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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鹅·白日梦·时间魔障

2020-05-11唐晓渡

上海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瓦西里人民公仆素人

唐晓渡

又是煦煦春日,又值四月降临。

自T.S.艾略特名作《荒原》四十年前经袁可嘉先生之手被重新擦亮,这“四月”就因其首句而仿佛从岁月轮回中孤立出来,且因有意无意地被“残忍”渗透而得重新命名,就连无知无识年年适时开放的丁香,也由此染上了某种颓伤的悲剧色彩。至少在部分诗人间如此。

然而,对我来说,2019年的四月却因凤凰卫视报道的一则雷人消息而显得特别清新,以至大有喜感。这消息说的是:三年多前曾因在电视剧《人民公仆》中扮演“素人总统”而一夜爆红的乌克兰喜剧演员泽林斯基,今年真代表“人民公仆党”参加了3月21日举行的乌克兰总统大选,并在首轮投票中以百分之三十点二三的得票率,大幅领先第二名、政坛老手、正谋求连任的现任总统波罗申科近十五个百分点。按相关选举规则,除非遭到其他候选人的联合阻击,否则泽氏将大概率地在四月下旬举行的第二轮投票中获胜,成为新一届乌国总统。

不要说好事尚欠最后一哆嗦,也不要说依然存在变数,仅只这一消息本身,就已足够令人兴味盎然。

听完这则雷人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奥斯卡·王尔德坟头冒烟,他所谓“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的著名论断,这次终于被大规模刷新了!直到去网上一口气看完泽氏主演的《人民公仆》第一季,才开始认真思考这部政治讽刺剧和泽氏参选,以及乌国本届总统大选的目前态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意味着什么。

遗憾的是,此前我对泽氏本人一无所知。试图搜集更多有关信息的努力也惨遭挫败。百度百科倒是有两个同名词条,可惜主人公都不是他,而是两个分属德国和波兰的足球运动员。数则报道泽氏参选的消息让我猛扑上去,然而只收获了些诸如他此前系某某工作室艺术总监,欣然接受党的提名后使乌国政坛大受冲击,却遭所有至亲反对之类的零碎。在局势尚未最后明朗的情况下保持必要的谨慎可以理解,但谈论一个总统候选人,却又对他的竞选主张不着一词,这又算什么事儿呢?

我不得不继续我对泽氏的想像,但满脑子却只是他扮演的“素人总统”瓦西里的画面。那就让思绪在这格外打眼的“政治素人”身份上多打几个旋吧。

“格外”的“格”主要来自特朗普,两年多前他曾以同一身份当选美国总统;“外”的意思则是说,真要论“素人”,泽林斯基那才真叫“素”。这不仅是说,较之特氏,他此前在从政履历方面更是一块白板(毕竟,特氏数十年来一直掌管着一个巨大的家族财团,其丰富的管理尤其是商战经验与政治经验多有相通,譬如其著名的“极限施压”策略),而且是说,作为一个演员参选,他的腰板也无从指望像特氏那样,能得到某个历史悠久、资本雄厚、实力强大且深具影响力的利益集团的奥援。虽说他身后站着一个“人民公仆党”,可仅凭其借自同名电视剧的名称即可判断出,这个党的历史甚至比他的成名史更短,其组织和战斗力大为可疑,或许只是一个为参选而即兴搭建的“草台班子”也未尝可知。换句话说,除了突然成为公众人物带来的声名(即便在这方面,当年作为电视主持人的特氏恐也要占优),他几乎一无依傍。

在近三百年政党政治形成的深厚选举传统(包括一系列规则和潜规则)背景下,面对一堆长袖善舞、巧舌如簧的资深政客,以“素人”身份参选原本就更像是在自讨没趣。因此,比特氏更“素”的泽氏投身其中,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还需冒更多灰头土脸的风险。也因此,他在第一轮投票中遥遥领先且前景看好,就显得更加出人意表!当年特氏当选曾被称为国际政治中的“黑天鹅事件”,现在我们是否将看到一只更黑的天鹅?当年特氏曾惊掉无数世人的眼球,现在我们是否应该准备收集更多的眼球?循此引申出来的一个逻辑结论是:设若这哥们儿最终果然好事成真,那么,较之特氏在厮杀激烈且大有争议的情况下险胜,他的当选显然不但更体面,也更有说服力,更富于启示。

问题是什么样的说服力和启示?所谓“成功学”无疑是一个最趁便的角度。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了几个相关的原型:灰姑娘吗?丑小鸭吗?抑或一个意外将风车挑落马下的堂·吉诃德?好像都不合适。那就再回到选举本身。凤凰卫视的新闻主持人就此评论说,这似乎表明民主政治“正在形成新的游戏规则”,可我却完全听不懂。难不成他是在暗示,由于一再经历了“黑天鹅事件”,未来的竞选规则有可能会新增一条“素人优先”吗?

确实,无论是特氏当年的当选,还是泽氏目前手握的优势,都和他们的“素人”身份不无关系。但我们更清楚,真能标识民主政治之基本程序正义的,是选举过程而不是竞选者的身份。获胜意味着赢得最多选票,故竞选的过程,其实就是如何争取赢得更多选票的过程。这是民主选举的铁律,也是所有规则的落实之处,无人能例外。指认某人是“黑天鹅”,无非是说他打破了主流的预期,并带来了新的、不可测的因素,谈不上改变游戏规则与否,至少远不到谈论的时候。

当然,作为硬指标,得票多少只是某种终端显示,更能体现民主政治精神的,则是其背后诸多因素参与的复杂博弈。不必说,这里充满了政客们通过种种竞选口号和策略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宣传造势以至上下其手的机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再神通广大的政客也不能摆脱选票的暗中制约,而选票的背后是相关切身权益的民意。换句话说,这里决定某一候选人成败的,更多还是他(及他的团队)的主张与更广泛民意的互动和契合程度。《人民公仆》中泽氏扮演的瓦西里在意外当选后曾自嘲“交了狗屎运”,但在现实中,这句话恐怕只能训读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寄望于类似的好运。

但我的思路并不会循此廉价地滑进“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真理碉堡——所有读过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一书的人,都会对这句古老格言貌似无条件的政治正确抱有足够的警惕。有意思的是,“黑天鹅”的一再出现,也恰以人们普遍不满于所谓“建制派”日趋僵硬的“政治正确”为心理背景。二者交互投射的折光令我隱有所悟:我所谓“更有说服力,更富于启示”的所指,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在什么选举规则,而在导致这些规则产生的历史合力。也正是这种充满矛盾冲突且不断变化的合力,反复擦拭、激活着民主政治的本义,其理想的目标,并非是要通过种种貌似自由公正的制度安排,尽可能保证那个最终登上权力巅峰的成功者具有足够充分的合法性;也不止是要尽可能使那个经由合法途径的筛选,且在种种现实的权力制衡中成功登顶的人,恰好就是管理当下社会的最优者;而是要在尽可能保障上述目标得以不同程度的实现,以为满足最广大人群的权益诉求开辟道路的同时,不断尝试解放所有人对政治和历史的想像力。

我乐于承认这样的憬悟里仍然藏着一个乌托邦,然而我要说,这也是一个必要的乌托邦。舍此我们的目光就会被时间的魔障遮蔽,就会既无从辨析现代社会文化与传统社会文化的分野,也看不清二者的关联,同样无视在“黑天鹅”扇动的翅膀上时隐时现的未来讯息,更重要的,辜负其中饱含的诗意。

对,你没有看错,我是说诗意。特朗普当选时我曾与友人笑谓,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次诗的胜利,虽属乘兴胡侃,却也并非言不由衷:诉求坦白且念兹在兹,放言无忌却一派天真,直截了当又出人意表,看似满嘴跑舌头,实则内有深意存焉,不是很像某类追求风格化的诗人吗?至于相形之下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泽林斯基,那就更是诗意满满了。

泽氏最富诗意的地方就在于,他和他的选民一起,成功地使自己与他扮演的瓦西里融为一体,并以一部电视剧盖过了所有的竞选宣言(我很快就明白,另觅他的竞选主张纯属多此一举)。事实上,无论最终当选与否,他在第一轮投票中所获得的成就都已超出了王尔德的命题,因为这里并不存在生活和艺术谁模仿谁的问题,只存在二者共谋的问题。很显然,无论扮演瓦西里的泽氏是否曾经立志在现实中复制这一角色,《人民公仆》热播后所引发的巨大轰动,都足以使他和乌国人民同时深刻地意识到,乌烟瘴气、乱象丛生的乌国政坛,确实需要一个瓦西里。如果没有,就创造一个!想来,这也是居然会有那么多选民选择了让泽氏本人和瓦西里合体的最重要的心理动机,其比例之高,虽未必为泽氏和他的团队所能,以至所敢逆料,却也反证了这种共创的激情之热烈普遍。

没有人会忍心将此一现象类比于高烧导致的幻觉,但它确实具备类高烧幻觉的征候,在这样的幻觉下,瓦西里在《人民公仆》里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泽林斯基的“真人秀”,是他在以某种预演的方式,表明他将是一位怎样的总统!

或许称之为弗洛伊德所谓的“白日梦”更为合适?确实,从主人公就正在进行的总统选举与同事斗嘴,突然发飙痛砭时政的那通酣畅淋漓(连篇的脏话是其不可或缺的要素)的见解被偷拍者发布到网上,却导致自己意外当选这一情节开始,《人民公仆》从头至尾都堪称一场典型的白日梦,只不过是米兰·昆德拉所谓“真正的喜剧天才”才会做的那种梦,其特征是既能令人们捧腹,又能揭示某些“尚不为人知的喜剧领域”,包括使人们意识到,“在恐怖和好笑之间只有一丝之隔”。熟悉果戈里式讽刺艺术(想想他不朽的《钦差大臣》吧)的乌克兰选民必定比我更清楚,这部政治讽刺剧原本无非是要塑造一个理想的“人民公仆”替代品,既帮助他们宣泄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又提供他们消费;想必同样清楚,向其借名,不过是“人民公仆党”意图借势参选的招数;然而,却仍有那么多人不管不顾,或义无反顾地把票投给了泽林斯基/瓦西里,宁可在相濡以沫、彼此激励中共享同一个白日梦,也不放弃任何可能的选择。如此吊诡的局面,究竟应该算是拜图像/消费支配社会的魔力所赐呢,还是应该归功于乌国选民绝望之余的政治觉悟——对这种觉悟来说,屏幕和现实之间其实并没有一道万里长城,也许一步即可迈过?

不是一小撮既得利益者或智者,而是占乌国人口总数近三分之一、数以千万计的选民!面对这一庞大的数字(它还可能更大)我只能陷入一时沉默,只能转而想像,特朗普和他的美国选民,尤其是那些作为他“铁粉”的“锈带”选民,在思量此一局面时,会是怎样的一脸懵圈!他们是否会抱怨:同是政治素人,凭什么待遇竟可以如此不同?

但美国的选民们仍然有理由感到骄傲,因为剧中的瓦西里于晕头晕脑中上任后,面对一团乱麻且遍地盗贼的政局,第一个想到且因之得益的,正是他们的国父,首倡“民有、民治、民享”的林肯总统。当然,林肯只是一个表明其政治理念根源的开端,我们会注意到,在瓦西里跌跌撞撞的执政过程中,每当那几个集资本与权力于一身,以背后操纵为能事的寡头发难,令他跌入难以应对的困境时,都会出现一个相助的“贵人”:古希腊作家希罗多德和普鲁诺克、凯撒、路易十六、伊凡雷帝……甚至我们这代人再熟悉不过的切·格瓦拉;而正是来自他们的教诲或教训,启发瓦西里在全方位的博弈中,避开了一个个或凶险或柔软的陷阱,克服了一个个或公开或隐蔽的挑战,在我们难以遏制的大笑或会心的微笑中,展示出一个既清廉又公正,既浑身勇气又满脑子智慧(包括必要的,诸如为争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资助而巧施“美男计”或大醉一场这样的“愚蠢”),百折不挠,愈挫愈强,充其量时有急躁的总统形象,而这样的形象足以为所有的“人民公仆”垂范。

没错,这些都是白日梦及其喜剧性的一部分。但仅仅如此吗?随着该剧各种场景的次第展开和“贵人”们的隐身出入,我们是否能发现一条贯通的、类似“荷马链”那样的政治“金链”?它自遥远的历史深处穿越而出,于当下驻停,又指向不可测度的未来。其微弱却不泯的光芒既闪耀于现实的演进之中,又超然于时空的变化之上。如果说当下所谓的“政治现实”,很大程度上不过是种种欲望和利益,在不同意识形态掩护下历史性堆积成的时间魔障,那么,这条“金链”就是不断袪魔破障的法器之一。它所照亮的领域,或可正确地称之为“权力考古学”的领域。

在我看来,这也是《人民公仆》中最不可或缺的精神维度。它表明,白日梦中自有理性(正可與我所谓“必要的乌托邦”相互印证),其满载的正能量所刺激的,决不仅仅是人们的笑神经。把当选前的瓦西里身份设计成一个历史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啊。而接下来的追问肯定是:编导们能够想到这一隐喻,泽林斯基可以将其演绎得出神入化,乌国的选民们会参不透其中的深意吗?果然如此,则剧中瓦西里总统在最高拉达(相当于我们的人大常委会)讲坛上,通过电视直播,就乌国人民惨遭扭曲的身心成长所作的那番痛切陈词,可就真是白费口舌了。不必说,这也是我对泽氏很可能成为又一只“黑天鹅”而兴味盎然的真正缘由。

不过,行文至此,我的兴味和这哥们儿能否最终当选也就没多大关系了(本来就是:有四千五百万乌国人民在那儿等着,何需某人在万里之外咸吃萝卜淡操心)。这话其实是在说:一方面,我毫不担心他能循常理当上总统,另一方面,却对他执政后是否真能成为另一个瓦西里深表疑虑——毕竟,现实不是电视剧,而乌国当下的政治生态是太烂了。不难想像,这哥们儿当真执政后必定远比剧中的瓦西里更焦头烂额(那些寡头们可并非只存在于剧中,我仿佛看到他们正在笃定地把盏大笑:那就试试,看这小子能折腾出个什么吧)。很可能,《人民公仆》片头上那挣扎着做引体向上的剪影,作为他现实的写照已是最佳境遇。

然而那又如何?即便他最终失败得一塌糊涂,他和他的选民们所共创、共享的白日梦,也已经由他这只“黑天鹅”的翅膀,被明晃晃地悬在了历史的天空;而他的失败过程,也将和被瓦西里激起的笑声一起,被那条横绝时空的政治“金链”所吸收,并以其同样微弱却不泯的光芒,成为“权力考古学”中或许不起眼,却很难被忽略的最新一页——尽管与此同时,它也将注定成为需它破解的时间魔障的一部分。据此我敢断言:无论我们是怎样愈来愈置身一个加速度的消费至上的时代,这笔可以被提前预估的价值遗产都会被不止是乌国的人们珍藏于心,谁也甭指望能轻易盗取出来挥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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