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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哈

2020-05-11拉赞·卡纳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瑞秋昆汀贝蒂

拉赞·卡纳

这个占卜师用的就是一副普通纸牌,昆汀看得出来。有魔力的纸牌——比如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副——没有赛琳娜夫人这副这么花哨。而且她叫他抽牌时,他发现触感温暖,不像那些特殊纸牌,无论什么时候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对于这一点,他也琢磨不出原因,他和希兰对纸牌的了解太少了,根本谈不上学以致用。

他微微摇了摇头,看着赛琳娜夫人翻牌。一共九张,排成三行,每行三张。

“为什么是九张?”坐在昆汀旁的希兰问道。

“从左到右:开始、中间和结局;从上到下:过去、现在和未来。九张牌正好讲述人的一生。”

昆汀又摇了摇头,甚至有点想转身就走。但他已经付了算卦的钱了,而且也不想表现得太无礼。她开始解读他的过去:方块五、黑桃A、梅花J,她用手分别指了指三张牌:“我看到一粒种子,挂在一颗繁盛的大树上。树倒了,种子被一只秃鹰叼走,经历了烈火和风暴,在一片新的林地扎下根来,与另一棵树苗相伴。”

如果是讲他的前半生,这个总结大致准确。自从他叔父杀了他爸之后,他家就散了。之后他找叔父报了仇,又捡了一个年轻的学徒。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懂命理。前半截解读对很多人都适用,至于后半截,看到他和希兰结伴旅行自然能推测出来。

赛琳娜夫人翻开第二行的三张:王牌、红桃四、梅花二。“远航的船,扬帆驶向未知的海域,但是风停了,船没了去处。”

好吧,这也不算错。他们按照另一名千术师日记本上的名单挨个找人,一连几个月毫无收获。每次打听到一点线索,就发现他们要找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搬家了。尝试完名单上所有的人之后,他们听说附近有一位精通纸牌算命的赛琳娜夫人。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下面是你的未来。”她翻开最后一行:方块J、黑桃八、黑桃九。她抬头飞快地瞟了一眼昆汀和希兰,又低头看牌。“你射出的箭会飞回来刺伤你自己。在你照顾下成长起来的小树会结出有毒的果子。”

昆汀皱起眉毛,不太懂占卜师的解读,但听着不像好话。

“当然,事情还没有定数,”赛琳娜夫人说,“未来是一匹自由奔跑的野马,但也不是不能驾驭。”

昆汀正细细思索着这句话,一个满身酒气、邋里邋遢的男人突然冲进帐篷,举枪瞄准赛琳娜夫人。昆汀条件反射地摸到了衣兜里的扑克。

“你想干什么?”赛琳娜夫人睁大眼睛,双手颤抖。

“都是你的错!”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声音浑厚,“你说她会离开我,结果没错,她离开我了。”

“我就是个解读纸牌的,”赛琳娜夫人说,“未来的事我控制不了。”

“你给我闭嘴!”他激动地挥舞手枪。

昆汀和希兰对视一眼,站了起来。他十指张开,举起双手:“朋友,等一等,”他说,“没必要把枪掏出来吓唬人,有话好好说。”

男人转身看向昆汀,左轮手枪也同时转了过来:“闭上你的臭嘴,给老子坐好。我是来跟这个巫婆算账的。”

昆汀早就把每张牌的花色、點数和位置熟记于心,此时已经在脑子里翻牌了。

第一张是A牌——威力太强了,这时候用出去太浪费。

“好吧,”昆汀说,“你打扰我算命了,我钱都付了,她还没给我算完呢。”

第二张是方块十,完全不适用,除非他想送给男人一口袋金币。

闯入者上上下下打量着昆汀,瞄了一下希兰,又飞快转回目光。“你这人连把枪都没有,口气却不小。”

第三张是红桃六,完美。能控制人的身体,威力也该足够。他能让男人停止呼吸,进而失去知觉。不过,纸牌越用越少,每用掉一张都让人心痛。

“对付你这种人不需要带枪。”昆汀说。

男人的身体在摇晃,他站不稳。昆汀意识到,只要声东击西,抓住手枪,照着面门来一拳,不用纸牌也能撂倒他。他看了一眼希兰,想用眼神示意他去分散男人的注意力,却看到占卜桌下一团光一闪而过。

希兰已经出牌了。

昆汀听到什么东西破风而出,男人的头朝后一仰,仿佛遭了一记重击。他脚下打着摆子,向后摔出帐篷。

昆汀上前一步,拿走男人的左轮枪,又检查一番,发现男人还活着,但确实晕了过去。希兰肯定用了一张黑桃,凭空制造了某种钝器。当然,人是看不见空气的,但不知道赛琳娜夫人怎么想。

“他喝得太多了。”昆汀飞快地说,“肯定是酒劲上来了。”他突然发现男人的鼻子和嘴唇在流血,又加了一句,“啊,把脸摔破了。”他抬头紧张地看着赛琳娜夫人,她似乎没有起疑心。

他叫希兰去找苦泉镇的治安官,自己则郁闷得不想挪窝。这次算命不但浪费时间,还浪费了希兰的一张牌。另外,他忍不住感到一丝庆幸,幸好不是自己的牌。

一番例行问话后,治安官带着依然昏头昏脑的男人去了镇上的拘留所。赛琳娜夫人对昆汀出手相助表示感谢。

昆汀一言不发地走出帐篷,甚至没有停下来等希兰。

昆汀走进六颗子弹酒馆,径直来到吧台,在磨损得厉害的台子上扔了一枚钱币,对吧台后面的女人说:“威士忌,来一整瓶。”

“今天这么惨吗?”女人把酒瓶和一个空杯子放在他面前。

昆汀用拇指撬开软木塞,给自己倒了一整杯,一口喝干,把杯子放回吧台,这才看着她说:“是的,”他说,“倒霉到家了。”

她拿起昆汀的酒瓶,给自己也满上一杯,举杯说道,“好吧,这一杯敬不那么倒霉的日子。”说完同样一口喝干。

这话说得爽快,昆汀不禁笑了。她是他刚来苦泉镇的时候认识的,性格粗犷中带着一丝可爱。酒馆老板是她父亲,但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才是这里话事的。昆汀突然想不起她叫什么了。

他把两个空杯子倒满酒,“我们该好好碰一杯,”他举起酒杯,她也跟着举起来,“敬好时光。”他说完,一口灌下杯里的酒。

“想发发牢骚吗?”她问。

昆汀用拇指背擦了擦嘴。该怎么跟她解释呢?听好了,小姐,我和我朋友跑遍了整个西部,按照一本日记本上的人名和地址,寻找像我们这样的千术师。对了你看,我们有一副神奇的扑克,能召唤强大的力量,但搞不懂这些力量是哪儿来的,为什么能通过纸牌施放。我们是顺着本子上其中一个地址找到这儿来的,线索断了,但听说这附近有一个纸牌占卜师。她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但结果她就是个普通算命的,并没有什么隐藏身份。

他什么都没说,对她干笑了两声:“不用。”

“行吧,反正我这里酒管够。”

“谢天谢地。”昆汀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朋友呢?”女人问。

希兰……昆汀打发他去搞两匹马,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这四处找人的日子,他们一起过了多久了?又有多少时间是白白浪费的?他只答应教希兰使用纸牌,作为对希兰父亲的感谢,这一点他已经做到了。他一直打算行侠仗义,在他看来,这才是纸牌原本的用处。他的复仇已经完成,是时候做点好事了。

正好,剩下的牌大部分是红桃。他曾想象过自己走进医院,掏出一张红桃七,用纸牌的力量修补骨肉,一招救活七个人的命。他还想象过用一张方块寻找埋在地下的金子,用这些财富资助社会,比如建学校。然而,这些事情一直在延后,永远被安排在明天。

你射出的箭会飞回来刺伤你自己。在你照顾下成长起来的小树会结出有毒的果子。

占卜师的话在他脑子里萦绕。他知道她大概率是胡说八道,但还是忍不住想到希兰。他在昆汀的培养下成了一名千术师,他是昆汀唯一照顾过的人。

仿佛知道有人在惦记他,希兰刚巧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身上多了一层灰。他没有打招呼,直接拿起酒瓶灌了一口,这才注意到吧台后面的女人。他慌忙放下酒瓶,脱帽致意:“哈罗,艾薇小姐。”

终于想起来了,昆汀想道,瑞秋·艾薇。第一次来酒馆时她就自我介绍过了。

瑞秋给希兰拿了一个空杯子,后者立刻倒了一杯,一只手依然礼貌地扶着帽檐。他转头看向昆汀:“我没记错的话……”

“是的。”昆汀说。

“她是最后一个线索。”

“是的。”

“那我们——”

“我不知道,”昆汀回答,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响亮些。他转过座椅,正对着希兰,“我累了,”他說,“我厌倦了四处漂泊,厌倦了面对抉择,也……反正就是累了。”他差点说出“厌倦了你”,但在最后一刻管住了嘴巴。他叹了口气,“我们就像在干草垛里找老鼠,到头来只找到老鼠屎。”

“但老鼠屎证明确实有老鼠。”希兰说。

“不,”昆汀回答,“只能证明老鼠曾经来过。”

“这得看屎的新鲜程——”

“希兰,”昆汀打断了他,“别说了,你自己去找乐子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希兰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但立刻掩饰了过去。“行吧,”他说,“晚点见。”说完又朝瑞秋举了举帽子,“晚安,艾薇小姐。”

“他是你亲戚?”希兰离开后,瑞秋问道,“你们是亲兄弟?”

昆汀摇头,“连远亲都不是,”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我只是认识他父亲。”

“哦。”瑞秋点了点头。

“他爸,嗯……曾经在我需要帮助时帮过我一把。”这话说得太没水平了。老家伙岂止是帮过他,他可是送给他扑克的人啊。如今,这副扑克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至少在用完之前。

“后来他爸病了,”昆汀接着说,“叫我帮他照顾希兰。”叫我把希兰的扑克给他送过去,并教给他使用方法。

“好吧,合情合理。”瑞秋说。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昆汀说,“但过了这么久之后,我不确定了。”

“你想摆脱他?”

昆汀盯着眼前的空酒杯:“我们之间的纽带已经快断了,我可能根本不需要主动做什么。”

瑞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我的经验,还得你主动斩断才行。”

昆汀和瑞秋喝掉了半瓶威士忌,他原本希望喝点酒能松快点的,但心情更恶劣了。那么长时间,那么多纸牌,全打了水漂,再也要不回来。“你在干什么呢,昆汀?”走到外面抽烟时,他不断这么问自己。

第一根火柴断成两截,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第二根倒是擦燃了,但立刻被风吹熄。总是一闪而逝,从来无法持续燃烧。他想象自己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牌,贴在胸口。或许能选一张所剩无几的梅花——甚至是点数不太大的也行——感受它在手里腾起火焰,化为虚无,就和火柴一样。当然,这张牌会制造一场大火,他能借助纸牌的力量把整个酒馆烧了。梅花六能给主路上六座建筑带来火灾。

但他没有出牌,烈火与鲜血的日子已经远去了。他换了一个背风的地方点燃香烟。

身旁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男人抬头望了他一眼,“你看起来挺落魄的。”

“哈?”昆汀问。男人上了年纪,头发很乱,衣服脏兮兮的,皮肤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抱歉,”男人举起一顶破旧的帽子,“你好像失去了你最后一个朋友。”

朋友,昆汀想道,又听到这个词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是我冒昧了。”男人说,“就是想礼貌地聊聊天。”

昆汀转开了目光。

“就是你那样子让我忍不住想聊几句。”

昆汀再次看着男人,“什么样子?”

男人耸耸肩,“身边的一切都离你而去,就是这副样子,”他说,“我太熟悉了,看看我吧。”

昆汀摇头,“我什么都不缺。”说完就走开了。

昆汀抽着烟闲逛了一会儿,觉得回酒馆接着喝不太明智,于是径直回了他和希兰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希兰并没有回来,他的床是空的。昆汀耸耸肩,正好继续享受独处。他爬上床盯着天花板,盘算着以后做些什么。他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思绪就像滑腻的蛇一样在他脑子里来回穿行。

寻找千术师的旅程已经结束,他们对纸牌的了解没有增加一丝一毫。对昆汀来说,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拿这些纸牌做点好事。但希兰呢?昆汀可以继续拎着他当跟班,也可以就此告别。坦白地说,后一种选择对他们俩都更好。希兰是个冲动而不计后果的人。而昆汀已经没有耐心替他收拾残局了。

而且,自从离开斯迪威尔,他就一直感到不自在。老家伙告诉他,纸牌是有数的,一开始有五十四张,每一次出牌都会永久消耗掉一张。但在斯迪威尔,他和希兰听到了另一种说法:只要杀掉纸牌原来的主人,你就可以占有别人的牌——至少有些千术师是这么想的。

这件事光是想想就让人讨厌。但每当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要一遍遍品尝失去纸牌的失落感。用完最后一张牌只是时间问题,他几乎能理解那种诱惑。

他的旅行箱里有六副纸牌,都是斯迪威尔的那个千术师从别的死掉的千术师手上夺来的。他和希兰都试过召唤这些牌,但它们不为所动。明显是缺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仪式——或者根本传闻就是假的。无论如何,他们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昆汀最终睡着了,不过睡得很不踏实。他不断地惊醒,每次醒来都感到不安。他翻身去看希兰的床,床一直是空的。这小子到底去哪儿鬼混了?

他洗了个脸,穿好衣服,来到旅店的餐厅吃早饭。终于,他见到希兰坐在餐厅里,头发凌乱,衬衣有一半塞在裤子里,另一半耷在外面。他的旁边坐了一个金发女孩,脸颊两片红晕,笑着拉着希兰的手。

见到昆汀走过来,希兰起身致意,女孩也跟着站了起来。“昆汀!”希兰笑着招呼道,“快来见见贝蒂·勒格兰。”

贝蒂朝昆汀伸出一只手,昆汀吻了一下。

“我们昨晚认识的,”希兰往前靠了靠,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恋爱了。”

昆汀差点当场翻白眼。“你没回房间睡觉。”

“嗯……”希兰低下头,红了脸,“我在和她聊天。”

“聊了一晚上?”

希兰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和上次昆汀指责他打牌出千时一个模样,“是的,聊天而已。”

“那么,你父母怎么看?”昆汀转向贝蒂。

轮到贝蒂脸红了。“我父亲尊重我的决定,凯特利先生,我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昆汀忍住摇头的冲动,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想……”希兰迟疑地说,“我知道经过了昨晚那事,我们已经没必要待在苦泉镇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可以至少玩几天,想想下一步做什么。”

昆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兒。“希兰,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他问,“就我们俩。”

希兰点点头,起身走到餐厅的一角,昆汀跟了上去。“这地方已经没我们的事了,贝蒂看起来不错,但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希兰问。

“我不知道,”昆汀说,“要不回东部?我们还剩不少牌,应该把它们用起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嗯,我也想这么办,”希兰说,“是真的,只是……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从来没遇到过贝蒂这样的姑娘。就算多留一阵也没什么吧?”

“我有我想做的事,”昆汀说,“你指望我在酒馆里打发时间,等你和一个刚认识的姑娘厮混?”

“你干嘛这么火大?”

“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昆汀说,“我花了大半年时间教你使用纸牌。结果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损失了几张自己的牌,对纸牌的认识还是和之前一样,毫无长进。”

希兰扬起下巴,“这不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昆汀说,“但你从来没试着帮帮忙,反而要我把你从各式各样的麻烦中摘出来,我都记不清你闯了多少祸了。我累了,希兰,我想开始新生活。”

希兰看着他,“我没拦着你。”

昆汀怔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你确实没有。”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希兰换了一种语气,平静得毫无感情,“你承诺我爸的事,你做到了。你确实把我培养成了一名千术师,这点无可否认。”

两人无话,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昆汀点了点头,接着又点了一次。这小子说得对,他承诺的事已经做到了,交易已经完成。“和你的姑娘好好玩吧,”他说,“我想我该离开了。”

希兰看向一边,“你觉得没问题就行。”

“行。”昆汀一边说一边走开了。

昆汀一边抽烟一边生闷气。

“看来睡了一晚上,烦心事还没消失。”一个声音响起,昆汀转过身,看到头天晚上那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我叫库斯伯特,”男人说,“也算个苦泉镇的常驻人物吧。”

“听着,库斯伯特,不是我故意呛人,但我这会儿真的没心情跟你说话。”

“行吧。”库斯伯特说,“我不打扰你了,不过……介意分一点烟草给我吗?”

昆汀又看了一眼这个周身破烂的男人。你一直想做点好事,他想到,乐善好施也是善举,对吧?他走到男人身边,帮他卷了一根烟,又擦了一根火柴,点燃烟递给他。

“万分感谢。”库斯伯特说。

“你怎么沦落到这儿的?”昆汀问。

男人耸耸肩,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我来找一些东西,”他说,“然后就一直在这儿了。”

“找什么?”昆汀问。

“我以为你不想聊天。”

“我改主意了。”

“寻找更好的未来。”库斯伯特说,“但随着一天天过去,你手头的一切都会变少,对不对?我本以为我能想到办法多坚持一阵。”

“这种感觉我懂。”昆汀说。

“我也觉得你懂。我之前说过,你这副样子和从前的我一样,”库斯伯特深深吸了一口烟,“最后那段时间,我想着把自己交给命运,把剩下一点钱贡献在了牌桌上。”

“真的吗?”

男人点头,“只不过我擅长的是下棋。”

“你会下棋?”昆汀问。

男人又点了点头,“当然,我下得很不错。主要象棋这种游戏比的是谁的目光更长远。重要的不是下一步棋,而是下下一步,下下下一步……要尽力保住所有棋子,但有时候,牺牲一个棋子换来后几步的优势是值得的。扑克牌和法罗牌①不能这么玩。”

“所以你输光了?”

“差不多吧。”库斯伯特说。

昆汀摇了摇头,“大概生活也需要长远目光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就是看得太过长远了。”库斯伯特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昆汀和他笑了一会儿,对他点了点头,轻举帽檐,“多谢你陪我聊天。”

“多谢你的好意才是。”库斯伯特举起烟说道。

昆汀回到旅店房间,发现希兰的东西已经搬空了。不知道那小子打算住哪里,他不愿细想这个问题。毕竟这不关他的事。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这天晚上,昆汀又坐到了吧台前。这是他在苦泉镇的最后一天,瑞秋给他倒了两杯威士忌,就被他挥手止住了。“今晚就别拼命喝了,我明早就走。”

“真的吗?没想到。”瑞秋有点失望地说。

“记得我之前说的那根纽带吗?我斩断了。”他说,“我要回东部,为那边的人们做点好事。”

“为什么要回东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推开了,“你可以留在这儿,在这里做好事。”

她明亮的眼睛里透着大胆和野性,昆汀被吸引住了。“我猜我不用这么急着走。”

她笑着倒酒,“这才对。”接着喝干了自己那一杯,“等我带你转转,见识一下我们这个小镇的风景。”

于是,昆汀在苦泉镇又度过了闲适而愉快的几天。他去了几家不同的酒馆打牌,在镇上最好的餐厅吃饭,和瑞秋·艾薇调笑一番,又去找库斯伯特唠嗑。他们甚至找来一副陈旧的象棋,厮杀了几盘。每一次都是库斯伯特赢。

几天过后,昆汀在回旅店的路上碰到希兰和贝蒂·勒格兰坐在一起。这是两人分别之后第一次见面。

只见希兰打开了放纸牌的烟盒,拿起纸牌递给贝蒂,看着她把玩纸牌,手指划过牌面。

昆汀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肚子都要气炸了。等到希兰和他的“爱人”告别,他走了过去。

“你把纸牌的秘密告诉她了?”他质问道。

“当然了,”希兰说,“我说过,我爱上她了。我要和她分享我所有重要的东西。还有什么比纸牌重要呢?”

“你了解她吗?”昆汀能感到额头上青筋跳動。

“我了解得够多了。”希兰提高嗓音,“我从来没试过这种感觉,我知道这是真爱。”

昆汀把脸埋进手掌。这家伙怎么这么不长进?他盯着希兰的眼睛,“所以这就是你的打算吗?和这个女孩共度余生,把纸牌用在野餐和珠宝上?”

希兰皱眉,“我没想过要怎么用纸牌,但你也无权干涉。”

“无权干涉?不是我你哪儿来的纸牌?没有我跟着你,你早就挥霍得一张不剩了。”

“你和我爸之间的事跟我无关,”希兰说,“而且我根本没强制你履行承诺,是你自愿的。而那是因为我爸给了你你想要的东西。我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真心的。但我也厌倦了把你从各种麻烦中摘出来。”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昆汀脑子里说,希兰是对的。但很快被愤怒盖了过去。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气的根本不是我?”希兰问,“你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你做了一些让你后悔的决定。”

昆汀感到怒气又涌了上来,他举起一只手,手心向着希兰,“不重要了,”他忍着怒火,“我们走到了岔路口,你找到了你的爱人,你开心了。纸牌随便你怎么用吧。你说得对,这不关我的事。”

“昆汀,”希兰低下头,看着他的靴子,“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一样。”昆汀说。

希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教我使用纸牌,代我爸做到了他做不了,或者不想做的事。”

昆汀的喉咙哽住了,“不客气,希兰。祝你好运,好好享受人生吧。”

他晃晃荡荡又回到了六颗子弹酒馆。瑞秋站在吧台后面,用一块布擦拭台面,见到他走进来,朝他笑道,“我马上要换班了,不过你可以做最后一个客人。”

昆汀也笑了,“威士忌。”

瑞秋笑得更狡黠了些,“我陪你喝?”

“那咱们得好好喝一杯。”他指了指大厅里的一张桌子。

瑞秋笑意不减,抓起一瓶酒和两个酒杯放在桌子上。昆汀给两人倒上酒,举杯说道,“敬未来!”瑞秋和他响亮地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瑞秋再次把酒杯倒满,“敬自由。”她说完又喝下一杯,昆汀也举杯照做。

瓶子里的威士忌越来越少,两人不断碰杯。再次恢复意识时,昆汀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客房,和瑞秋一起爬上了床,此时正笨手笨脚地解着她的束身衣。瑞秋脱下他的裤子和外衣,双手突然停在了脖子两侧,纸牌从小布袋里滑了出来。“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去拿。

昆汀抢在她碰到纸牌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别碰。”

她挑起一根眉毛,抽回手,最后乖巧地说了句,“行吧。”

他把小布袋子塞到一边,翻身把瑞秋压在身下,“它们不会惹麻烦的,我保证。”

“真不惹麻烦才好。”她说。

没过多久,他再次醒来,感到一阵尿急。他踉跄着冲到厕所,不愿理会越来越剧烈的头痛,认真地告诉自己就明天吧,明天就离开苦泉,前往东方。也许可以邀请瑞秋一起,她显然也想离开这里。他们俩能过一段有趣的日子。

他摸索着吊裤带走出厕所,一个触感粗糙的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他的脸。他想伸手去拉,但脑袋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他感到困惑,然后是疼痛,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昆汀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被绑了个结实,就像圣诞节餐桌上的烤鹅。他被吊在半空,双手被提起来绑在头顶上方。脚只能勉强碰到地面。酸痛感从双臂蔓延到背上,他想失控尖叫,不过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办法,挂在脖子上的纸牌,藏在靴子里的王牌,他都够不到。

完全任人宰割。

他试着晃动身体,让缠在身上的铁链松一松,或者把上面的房梁拉断,但铁链纹丝不动,身上疼得更厉害了。他最终低吼一声——半是咆哮,半是呻吟——便全身软了下来。

疼痛从背上蔓延至全身,就像吉他的琴弦让整个琴盒共振一样。他感到脑仁快被震碎了。这绝对是这副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房间门开了,希兰走了进来。

“谢天谢地。”昆汀喘了一口大气,“快点把我放下来。”

希兰摇头,“我不能这么做。”

“哈?”

“很抱歉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希兰说,“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但我知道你要走了,而我……好吧,我需要你留下纸牌。”他上前一步,扯下昆汀脖子上的布袋,用一把短刀划了一个小口。

“卑鄙无耻的叛徒!”昆汀怒吼道,“你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希兰点头,“说得对。需要什么就自己去拿,这也是你教我的。就像你去找你叔叔复仇一样。”他把装着纸牌的袋子塞进外套兜里。“我保证我会用几张牌来做好事,像你打算的那样。这是应该的,你不用感谢我。”

“我要杀了你!”

“不。”希兰说,“你杀不了我,你活不了多久了。”

希兰的脑子飞快转动,“你还是用不上我的牌啊,”他说,“你都不知道仪式怎么进行。”

希兰笑了,“你确定?”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希兰!”

希兰停下脚步,回到昆汀面前,面色温和地朝他点了点头,“你确实是个好老师,”他说,“来,”他抽出几张牌塞进昆汀的衣袋,“你把这几张带进坟墓吧。”

希兰走了,昆汀依然气得全身发抖,剧痛让他又一次晕了过去。

有人扇了他一耳光,把他拍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昆汀才认出库斯伯特的脸。

“我得把你放下来。”库斯伯特抱住昆汀的脚,把他举到半空,让绷紧的铁链松动了些,昆汀便将铁链从房梁上解了下来。这一串动作让他疼得喊出了声,但总算成功摆脱了束缚。

库斯伯特把他放回地上,“你能走路吗?”

“不知道。”昆汀说。

“你得尽量试试,来吧,那边有一扇地窖门,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等一下,”昆汀说,“我的牌。”

“你神志不太好,”库斯伯特说,“我得在你的朋友回来之前把你带走,我可不想试试他搞来的那杆前膛枪。”库斯伯特拉过昆汀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托住他受伤的身体,搀着他慢慢挪到门口。

“你不明白,”昆汀喊道,“纸牌。”

“没时间了,”库斯伯特说,“我们得离开这儿。”

库斯伯特推着他上了楼梯,走出地下室。外面艳阳高照,昆汀使劲眨了眨被刺痛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旁边多了一匹马,库斯伯特把他抱起上马,带着他骑马离开。

半路上,昆汀又失去了意识。

昆汀躺在旅店房间的床上,身体在痛苦地尖叫,但总算最坏的已经过去,能好好休息一阵了。他抬起头,看到库斯伯特坐在椅子上,似乎刚刚洗了把脸。

“谢谢你,”昆汀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还不了解我吗,”库斯伯特说,“我天天都在转悠,到处管别人的闲事。我看到你的朋友打晕了你,本来想让条子来帮忙的,但他们不听我说话。我以为你就这么完蛋了,不过第二天看到那个狗娘养的,我就跟踪了他。”

“你哪儿搞来的马?”

库斯伯特脸红了,“偷的。”他举起双手,示意昆汀别激动,“别担心,我已经还回去了。虽然这么做挺蠢的。”

昆汀不太关心他是不是犯罪了,没有马他根本逃不回来。但是他的牌……他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但疼痛把他按了回去。

“别使劲,”库斯伯特走到床边,“你需要时间恢复。”

“你不明白,”昆汀喘息着说,“它对我很重要。”

库斯伯特悲伤地看着昆汀,然后点了点头。“纸牌。”

昆汀点头,“不是普通的纸牌。”

“我知道,”库斯伯特说。

昆汀目瞪口呆,“你知道?”

库斯伯特耸了耸肩,“我说过,我失去了一切。我说的就是纸牌。”

“我不明白。”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出了你的样子,”库斯伯特说,“自己经历过,就会在别人身上感受到。我猜我们谈得来也是这个原因。然后我在你身上發现了这些。”他举起希兰留给昆汀的可怜的几张牌。

昆汀伸手接过,数了一下这薄薄的一叠,一共十张。从曾经的五十四张牌变成这么一点,他有点想哭。他抬头看了看库斯伯特。“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来到苦泉镇寻找答案,结果找到了勒格兰老人。”

昆汀认出了这个姓氏:希兰的新欢。

“那老头是个隐居的千术师,”库斯伯特说,“他躲在他豪华的房子里,把纸牌藏起来,不断寻找能延缓消耗的办法。我当时已经用了差不多半副牌了。我请求他收我做个学徒之类的,教我一招半招。”

“他教你了吗?”

“他假意收了我,但是……他从来没兴趣真正教我。你听说过血牌吗?”

昆汀摇了摇头。

“那老头知道一种办法,能把别人的牌变成自己的。”

“哦,懂了。”昆汀第一次听到“血牌”这个名字,但听起来很贴切。

“那你就知道接下来的事了。老头要抢我的牌,我逃掉了,不过搭上了我剩下的所有的牌。”

库斯伯特伸出手,手指张开。“所以我现在一无所有。”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昆汀问。

“没了纸牌,他对我就没兴趣了。”他闷哼了一声,“而我留下来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当然是复仇啊。”他抬起头来,眼神灼热,“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昆汀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是贝蒂的父亲,对吧?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我的牌?”

库斯伯特耸耸肩。“说不准。也许是他吩咐那个男孩来抢你的牌的,或者他只是给了那男孩一些必要的信息。反正你朋友已经上了他的钩了。”

“不是他,是……”昆汀的思路活了起来,是那个女孩。希兰说自己爱上了她。那女孩要控制希兰比操纵木偶还简单。希兰每次上当都是这个路数。

库斯伯特抓住昆汀的手。“我们还有机会。要让你的牌改变主人,他们必须杀了你。只有这样才能打破纸牌和千术师的连接。而你还活着。”

“是的,”昆汀说,“我还活着。”

“我知道这个仪式。当时有段时间,他以为我已经是他掌中之物了,就跟我讲解过。你必须拿几张另一名千术师的牌,再加上自己的,和他赌一把。赌赢之后杀死对方。如果顺利,他的牌就会变成你的。”

昆汀手指弯曲,直到紧紧地握在一起。想到为希兰所付出的一切,他愤怒得全身颤抖。他在那个男孩身上倾注了那么多时间和纸牌,几经生死,最后却落得……他诅咒希兰。诅咒那个托他帮忙的老家伙。

等到连纸牌都想诅咒时,他冷静了下来。

昆汀想从床上爬起来。“等等,”库斯伯特说,“你在做什么?”

“我得离开这儿,”昆汀忍着痛说。

“你在这里很安全。那个对你有意思的酒保姑娘在楼下看着,他上不来。我们需要多讨论一下,制定策略。”

“他铁定会来找我,还有什么好讨论的?我可以打赢他,他所有招数都是跟我学的。他可能在纸牌上有些优势,但我了解他的想法。他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召唤什么,我可以轻易反制。但躺在床上可不行,我会先被疼痛打败。”

库斯伯特点点头,“这倒是真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牌,用牌背(红宝石图案)贴在昆汀身上。

昆汀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完全说实话,”库斯伯特说,“我的牌还有剩。只有几张,不够打一架的,这几乎比一张不剩还难受。它们不断提醒我,我究竟失去了多少。之后的每一个抉择都必须仔细权衡,考虑什么情况值得用出最后一张,又该用它来干什么。”

纸牌突然变亮,昆汀倒抽一口气。

一股温热感充满了他的身体。不一会儿,疼痛完全消失。他突然可以坐起身,行动自如了。仿佛在炎热干燥的沙漠里,有人递给你一杯清凉的水。

他惊奇地盯着库斯伯特。“谢谢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需要它,”库斯伯特说,“也因为你可以打败你的朋友,再通过他帮我完成复仇。”

昆汀看向一边,不知道说什么。

“我刚刚替你修补了身体,要报答我的话,就好好爱惜吧。别让那小子杀了你。”库斯伯特盯着他的眼睛,“在他杀掉你之前先动手。”

“我会努力的。”昆汀说。

昆汀一步都没有迟疑,径直走向勒格兰家的房子。他想起了为父报仇、追杀自己叔叔那会儿,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凭借纸牌赢了漂亮的一仗。但在那之后,死亡和毁灭的阴影就一直跟随着他。

今晚无论如何都将做个了结。尽管库斯伯特告诉了他仪式的秘密,但他唯一想要的只是自己的牌。只要能拿回牌,他立刻就走,去过他一直向往的生活。

希兰毫不意外地拿走了所有的人头牌,每一张都有强大的力量,他一直舍不得用:两个J、三个皇后,四个国王外加两张A牌。剩下的不容乐观:两张四、两张五、两张六、一张八、两张九和一张十。方块只有两张,不过总比没有好。

也许——只是也许——他能得到更多。

这想法让他一阵内疚,夺走别人的牌在他看来依然非常可恶,但如果对方想要杀你呢?如果仅仅是自卫,拿别人的牌作为战利品不就可以理解了吗?反正主动害人的不是他,对吧?

他站在勒格兰家门外的庭院前。和镇上的其他房子相比,这栋建筑高大得多,周围有一大片草坪和几棵树,既隐蔽又阴凉。不知道房子里有没有佣人,希望别太多。昆汀召唤了一张方块十,让自己消失在别人的视线中。这一招他是第二次用了。这张方块能让他在同一时间对最多十个人隐身。他拿出怀表照了照,没有倒影。纸牌起作用了。

他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从窗户往里看。勒格兰府豪华得令人赞叹,但总共只有几个仆人在房子里走动。

他打开一扇侧门,溜进房间,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纸牌隐藏了他的形体,却藏不住声音。他戒备着,手指轻轻放在那薄得可怜的一叠扑克上——如果还能叫一叠的话——但周围似乎没人。

他靜静地走过一间宽敞而贵气的房间,来到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脱下靴子。这时,他突然看到右边的靴子里插了一张牌——对啊,他还有一张大王。不过这对他来说用处不大,王牌太野了,打出去后果难测,帮助自己和帮助敌人的几率一样大。

奇怪,希兰怎么没拿走这张牌?昆汀早就教过他把王牌藏进靴子的把戏,难不成他忘记了?不管怎样,又多了一张牌,昆汀把它塞进马裤的裤腰里。

走到楼梯顶端后,他重新穿上靴子。面前一条走廊,有左右两个拐弯口。他选择了往左,一口气走到底。一扇门拦住了他,他拧开门锁继续往前。第二扇门虚掩着,他侧身溜了进去。

又是一个大房间,塞满了带花边和蕾丝的家具。房间一端摆了一张四柱床,另一端放着一个茶几和一张躺椅。一套精致的象棋棋盘摆在躺椅旁的一张小桌上,棋子是用象牙和墨玉做的。昆汀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棋局才进行到一半。他想起和库斯伯特下棋的时光,拿起一个玉质棋子走了一步。

身后有人吸了一口气,慌乱中,他本能地伸手摸牌。隐形效果在手指触到纸牌的一瞬间消失了。

贝蒂·勒格兰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褶边连衣裙,是镇上富有人家女儿的打扮。一顶帽子巧妙地别在卷发上,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她手里拿着一副扑克,是希兰的吗?还是她本来就是个千术师?

“我好像没邀请过你。”贝蒂说。

“我只是来拿我的牌,”昆汀回答,“如果你知道它们在哪里,就还给我,我不想打架。你和希兰想做什么做什么,你父亲也是。但没拿到牌我是不会走的。”

贝蒂亲切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们观点不同的地方。”她举起一张纸牌。

昆汀打出早就准备好了的黑桃五,不过按照原计划,这是给希兰准备的。他想象着一个用空气做成的房间包裹着贝蒂,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五个方向困住她,让她动弹不得。这样他就有时间好好搜查房子。但贝蒂已经抢先出牌,她的手中一闪,无形的墙朝她袭来的同时,她面前突然腾起熊熊火焰。

火舌凌厉地刺向昆汀,又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卷到了贝蒂身上。贝蒂尖叫起来,她的衣服和皮肤开始燃烧,烈火和浓烟被困在小小的空间里。

“不!”昆汀叫了一声,惊恐地撤掉纸牌的力量,但已经太迟了。贝蒂倒在地上,浑身发黑,毛发全无。还没熄灭的火焰蔓延到房间其他地方,遇到床单和地毯,烧得更旺了。

“贝蒂!”有人听到动静,喊了一声。是希兰在呼唤他的爱人。

昆汀跑了。他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希兰,但那是在事情出了差错之前,他像受惊的马一样逃出房间。

一头冲进黑夜时,他听到了希兰的尖叫声。

“怎么了?”库斯伯特问道,昆汀冲进旅店房间,浑身发黑,散发着烟味。

“全搞砸了。”昆汀控制不住语气,激动的地说,“我只是想要回我的牌,但她先出手了。”

库斯伯特扳过他的肩膀,直视着他,“怎么了?”他重复道。

“贝蒂,”他说,“我不想伤害她,但是……她攻击了我。我没有……她死了。”

库斯伯特的眼睛睁大了,手从昆汀肩上滑了下来。他移开目光,低头走到窗前,双手颤抖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

“是意外,”昆汀用央求的语气说,“我不想伤害她的。”

库斯伯特仍然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下头,接着又用力点头道:“你没有选择,”他轻声说道,“不杀了她,死的就是你。”

昆汀的心跳依然像打鼓一样。“希兰一定会来找我算账。我了解他,他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激动。”

我还有牌,他对自己说,还剩八张,加上大王就是九张,不知道够不够?

“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库斯伯特的声音也在颤抖,“要么是他,要么是你。你必须杀了他。”

昆汀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枯萎、死去。

“你得拿走他的牌。”

“什么?”

“你现在还剩多少?又会用掉多少来保护自己?你不想变成我这样吧?”库斯伯特摇了摇头,继续说,“你已经非杀他不可了,为什么不拿走他的牌?你不想用他的牌做点好事吗?”

昆汀别过脸,擦了擦汗湿的头发。

“你可以让这场灾难变得有价值,”库斯伯特说,“把这个烂摊子变成金子。”

昆汀的手在身体两侧不安地握成拳头。“我该怎么做?”

“我要把我从勒格兰老人那儿学到的东西教给你。你必须抢到他几张牌,然后冒着输掉一切的风险和他玩一把。如果打赢了,你就杀了他,切断他与纸牌的连接。”

“如果我在赢牌之前杀了他呢?”

库斯伯特盯着他看了几秒,“你必须努力避免这种情况,直到牌局结束。我可以从旁指导你。”

昆汀认真地看了一眼库斯伯特。“你和我一起去?”

“我在你身上投入了一张牌,孩子,我会帮你帮到底。”

“好吧。”昆汀点点头,“那我得准备一下。但这里不行,人太多了。”

“我知道一个地方,”库斯伯特说,“是山上的一个洞穴。离镇上挺远,而且你背靠山洞,摔倒了要爬起来也容易。毕竟等他追到山洞时,你已经到了。”

昆汀点点头。以他对希兰的了解,这小子绝对会屁股上点火一样急吼吼地杀过来。

“带我去山洞吧,”他说,“但我得先找一把枪。”

昆汀的牌不多,所以制定计划的时候更加谨慎了。他一到山洞就用了红桃六,把牌的力量装进左轮手枪。这是他从另一个千术师那里学到的。六颗子弹正好对应六个红心。这个花色能作用于人体,出牌的时候他引导意念,让子弹不至于杀死敌人,仅仅使对方瘫痪一会儿。他从来没尝试过这种特别的手法,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希望能成功吧。

接着就是无聊的等待。昆汀跟瑞秋打了声招呼,让她给希兰说一声,他要去山洞。她问为什么,他回答道:“我斩断的那根纽带似乎缠上了我的脖子,这次我要烧掉它。”

“别一个人离开。”她说。

離开,昆汀想道,是的,等一切结束了就动身。“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一定把行李收拾好。”他对瑞秋说,“我们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他默念着,希望到时候他手上有牌。

希兰是带着火来的。他一走进山洞,手里就出现了一团火,仿佛他点燃了一张纸牌。

“为什么?”他又往山洞里面走了几步,尖声问道,“至少告诉我原因!”

昆汀的回答是方块五。随着纸牌闪烁,岩石和土块剧烈碰撞,在希兰周围坍塌下来。趁他在石头和泥土中疯狂挣扎时,昆汀拔出手枪。

第一枪打偏了,枪声在山洞里回荡。第二枪打进了腾起的尘土沙石中。

第三枪在希兰的腿上开了一个洞,昆汀终于听到了痛苦的哀号。

然后,火焰从山洞底部冒了出来。

但昆汀已经拿出了方块四,他召唤土地的力量,在自己和火焰之间筑起一道石墙。火在石墙边缘舔了舔,没有穿透,但灼热感仍然像固体一样猛烈撞击着他的肺部。

他没时间思考。就着石墙的掩护又开了两枪,至少有一个击中了。

连中两枪后,希兰只能喘气了。再补一枪,补一枪啊,该死的。

希兰站了起来,又摸出一张牌。

接着,牌从他手指间滑了出去,落在地上。

昆汀举着牌,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

希兰没有动。

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了。昆汀一手拿枪,一手拿牌,又往前挪了挪。

希兰一动不动。

昆汀走到了希兰面前。希兰浑身是汗,脸部扭曲着,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沮丧。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为什么?”他喘息着问。

“那是一场意外,”昆汀轻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要跑到她家去?”希兰咬牙切齿地问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昆汀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弯下腰,把希兰的牌拿走了,包括手里还握着的那张。

“你一直说是我……”希兰喘息着说,“是我妨碍了你的做好事。”

昆汀站起来,转过身去。

“但如果你真的想做好事,你随时都可以做。”希蘭继续说道,“我只是一个借口。你真正关心的只有纸牌。”

昆汀走出山洞,去找库斯伯特。

他们把希兰捆了起来,不过这似乎没有必要。昆汀把他的纸牌拿走后不久,他就晕了过去。

他们做好准备。把希兰的牌放在洞里的地上,又把昆汀的牌放在与之相对的位置。现在不包括大王,他只剩五张了。在接下来的仪式中,他必须押上所有的牌,一把梭哈。

昆汀让库斯伯特等他一会儿,然后走到外面,点了一根雪茄。吐出几口烟后,天开始下雨了。现在救火也太迟了吧,真他妈的一团糟。要是他没有动那个棋子该多好。希兰就像库斯伯特说的那样,只看下一步,从不打持久战。也许这个思路也没错。他踩灭雪茄,回到山洞。

“感觉很不光彩。”昆汀说。

“这是唯一的选择,你知道这点就够了。”库斯伯特说,“再说,这个男孩有好些好牌,拿来补偿你失去的那些合情合理。损失两张A牌太惨重了。”

昆汀感到全身的皮肤都绷紧了。“我没告诉你希兰拿了哪些牌。”

“你当然告诉了我的,”库斯伯特说,“在你痛得迷迷糊糊的时候。”

“不,”昆汀说,“我没有。”这是他第一堂课就学到的:别人让任何人知道你手里的牌。

库斯伯特轻轻摇头。“你看,准备了这么久,计划了这么久,稍微表现出一丝急切,游戏就结束了。”

“你一直在玩我。”昆汀说。

“还玩得很漂亮,”库斯伯特脸上带着怜悯的笑容。

昆汀条件反射地伸手摸牌,但所有的牌都摆在库斯伯特身后的地上。这个人上了年纪,但在肮脏粗野的外表之下,他依然十分健硕。而且,谁知道他还剩多少牌呢。

“但你为我用掉了一张牌。”昆汀说。

“为了赢得游戏,有时候必须牺牲一颗棋子。”

“游戏?”

库斯伯特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是唯一重要的游戏。”

“这一切都是你谋划的?”

库斯伯特点点头,邪恶地笑了。“都是我谋划的——好吧,贝蒂也有份参加。你猜对了,我们是合伙行动的。”他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充满泪水,“她是我女儿。”

“你是勒格兰老人。”

库斯伯特耸了耸肩。“正是。我对你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只不过没有库斯伯特这个人。”他举起薄薄一叠纸牌,“你看,我把它们都用光了。然后我发现了一种得到额外纸牌的方法。但这方法不可靠。当然,有人仔细教过我,但我从没亲眼见过。听说成功的机率很小,于是我和贝蒂商量,得找个人先试试。

“我们放出传言,让大家知道这里有个玩纸牌的占卜高手。只要耐心等待,总会钓到一两个千术师。我之前说过,是纸牌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当你和希兰去见赛琳娜夫人的时候,我们就发觉有东西上钩了,于是派了一个醉汉去打探——是的,他演得不错吧?——他证实了我们的猜想。

“贝蒂决定从你朋友入手——老实说,这对她来说太简单了,扭一下屁股就能把他吃得死死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你寄予厚望。你渴望了解纸牌,满心沮丧,几乎在乞求别人来指点你。你们之间已经生出嫌隙,稍稍使点手段就能使裂痕扩大。贝蒂用一张方块变成希兰的样子,拿走了你的牌。我又给你用了一张红桃。”

“给我疗伤。”

库斯伯特摇了摇头,仿佛昆汀说了一句幼稚的蠢话。“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没错,我确实用它治好了你的伤,但也稍稍加了点力,助长你心中的愤怒、茫然以及对自己的厌恶。你没发现吗?你天天都在念叨帮助别人,却从来没付诸行动。”

绝望笼罩了昆汀。“如果我得到希兰的牌,会发生什么?”

“如果仪式成功了?那我就知道这方法管用,就可以拿走你的牌。现在计划得改一改,用希兰顶上。我没有贝蒂的女性魅力,但这男孩似乎对父亲式的人物没什么抵抗力。”

“你是个变态,”昆汀说,“你女儿为此送了命。”

库斯伯特的脸僵住了。“你敢提我的女儿?你就是杀她的凶手!她的死让我悲伤,但我们的目标一直是纸牌,而她……她太心急了。我告诉她要有耐心,按计划行事,但她想……她想赢。这让她付出了生命。别担心。我会为她报仇的。”库斯伯特举起自己的牌。

昆汀的牌仍然躺在库斯伯特身后的山洞里,王牌被塞在马裤里,不知道滑到了哪边。

库斯伯特注意到昆汀的目光,笑了起来,“所有的牌都在我手上。”

昆汀举起左轮,一枪打在他的腹部。

库斯伯特向后倒下,手中的牌散落在地。昆汀俯身压住他,一记拳头招呼在他脸上。“我的牌在哪儿?”他喊道。

“我把它们烧了。”库斯伯特说。

昆汀又给了他一拳。“在哪里?”

“全喂猪了。”

又是一拳。

库斯伯特满脸鲜血,笑了起来:“你永远别想找到它们。”

“那我就只好拿你的了。”

他拾起库斯伯特落下的牌,代替希兰的牌摆好。然后按照库斯伯特教他的步骤,用方块九——他手上点数最大的牌——来开启仪式,他集中念力,努力赌赢这一局。方块九渐渐散发出暗橙色的光,接着,他和库斯伯特所有的牌都被这种光芒笼罩。过了一会儿,光芒褪去,纸牌还是原来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仪式有没有奏效。

当然,还差最后一步。

昆汀跪在库斯伯特身边,对上老人的目光。然后,他抓住库斯伯特的喉咙,十指收紧,直到老人停止呼吸。

最后要做的就是测试这些牌。加上库斯伯特的,他一共有10张,和勒格兰两父女留给他的数目一样。他抽出一张红桃九——这是他自己的——紧紧握着它,闭上眼睛,让牌活过来,把治愈的力量引向依然昏迷、却不住颤抖的希兰。这多少能修复他对希兰造成的创伤。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到了库斯伯特……或者说勒格兰老人说过的话,很想在纸牌上加一点力量,放大希兰的同情和宽恕之心,让他们之间已经黯淡的友谊重新发光。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这天晚上他已经越过了许多底线,就此打住吧。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希兰的伤口愈合了,人也不再颤抖。纸牌起作用了。

我该高兴才对,昆汀想,或者至少松一口气。但他感到自己很脏,牌也很脏。大概这种感觉会永远跟着他。

他解开绑住希兰的绳子,把他的牌塞回他手上,并帮他弯了弯手指。之后,昆汀便离开山洞,回到了镇上。他碰到一个在马厩干活的小男孩,就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去一趟旅馆,把他的东西带出来。他无法面对瑞秋,至少现在不行。

昆汀仍然有一些牌,但他失去了其余一切——正直、友谊、自尊心……

一开始,他是愚人,后来进化成了魔术师。他现在算什么?叛徒?小偷?还是杀人犯?他感觉到塞在裤腰处的王牌,便把它抽了出来,盯着牌面上的小丑。纸牌把他变成了一个笑话。他还能鼓起勇气再次出牌吗?也许吧,但肯定是很久以后。

九张牌。他回想起占卜师的话,九张牌讲述一个人一生的故事。那么,我手上这九张能帮我重新活一次吗?

他决定找出答案。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一种扑克牌的变体,流行于十八至十九世纪的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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