀的猫儿那样的得意笑容。她的两边嘴角同时翘起。她看起来比在咖啡馆那时还要满足。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她显得相当……轻浮。
马什跪在他的朋友身边,仿佛置身于梦中。由于威尔是左撇子,马什将皮绳缠在威尔右手小指的最后一段指节上方。他尽可能收紧绳子,直到下方的皮肤转为骨白,而威尔的指尖变成紫色为止。威尔的脸抽搐起来。
马什说:“抱歉我昨天说了那种话。”
“没必要道歉。”有那么一瞬间,威尔的双眼重新浮现出那种调皮的光芒。“但如果真要道歉,那我就趁这个机会坦白了吧:我相当喜欢你的妻子。”
马什笑了。“我知道,威尔。”
“但我向你郑重发誓,我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们的事。”
“这我也知道,威尔。”
马什拽了拽绳子。很结实。他一手按在威尔的肩头。“你真的十分确定要这么干?我们可以另寻他法。”
“我确定。不,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是下手利落点儿。拜托。”
“我保证。”马什递出木头嚼子。
威尔把它塞进嘴里。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靠近马什的地板上,然后转过头去。
马什蹲下身子,将体重压在剪刀上,希望下刀的动作越快越好。金属利刃反射着余烬愤怒的橘色光芒。他将威尔的指尖放在两边刀刃的正中央,确保它们会落在止血带的上方。
他在心里数着。一。二——
在那个瞬间,同时发生了三件事。刀刃以威尔的手指为中央合拢。威尔尖叫起来。鲜血顺着马什的手臂滴落——那是俘虏刚才抓伤他的位置——并且吸引了幻灵的注意。它再次察觉到了马什。
这一次,它凑近去打量。
在无边智慧的审视下,马什的自我分崩离析。它注视着他的血。从他占据的那片空间内部,它注视他,进入他,穿过他。它在威尔的血液里嗅到了铁的气味;看到相同的原子在垂死恒星的中心深处铸造成形;感受着压迫着他的星光;听着一只指尖与地板的轻柔碰撞声,威尔的啜泣声,以及众多新星的爆炸声。它钻研着马什人生的轨迹,窥探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幻灵退了回去。火焰再次开口。
威尔将受伤的手紧贴胸口,咳出了那块嚼子。它从他松弛的嘴唇滑落,拖着唾沫的尾迹。威尔目瞪口呆地看着马什,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得不似人类。
“上帝啊,”他说,“他们给你取了名字。”
“威尔?你是——?”
威尔摆摆手,示意他闭上嘴。他努力站直身子。他的话语不再像先前那样让人难以置信,其中夹杂着纯粹属于人类的啜泣和颤抖。但他勉强回答着幻灵的话,又用完好的那只手举起染血的手帕。
令人窒息的存在聚焦于那块手帕,然后缓缓流过房间,靠向俘虏。她发起抖来。幻灵审视着她的同时,恶意笼罩了马什。
威尔和幻灵的对话又持续了片刻——也可能是一千年。马什没有浪费力气去看表。
威尔换成了英语。“不!”
那个存在退出了房间。在两次心跳之间的永恒里,它消失不见。房间恢复正常,只有地板上威尔那截指尖旁边的血迹除外。
马什再次在威尔身旁蹲下。他抓住自己朋友的双肩。“威尔,我们得带你去看医生。”
斯蒂芬森走上前。“发生了什么?它跟你说了什么?”
“他快休克了。”洛里默说。他拿着一瓶白兰地走进房间,但没带冰块。
斯蒂芬森拦住了他:“先说重要的。你有什么收获?”
威尔透过打颤的牙齿努力吐出几个字。
“什么都没。”
“失敗了?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徒劳无功。”
“不……成功了。但……那些德国佬……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幻灵们都没有参与。那不是魔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翻起白眼,不省人事。
俘虏发出一声沾沾自喜的“唔”。
斯蒂芬森朝马什做了个手势:“带她出去!洛里默,帮我扶起博克莱。”
“起来吧。”马什抓住女孩的手肘,洛里默和斯蒂芬森将威尔的手臂搭上他们的双肩,扛着他离开了房间。
真是一次惨败。威尔失去了一根指头,换来了什么?他们对德国佬在冯·维斯塔普的农场所做的事依旧毫无头绪。
她犹豫片刻,看向马什先前拉上遮光帘的那个房间。如今那里恢复了应有的昏暗。虽然这场交涉让人觉得像是持续了好几天,但实际上只够让太阳落下而已。他们可不想违反灯火管制令。
马什把俘虏拉到一旁,再次检查窗帘。他再次抓起她的手肘。
“唔。”她说着,一脸哀愁。
马什皱起眉头。“怎么?”
“还没能成功,”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我现在明白了。”
马什试着追问,但在返回禁闭室的途中,她再也没说过一个字。
第六章
1940年5月13日
英格兰,伦敦,白厅街
克劳斯抵达了伦敦的维多利亚火车站,从那儿转乘地铁。
他伪造的少校制服让他能轻易穿过人群,就像借助神电子潜入法国要塞那么轻松。他仿佛变成了幽灵,又或许是海克那样的隐形人。人们看到的是他的制服,而非制服里的那个人。
或许这意味着他们不会注意到克劳斯的沉默寡言,又或是对他的肤色而言过于明亮的假发发色。但他们也许会注意到他衣领周围不寻常的剪裁设计,又或是制服肩膀部位的隆起,就像正在耸肩、却中途停止了动作。
当然了,假发和特殊的剪裁设计是必要的,为了隐藏电线。但感觉还是很古怪。假发让他头皮发痒,也令他汗流不止——不仅是出于闷热,也是因为担心引人注意。
但在过去几天的忙乱中,他没时间去取得像样的伪装。这件皇家海军制服属于意外的好运,是仓促间能弄到的少数几件合适的制服之一,只需要几处修改就能让克劳斯穿上。
午夜时分爆破森林里的碉堡是一回事。但要穿过有说有笑的大群敌人?这可太难了。如果人群向他发难——如果他暴露身份,他们肯定会的——他的电池可不足以让他彻底甩掉追兵。
格蕾特尔多半预料到了这些困难。但她在意的多半只有会妨碍她自身计划的那些,无论那些困难是什么。
地铁伴随着尖鸣,停在查令十字街站。克劳斯来到月台,发现售票窗口旁边的砖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一眼可辨,上面写道,敌人的制服。布告左下方是一张彩色素描,精准地描绘了帝国伞兵从头到脚的装束。右下方对国防军步兵的描绘也同样巨细靡遗。
一股陌生而怪异的情绪涌上克劳斯的心头。在充满敌意的地方看到如此熟悉的东西,感觉真的很奇妙。但他同时也感到精神振奋。他身在此处,行走在敌人之中,却无人察觉。适合这种任务的并不只有莱因哈特。
克劳斯避开月台上的人群,小跑着爬上楼梯,来到上方的街道。不到两年前,克劳斯还从未踏足过祖国以外的土地,如今他却伫立在敌人首都的中心。
穿过一小段步道后,他来到环状交叉路口,其中央有一根高大的圆柱。他用这段时间打量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伦敦空气潮湿,满是在苍白天空下迈着沉重脚步、脸色阴沉的行人。在今天,从大西洋那边飘来的细雨下个不停;从克劳斯那天早晨登上伊斯特本的火车开始,天空一直在洒落雨点。迷雾包裹了一切,将深色的污渍铭刻在大理石大厦和花岗岩外墙上。它从檐口和隅石、栏杆和支柱处滴落。雕像流下雾气凝结而成的泪滴。
雨水在往来车辆的车轮下嘶嘶作响,放大了交通噪音,让街道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静电嗡鸣。他发现,每一辆汽车都在车前灯那里装上了遮光用的格栅。雨水渗透了一切;就连人行道都散发着潮湿石头的气味。清凉的水流在克劳斯的衣领下缓缓淌落。
烂泥色的沙袋堆放在建筑物的入口两侧,高可及胸。商人们随身带着的除了公文包和报纸,还有闪闪发亮的金属头盔。有个在街角摊位卖花的女孩始终将装着防毒面具的背包挎在肩上。大多数人都带着这么一只背包,就连学童也不例外。
这个国家顽固地坚持正常生活,同时又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克劳斯伫立在这些人之间,感受到了冷酷的决心与患难与共的气氛。
有人在街对面朝出租车招手。这里的出租车四四方方、外观丑陋,看起来就像棺材。克劳斯理解这种概念,虽然他从未乘坐过出租车。他模仿街对面那人的模样,抬起一条手臂,朝飞速驶过的一辆黑色出租车吹了声口哨。它震颤着停了下来。
克劳斯爬进车里,谨慎地斟酌字句。他选择了最短的说法:“海军部。”他说。
司机回过头来,白色的眉毛在额头上高高扬起。蛛网般的毛细血管蚀刻在他的酒糟鼻上:“先生,您说什么?”
克劳斯一字一句地說:“海军部。”
司机又回头瞥了一眼。“您没事吧,先生?您好像不太舒服。”
该死。
和莱因哈特不同,克劳斯的英语并不流利。他看着司机,指着挡风玻璃外。“走。”他用命令的口气说。
司机耸耸肩。他发动了引擎。“好吧,先生。下一站,海军部。”
尽管克劳斯早已将内容铭刻在记忆里,但他打算趁着坐车的时间回顾妹妹的留言。他展开纸条,在出租车迅速驶过转角的时候靠向椅背。
……在五月十三日来找我——
车停了。“好了。”司机的声音盖过了停车制动时的沉闷响声。
克劳斯抬起头。“——什么?”他及时停了口,将那句提问改成了英语。
“我们到了,先生。按照您的要求,海军部。”
“这就?”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他甚至忘记要用英国人的方式发音了。
司机的脸困惑地皱起。“是的,先生。”
的确,街对面就是一栋U型砖砌大楼的正门。旁边是更加高大的增建部分,以杂乱的白色石材和深红色砖块砌成。这座综合设施比他预想中更大。
整段路只花了不到两分钟。但在这么点时间里,克劳斯就给自己打上了两个烙印:说话带着口音的外乡人,以及不知道海军部位置的海员。他给自己找麻烦了。但在这儿可不行。
克劳斯指向街道的远处。“请让我在那边下车,绕过转角。”他说。他没有费神去掩饰口音。
司机一脸困惑,但没有反对。“听您的,先生。”没过多久,出租车再次停了下来,这次是在看不到海军部综合大楼的位置。
克劳斯故意慢吞吞地拿出皮夹子。他用清点钞票的方式拖延时间,直到司机再次转向前方。就在那一刻,克劳斯的手穿透座椅,捏停了那人的心脏。克劳斯让那具尸体靠向车门,免得倒向前方,按响喇叭。
总之,去他妈的莱因哈特。
他爬出车外,关上车门,试图吐出口中带电金属的味道,却没能成功。
等他穿过街道,匆匆步行返回海军部的时候,雨水已经渗透了他的制服。那辆出租既没给他省下时间,也没给他带来舒适感。
克劳斯经过大门的时候,有个哨兵朝他敬礼。克劳斯穿过庭院,朝像是主入口的地方走去。回应沙袋堑壕两旁的哨兵的敬礼以后,他顺利地进入了海军部。没有人要他出示身份证件,他们太过相信那件制服了。这种事在党卫军的办公楼里不可能发生。
英国真是个愚蠢又落后的地方。
……去地下室找我。他们会把我关在某间储藏室里……
克劳斯大步穿过走廊,寻找楼梯。就算海军部综合大楼的外观高大而庄严,其内部却混乱不堪。它给人以有机统一、却缺乏总体规划的印象。充满愚蠢急转弯的狭窄走廊在整座建筑中绵延;其中一些走廊的两旁有门,另一些什么都没有。墙上的某些墙板看起来像是门,其实却不是。还有些门完全不像是门,当它们突然打开、放出房间里的海军军人和行政官员时,克劳斯吓了一跳。
克劳斯必须装作自己属于这里,知道该去哪儿,而这妨碍了他的搜寻。克劳斯经过时,有个男人——他的两边肩上各有一条代表上尉的横杠——敬了个礼。克劳斯回以一礼,只是稍迟了片刻,动作也算不上特别爽快。那个年轻军官毫无反应;或许他已经习惯上级的轻慢态度了。
克劳斯找到的第一段楼梯通向上方的楼层,但并不通向地下室。
格蕾特尔能安排好这一切,是因为她预见到了。不用说,她没有费神去绘制地图,也没给他详细的指示。
克劳斯考虑过停止寻找楼梯,让自己的身体穿过地板,落到地下室里。前提是他的脚下真有地下室。如果他判断失误,就很有可能直接穿过地球。在他钻出这颗球体的另一部分之前,他就会用完肺里的空气。他会窒息而死,变回实体,或者还会在地下变成化石,成为令未来的考古学家费解的谜团。
他放弃了那个念头。伴随着逐渐增加的挫败感,他重新开始了寻找。
“……你不明白,皮普。幻灵不会做那种事。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它们对事物肯定也是有称呼的,威尔。”
两个人——从装束来看是平民——绕过这条走廊尽头的转角。个子较高、打扮也更体面的那位肤色苍白,有鲁道夫那样的红发,一根手指裹着薄纱绷带。洁白的棉纱渗出锈红色的污点。这一幕令克劳斯缺失的手指传来一阵同情般的幻痛。
从长相来看,较矮的那位是个粗人。或许是个拳击手。克劳斯经过的时候,他短暂地抬起头。克劳斯冲他点点头,希望对方会把这当作同胞之间的友好表示。那人把头转回受伤的同伴那边,听着他的回答。
“对事物和概念是有,但对人可没有。这就类似于给蚁丘里单独的某只蚂蚁取名。”
“那家伙是谁?你不觉得他面熟吗?”
克劳斯聚集起意志力,准备冒险抄近路。
“也许是新招募来的。听着,说回重点,我没法让你理解这件事有多诡异……”
克劳斯在转角那边变回实体,松了口气。
“我可不想相信那么恶毒的东西的声明。”马什说,“像看看它是怎么耍弄你的吧。”他皱起眉头,“抱歉,威尔,但它真的耍了你。”
威尔点点头,反胃感与头晕再次涌现。光是为了磨钝最锐利的那部分痛楚,他就得吃下一肚子的阿司匹林。再吃哪怕一粒,他肯定会吐。海军医生本想给威尔开些效果更强的药,但威尔坚持认为部队远比他更需要那些针剂。
“你的怀疑合情合理。但代价和那个名字无关。幻灵是在陈述事实,并非玩弄花招。所以这才值得注意。”
“什么意思?我是说,那名字的意思是?”
“我也毫无头绪。”威尔耸耸肩,但立刻就后悔了。痛楚增加了一倍,从他缺损的指尖急速传上他的手臂。“爷爷的词典里没有类似的字眼。”
马什停下脚步。他瞪大了眼睛。“活见鬼。”
威尔补充道:“放轻松。这事本身不值得惊慌。就算最优秀的词典也会不够完备——”
馬什猛地转身,看向他们来时的走廊。“我怎么能这么蠢?“
“什么?“
“他当然看起来面熟。我在那部该死的影片里见过他!”
“你在说什么?”
“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们来了。”
威尔猛地转身,但走廊空无一人。他摇晃起来,昨日的苦难令他膝盖发软。“你确定吗?或许那只是怪现象的残余,是我们昨天那场小小实验遗留的幻影。”威尔并不相信从他自己嘴里说出的这些话。他真希望自己能相信。影片里的德国佬可都是些极度恐怖的家伙。
马什飞奔着穿过走廊,朝那个入侵者前往的方向跑去。他回头高喊:“拉响警报,威尔!”
克劳斯继续深入海军部。如果他的方向感没错,此时他是在前往这栋建筑的后部。这地方简直是个该死的迷宫。也许这就是英国人作为海员如此出色的原因。如果没有航海天赋,他们根本没法在这种地方活动。
……他们会把我关在某间储藏室里。但他们会给我一张床,所以当你到来时,我会心情愉快,而且休息充分……
克劳斯咬牙切齿,牙齿的珐琅质相互摩擦,发出轻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格蕾特尔?他思索着。如果我找不到你,你的舒适与否就无关紧要了。
这条走廊里的人很少。某些房间空荡荡的,看起来是不久前才腾出来的。厚厚的黑色不透明布料盖住了窗户。其中一个房间其实是楼梯平台,木制扶手从下方的楼层螺旋而上。总算找到了。
克劳斯来到楼梯顶端时,三个男人走上来。两个穿着海军制服,第三个身穿花呢外套。他们踏上楼梯平台时,克劳斯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找到地下室令他松了口气,也因此忘乎所以,没注意到最年长的男人肩膀上的军衔标志。
“我说!”两名年轻军官之一说。
老军官——是个中校,比克劳斯伪造的军衔高——清了清嗓子。他抓住克劳斯的肩膀,扭过他的身体。
“拦住他!”
那个打手模样的家伙飞快地绕过转角。这阵骚动让楼梯上的三人转过头去。
“抓住那家伙!他是个德国间谍!”
克劳斯跳下楼梯井。
追捕的叫喊声传遍大楼。入侵者的消息传得飞快,甚至比威尔跑过走廊、亲自拉响警报还要快。就像用一根火柴去摩擦干燥的火绒:在最初的火花以后,火焰便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旧海军部的大多数人员对马利筋的存在或是作用一无所知,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楼里有个间谍。
但这些外行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威尔重重敲打着洛里默的临时暗房的门:“洛里默!开门!”
暗房里传来好一阵咒骂、碰撞和泼溅声,片刻过后,门开了。洛里默探出头来,用力眨着眼睛,努力适应走廊的明亮光线。“见鬼,你有什么毛病?”
“我要借用你一小会儿。”
“我很忙。”
“计划变了,”威尔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到门外,“情况紧急。”他补充道。
洛里默重重关上了门。“别把血洒在我身上。”
威尔凑近了些:“出现了入侵者。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低声回答了洛里默眼中的疑问,“我想他是来找那个女孩的。”
洛里默深吸一口气。“基督啊。”
“马什去追那家伙了——个子很高,跟我差不多,皮肤是和那女孩一样的浅黑,打扮得像个军官。还有不少人也去追了,但他们不会料到对方的那些,呃,手段。去帮马什吧。他往地下室那边去了。”
“太妙了,”苏格兰人拔步飞奔,同时低声嘀咕,“我们会像印度寡妇那样被活活烧死……”
三个海员匆匆跑过走廊,跟在洛里默身后。威尔将身体紧贴墙壁,以免被他们撞倒。他们从旁冲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仍旧撞上了他,令他的手指再次剧痛不已。威尔没有加入这阵骚动和混乱,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策略。
追捕者们以为能把那家伙困在房间里,然后抓住他。但如果他真是冯·维斯塔普的孩子之一,他完全有可能凭空消失,或者烧穿墙壁,或者令墙壁碎裂四散,或者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如果他跟那个奇怪的女人会合、得知了她头脑中的知识呢?他们会毫不费力地逃出这里。
威尔朝一扇侧门走去。他想象着如果是马什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不由得快步接近公园旁的皇家骑兵卫队路。如果我要逃跑,就会从这边离开,而不是去白厅街那边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黄昏降临。要是没有灯火管制令,公园里的煤气灯应该在绵绵细雨留下的雾气里亮起小小的光晕了。但今天仅有的照明来自于月亮,它透过头顶散开的云层与地面的迷雾照射下来。其结果则是令世界褪色的苍白漫射光。除了特拉法加广场周围的车流声以外,周围一片寂静。
威尔穿过道路,进入公园。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新春的活力,脚下的土壤嘎吱作响。他回头看向海军部,能勉强看到分配给马利筋行动的那排窗户。不透光的窗帘让每一扇窗户都黑洞洞的。自从九月以来,这座城市的夜晚就充满了浪漫——但也时常让人寂寞——的气氛。
他没有像傻瓜那样呆站在开阔地带,而是进入阴影更加浓重的公园深处。在和平时期,林荫路①的尽头本该能瞥见白金汉宫的景致。他落脚时小心翼翼,以免摔进为填满沙袋而掘出的沟渠里。许多公园都已挪作园艺或是民间自卫之用。
他蹲在一棵桑树后面,凝视着对面的海军部。湖那边有只野鸭叫了起来。附近某处传来轮胎的摩擦声与喇叭的鸣响。即使在战争时期,广阔世界里的日常生活也在继续。
雾气渗透了威尔的细纺棉布衬衣。恐惧和兴奋让他出了汗,但潮湿的萨维尔街织物冷却了他的皮肤。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清爽,随后是振奋。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街道对面却毫无活动的迹象,他的感受也逐渐变成了湿冷粘腻。
我究竟是在等人出现,还是只打算逃离危险?
他舍不得放弃适应了这么久才得到的夜视能力,但寒冷与厌倦让他不得不放弃藏身处。再次横穿街道后,他这才注意到在大楼边俯身前进的那道身影。潜伏在阴影里的那人快步繞过海军部大楼的转角。
啊哈!你也许比我聪明,皮普,但我也不差。
“站住!那边的,站住!”威尔追了上去,跟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绕过转角。
那人猛地转过身。他后仰身子,打量着威尔,像疯子那样双眼圆睁,一眨不眨。中年后半,威尔推测着,还有点发福。说这家伙是疯子或许有点不厚道:他也许只是个经历过上一场战争、患上了战斗疲劳症的大兵。那人的伤疤可以算是佐证。长长的粉红色皱纹从他左眼的眼角向下,绕过下巴,又穿过脖子,破坏了本该完整的那副大胡子。
“威尔?”
威尔停下了脚步。他不认得那家伙,也认不出那个因为酗酒而沙哑的嗓音。他的话声,他的脚步声,他的呼吸声,甚至是他的胡须与衬衣领子的刮擦声都回荡不止,仿佛是从深井底部传来的一般。那声音极其空洞,同时又超脱现实。
“我认识你吗?”威尔问。
那人双眼闪烁,仿佛满是泪水。“我倒希望——”
紧接着,在威尔的两次心跳之间,那人不见了。他没有跑开,也没有藏到阴影里,而是凭空消失了。
“该死。”威尔双膝发软。他无力地靠在海军部的粗糙砖墙上。“该死。”此时此刻,他有几分希望自己随身带着酒瓶。
的确是幻觉。
呼。
在地下室着陆的几分之一秒前,克劳斯变回了实体。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就像训练时那样。他滚倒在混凝土地板上,膝盖和肩膀吸收了大部分动量。在两条砖砌长走廊——拱顶宛如地下墓穴——的交叉处,他跳起身来。完全相同的成排钢制房门朝着两个方向延伸而去。
她就不能画张地图吗?
楼上:“看在上帝的份上,刚才发生了什么?”
“上帝啊。”
“别挡路!”
“天啊,我——”
“让开!别挡我的路!”
那个“打手”冲下楼梯。他肯定是推开了楼梯平台的那些军官。在他身后,某个少尉和克劳斯先前忘记敬礼的那个中校滚下楼梯,仿佛山崩中的滚石。
看到克劳斯的时候,他又喊了起来。“你!站住!这儿只有一个出口。”
克劳斯胡乱选了个方向。“格蕾特尔!你在哪?”
叫喊声和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地下室。追兵分兵两路,想包抄他。
长时间行动却不去确认电池读数,这有违他的训练要求,更别提与他的判断相悖了。但电池线束藏在他的制服下面,他很难在被追赶的同时脱衣服。另外,在返回岸边的途中,伪装非常至关重要。
幸运的是,大多数门上都装有小窗,让他不必浪费电量就能窥视每个房间。但好几个房间昏暗无光,他只能把手伸进房间,打开电灯开关。格蕾特尔不在那些房间里,就算她在附近,也没有对他的呼唤做出回应。
他以之字形路线穿过地下室,最先认出他的那个平民始终紧随在后。
这个德国杂种速度很快,非常滑溜。每当马什或者其他人接近他,或者扑向他的时候,他都会跳进某道墙壁,或者穿过那个人的身体。马什勉强跟上了他,虽然这意味着要跑一场由对方设置障碍的障碍赛跑。
躲闪与碰撞、扭身与跳跃,让马什膝盖的隐痛卷土重来。它发烫脉动,随时可能突然发软。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他的猎物衬衣下有一块凸起,就在腰部附近。和那个女人很像。马什注意到,每当他使用那种小花招,就会朝那里伸出手去,仿佛是出于某种习惯。
那个俘虏的电池上有电量表。
你想确认电池……陷入思绪的马什打了个趔趄。“哎哟。”他撞上了一堵砖墙,而那个德国佬迅速绕过另一个转角。电池就是你的弱点。
马什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另一组追兵靠近那个入侵者的时候,他喊道:“他的电线!抓住他的电线!”
德国人一手伸向后脑,本能地保护自己,尽管这毫无必要。他穿过人群,消失在另一个转角后面。
啊哈,马什心想。我猜对了。
终于。
克劳斯发现他妹妹躺在某间狭小储藏室的简易小床上。“格蕾特尔!”他化作幽灵穿过门板。几秒钟过后,他的追兵开始敲打铁门,发出叮当的响声。
格蕾特尔眨眨眼,打了个呵欠,然后伸了个懒腰。
“格蕾特尔,起来吧。你受伤了吗?”
“我做了个特别可爱的梦。”她坐起身来。她用盖过敲打声音量补充道:“可是被你打断了,哥哥。”
克劳斯打算利用追兵的耽搁换掉电池。在匆忙中,他试图解开制服,但受伤的手让他没法捏住纽扣。格蕾特尔解开纽扣,掀起他的衬衣。她从电池线束上拿起一块备用电池,装在她的电池线束的空位上,然后插了进去。克劳斯拔掉耗尽的那块电池的电线,连在另一块备用电池上。
门锁传来的“喀-叮”响声,宣告着追兵找到了格蕾特尔牢房的钥匙。克劳斯抓住妹妹的手。
“在我说可以之前,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还有,屏住呼吸。明白了吗?”
她拍拍他的脸:“你太严肃了。”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接近肯定的回答了。
与生锈铰链相连的房门呻吟着打开的同时,神电子涌入他的大脑。克劳斯把自己想象成满盈的容器,想象着神电子涌向格蕾特尔的体内,带着他的意志力一起。
如果他们穿过她牢房的墙壁,就会出现在地下。他们必须首先返回一楼。克劳斯拉着他妹妹穿过门口,以及站在那里,想拦住他们的那个“打手”。那人震惊地向后跳去,摔倒在地。值得称赞的是,他没像副总指挥格赖费尔特那样发出少女般的尖叫。
穿过他以后,他们立刻变回实体,以便节约电量。这块电池消耗的速度会更快,因为有两具身体从中汲取力量。
格蕾特尔朝身后抛了个飞吻:“再会了,我亲爱的,期待我们下次相见。”
马什一缩身子。他没能忍住。
在他拉开门的那个瞬间,入侵者就冲向了他。马什做好了准备。但那家伙朝他扑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仍旧本能地绷紧——这是根据先前的人生经历做出的反应——以便抵御碰撞。尽管他对那家伙的打算心知肚明。
面对面,眼对眼,随后——在仅仅一次眨眼的时间里——他们占据了同一片空间。
这和幻灵那时不同。那东西存在于任何时间与场所的间隙,悄然穿行于宇宙的灰泥之中。说他和幻灵“占据了同一片空间”其实并不准确,这就像在说一道挡土墙的砖块和其中的灰泥是同一种东西那样。
光是想起那段记忆,马什就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甚至失去了皮肤、形体与意义。
穿过他身体的那个纳粹却没有引发任何感受。连瘙痒感都没有。就好像他其实不在那儿。
他和他的女朋友——格蕾特尔,他叫她格蕾特尔——都是人类。极其不寻常的人类,但归根结底还是人。威尔说得对。幻灵与此事无关。在入侵者和俘虏化作幽灵穿过他身体的那个瞬间,马什凭借那段令他毛骨悚然的记忆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他还是吓了一跳。他忍不住。
他本能地转过身,试图抓住那女孩的电线,但他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脖子。这让他吃了一惊,也失去了平衡。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
格蕾特尔回头看去。她抛出一个飞吻,然后宣布道:“再会了,我亲爱的,期待我们下次相见。”
马什跳起身来,追了上去。但和正在逃跑的两人不同,他必须躲开那些试图阻挡、抓住和扭倒他们的人。而逃亡者在冲向楼梯的途中却可以忽视一切阻碍。
“让开!清空走廊!”
在前往楼梯底部的那条长长的直路上,他缩短了差距。另外几个人——马什在其中瞥见了洛里默——打算在楼梯上抓住逃亡者,因此这段走廊里空无一人。
在全速追赶那两人的途中,他意识到了这片喧嚣中的新的响声。
喘息声。
如果说马什还需要确认他所追赶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非超自然的存在,这就是充分的证据了。
他紧随在后,努力赶上最后几英尺的距离,在两人恢复肉身的瞬间抓住那个女孩。他看到了他们涨红的脸,听到了他们的呼吸声。
当然!幽灵状态下是没法呼吸的。
“该死的,清空楼梯!”
马什挤开楼梯井里的人群,但速度比他追赶的目标慢得多。逃亡者抵達了楼梯顶端,随后穿墙离开。他迟了一步,撞在那堵墙壁上。他弯下腰,双手按着膝盖,努力平复呼吸,心脏狂跳,大脑也飞速运转。
现在我明白规则了。
有妹妹的拖累,克劳斯没法那么灵活地甩掉追兵。他们像微风那样穿过众人,后者伸长的手臂仿佛闹鬼森林里的幽灵。
娇小的格蕾特尔没法跟上他的步子。他半拖半抱地带着她爬上楼梯,朝一楼前进。上到楼梯顶端以后,他拖着她穿过外墙。他们融入凉爽而潮湿的空气里。经历了室内的嘈杂和混乱之后,克劳斯发现伦敦的傍晚如此祥和,足以让人消除敌意。
变回实体以后,拉着格蕾特尔前进就更困难了。幽灵时的她不会抵抗他的拖拽。但作为拥有物质身体的物质存在,她无法——或者单纯是不想——配合他的紧迫感。他率先穿过街道,前往一片开阔的绿地,而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停下!那边的,停下!”
克劳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质问声来自街对面,就在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但他没法在雾气和月光中看到任何人。听起来像是从那栋大楼——就是他们刚刚逃出的地方——的转角那边传来的。克劳斯松了口气。
“我觉得不是在叫我们,”他说着,双眼仍旧扫视着街道,“快走吧。”
克劳斯转过身。然后发现格蕾特尔正和某个陌生人面对着面。
“是你,”格蕾特尔露出微笑,“你来找我了。”
“是你。”那陌生人说。他沙哑的嗓音没有透出丝毫喜悦。他的半边脸受过严重的烧伤;他的胡须遮住了最严重的部分,但仍有一条犁沟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边缘,又穿过他的喉咙。
在克劳斯看来,那人不知为何和他妹妹有些相似。格蕾特尔的眼中有着从不消失的阴影与疯狂,是她看到和知晓——本来不该看到和知晓——的事物的残余。克劳斯在那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眼神,同样的阴影。那是个见证过太多事物的人。背负着太多知识的人。
克劳斯再次抓起她的手腕,试图将她从那个疯子身边拉开。“格蕾特尔,你认识他吗?他——?”
没等他说出下一个字,那人就消失不见。就像海克的能力那样。克劳斯转过身子,寻找那个神秘男人,又或是埋伏的迹象。但公园里静悄悄的。
是个幽灵?
克劳斯摇摇头,叹了口气。英格兰真是个怪地方。他受够了。
格蕾特尔仍旧盯着那个鬼魂消失的位置。他拽了拽她的手腕。
“我们该走了。”克劳斯说。
她笑了。快活地笑了。“就要成功了。”
“什么要成功了?”
但她不肯回答。
在这之后,逃离追捕就成了单调却不值一提的事。这段路花费了大半个晚上,但在格蕾特尔的指引下,他们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南部海岸。他们等待着接应,在渔网、绿色玻璃做的渔网浮漂、捕网和渔船之间瑟瑟发抖。光滑的鹅卵石覆盖着海滩,在脚下发出玻璃珠那样的叮当响声。一条划艇在黎明前不久到来。它载着他们前往那道浮出水面、在黎明前的光芒中仿佛鲨鱼鳍的轮廓。太阳在英吉利海峡上方升起的时候,哥哥和妹妹钻进舱门,进入U型潜艇115号昏暗狭窄的内部。
第七章
1940年5月14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威尔来的时候,斯蒂芬森已经酝酿好了一场口沫横飞的长篇训话。威尔看向洛里默和马什,寻求他们的支持。他清楚自己会承受大部分的怒火。他们沉默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威尔关上办公室的门,斯蒂芬森立刻开了口。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该上哪找她的?”
斯蒂芬森踱着步子,烟灰在他周围盘旋飘舞。他用香烟充当指挥棒,指着他的部下,仿佛一位不悦的司令官。头皮屑似的小小白色薄片落在他的外套和领带上。
他转向威尔。“还有你!以上帝的名义,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坚持说那个俘虏不会看到任何她不该看到的东西。然后你就把我们手里的牌泄露给敌人,搞砸了一切。”
威尔发现自己摆出了立正姿势。斯蒂芬森的演说让他想起了祖父勃然大怒的模样。我不会躲起来的。不会的。他揉了揉手掌。至少斯蒂芬森没像祖父那样醉醺醺的。
“她——我是说,我——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威尔说,“唯一合理的可能性就是德国佬和幻灵有密切联系。”他祖父最坏的习惯之一——也是最让人恼火和蔑视的那个——就是把自己的错误怪罪到威尔头上。威尔反驳道:“不管有没有明说,你在拉我入伙的时候就该想到了。我只是在你给出的条件下工作而已。”
在眼角余光里,他看到马什绷紧了身体。
这是步臭棋。
“我确实不该假设你能独立思考,博克莱。”斯蒂芬森吸了口香烟,然后续道:“说到他们的逃脱,他为何那么轻松就能找到她?”
“不是通过幻灵。无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运用的都是人类手段。”
“你真的觉得,”斯蒂芬森平静地说,“那个杂种是人类?”
威尔宁愿听他大声咆哮。他能理解勃发的怒气,平静的愤怒却让他不安。马什的上司有着钢铁般的气质,他灰色眸子的注视就像铁锤敲打那样猛烈。
马什开了口:“事实上,长官,我前所未有地确信这一点。”他和斯蒂芬森相识了大半辈子,不会被斯蒂芬森的怒火吓退。“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恐惧和短处。有弱点。”他的双眼短暂地变得茫然而缺乏焦点。“威尔说得对,长官。这跟幻灵无关。”
“回到我的问题: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那女孩的确知道很多东西。”马什说。
“你的意思是?”
马什耸耸肩,摇摇头。威尔看到了他的朋友双眼后面转动的齿轮,看着他将那些难以组合的拼图碎片分门别类。“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了,”马什补充道,“格蕾特尔。”
“棒极了!这么一来,问题就算是解决了。我直接去跟首相汇报就好,是吧?‘别担心,长官,德国佬的确让我们措手不及,但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个名字,所以胜利已成定局。你希望我这么告诉他?”
威尔努力屏住呼吸。
“我们究竟该怎么抓住那个混蛋?”现在轮到洛里默了,“跟那樣的东西可没法打。”
斯蒂芬森停止了动作,仿佛被冻结在原地,还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各位先生,请允许我提醒你们,办到这种事是我们的职责——首相亲自交托给我们的职责。”说话的时候,他一个接一个地和他们对视,直到他们移开目光。他站到几乎贴上洛里默鼻子的近处。“我们的工作就是挫败他们的所有行动。”烟草的气息拂过威尔的脸,而斯蒂芬森站在他面前,总结道:“并且在同时保持低调。我们的工作可不是向遇见的每个人炫耀我们的职责。”
斯蒂芬森终于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把办公室——包括部分家具和大部分水彩画——搬到了旧海军部。军情六处T部门的领导权如今落在了别人肩上。老人用他全部的政治资本换来了这个默默无闻的四人行动的监督权。
“我们需要更多人手,长官。”马什说。
“你们世界级的失误至少会在某个方面给我们带来好处。”
“长官?”
威尔的指尖再度传来痛楚。医生称之为“幻肢综合征”。阿司匹林无法减弱那种疼痛。他察看绷带的时候,马什的呼吁再次在他耳中响起。我们需要更多人手。
“昨天有多少人见证了你们的失败?”
“很难说,长官。十几个。或许更多。”
“更多,”洛里默应和道,“他找到那丫头以后,看到他带着她上楼的人至少就有那么多。他们直接穿过的人也有那么多……”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连连摇头。
“祝贺你们。”斯蒂芬森说。他转向马什,又说:“你们对更多人手和物资的要求得到了许可。那些目击证人就是你们的新雇员。”
“这是怎么回事?”对于威尔的提问,斯蒂芬森再次回以铁锤敲打般的目光。
马什替斯蒂芬森做了回答:“这是损害控制,威尔。他们看到了我们本该锁起来的东西。字面上和象征意义上都是。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我们也需要人手,所以雇佣他们也就合情合理了。”
“他们已经有岗位了,”洛里默说,“我们该怎么做?成立征兵队?”
斯蒂芬森拉开一只抽屉。他拿出一捆缠着黑色缎带的文件:“没必要。这些就够了。”他把那些文件分给威尔、马什和洛里默。每一张都有以浮雕工艺印上的完整王家纹章,让它等同于国王陛下的法令。“去找你们的目击者吧。交给他们这个。肯定已经有人把这事说出去了。所以动作要快,”他朝洛里默点点头,“做好一两天内播放那部影片的准备。”
洛里默点点头。“噢。”
裹着威尔断指的洁白棉纱沾上了锈色的斑点。每当看到这一幕,他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状况算不上良好。他的自告奋勇太愚蠢了。他并不是个称职的交涉者;幻灵没有开价太高就算他走运了。
威尔把自己那叠文件分成两份。他把一半交给马什,另一半交给洛里默。“我觉得这份工作应该更适合你们。”
“这份工作得尽快完成才行,威尔。”
“我担心间谍和士兵还远远不够,”他抬起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而我在这方面的贡献到目前为止都算不上出众。我们需要真正的专家,不是我这样的半吊子。”
他转向斯蒂芬色:“如果你允许,我想去招募另外一类人。”
“那你用得上那些文件。”
威尔摇摇头:“那些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心目中的人选不会轻易受威胁、被打动。否则他们早就丢掉性命了。”他对洛里默说:“我们可以跟维斯塔普那伙人斗。前提是找到适合这份工作的人才。”
斯蒂芬森点点头:“那就出发吧,你们三个都是。”
其他人鱼贯走出斯蒂芬森的办公室,洛里默却留了下来。威尔关门的时候,听到洛里默说:“也许有对付他们的办法。但在拆开那丫头的电池之前,我都不会知道……”
马什陪着威尔走了出去。“你觉得你会走运吗?”
“这看你怎么定义‘运气。好运气还是坏运气?”
马什笑起来。他仔细观察他们经过的每个人的脸。威尔意识到自己也在做同样的事。
“我敢打赌,我们很快就会转运了。你知道的,这是平均法则。”
他们离开海军部,经过沙袋堑壕与全身湿透的水兵。细雨在昨晚停止,如今却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涌过天井的石头之间,化作涓涓细流,自哨兵头盔的边缘倾泻而下。
威尔打开雨伞,努力避免碰到受伤的手。马什朝绷带点点头。
“感觉怎样?”
“这个?”威尔做好忍耐痛楚的准备,这才开始舒展手掌,“只是有那么一点不方便,”他撒着谎,“没等你反应过来,我就会恢复健康了。”
“真是太可怕了,威尔。我真希望自己当时没有下手。”
“嘿,嘿,别提这些了。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哈!话说回来,这倒是一句相当合适的墓志铭。”
马什扮了个鬼脸。“也许你说得对。”
“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吧。我一两周内应该就会有收获。”
“你要去哪儿?
“首先回家。然后我猜得去乡下闲逛一阵子。”
“保重,威尔。”
“你也是,皮普。”
马什回到大楼。威尔走向倾盆的雨水。他费力地沿着白厅街走向特拉法加广场,最后终于叫到了一辆出租车。车子载着他去了威尔在肯辛顿租下的公寓——租金用的是他哥哥奥布里每隔数月转给他的零花钱。
威尔将为时两周的旅行的必要物品——他认为的必要物品——装进行李箱,然后开始整理手边那些原本属于祖父的文件。在等待另一辆出租车期间,这番匆忙的检查印证了他的猜想。他想找的情报不在其中。
在圣潘克拉斯火车站,他提前给贝斯伍德宅邸打了电话。抵达诺丁汉郡的时候,有辆轿车正在那儿等他。
1940年5月15日
英格兰,诺丁汉郡,特伦特河畔的贝斯伍德宅邸
“见鬼,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也早上好,公爵阁下。”
威尔抬起头来。他正盘腿坐在土耳其地毯上,周圍是他从书架上取下的成堆书本与文件。时间刚过黎明,太阳在大地与铅灰色天空之间的夹缝向外窥探。蜂蜜般的阳光倾泻在他祖父的藏书室里光滑的红木与皮革上,令那块地毯熠熠生辉。他的哥哥站在门口。
“你来多久了?”
“昨天晚上到的。”
“看来你已经把这地方弄乱了。”
“我在找东西。”
“看得出来。”
奥布里走进书房。第十三代埃尔雷德公爵比威尔年长四岁,却比后者矮整整六英寸,更重上五十磅。返祖的威尔继承了逝去已久的那些丹麦掠夺者的火红发色与苍白双眸,奥布里的组合却是常见的淡褐双眸与鼠褐色头发。后者的头发已经开始出现稀疏的征兆。这对兄弟的外表和脾性同样大相径庭。
尽管时间尚早,奥布里的打扮却像是随时会接受国王陛下的召见。光是他的领带就比马什家的所有衣服加起来还贵。另一方面,威尔对身上的浴袍就相当满意了。
奥布里掀起银制水瓶——它就放在威尔带到藏书室的茶盘上——的盖子。他闻了闻:“你让厨房员工煮了咖啡?”
“不。我试着自己煮的。真的不推荐,太难喝了。恐怕现在也冷了。”
“所以你又在浪费了,你总是这样。眼下正在打仗呢,威廉。”
“我也听说过了。”
“你要待很久吗?”奥布里冷淡的语气暴露出了他希望听到什么回答。他绕过威尔在地板上的小窝,寻找着其他不端与冒犯行为。威尔觉得他或许会戴上白手套,检查房间里的灰尘。装腔作势的家伙。
“只要找到祖父的一些文件,我就会离这儿远远的了。你该不会知道马尔科姆先生把它们收到哪儿去了吧?”
“我还以为你已经拿走了。”
“没全拿走。”
奥布里在俯瞰花园的菱形铅窗璃前停下脚步。两只渡鸦正在一棵紫杉的枝头对着彼此呱呱叫唤。他转过身。“你急着想找的是什么东西?”
神秘的人从事神秘的行当,威尔心想。巫师们擅长保持低调。在最古老的那些家族内部——比如威尔的家族——相关的知识会口耳相传许多个世纪。但眾所周知,巫师们不时会交流关于以诺语的趣闻,就像音乐家交流老歌和老曲子。任何名副其实的巫师都会写日记。如果祖父记下了他得知的趣闻,相关信息肯定记录在他的日记里。
威尔站起身。“这场战争最近总让我想到父亲。也许祖父的日记里会提到有关他的事。我完全不记得父亲的事了,不过我猜你记得。”
“我都不知道祖父还写日记。”
祖父一直都小心翼翼,避免让奥布里接触他和威尔的奇怪训练。威尔的哥哥很幸福,对幻灵、以诺语和其余那些一无所知。很幸运,真的。
威尔耸耸肩。“也许我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得说——威廉,你的手怎么了?”
“园艺事故。”
奥布里扬起一边眉毛。“那就怪了。我听说你抛下基金会不管,还把胜利菜园交给别人打理。”
“放心吧,”威尔说,“种下胜利的种子是我唯一关心的事。”
“我会派人帮你分类马尔科姆先生在祖父死后收起来的那些东西。你会需要帮忙的。三楼有整整一个房间呢。“
“好极了。噢,我还需要一辆车。”
奥布里翻了个白眼。
威尔停下那辆亨伯鹬,随后熄灭了引擎。他再次确认了日记上的名字,随后把日记和地图一起放进手套箱里。他途中去两家酒吧和一座加油站问了路,这才找到这个地方。
他下了车,脱掉圆顶礼帽。浓重的寂静笼罩了这片空地与那栋外观朴实的小屋。它吞没了车门沉闷的关闭声,以及引擎冷却时的“叮当-叮当-叮当”的响声。这片橡树林里听不见风声,它只能蹑手蹑脚地穿过枝头。
威尔注意到,这里也听不见鸟鸣。
小屋的屋顶中央塌陷了一块。木板瓦歪歪扭扭,凹口里生长着绿色和黄色的苔藓,旁边是紫色毛地黄和颠茄的细枝。威尔敲门的时候,门板咔嗒作响。
来应门的那个男人比威尔年长,足以充当他的父亲,但又太过年轻,不可能是他祖父的同龄人。
血亲。
“沙普利先生?”
那人的目光越过威尔,看向那辆轿车。他皱起眉头。“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威廉·博克莱,”威尔说着,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我很乐意和你结识,先生。”
他们握手的时候,他悄悄观察了那人的手。手背和手心都皮包骨头,布满白色的脊状突起与粉红色的鞭痕。
“因为我没弄错的话,你父亲和我祖父曾是同行。”
1940年5月29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就像在法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希望化为泡影那样,在格蕾特尔逃脱后,安静而高效地进行损害控制的打算也落了空。正如德国佬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阿登尼斯森林,打了法国与英国守军一个出其不意那样,她的获救也令马利筋猝不及防,无力扑灭随之而来的这场流言与猜测的熊熊大火。
那次惨败后的两个星期里,马什与洛里默发现那幕景象在目击者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设法搪塞根本不可能。与此同时,英国远征军的大部队发现自己被两个德国集团军群夹在中央,形式岌岌可危。一个集团军群经由低地国家向南侵入法国,另一个则从阿登尼斯森林的渗入点向西进发。
守军采取了新策略。他们退往大西洋海岸,准备撤退到海峡那一边。在敦刻尔克等待救援的部队与日俱增。
马利筋的人手也一样。在逃亡后的一周之内,马什和他的同伴就将三十一个人征召进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将塔拉戈纳影片播放了两次。他们招募的包括皇家海军的许多军官与士兵,来自别的部队的几名军人,以及不幸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一名会计。斯蒂芬森还趁机征募了几位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协助洛里默分析那块电池。
但这还不够。马利筋需要能够平息流言的对策。彻底解决问题的那种。
国王宣布星期天,也就是5月26日为全国祈祷日,这碰巧也是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第一天。大部分的星期天,莉芙都在唱诗班唱歌。但在那一天,莉芙和马什和小教堂容纳不下的其余教众一起站在教堂的院落里。他们根本听不见教区牧师的布道,既是因为距离太远,也是因为教堂为驱散举国上下难以宣泄的不安而敲响的刺耳钟声。
礼拜结束后,马什吻别了莉芙和他女儿艾格尼丝,回去继续工作,并和斯蒂芬森一同选出了几位将被判处死刑的同胞。
F.P.卡特摩尔上尉是个不上不下、平平无奇的军官,无法为马利筋提供任何独特的技能。他没有目睹那次逃亡。但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而他又很喜欢散播谣言。
而且事实证明,他还是个疯子、醉鬼外加第五纵队队员,试图通过散播德国的政治宣传言论来降低我方的士气。
控告的真实性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采取的严峻态度。在5月29日早晨,马利筋的替罪羊卡特摩尔成为了第一个被1940年的《叛国法令》——它一周前才刚刚颁布——送上绞架的人。作为海军部内的纳粹通敌者,他的身份“暴露”才不过几天。
马什知道这是必要之恶。但这不能改变他为无辜者定罪的事实。
至于其他以二手或者三手方式得知那起事件的人,如今全都坚决不愿将所见所闻告知他人,也不愿对传闻做出任何回应。归根结底,那些只是德国间谍捏造的古怪故事而已。证据就是,卡特摩尔描述的事实——能穿墙的人?——根本是无稽之谈。
在那晚回家的路上,马什造访了一家花店。“我回来了,莉芙。”他大声说着,蹬掉了鞋子。他短暂地停下脚步,正了正门厅墙壁上那幅水彩画。那是科丽·斯蒂芬森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他撞上了茶几,将信息部和陆军部印发的一张传单碰到了地上,莉芙把它放在水碗和毛毯旁边:如果侵略者到来,藏好你的食物,藏好你的地图。给你的自行车上锁。什么也别留给德国人。
她悦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在这儿呢。”
他穿过娱乐室。莉芙把摇篮放在那儿,以便在准备晚餐时留意艾格尼丝的状况。
他们胖嘟嘟的女儿蜷缩在粉紅色的襁褓里,皱起小脸蛋儿。他用嘴唇拂过她的额头,动作尽可能轻巧,以免吵醒她。她散发着爽身粉和婴儿的味道。他用女儿的气味灌满了肺。就算真有比它更能抚平不安的东西,他也想象不出来。他站在那儿,希望自己不用呼吸,不用将她的香气呼出体外。
想到呼吸,他回想起了营救格蕾特尔的那个人,还有关于他的弱点的猜测。他摇摇头,赶走了那段记忆。
“爸爸回家了。”他轻声道。
艾格尼丝啜泣了几声,扭动身子,小脸皱成了新的图案。她的毛毯不时微微起伏,她的双臂和双腿会间歇性地甩动几下,然后便安静下来。
“爸爸想你了。”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分钟,然后去了厨房。莉芙站在水槽前,背对着他,切着伍尔顿馅饼①——粮食部推荐的新菜色——要用的蔬菜,一边跟唱无线电收音机里的歌曲。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亲吻了她的颈背,同时用另一只手拿出那束花儿。“噔噔!”他透过黏在嘴唇上的栗色头发开了口。
“噢!真可爱。”她接过那捧水仙花、金鱼草和飞燕草的花束。
她在他的怀抱里转过身。“谢谢。”她说着,亲吻了他,他将她搂得更紧。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
“你在发抖,”她说,“你生病了吗?”
“只是冷。多抱我一会儿。”
她照做了。在抬头换气时,莉芙看到了他的表情。她扬起一条细长的眉毛,仿佛打算后仰身子,好看清他的模样。她的脸没有艾格尼丝出生前那么圆润了,但还没有瘦到他们初次相遇时的程度。仿佛她的身上还带着一部分艾格尼丝。
“嗯……”
“怎么了?”
“这些花是给我还是给你自己的?”
“这话什么意思?”
“你在为某件事内疚。”
她是在何时窥探到他的内心的?这是莉芙的魔法之一:她能看穿他的外表,看到他藏在内心的自己。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她就能办到这种事,仿佛她已经研究他一辈子了。
“这些当然是给你的,小鸽子。”马什叹了口气。他摇摇头,“今天工作不顺利。”
她没有问。她不需要。
“所以这些是给你自己的。”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肚子,“厚脸皮。”
他跳了起来。“别这样。”在他内心的某处,雨云逐渐稀疏,色彩也从煤黑转为了铅灰。
“嗯……”她说。她用蔬菜刀切下了一截花茎,然后从水槽上方的窄架子上取下一只玻璃广口瓶。她给瓶子装水的时候,从水龙头喷出的水洒得到处都是。她沾湿的衬衣变成了深色,挂在她睫毛上的水滴闪闪发亮,仿佛一粒粒钻石。
她皱起眉头,朝他眨眨眼。“希望你能修好它。”
“我这就动手。”他打开水槽下面的橱柜。
她把花束摆在俯瞰后花园的窗台上,家庭防空洞和马什的储物小屋在那儿挤在一起。她用臀部碰了碰他的脑袋,动作一如既往地小心。微风盘旋着吹进敞开的窗户,吹动了花瓣。
他轻抚她的膝盖内侧,手掌停在她的小腿肚上。“总有一天,莉芙,你会有真正的花瓶。你不会一辈子都用果酱瓶的。”
“我觉得很合适啊。”
马什从水槽下面拖出叮当作响的工具箱。这水槽随时随地需要修理。
艾格尼丝哭了起来。以那样娇小的身躯来说,她的哭号声响亮得惊人,甚至盖过了收音机的声音。
莉芙抱起摇篮里的艾格尼丝,将毛毯做成的襁褓抱在胸前,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嘘——嘘——”
她和收音机里的薇拉·林恩一起歌唱,哄着艾格尼丝再次入睡。“我们会再相见,不知何地,不知何时……”马什拆开水龙头,一边轻声哼唱。
“啧啧,”莉芙柔声对他们的女儿说,“你爸爸真是五音不全。我们该拿他怎么办?我们该留下他吗?”
“漂亮姑娘,你说什么?”她的脑袋朝靠着她肩膀的小艾格尼丝凑了过去,仿佛在聆听耳语。她狡黠地盯着马什看了好一会儿。“嗯,我想是的。虽然有点粗犷。”她耸肩的时候,一缕长发掠过了她白皙的脖子。“如果你喜欢那种类型的话。”
马什忍不住笑了。
“关于爸爸,你还应该知道什么?唔嗯。你可真是个好奇的姑娘。让我想想。”她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将一根手指按在嘴角,蹙起额头,眉毛低垂在双眼上方。
“噢,他相当机灵。至少他的朋友们是这么说的。”
马什换掉了垫圈,轻笑出声。在某处,阳光穿透了雨云和昏暗的天色。他用指尖摸索着阀座内部。它粗糙不平,磨损严重。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喃喃自语,“只能换掉了。”否则它只会持续消耗垫圈,迫使他一次次更换。
“而且偶尔,”莉芙说,“他会在家里起一点点作用。虽然次数不多。”
他拧紧所有东西,重新打开水槽下方的阀门,然后测试了水龙头。这次水只从出水口涌出了。
“仔细想想,”莉芙对重新入睡的女兒说,“咱们还是多留他一阵子吧。”
马什拥抱了她。他们随着乐声摇摆起来。他轻声问道:“离吃饭还有多久?”
“一小会儿。”
“那样的话,我要去一下小屋。有些活得在天黑前干完。”他吻了莉芙的脸颊,“天气已经暖和到可以种番茄了,我得快点动手。不然的话,今年夏天就得很晚才能吃到像样的沙拉了。”
“你去吧。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音乐穿过敞开的窗户,一路飘到马什所在的储物小屋,虽然已经微弱到难以分辨。他一边干活,一边哼着薇拉·林恩的歌。我们会再相见,不知何地,不知何时……
他查看番茄的藤蔓,留意着天蛾幼虫和真菌的迹象。就像他小时候学过的那样。他每天早晨都把作物搬到屋外,让它们做好移植到花园里的准备。再过个一两天,它们就能在外面过夜了。
哐当。屋子那边传来碟子摔碎的响声。
“莉芙?”
他走出小屋。艾格尼丝又哭喊起来。
“莉芙?”
“雷邦德?雷邦德,过来!”
他放下正在搬的作物,朝屋子那边飞奔而去,脑海里浮现出幽灵般的人影袭击家人的画面。莉芙脸色苍白地跪在娱乐室里的收音机前面,此时正起身后退,将艾格尼丝紧抱在胸前。她朝他伸出手,将他拉向自己。
“——德国空军的猛烈轰炸、鱼雷攻击和岸上的第一装甲师的炮火。在撤退行动中损失的皇家海军驱逐舰包括格拉夫顿号、榴弹号、不眠号、蛇怪号,哈凡特号与基斯号①。”阿尔瓦·利德尔②糖蜜般柔滑的男中音停顿了片刻,仿佛那位播音员正在翻到下一页。
“他们说要放弃撤退行动,”莉芙说着,捏了捏马什的手,“不会这样的,对吧?”
新闻继续道:“拉姆齐中将今天宣布,尽管状况极其艰难,从周日起成功撤退的战斗人员已经超过了两万八千名。”
当然了,他没有提到仍然留在敦刻尔克海岸上的人员数量。也没有统计德国空军消灭的民用船只的数量,那支杂牌舰队肯定伤亡惨重。
他们整夜都听着广播。BBC没有给出相关的数字。就算他们知道,也不可能报道出来。但不到三周前还身在那儿的马什知道,分散于法国北部的法军和英国远征军的总人数接近五十万。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莉芙。没这个必要。等到日出时,世界逐渐理解了严酷的现实,而马什不禁思索,艾格尼丝继承的将会是怎样的未来。
不列颠失去了一支军队。
间章
它们以遮天蔽日的数量到来,在海滩上享用这场盛宴。
在沙与铁、浪与钢之间,渡鸦们大口吞吃着死人的血肉。最初的几个钟头最为美味,那时阳光和海水尚未糟蹋肉的味道。但很快,腐肉的气息引来了鸟类之外的东西。清理海滩的人们来了。同样身为清道夫的渡鸦看着那些人尽可能地搜刮死者:无主的武器、香烟、怀表。
等死者散发出腐烂的恶臭时,那些人用咔嗒作响的机器挖出深沟,把尸体堆在里面。火焰燃烧了一天、一夜,然后又是一天。
更多的人到来,带来更多的机器。他们聚集在岸边,面朝西方,而一支小艇与驳船的“舰队”在入海口里集结。就像摆出架势,准备扑向猎物的捕食者那样,这些船只对准了海峡对面的那座岛屿。
渡鸦们知道,大捕食者会猎捕大猎物。大猎物意味着丰盛的腐肉。
因此渡鸦们留在那儿,默默注视。
新的影子遮蔽了夏日的天空。一队又一队飞行器呼啸着飞过水面上方,化作铝和玻璃构成的愤怒灰色楔子。其它的机器——由另一群人驾驶着——飞上天空,与他们交锋。这是一种全新的舞蹈,是军队的洪流与帝国的华尔兹里从未出现过的一场芭蕾舞。
因此渡鸦们留在那儿,默默注视。
交缠的尾迹在岛屿上方的蔚蓝天空中描绘出一个个印记。攻击方朝着点缀海岸的桅杆蜂拥而去,仿佛被向日葵吸引的蜜蜂。高塔一座接一座地倒下,让防守方变成了瞎子。这就像是在挖出他们的眼睛,以此向某段古老的神话致敬。
战斗转向内陆,越过地平线,每周都更加深入那座岛屿。飞上天空的守军一天比一天少。这里的乌鸦和渡鸦的生活比它们在大陆的表亲艰难得多,因为与日俱增的死者被压在木头和砖块下面,没法轻易啄食。
岸边的那支军队感觉到时机将至,因此振作精神,带着新生的活力聚焦于那座岛屿。
因此渡鸦们留在那儿,默默注视。
但紧接着,在盛夏时节,海峡的天气……变了。
雾气——浓到不真实的雾气——在几个钟头之内出现。它在阳光和风中岿然不动。远处的海岸失去踪影,包裹在没有尽头的幽暗里。
幻影在云堤内扭动。光与影的图案转瞬即逝,人声般的响动模糊难辨,徘徊不去的气味勾起空虚的回忆。
幻影也在水中起舞。海峡的波浪化作难以置信的几何形状:金字塔形的波浪交错而过,仿佛锯子的齿;高高耸立、末端如同针尖的纺锤形浪花打着转穿过波浪间的低谷;覆盖白沫的碎浪藐视着时间与重力,仿佛巨大的水晶雕塑。
尽管这些现象令任何船舰与登陆艇都无法通过,却无法束缚天空。炸弹持续落下,数量多到无法计算。
那个秋天,阿尔比恩的渡鸦们放弃了伦敦塔。
第八章
1940年8月31日
英格兰,伦敦,帕丁顿
紧张而绝望的气氛笼罩了帕丁顿车站的月台。这让马什想起了巴塞罗那。但在那里,在为逃避民族主义军的胜利局面而涌入港口的难民中,许多人都拖家带口。而在这里,气氛却令人心痛:许多父母正在向儿女道别。
要疏散全伦敦的人根本不可能。这个漫长而艰苦的夏天让乡间住所的费用居高不下。
马什抱着艾格尼丝,为莉芙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而莉芙推着艾格尼丝的婴儿车。车站上每个孩子的衣服上都用回形针别着一块纸板标签。阳光落在艾格尼丝的标签上,照亮了她的疏散编号:21417。她在疏散抽签中抽到了个大数字。在此之前的数周,她的父母在等待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一心想在无情的空袭追上他们之前送走宝贝女儿。莉芙穿过人群,他们女儿的防毒面罩在婴儿车的侧面摇晃。
每个孩子都有一副防毒面具。許多都带着——或者拖着——装满毛毯和衣物的帆布粗呢包。布娃娃从几只包里向外窥视。有个男孩弄掉了包,一盒铅制玩具士兵洒落在月台上。马什挡开人群,帮他捡起那些玩具。
马什厌恶人群。他厌恶莉芙和艾格尼丝出门时那种扎根在他肩胛骨之间的刺痛感。自从他开始怀疑德国佬在监视他的家人,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几个月。如今他们就要送艾格尼丝离开这座城市了。她会远离炸弹,但她也会待在德国佬能够看到她、而她父亲却看不到的地方。
有个男人失去平衡,冲出了人群。他靠得太近又太快,几乎撞上艾格尼丝。数周来缓慢升温的不满——尽管他并未完全察觉——沸腾了。数月来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挫折感在此爆发。马什的手肘撞上那人的下巴,让他的脑袋猛然后仰。
“嘎——”
马什瞪着那个咳嗽连连的男人睁大的双眼。“朋友,你得离远点儿。”
那人捂住脖子照办了。他的同伴——很可能是他的妻子——推着车经过莉芙身边,瞪了她一眼。马什抬起双臂,挡开那些冲上前来的人——他们想要抢占他为莉芙在月台上腾出的位置。他用臀部挡住了一个推着婴儿车想挤进来的女人。
德国空军系统地摧毁了排列于英国海岸的雷达监测网以后,疏散计划便带上了疯狂的气氛。电子预警线遭到破坏以后,德国空军轻易摧毁了皇家空军战斗机司令部在东南方的区域驻地。操作室的陷落比雷达桅杆倒下的速度还要快。他们有条不紊地瓦解英国防空力量,这个过程几乎不可阻挡,仿佛受到了某个高等智慧存在的指引一般,如今炸弹不分昼夜地朝伦敦落下。大规模空袭开始的两个月后,人们只恨向乡间疏散的速度不够快。
海外疏散的方案失败了。不到两周前,一艘U型潜艇用鱼雷击中了贝拿勒斯城号,杀死了九十余名正要前往加拿大的孩童。
没干透的油漆气味与月台上恐慌与汗水的臭气混合在一起。马什用艾格尼丝的香气加以抵挡。等入侵者到来时——人人都明白,只要海峡那边的怪异天气消失,他们就会到来——他们会发现自己找不到哪怕一块有助于确定方位的指示牌、里程碑或是标牌。在此过程中,好几间名字可能提供地理线索的酒吧进行了重新粉刷和命名。全国的所有火车月台也同样涂上了一层新油漆。只有以极小字体印刷、并张贴在站内指定地点的玻璃橱内的时刻表提供着称得上有用的情报。
这一切让找到正确的列车成了相当困难的事。但他们还是来到了这儿,等着与妇女志愿服务队的那位女士碰面,她会护送艾格尼丝前往乡间。
莉芙的婶婶玛格丽特是威利顿的一名营房管理官,她勉强答应亲自照顾艾格尼丝。最新也最严格的疏散规章禁止母亲陪同她们的孩子,甚至包括婴儿。疏散地点仅限孩童与孕妇前往。
马什用手肘推了推他妻子:“你瞧。”他说着,指了指一排准妈妈。她们的孕期显然已经到了最后几个月。为了让她能听见,他抬高了嗓门:“那肯定就是威利顿的气球防空网了。”
莉芙扮了个鬼脸,但这句俏皮话没能舒缓她绷紧的眼角。“你跟威尔厮混得太久了。”她的目光掠过人群:“我们该怎么在这片混乱里找到她?”
“我希望她能找到我们。”
“如果你想去找找看,我可以抱着艾格尼丝。”
“不,”马什说着,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别分开的好。现在不行。”
“只是暂时的。”她再次念出他们近来的那句咒语。在重复许多次之后,马什几乎相信了这句话,仿佛他能用信念的力量来塑造现实。
“她在城外会更安全的。”又一句咒语。
艾格尼丝哭起来。马什轻轻摇摆臂弯里的她。“莉芙,”他说,“也许你也应该上火车去。如果你出现在玛格丽特家的门口,她肯定得为你找个住的地方。她毕竟是营房管理官嘛。”
“噢,老天啊,不。不,不,我亲爱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马什和莉芙转过身去,看向那个干瘪的小女人。她一手拿着一块笔记板,腰间系着个婴儿。几缕从发髻散开的灰发在她的帽檐下摆动。她穿着的毛线袜掉到了裙子的褶边下方,而且一边高一边矮。她满口黄牙,看起来摇摇晃晃,就像无人照看的墓地里的墓碑。
他们要把女儿的福祉交给这么个老巫婆么?
马什以不至于弄醒女儿的力道尽可能紧地抱住她。如果艾格尼丝在乘上去威利顿的火车前就开始哭闹,这个来自妇女志愿队①的女士不太可能会帮他们的忙。
“抱歉,你说什么?”他问。
那女人咂了咂舌。“希特勒太可恶了,害得父母像这样跟小家伙们道别。”她摇摇头,“但那儿没有房间了。”
“房间?”马什绷紧了身体。热血涌上他的脸。整个状况太他妈荒谬了。“让房间见鬼去。我女儿才四个月大!”那女人后退几步,嘴巴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
莉芙一手按在马什的胳膊上。她安慰地捏了捏他,然后用相对平静的语气说:“你是妇女志愿队的人?艾格尼丝会住到我在威利顿的婶婶家里。”
“没错。”那位女士瞥了眼艾格尼丝的标签,然后开始查阅名单。她老练地安抚着腰间的那个婴儿,同时拿起笔记板。“21417……21417……艾格尼丝·马什?”
莉芙点点头。
那女人在笔记板上的某处打了个勾:“你们完全不需要担心。我会亲手把小艾格尼丝平安无事地送到你婶婶等候着的臂弯里。她多可爱啊。”
不情不愿的马什最后一次抱紧和亲吻了怀里的小家伙。“我爱你,艾格尼丝。”他轻声道。他抱着她靠近自己的脸,沉浸在她的气味里,打算以此支撑到女儿回家的那一天。然后他把艾格尼丝交给他妻子。他问:“有没有可能让莉芙也一起去?”
“雷邦德,我们谈过这个——”
“如果知道她不会有事,我会好受很多。”
那个妇女志愿队的老巫婆咂了咂舌。“噢,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
莉芙和艾格尼丝道别时,马什仍在试图说服对方。“你显然需要帮助,”他指了指那女人腰间的婴儿,“你要怎么同时照看他和艾格尼丝,再加上他们的行李呢?”他指了指婴儿车和硕大的防毒面具。
那女人大笑起来。“噢,天。遠不止这两个呢。”她指了指月台对面,那儿有一群孩子——从蹒跚学步的幼童到十岁大小的儿童——正在接受哭泣的家长们的拥抱与亲吻。一位列车搬运工和另外三位妇女志愿队的女士正不安地看着他们的告别。
“我们的人手足够。”妇女志愿队的女人续道。她笑了笑,再次露出那口墓碑般的牙齿。“还没弄丢过哪怕一个。”
“我他妈当然希望不会。”斯图卡式轰炸机不时会从低空扫射火车。所有父母都清楚这一点。
那个妇女志愿队的女人审视着马什的脸,嘴唇无声地翕动了片刻,仿佛在寻找安抚或是转移他的恼怒的手段。他的心里浮现出几分内疚。她多半承受了许多辱骂,为疏散计划工作的人员注定成为陌生人怨气的焦点。没等他换上柔和的语气并且道歉,她就微微耸肩,朝莉芙和艾格尼丝伸出手臂。
“来吧,亲爱的,让我们介绍艾格尼丝给其他人。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你的丈夫可以帮搬运工把小艾格尼丝的东西搬到车上去。”
马什在三人身后推着婴儿车,朝年轻的避难者和心烦意乱的父母们走去。在一番推挤和咒骂过后,他和搬运工在行李车厢上为艾格尼丝的婴儿车、面罩、衣箱和尿布腾出了位置。
汽笛声响起。最后一次亲吻和拥抱后,莉芙把他们仅有的女儿交给了这群陌生人。流着鼻涕的避难者和他们少得可怜的护送人员登上了列车。列车在引擎的咔嚓声中开始行驶,妇女志愿队的那位女士坐到靠窗的座位上,举起艾格尼丝,让马什和莉芙能够看见。
他搂住了莉芙。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看着铁路,直到汽笛声消失在远处。
1940年8月31日
英格兰,多佛港
威尔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阳光。它像活物那样移动着。
他和斯蒂芬森站在岸边,在不到十几步远的地方,地势便笔直向下。那便是多佛著名的白垩崖。狂风在威尔的双腿周围打转,吹皱了他外套的边缘,令它像旗帜那样猎猎作响。风中带着海水,以及——尽管难以置信——马尔科姆先生的须后水的气味。
威尔打了个哆嗦。他断指的残桩抽痛起来。他烦躁地踱着步子,想赶走寒意。某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好像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某种怪异之物。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日落中投下的长长影子。
它一动不动。
他影子的边缘泛起涟漪,渗入阻挡着黑暗的卷须状光芒里。与此同时,威尔的新影子朝着相反的方向逐渐变长。厌恶感涌过他身体的同时,黑暗自他的鞋子蔓延而出,滑过草地,最后固定为自然的形态。
他又打了个哆嗦,看向海面。太阳低挂在东南方,圆润而鲜红,仿佛天空中的一个弹孔。阳光穿过英吉利海峡。海峡里满是幻灵。光线照进这片非欧几何学的迷雾,随后发生了某种异常的变化。
威尔瞥了眼斯蒂芬森。那位老人要么没注意到那道奇怪的光线,要么就是没当回事。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副双筒望远镜前方的海峡上。根据气象观察员的报告,那种干扰每天都会更加靠近岸边。
风从路障之间吹过,令带刺铁丝网始终嗡嗡作响。类似的路障排列在从拉姆斯盖特到普利茅斯之间的海岸上。但路障的作用并不是将德国人阻挡在外。如果敌人真的入侵,舰队不会在这儿登陆,这里的山崖太高了点。不。这些路障是为了将人民阻挡在内。防止他们纵身跳进海里。
从敦刻尔克的惨剧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两个月前,马利筋的巫师第一次要求幻灵扭曲海峡的气候。两周以前,沿海地区的自杀者数量就多到了地方警察局无法统计的程度。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路边朝威尔挥了挥手,他没有靠近。本地人都会尽可能远离海岸。威尔挥手回应。
“长官。”他说。斯蒂芬森放下那副用皮绳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他转身看向威尔时,阳光与阴影的相互作用从野草间流淌而过。威尔说:“有个警官在向我们打招呼。”
“别忘了,”他们慢慢爬上缓坡、前往道路那边时,斯蒂芬森从嘴角吐出这句话,“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是陆军部的。明白没?”
“陆军部。收到。”威尔完全不清楚该怎么扮演那种角色。陆军部的人平时谈论什么?不会是什么见鬼的恶魔和超人,这点可以肯定。
那个警官是个面色红润的塌鼻梁男子,他对靠近警车的两人点点头,“先生们,你们看到了?跟我说过的一样,那地方在发生某种怪事。”
“唔。”斯蒂芬森说。
“你们觉得这是德国佬干的吗?”
“唔。”威尔说。这似乎是最保险的回答。总比实话要强:不,孩子,这是我们干的。
“刚才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位警官说。
这个可怜的家伙不断散发出紧张的气息,威尔忍不住敬佩起这位警察的坚定来。日复一日地做着本职工作,试图保护民众,同时还要忍受海面上那种荒谬的景象……他是个好人。威尔真希望自己能带给他某种乐观的前景,或者说希望。
警察续道:“如果你们能抽出时间,有件事你们应该去瞧瞧。”
斯蒂芬森问:“是什么?”
警察犹豫起来。“是……呃,很难说清楚。也不太确定。你们最好自己去看。”
威尔坐到前座上,斯蒂芬森坐上后座。他们一路行驶到多佛港东边的一座小村那里。太阳爬得更高,褪去了些许异常,不再透过幻灵普照万物。
他们在一所小学门口停下。某种冰冷坚硬之物凝结在威尔的心口。一个惊慌失措的教师领着他们进了门。那警察介绍斯蒂芬森和威尔的时候,用的说法是“政府的人”。
这所学校很小,只有不多的教室。威尔推测这里平时的学生最多也就五六十个。疏散让这些教室显得更空了。剩下的学生要么是在疏散抽签里抽到了大数字,要么就是他们的父母拒绝和家人分开。
那个老师带着他们来到学校后方的操场上。四个孩子——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秋千上。他们在微风中摇摆。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嘴唇不断在沉默中翕动。
“他们像这样有多久了?”那警察问。
“我按响了上课铃,”她说,“他们没回教室,所以我出来找他们。”
斯蒂芬森和威尔对视了一眼,威尔耸耸肩。他上前仔细观察那些孩子,同时担心着可能的发现。
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是他们都面朝东南方,面对着海岸。
第二件事则是,他们其实并不沉默。他们在喋喋不休。异口同声地。
他跪在沙地上,努力听清他们的话。那只是孩子说的胡话。但威尔受过训练的双耳听到了埋藏在稚嫩童语里的非人字眼。
这些孩子正在努力说出以诺语。
他站起身来,“我们有麻烦了。”
斯蒂芬森来到他身边,留下那个警察和教师继续着有关德国轰炸机和化学武器的推测。
“我知道雾气为什么向内陆移动了。”威尔说。
“怎么回事?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向幻灵歌唱。”
斯蒂芬森思索起来。他挠了挠下巴:“我们用得上吗?”
这问题如此出乎威尔的意料,让他花了点时间才恢复镇定。“长官?”
“如果他们能像你和其他人那样跟幻灵对话,或许他们也能参与防御。”
威尔摇摇头,惊骇不已。“需要许多年的训练才行。这些孩子也许学到了只鳞片爪,但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巫师,”他皱起眉头,“他们也永远不会彻底恢复正常了。”
“唔。可惜。我们还挺需要帮手的。”
威尔突然明白了此行的目的。斯蒂芬森想亲眼目睹超自然的封锁线,并非是担心它对周边乡间的影响,而是出于工作需要,前来评估它的持久力。
斯蒂芬森想知道的是,离巫师们的力量难以为继、异常的气候无法再阻挡德国人的那一天还有多久。重要的只有生存。别无其他。
在那一刻,威尔可以断定——尽管这个念头令他反胃——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斯蒂芬森非常清楚让英吉利海峡无法通行的代价,但那位老人不在乎。如果他面对沿海地区这一连串无意中引发的人性悲剧能够无动于衷,那他肯定也能对巫师们为偿付血之代价而刻意造就的悲剧视而不见。
威尔曾天真地以为巫师能做的事是有限度的。有他们不敢超支的某种预算。但现在他明白,这位老人并不关心代价。非要说的话,他已經给出了认可。
返回伦敦的这段路很长,斯蒂芬森的问题令人疲惫。威尔在返回公寓后试图入睡,但他无法赶走脑海里那些孩童喃喃自语的画面。他不想带着那种记忆入睡。
他真希望自己能睡上一觉。持续封锁海峡意味着马利筋的巫师需要严格按照轮班制工作。这也意味着下一轮血之代价近在眼前。那还是他们发现幻灵正朝内陆移动之前的情况。这代表他们必须加倍努力。无论用什么法子。
黎明之前,威尔回到了马利筋办公室,随后整天都忙于这份工作中唯一不会令他满心恐惧的那个方面。但它带来的却是迷失于汪洋的感受。在某些颇具实力的人物门下深入学习了数月之后,他仍旧无法为马什翻译幻灵的名字。甚至连尝试都办不到。其他人也一样。
威尔把词典丢到房间另一头。“该死,该死,该死。”词典撞上墙壁,装订裂开,化作一场纸张飘飞的暴风雪。
当然了,这只是副本;他为马利筋雇佣的那些巫师全都不肯出借无比贵重的原本。但出于对以诺语的点滴新知的渴望,他们同意将自己的知识汇集为一份主档案。这本主词典代表了数世纪以来,许多个世代的英国巫师在以诺语学方面的最高成就。从来没有人汇编过类似的著作。
“请你喝一杯,安抚一下你的神经?”
马什的身子探进门口。他的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
喝一杯?噢。也许吧……
但马什只是在说俏皮话。这是当然。
“哈,你这厚脸皮的家伙。我累坏了。说实话,要是能安稳睡上一晚,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看起来能睡上好几天。”马什说。
“都是那些该死的空袭警报害的。现在没人能好好睡上一整晚了。我都觉得德国空军对睡眠宣战了。你看起来也有点憔悴。”
“我们昨天送走了艾格尼丝。”
“噢,天。不会太久的。”
“我在考虑冯·维斯塔普那伙人接下来会做什么,这才是我睡不着觉的原因。”
“我们迟早会查清楚的,皮普。”
“如果我们还能遇见他们的话。”
在五月那寥寥数日的骚动过后,他们的敌人便消失在帝国里。从那时起,Y式信号站①网络的监听站再也没有得到过有关冯·维斯塔普计划的消息。他们仿佛彻底消失了。这让人很伤脑筋。
“我们会的。而且到了下一次,我们会给他们几个惊喜,对吧?”
“我是这么希望的。洛里默那家伙很聪明。”马什说。
“你知道,他也是这么评价你的。”
洛里默的那组工程师整个夏天都在钻研格蕾特尔的电池。他们有了几个点子。
威尔一个也听不明白,但他不怎么在乎。他在为战争尽自己的那份力。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担心自己没能帮上忙了。
马什不再靠着门口,而是走进房间。他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几页纸。“你现在打算回家去,还是准备跟人换班?”
“我接下来几天都不会去交涉。在此期间,我有,呃,别的事要忙。”
“那你真走运。肯定会轻松不少吧。”
威尔迟疑了片刻,思索着足够委婉的回答:“某种程度上是吧,我想。有比交涉更难熬的事。”他站起身,突然一阵眼花。这些天来,晕眩感始终纠缠着他,仿佛刚刚坐完旋转木马。而且,噢,生活简直变成了狂欢。
他试图拾起其中几页,却被迫抓住书桌边缘来维持平衡。
“你确定没事吗?”马什问。
“起身太快了而已。”威尔撒了谎。
马什帮他拾起脱落的纸张。他们无言地忙碌了好一会儿,能听到的只有从隔壁房间传来、用以诺语说出的喃喃低语,以及几段乐曲。某种管弦乐。幻影在旧海军部大楼已经成为了司空见惯之物。眼下的一切相对平静,只有地板虚假的倾斜和似有若无的乐声除外。更糟的状况比比皆是,比如八月的那两天,走廊里尽是湿漉漉的牧羊犬和熟透了的香蕉的诡异混合。在那两天的一周前,有只幽灵暹罗猫悄然穿过一条条走廊,不时停下脚步,吐出一团幻影毛球。
还有,在大楼的这一侧,任何钟表都无法运转正常。这点令人相当恼火。
对马利筋来说,幸好海军部的许多办公室及其人员都搬到了更安全的区域。很多政府部门——甚至包括BBC——都是如此。
马什看着几页纸上的文字:“这是主词典。”
“没错。”
“它惹到你了吗?”
威尔接过马什递给他的那堆杂乱的纸,叹了口气:“也许它让我感觉很挫败吧。”他甩开那种伤感的情绪,换上尽可能柔和的语调,问道:“这不重要。皮普,你是有问题想问我么?”
乐声变成了微弱的敲打声,地板也因此咔嗒作响,仿佛巨人的心跳声。马什说:“我们能换个地方谈吗?”
“哦,当然,没问题,走吧,”威尔习惯性地看了眼手表,尽管这种举动毫无意义,“我想我今天已经忙完了。”他把那堆乱糟糟的纸放到桌上,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外套和礼帽,
“我送你回家。”
“真棒。谢啦。”
在出去的路上,马什在某个房间外面停下脚步。里面有三位巫师,正对着闪闪发亮的烟柱念念有词。房间里的空气散发出樟脑丸的味道,裹住了威尔的舌头。另外两名巫师坐在角落,准备在某位交涉者无法支撑的瞬间加入。马利筋已经有一位巫师死于心脏病。事实证明,巫术大师都是不死之身的古老传说只是虚言。
威尔凭借伤疤认出了那些交涉者:哈格里夫斯、怀特,以及格拉夫顿。哈格里夫斯的半边脸上有严重烧伤留下的粗糙粉色纹理;怀特很早以前就失去了大半只鼻子;格拉夫顿领口以上的皮肤满是痘疤,连他光溜溜的头皮都不例外。双手伤痕累累的沙普利——他和威尔一样,作为巫师经验尚浅——坐在角落,他旁边的韦伯用一只蓝色、一只乳白色的眼睛看着走廊里的两人。
马什打了个哆嗦。沿着走廊来到那些人听不见的远处后,他开口问道:“威尔,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那些家伙?他们都是专家。”
“我是指他们所有人,他们全部。你们全部。”
“我们会尽可能支撑下去。”
“可究竟要撑多久?斯蒂芬森把你们在多佛的发现告诉了我。屏障正在朝內陆移动。”
这可不是巫师们会公开讨论的话题。但不可否认的是,为了压低干预的成本,他们已经耗尽了全力。每次更新契约,幻灵的价码都会抬高,仿佛涌上沙滩的浪潮,湍急而骇人,而威尔看不见涨潮线①的位置。潮水一英寸一英寸地上涨,逐渐淹没着他们,可他却拿着孩子的玩具铲和小水桶在海滩上跑来跑去。
威尔想起了那些自杀者,想起了心智受损的那些孩子。附带的血之代价。现实政治②。
威尔松了松仿佛在勒紧喉咙的领带。“再一周。或许十天。”
他们离开了海军部,从海军哨兵和堑壕边走过。他们穿过庭院,头顶是无云的冰蓝色天空。
马什转向街道。“这边来。”他说。然后他问:“之后会发生什么?”
“幻灵会离开。海峡恢复到自然状态。”
“威尔,恐怕还要等上好几周,自然气候才能够彻底阻止入侵。”
“我知道,”威尔跟着马什来到一辆淡黄色的劳斯莱斯旁边,“这是斯蒂芬森的车。”
“他眼下正在内地。放着他的汽油配给不用干吗?”
威尔允许自己露出疲惫的笑容:“你真够坏的。他会拿你的脑袋当夜壶的。”
“这可是他的提议。”
“噢。我也想过从贝斯伍德宅邸带辆车回来,这样我在城里也就有能炫耀的东西了。要我说的话,我开那辆亨伯鹬的样子还挺潇洒。”威尔总结道,“但奥布里又会发火的。”
“我觉得也是。”
“我猜他是正确的。对我来说,那辆车最大的用处就是丢在街上,充当抵挡德国佬的路障。”
“你也可以当个车居族,”马什说,“晚上就把车开到城外,睡在车里。”
威尔再次朝他露出疲惫的微笑。他们爬上了车。“可惜斯蒂芬森没把他的司机也借给你。”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他的。”
马什在白厅街上掉转方向。他驱车前往北方的特拉法加广场。这表示他想聊天;往南走的路线比较短。他们经过竖立在海军拱门内的据点。机枪掩体守卫着从林荫道到白金汉宫的这段长路。威尔又松了松领带。
“我们需要更多时间,威尔。我们需要新的巫师。”
在大不列颠与爱尔兰各处奔波了数周后,威尔确认和联络到的巫师还不到十二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就差拿起这座岛屿用力摇晃了。在他找到的巫师里,有好几位受酒精与毒品的摧残太过严重,无法为他们出力。
“没有别的巫师了,皮普。我们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我甚至循着民间传说中的线索跑去了设得兰群岛,但除了一只看起来特别烦人的绵羊以外,我没找到任何有趣的东西。抱歉,朋友,但真的没了。”
他们绕过广场,防空拦阻气球的影子掠过劳斯莱斯的车身。这种气球出现在整个伦敦城上空,数量成千上万。它们遮蔽了某些区域的阳光,但和荣克斯与梅塞施米特①生产的战斗机相比,它们仍然显得那么渺小。
马什摇摇头:“我说的不是更多的巫师。我说的是新巫师。你和你的同行该开始把以诺语教给其他人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跟斯蒂芬森讨论过了。我们会从别的部门招募语言专家。也许他们能学会足够——”
威尔一巴掌拍在仪表板上。他手指的残桩再次抽痛起来。“我说了,这事没那么简单。”
“说说看。”
威尔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的紧缩感。“我昨天才跟人谈过类似的话题。你就不能让那位老人家解释给你听吗?或者去找其他人?”他指的是那些巫师。
“斯蒂芬森对这种事的理解比不上你,而且我跟他们没有跟你这么熟。我想听你说明。”
你真的了解我吗,皮普?词典和交涉,行动和血之代价,这些就是我过去几个月的人生。
威尔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题在于,想要学习以诺语,就必须在幼年时进行接触。成年人是学不了以诺语的。只有孩子可以。年纪越小越好。”
马什皱起眉头。他用下巴挤压得指节咔嗒作响,不时换手去握住方向盘。“如果成年人接触它,会发生什么?‘可接受的风险这个词的概念已经跟过去不同了,威尔。”
“我简直再清楚不过了。但我说的不是他们不该去学。而是学不了。”
马什冒险转头看了眼威尔。“为什么?”
“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语言——人类语言——围绕着。事实上也许更早,如果你相信声音能渗入子宫的话。它……会腐化我们。但以诺语是真正的通用语言,比和人类沾边的任何语言都要真实和纯粹。哪怕只想掌握它的皮毛,也需要某种程度的纯粹性。”
“但你也在向别人学习。为什么这样就可以?”
“一旦你掌握了皮毛,就可以加以拓展和深化。关键在于要首先掌握那些皮毛。而你只能在小时候办到这种事。我最多也只有中等水准而已。但多亏了其他人,我正在进步。祖父是在我八岁时开始教我的——我那时的年纪已经太大了。我能记住一小部分就是个奇迹了。”
“斯蒂芬森跟我说了海边的那些孩子。”
威尔悲伤地点点头。“我早就听说接近幻灵会引发这种情况。但别抱什么希望,皮普。那些孩子被人类语言包围着。他们受的污染太重,没法无师自通地学会以诺语。我们也没有十五到二十年来把他们培养成巫师。如果你在考虑权宜手段——我知道你在考虑——那还是趁早忘了吧。”他抬起手来,摆了摆他残缺的手指,“我不会让孩子们接触血之代价的。就这样。”
他们在沉默中前进了几分钟。在威尔眼里,伦敦变成了一座异国城市。这是许多细小事物引发的集体效应,比如楼梯井和花园周围的装饰用铸铁栏杆消失不见,送去了铸造厂,还有贴在窗璃上的X字形胶带。更别提遭受空袭的那些街区了:民居和商铺变成了残垣断壁。
“威尔,有件事我不明白,”马什灵巧地驾驶车子,穿过用栅栏柱和污水管组成的临时路障上的狭窄开口。等到入侵到来时,这些路障就会合拢。两名中年男子——他们是地方志愿军的成员——站在路障兩边。他们的牛仔布工装裤有点太长了;他们戴着的金属头盔又太小,看起来就像步兵便帽;他们的步枪比上一次大战还要古老。
等车子再次加速以后,马什续道:“如果只有孩子才能学会以诺语,词典又是怎么来的?我知道那些是代代相传的,可刚开始的时候呢?那些词语是怎么抄录下来的?”
“噢。你抓住了问题的根源。正如我的预料。”
“告诉我。”
“好吧。据说在中世纪的某段时期——没人说得清具体时间——某些教会学者和知识分子决定追溯人类的历史,直到它在伊甸园的起源为止。他们找到了亚当语,也就是大洪水之前的语言。”
马什点点头。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路面,但威尔知道马什听得非常专心。
“中世纪的玄学理论暂且不提,总之他们得出了结论,那就是最古老的语言同时也是最自然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人应该天生会说这种语言。”
“不受其他因素影响?”
“对。所以他们选择了最显而易见的做法。他们聚集了尽可能多的新生儿——你还是别问方法的好——然后在不让他们接触任何人类沟通与互动方式的前提下,将他们抚养长大。”
“老天爷啊。这太残忍了。”
“没错。但这法子成功了。当然了,他们的实验中只有一个缺陷,那就是这种‘原始语根本不是人类语言。”
“上帝啊。”马什说。威尔知道,他想起了他的女儿。
他们逐渐接近威尔的公寓,从肯辛顿路边的海德公园南端的大片绿地旁疾驰而过,此时前方稀落的车流缓缓停了下来。马什将斯蒂芬森的劳斯莱斯挂上空挡,排进另外几辆车的队伍里。
“该死的德国佬。”威尔说。弹坑、倒塌建筑的瓦砾,以及尚未引爆的炸弹近来成了交通事故的起因。
他们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威尔本以为会看到皇家工程部队的工兵部署在前方,这是处理空袭受损时的常见情况。但那儿只有一名警察在指引队伍绕过撞车现场。
小路上的一辆公共汽车在与肯辛顿路的交叉口失控,撞进了亚历山德拉门旁边那座维多利亚式警卫室。它撞上了两辆轿车,几乎掀翻了其中一辆,将另一辆顶进了警卫室里。公共汽车在花圃里撕开了一道深深的犁沟。警卫室柱廊的四根柱子中的三根倒了下来,花岗岩碎片洒落一地。等马什离开堵车区域,开始加速的时候,威尔瞥见另外两名警察抬着一只盖着白布的担架,正从警卫室里的那辆轿车旁边离开。
血之代价。
威尔很想知道,这次事故又是谁的安排。他扯了扯领带。他拉开了衣领。一颗衬衣纽扣叮的一声落在他的膝上。
“离你的家门不远,”马什说,“或许你没从贝斯伍德把那辆亨伯鹬开过来,其实是件好事。”
威尔专注于呼吸,专注于透过肺部进出的空气。他还没有淹死。现在还没有。“要知道,皮普……我想我打算接受邀请,跟你去喝一杯。”
马什瞥了他一眼。“真的?”
“拜托。”
在马什找到一家酒吧——门上用粉笔写着“啤酒充足,瓶装&散装”字样——之前,威尔都没再说过一个字。马什被迫叫了他两次。威尔没能听见第一次,因为拍打岸边的海浪与逐渐逼近的潮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责任编辑:梁 爽】
①本书中的“大战(the Great War)”,如无特别指明,均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①此处指但丁的《神曲》中提到的“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①不列颠的雅称。
①lost generation,通常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年的一代人。
①此处为英国人对欧洲大陆的简称。
②应指公元5世纪左右的威塞克斯王国的国王。
③jarl,古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氏族领袖。
①Hun,一战后媒体对德国人的流行称呼。
①Third Reich,指纳粹德国。
②指格尔尼卡市在1937年4月26日受到的轰炸,毕加索为此创作了画作《格尔尼卡》。
①指带电体表面在气体或液体介质中发生局部放电的现象。
①英国俚语,指25英镑。
①Standartenfuhrer,党卫军军衔,相当于上校。
①指流行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自然学习(Nature Study)”运动,该运动提倡通过与自然界互动来学习科学知识。
①原产热带美洲地区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有毒。
②哥特风格建筑师奥古斯塔斯·普金(1812-1852)的评语,他曾协助重建威斯敏斯特宫。
③clipsham,一种浅黄色的石灰岩。
④为纪念一战中的阵亡者而竖立的纪念碑。
①指1936年焚毁水晶宫的大火。
①原文为德语。
①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的简称。
②德国神秘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团体,创立于一战后的慕尼黑。
③即上文的“人类进步研究所”的缩写。
④全称为“Reichskommissar für die Festigung deutschen Volkstums”,即“加强德意志民族委员会”。
①阿道夫·希特勒为支援西班牙的弗朗哥而组建的部队。
①Roma,吉普赛人的正式称呼。
①原文为pip,在晚期中古英语里是“pippin”的缩写,是苹果的一个品种。
①起源于古罗马的婚礼习俗,参与者会向新人扔出米粒,以此祝愿多子多孙。
①1965-1936,英国作家与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著有儿童故事《丛林奇谭(The Jungle Book)》等。
①Thule-Gesellschaft修黎社的德语写法,此处为音译。
①Spanish flu,指1918年爆发的全球性流感,全世界有5亿人受感染,导致5000万到1亿人死亡。
①Victory Garden,一战与二战时期在欧美流行的运动,政府号召民众在自家院子里种植蔬菜,减轻食物供给的负担,以此为战争提供助力。
①指英吉利海峡。
②指二战中1939-1940年的这段时期,德国以闪电战袭击波兰后,局势似乎恢复了平静。
①WAAF,空军女子辅助队的缩写,英国空军在二战期间的辅助部队。
②wrens,英国海军女子服务队的昵称。
③Passepartout,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斐利亚·福克的忠实仆人。
④欧美在二战时期分发给平民的配给凭证,簿内有定量的配给票或券,可领取日常用品等。
①1904年英國与法国签订的一系列同盟协定,此处代指结为同盟的两国。
②指发送电报用的摩尔斯电码。
①1888-1965,诗人、评论家和剧作家,出生于美国,后移居英国。
①相当于其它国家的中尉军衔。
①在橄榄球比赛中重新开球的方法之一,双方列阵后以推挤的方式争夺球权。
①The Mall,伦敦一条街道的名字。
①Woolton pie,二战时期因为肉类配额有限而诞生的食物,主要材料为蔬菜。
①均为真实历史上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沉没的船只。
②1908-1981,BBC广播电台二战时期的播音员。
①WVS,上文妇女志愿服务队的简称。
①Y-station,英国在一战和二战时期使用的信号情报收集站。
①指潮水涨到最高点时留下的痕迹。
②普鲁士首相俾斯麦于十九世纪提出的政治主张,认为当政者应当以国家利益为内政外交的最高考量。
①均为二战时期的德国飞机与发动机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