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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高地

2020-05-11芦苇

雪莲 2020年4期
关键词:贵德雪山河水

聆听藏区

这是一群好像藏起来的人,隔绝了人寰,藏在人迹罕至的深谷里。就像昨天的影子,隐藏在今天的身后。你可以看见,也可以近距离的触摸,但是不论你怎么努力,都靠不进去,你试图靠近他们,他们会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几丈开外,漠然地看着你,不动任何声色。

屋檐很低,斜披着几片青瓦,风一吹,瓦也会动。微雨过后,屋檐湿漉漉的。仿佛那雨不远,只是悄悄走过,不打扰任何人的心情。云脚挂在山顶上,随时都有可能再压下来。

路很泥泞,小巷深深浅浅的,一个藏族女人扭着腰身经过我们面前,也不回头再看一下,只顾走自己的,见与不见,我们就在那里。我们是几个路过者,偶然闯进她的领地,你来也可,你不来也可,你影响不了她。她斜着身子,慢慢走进了巷子的深处,不见了。

一只很大的鸟儿落下来,抖擞一下翅膀,看着我们走近,也不理会。“嘎”地一声,飞向了东面的山顶。这里三面环山,山上山下都是数不清的石头,一层层的泥土包裹着数不清的石头,那些石头宛如睡在一层绿色的哈达里,石头是浑圆的,没有棱角,像鸡蛋,像鸵鸟蛋,我想如果有好的温度,湿度,或者某种必要的条件下,那些石头会裂开口子,悄无声息地孵化出新的生命。

山间是很小的溪流,一场洪水过后,沟底散落着许多麻石头,好像许多女人的麻子点点的脸,灰沉沉的,不怎么好看,这些石頭都很古老,山有的时候,它们就在,山不在了,它们也还会在。在山里面呆的时间长了,有些石头就寂寞了,趁着山睡着,其它石头睡着,就从泥沙里蹦出来,窜进流动的水里面,个头大的,跟不上,就留在河道里要么晒太阳,要么睡觉,走在哪里都无所谓。个子小的,跟着流水跑了很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大石头,小石头,个个没了性格,少了棱角。

一个喇嘛披着红色的披风,趿着拖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毡帽下一张黄黑色的脸,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走近,稳稳地不动,和坐下的石头一样。

同行的小王,指着喇嘛脚下的泛起的一眼泉水说,这是温泉,你试一下,温度挺高的。我踩着两块石头,跨到喇嘛跟前,俯身下去,一摸,那水烫手呢。“噗噗”地涌上细小的涟漪,不时分泌出水花,冒着一缕缕游丝般的白气。

我说,这里的山好像没有灵魂,其实它们有喜有忧呢,高兴了,这眼泉就“突突”地涌,白气就“刷刷”地冒;不高兴了,就白天没动静,憋上好长时间,涌出小小的水花。山的心思就在那,没有人干扰,也没有啥能阻止,都有着性子的。

泉水向下二十多米,有两个笸箩大的水坑,一个藏民赤裸裸地躺在里面,水是浑黄的,那个人的皮肤是古铜色的,男人的强悍就在那里显现。他泡着自己的身体,也不看我们诧异的眼神。坑上面还有个老年妇女,和他说着话。隔了很远,那些听不懂的语言被风吹散,连不到一起,个别的句子灌进我们的耳朵,似乎是转经筒上摇出来的经文。

另一个温泉里,躺着两个女人,头发覆盖着额头,闭着眼睛,似乎能听见她们平静的呼吸。水波上下漾动,饱满的乳房时隐时现。在这坦然自若的美丽面前,谁会有不安份的想法呢?

藏民男女同浴,没有不好意思的,在佛面前,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吗?羞耻由心而生,心正的话,一切都是烟云。是的,佛无处不在,这山,这水,这石头,还有你和我也是佛,以及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哪个不是佛?我们都裸露着,只不过带了一点遮掩而已。

山坡上的铁管子有两个喷头,像火车头上的烟囱,“砰砰”地冒着两股桶状的白气。那声音回旋着,碰在山壁上,弹回来,又撞到屋脊上,扩散开来。男女撩起的水声,说话声,还有我们走路的足音声,混合在一起,听着声响很大,一阵风吹来,几滴雨水洒落,山谷吃掉了所有的声响。

走出山谷,路旁的牌子上写着:“请勿乱扔垃圾,保护环境。”周哥说,这个地方才是真正的原生态,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谁都不说话,来的来了,看的看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干的谁也不忍心干。时间过去,一切都很干净。

在贵德看黄河

著名诗人吉狄马加写过:只要真正到了黄河源头,你才会知道并且相信黄河是蓝色的。同样也只有当你,真正用最纯洁而高尚的灵魂去追溯这条伟大河流的历史,你才会亲眼目睹这眼前的奇迹:伟大的黄河母亲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朋友说,去贵德吧,贵德那个地方好着呢。黄河流到贵德,水质清澈,这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当年一个领导到贵德,写了七个字:“天下黄河贵德清”。贵德名扬天下了。

站在贵德的桥上,雨水淅淅沥沥下着。云头很低,远处的山缠绕着一些云雾,风没有吹来,雨水有些落在桥上面,有些跌到山脊上,还有些滑进河水里。不管落到哪里,最终都滴进了眼前的黄河。河水喜欢热闹,喜欢浩大,喜欢壮势,来的水都是乐于接受的。

河水无声地流着,只要有空地,就快速推进,奔突而入,河床注满,河岸就站不住脚,立马后退,最后河水流到岸边的树木下面,打个回旋,一个跟头翻卷,又向前边刮去。一涌一涌的浪花拍打着,前面的浪花俯下身,后面的浪花簇上去,也不问你什么,很像一个穿着很朴素的人走进街道,旁若无人地徜徉,不打扰别人,想坐的时候坐一会儿,想走的时候走一会儿。

雨水密集地落进河里,如一粒粒粟米掉进了谷仓。空际间无数白色的痕迹,“唰唰唰”地落到水面上,却看不到究竟落在哪里,落在河水的哪个部位上。河水是浑黄的,雨水落进去就变了颜色,数不清的粟米滚在一起,搅合在一起,黄河就是一口无形大锅,锅里装满翻腾的米汤。雾气飘上来,我疑心那是米汤上冒出的热气。风也不吹散一下,雾气袅袅上升,也不占用风的地方,飘到了云彩居住的地方。云雾相接,是云还是雾气,谁也说不上来。

黄河不是一天天长大的,它不嫌雨水小,雨水多。多下一会儿,雨水就多了起来,拢在一起,聚在一起,汇在一起,山上搁不住,坡坡停不住,洼里藏不住,奔奔跳跳,拥拥抱抱的,挟裹着褐色的泥沙,和漂流不定的叶片,一股脑儿灌进去,河水不计较吸纳太多,爱来你就来吧,别妄想我给你举行一个仪式。

河谷宽阔,河水慢悠悠地,不跳一下,也不快步跑一下,只是走着。河水是个低头走路的人,慢慢想着自己的前生后世。一条会思考的河流,不管流到那里,无数虚妄的灵魂都会被喊醒,有着难以描绘的激动。这样的河流谁不爱呢?

河边有一架很古老的木质水车,河水贴着轮底流过。车轮不动,估计有好多年不转了吧!转着,转着,辐条断了,车轴腐朽了,只好停下来,歇口气喘息一下,好延长一点寿命。这架水车比时间还静,比它自己的古旧还老,静的没了动静,老的没了脾气。

来贵德之前,女儿说,兰州有个黄河母亲雕像,怀里抱着个碎娃娃。

朋友老周说,贵德的黄河少女是兰州黄河母亲生下来的,就是那个小娃娃,现在长成大姑娘,嫁到了我们贵德了。你知道为啥吗?黄河母亲看了好多地方,才选中了这里。好马下个好骡子,好女儿就要嫁个好地方。

可不是么?贵德黄河少女是白玉雕成。面目清秀,上身赤裸,一缕秀发轻拂着。蹲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和女娲娘娘是一个笑容。今天黄河水很浑浊,她还是笑着,没有向我们抱怨啥。也许会说,你们来得真不凑巧,天晴了,黄河清,下雨了,黄河浊。天下水都一样,能养人,能生人就行了。周哥靠着她照相,杨姐靠着她照相,还有碧儿也照了好几张。我们可以留住这些往事的影子,却无法把自己留在这里。

黄河边的三轮车和小摊点上,摆着色彩斑斓的石头,这是黄河奇石,三五十元就可以買一个,品相好的几百元。周哥说,也不怎么好,看看就行了。想想也是,差的看不上,有点品位的又玩不起,过过眼瘾也行。这些石头没有棱角了,圆乎乎的,并不起眼。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好的看平淡了,平淡也就那么回事。

靠河岸的彩门里,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子,两臂伸开,动情地唱着青海“花儿”:

黄河曲曲九道弯,

弯弯里都有浪翻;

河湟上下你来看,

哪一个不唱“少年”。

“花儿”开放在黄河边,美丽也长在黄河边。即使不美丽了,“花儿”还要唱下去。黄河有多长,“花儿”就能唱多久。黄河把我们的心洗清净了,“花儿”把我们的心唱热了。一个大黄河,一个小女子,在贵德,想不让人清爽都不行了。

我看见神山了

我们这是去岗什卡雪山的路上。门源县境内的岗什卡雪峰,尽显西北风光的壮美。海拔5254.5米,宛如一条玉龙,被称为“龙峰夕照”,是门源八大景之一。也是祁连山脉东段的最高峰。峰顶常年白雪皑皑,银光熠熠,平时远眺,一片洁白,每当夕阳西下,晚霞辉映,山顶五彩缤纷,暮霭升腾。

车在川道里行驶着,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这片的金黄色在心里盛开着,闪动着,摇曳着,流动着,好像喇嘛敬献的哈达,扑哗哗地,柔软地随地起伏不定,缠过山凹,裹就山岗,划过沟壑,一股脑地摊放在一马平川的河川里,有风吹来,这披哈达就轻柔地折起,再铺展妥,好像还有啥地方没有覆盖到,在那片流光溢彩的黄色繁华中迷离,怎么都舍不得抛弃那块地方。一阵阵浓烈的香气不断地涌进车窗,似乎是无数漾动的暗流,跟着眼睛跑。

慢慢地那片燃烧的金黄远去了,草滩渐露,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兀剌剌地散布着,像披着褐色毛皮的老虎,生出说不出的虎威。漠漠的天空下,几只苍鹰样的猛禽低踅,发出惊悚的鸣叫。我看到一只野兔箭一般穿出去,倏忽没了踪影。草长得太矮小,几乎贴着地皮生长,绿森森一片一片的。天气尚冷,草儿还是不顾命地长着,很少看到枯萎的痕迹。草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黄花花,不是蒲公英的花,也不是矢车菊的花,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同行的朋友也不知道,它们是属于那种既没有过去也说不出将来的明艳,或许是看到这些草的单调,来烘托氛围的那种点缀。不过草也罢,花也罢,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好在花是草儿结晶出来的,互相默契地相伴相生,但也长得心安理得。

河水细如麻绳,缓缓流过草地凹处,牦牛扭头看看我们,又转过脖颈,裂着嘴巴,反刍着草料,它们的脸色是古铜色,不喜笑,也不懊恼,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黑白花牛垂着奶袋子,尾巴左右摔打,那些令牛羊生厌的蜢蚋似乎并不多,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动作。羊最多,哪里有草,羊就跟着走到哪里,天上下着雨,羊浑身湿漉漉的,杨哥说,青海的羊肉好,味道鲜美。当地牧民说,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矿泉水。细细想来,还真是那么回事。这些地方夏天不热不冷,冬天极冷,冬虫夏草大半年以草的形态存在,羊嘴很刁,逮住了就毫不客气吃下去,喝的是雪山纯净的雪水,草是羊嘴里的美味,冬虫夏草更不例外,羊成了人嘴里的美味。一只牧羊犬孤零零地蜷缩在草滩上,好像无事可干,瞅了我们一下,又进入舍不得放弃的睡眠。

我最爱的还是那些马,稀稀拉拉地伫立在山坡上,旁边没有看护的人,只有土拨鼠打出的洞穴,张着空虚的口子,一堆堆松软的泥土已经夯实了,土拨鼠和它的子孙们不知道去哪里了。一行蚂蚁旁若无人地钻进洞,很显然那里是它们的领地。马是雄性的,抖散纷披的鬣鬃,打着喷嚏。安详吃草的是那些母马,不时回头睨一下撒欢儿的小马驹。它们散养在山坡上,等到天晚了,牧马人才把它们驱赶进围栏里。假如在月光下,马群集体沉默着,呼吸出来的青草味儿浮在空气里,夜色越浓,月光越亮,偶尔有夜隼惊叫,乌铁般的马蹄就会扰乱清霜一样的月光,顺着栏杆溢出来。它们的沉默混着月光,月光有多明亮,它们的沉默就有多深沉。当然,我最喜欢那些马在那些山冈间纵横驰骋,骑手骑在马上吆喝着,一副狼烟四起的样子,当年的吐蕃人,羌族人,还有挥舞着马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杰们都隐藏在岁月的痕迹里,看不见了。而马的后代还在,繁衍着,进化着,草长在哪里,马儿就吃在哪里,草只要继续发芽、长高、泛绿,滋养着马,诱惑着马,把一生的奔跑交给了大地,草原不会寂寞……

这条河流是岗什卡雪山流出来的,山就在前面,河水无声,曲曲折折。没有防波堤,没有泄洪道,很任性地流淌着,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我在想,那条河是岗什卡雪山滴下的清泪,一点一滴汇聚着,簇成涓涓细流,也许是这块土地太干旱了,它不忍心,才恩赐了这股救命的水源。恩赐,是高贵的,甚至是无价的。只不过这种恩赐以静默的形式出现,多少的从容灌注于需要慈善的地方,这雪山以及滋生的河流才会让人尊敬。

河流跟着我们走路,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远去,不离不弃的。河流啊,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东西。不管经过哪些地方,绕过多少山头,注满多少沟壑地,河流还是一声不吭地持续流动,满满煥焕散开,河水均匀布施,就有了草原;腰身一挫一扭,村落面南坐北就定型了;河水只要从低处串向高处,那一定是被一双粘着牛粪的手捧着,或者马勺舀着,倒进干涸冒烟的咽喉。或者像一股线一样,“嗤溜溜”吸进无数同时喝水的牛羊嘴里。那个时候,河水会陡然降低,河岸会高起来。河流开始减流,草色青翠起来,羊的绒毛白起来;河流一个扭身,沿岸猛扎扎伫立了好多村落;河流一个趔趄,男人带来了女人,便呱呱坠地许多娃娃。河水流长,河岸上的少女成了大腹便便的少妇,强悍有力的男人变成了鬓发苍苍的老人,而娃娃风一吹就长,一眨眼的工夫,地上站着一个娶回新娘的汉子……

河流从两山之间的沟壑流出,周围的山峰夹着深深的沟渠,岗什卡雪山就在沟的最深处。我们的车从这里驶进去。山梁上耸立着玛尼堆,那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灵。藏族人栖息在群山起伏、峰峦连绵的雪域高原上,认为任何一座山峰都有神灵。玛尼堆在藏区随处可见。五色经幡招展着,岩石上搁着风干的羊犄角,一双洞开的眼孔茫然地看着远处的草原和群山。风呼啸而来,灌进这双眼孔,“呜呜”地响着,很像古城墙上夜半吹奏的埙音,苍凉而雄浑。

没有浮土,风把一切都清理干净了,剩下吹不走的石头。这条路很荒凉,除非翻山越岭的山羊,走失的羊群,还有来此登山的冒险家。车在路上歪歪斜斜的挪,扭上来,颠下去,小心翼翼驶进去,岗什卡雪山就在眼前,过一座小桥,山沟豁口处上去,就会看见雪山。朋友说,你们来的真是不巧,以往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到岗什卡雪山。遗憾的是,现在满山云雾缭绕,我们看不见山。山离天很近,云离天很近,天藏在云里,山也藏在云里,我只知道这山在一天天接近云表,虽然变化很漫长,毕竟青藏高原在试图接近天。这是毫无疑问的。天很冷,山很冷,云也很冷。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捞不来一缕温暖的阳光。寒气袭来,身上格外的冷。山下还是夏天,这里,我们走进了冬天。碧儿缩在车里不出来,说一个字“冷”,一起来的杨姐和她的女儿,披着披肩,穿着短裙,脸色青色,估计也冷了,不过在硬撑着。

我们站在一块石头做的碑前,照了相。碑上镌刻着五个红字:“岗什卡雪山”。我们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雪山露出脸蛋让我们看。河水有点混浊,喧嚣着,周围的山静静肃立着,突然崖壁上“簌溜溜”滚下一颗石头,那山看了一下,又在河水声里闭了眼。河水不管造成多大动静,岗什卡雪山藏在山的后面不出来,那满天的云层太厚,北风吹不破,云不让雪山探出头来,我只能想象山的气质和模样了,那字似乎大了起来,我想起电影《红河谷》里,那个年轻的老外,猛然看到云层上面的珠穆朗玛峰和雪花,我望着河水和河边黄色的花朵,吼出了相同的一句话:

“我看见神山了!”

【作者简介】芦苇,本名于凌鹏,甘肃灵台人,著有散文集《行走的芦苇》,作品见于《广州文艺》《朔方》《海外文摘》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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