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暖
2020-05-11许仙
王妃坐在第一排,孤零零的。边上的座位空着。
去疗养的都是一线工人,谁不熟悉主管生产的王厂长?但谁也不敢老三老四地坐到她边上。
难得有机会远离机声隆隆的厂房,工人们都像打了鸡血,笑话荤话爆满车厢。但热闹是他们的,王妃一直游离在外,倍感寂寞和寒冷。大巴刚开出杭州城,大雨就铺天盖地砸下来,车窗外黑得像世界末日,司机打亮了车头灯,减速,在杭金衢高速公路上小心行驶。恍惚间王妃感觉自己躺在空荡荡的灵车上,灵车在黑暗的大地上奔驰。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浑身直打冷战。王妃想叫司机把空调关了,但见大家热火朝天的样子,也就忍住了。五月天不应该这么冷吧?前两天已俨然是夏天了。王妃缩着身子,拼命克制着内心的寒意。她想自己之所以发冷,是因为昨晚几乎没有睡、身体虚的缘故。
昨晚吴洁夫又出去了,而且直到天快亮才回家。
吴洁夫不愿意呆在家里,不愿意面对她王妃;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要归结于去年年底最后一次流产。那次流产差点要了她的命。大出血。医院给她刮宫、清宫,告诉她不能再怀孕了。她的子宫薄如蝉翼,再怀就死路一条了。这等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终身剥夺了她做母亲和他做父亲的权利。之后吴洁夫就没有再碰过她。昨晚,王妃叫他别出去,但他说不去不行,老总要他一起去谈个项目。天知道是真是假?一百二十个平方米的家空荡荡的,连空调吹出来的热风也是冷飕飕的;王妃手脚冰凉,整夜暖不过身来。每次她想跟他沟通,但他总是满脸倦意地打断她:“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再说,好吗?”王妃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而他所说的这段时间又是多久?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消极抵抗。客厅里开着空调和电视机,她把自己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棉球,缩在沙发里看电视。其实她不喜欢看电视,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下一下蹦出来她对吴洁夫在夜店鬼混的种种猜想。等他开门进来,她就关了电器一声不吭地回房睡了。王妃常常失眠,睡过去就是梦,有个女人总是在她的梦里哭泣。她惧怕柔软而又平整的眠床,或许是每次流产后她就得像挺尸那样挺在床上的缘故吧。床,让王妃内心恐惧。
吴洁夫和她是东北工业大学的同班同学,一个潇洒男,一个漂亮女,天生地造的一对,读大学时不知倾倒多少师哥学妹;分配时他俩一起来到半钢集团。“东工”在半钢集团被戏称为“东宫”(东宫乃是正宫娘娘寝宫,东宫所生自然都是太子皇储),半钢集团从一把手到基层班组长,各级领导大都来自“东宫”,人脉粗壮;所以吴洁夫和王妃一来就有校友鼎力相助,事业一帆风顺,俩人从一线迅速直升,早已是副处级干部。事业的风顺恰恰反衬了他们婚姻生活的坎坷,这十年来王妃一直保不住胎儿,动不动就流产。最初几次,她以为是工作的缘故。生产副厂长赛过救火兵,哪儿出事就往哪儿冲,抢修起来几天没得合眼;平常半夜来个电话,她就得从梦里拔腿往厂里赶;成天爬高落低的,不小心的地方不是没有,而是太多了。王妃为此内疚得一塌糊涂。吴洁夫话不多,冷不丁地用方言刺她一刀:“你来冬作孽呀!”“又是一条命给你弄煞哉,罪孽深重呀!”他的冷嘲热讽让王妃倍感凄凉;尤其他说话时看她的眼神,好像王妃是个杀人犯。王妃再怀孕时,吴洁夫就去找她分厂的一把手,要求撤她的职;一把手拍胸担保,一定把王妃像大熊猫一样保护起来;但就是爬个楼梯都比人家慢三拍的王妃,又流产了。这就奇了怪了,都大熊猫了还流哪?王妃意识到毛病不可能全出在自己身上,就硬拉吴洁夫去医院检查,结果令人震撼:是吴洁夫的精子有问题,他的精子缺少一种成分,与卵子结合就会造成流产。这个结论一出,吴洁夫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哀哀怨怨、自暴自弃,甚至提出与她分手。王妃悲从中来,想到先前的种种委屈,想到今日的种种委屈,她大哭一場。他们跑了很多医院,吃了很多药,去年终于把胎保住了;她一怀就回乡下老家休养保胎,谁知都养到五个月大了,最后还是流产了。
事后,王妃问吴洁夫怎么办?吴洁夫反问她你说怎么办?王妃说我们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吴洁夫冷笑道:“丁克家庭不是更清爽吗?”嘴还这么硬。但他真的能接受这个事实吗?吴洁夫的老家在农村,他又是独子,父母盼个传宗接代的孙子都盼了十年,你说他们能做丁克家庭吗?再说王妃自己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凭什么她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呢?她前世没有作孽,今生清白做人,老天怎么能这样待她呢?断子绝孙!那是要犯多大的罪孽才应受的惩罚呀?之后夫妻俩就僵在那儿,谁也无法接受去领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这么一个残酷的方法。
大巴到金华服务区,外面只下着毛毛小雨,或许是地域的关系,杭州的大雨下不到金华;刚刚还像死了过去的一车人,立即都活了过来。男人们下车,成群结队地抽烟;女人们赶紧上厕所,完了也扎堆闲聊。王妃等大伙儿都下了才起身,恍惚中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她感觉自己要病了,而且是场大病。外面并不比车里暖和,甚至更冷;王妃到服务区超市转了一圈,想买杯热茶暖暖身,却不能如愿,索性又回到车上。
一会儿车开动了,大伙儿又精神饱满地插科打诨,男调女情,笑声阵阵;更有甚者,在车厢的最后两排上急不可待地斗起地主来。大巴从杭金衢高速公路转入金丽温高速公路,最后下了高速公路走省道,来到武义县城;从壶山街上来一个地导(当地导游),像个邻家小姑娘,扎两只羊角辫,齐眉刘海,眼睛不笑还有点缝,笑起来就只有一条线了;嘴巴倒是蛮能说的,一上来就叭叽叭叽说了一箩筐;内容不外乎武义环境如何好、房价如何低、女人如何漂亮……几个男职工就瞎起哄,吵着要在武义购房落户;还恬不知耻地问地导有对象不?
郭洞——本次疗养的第一站到了。山里倒没有下雨,虽然云雾缭绕,但它们像是得了军令状,急急地散去,云边渐次镶上火红的霞色。地导直夸大家是福人,昨夜还大雨,今天知道你们要来就放晴了,这山色要有水衬才灵动,你们瞧义乡桥下溪水多肥呀!一个“肥”字把大家都说笑了。但王妃笑不出来,山里这么冷,衬衫薄得就跟没穿似的;山风吹过,山林不见得动,她却直打冷战。大家走过义乡桥,沿着崎岖湿滑的羊肠小径,爬上其貌不扬的龙山;王妃落后,断后的导游问她身体不舒服吗?一摸王妃的手跟冰棱似的,就叫道:“这么冷啊。”王妃惨笑了一下。
她的心更冷。但她不说。
十多分钟后,他们就来到山下的郭下村。地导说:“还有个郭上村,在云深不知处;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就不去探幽了。”工人们个个像阔佬,不把钱当钱,在村里抢购土特产和土鸡蛋;王妃傻呆呆地走了一圈,也不知自己来干嘛?这破山连厂门口的半山都不如,就早早地回到大巴上,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去本次疗养的第二站——清水湾温泉度假村。
下午,王妃换上泳衣,就惹得女工们尖叫。平常她裹在坚硬厚实的工作服里,骄人的身材完全被忽视了;现在该露的都露出来了,瓷白的肤色,秀长的双腿,汹涌的乳房,浑圆的臀部,以及饱满的三角洲……惊艳得女工们忘了更衣,围着王妃啧啧称赞,搞得王妃很不好意思。这件泳衣还是十年前刚到杭州时,吴洁夫买给她的,只穿过一两回。泳衣有点小,泳裤边缘勒紧了屁股,领口虽然镶着花边,但开得太低,乳房有一半露在外面,乳沟深得能淹死人。王妃赶紧用浴巾将自己包裹起来,出了更衣室,出了大楼,就是大池。
男职工在大池边大呼小叫,一个个冲锋陷阵地抢着湿(失)身;他们有着好好的台阶不下,非要一下蹦得老高,再从高处落下去,王妃转身去找小池,但低温池不够热,高温池又太烫,折腾好久才找到合适她的鱼池。或许热带鱼合适的水温正好合适她。王妃渐渐暖和过来,她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池里无数小手指头粗的热带鱼,大概是食人鱼的远亲吧,有人下池就亢奋不已,群起而攻之,啄得人忍俊不禁,奇痒难耐;有人爆发出白痴般的笑声,有人迅速离池。王妃也怕痒,但她没有落荒而逃;而是渐渐适应了鱼的骚扰。这倒不失为一种享受。王妃舒展四肢,让水没到下巴处,闭上眼睛靠在池壁上,一动不动,怕吓走了忙碌的鱼们;热带鱼没有人类的羞耻感,它们啄王妃的全身,包括大腿根部、胸乳和胳肢窝等敏感的地方,王妃已经很久没有感觉、没有激情和性欲了;而这一切却因为热带鱼不停地“耍流氓”,在这么一个不適时宜的场合下,突然蹿到她的体内,令她欲仙欲死。王妃咬牙切齿,生怕自己哼出声来。一条得寸进尺的热带鱼嗖地探入领口,往她的乳沟里直钻;吓得王妃尖叫着从池里站起身来,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哗地冲出下体,引来更多的热带鱼啄她。
池里那么多人盯着她,王妃捂住胸口蹲下水去,喘着粗气,浑身发烧似的。泳衣是紧身的,热带鱼被卡在乳沟里,进退两难,它拼命的挣扎倒是给王妃带来了惊心动魄的感觉。那是吴洁夫也做不到的。王妃在水下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鱼弄出来。但鱼已经肚子朝天。好奇心也害死鱼呀。这时候就听有人喊:“冲浪啦!冲浪啦!”大家就去冲浪。王妃也去了。因为惊险刺激,大家都寻死觅活地往前冲;王妃经过鱼疗,心情直线好转,也紧跟其后。起起落落皆是喜悦,有惊无险便是顿悟;所谓风口浪尖险恶与否?就看你选择多高的山巅、多大的浪潮。王妃在被迫喝了两口温泉水后,终于抓住一棵大树,并顺着大树爬出水面。生产乙班职工杨铁柱人高马大,中流砥柱;他见王妃被呛,咳嗽不已,就轻拍她的背道:“王厂长,你不会游泳呀?”
此刻,王妃急白了脸,已经吓傻了。
杨铁柱玩笑不像玩笑道:“王厂长,你好勇敢呵!”
王妃这才缓过神来,发觉自己死抱住大树不放,就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要回岸上去。
杨铁柱却抓住她的手道:“有我在,没事的。”
王妃犹豫了。
杨铁柱鼓励道:“出来就是为了玩个开心嘛。冲啊!”
他不容王妃反对,就把她往深水处带。
有杨铁柱细心保护,王妃再怎么冲浪,也终究是在温泉中;但这份刺激和快乐,却令她终生难忘的。她叫啊笑啊,牵着杨铁柱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扎入巨浪中。
下午四点半,他们离开清水湾温泉度假村,去省总工会建在金华山的工人疗养院。大巴到工人疗养院时,王妃被人从沉睡中叫醒,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睡了一路,而且无梦。李干事指挥人将整箱的白红黄酒和饮料从车上搬下来。王妃站在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山里充满植物清香的新鲜空气,感觉舒服多了。
晚宴刚开始气氛就异常热闹,钢铁工人大嗓门,说话基本靠吼;喝酒更是豪爽,火辣辣的白酒手到杯空。这桌那桌划起拳来,“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划拳声此起彼落,好生闹猛。王妃从不喝酒的,但杨铁柱给她倒了杯啤酒,她居然没有推辞。大伙儿见王妃喝酒,个个稀奇得不得了,纷纷过来敬领导;王妃招架不住,请杨铁柱代劳。王妃醉了,酒精将她浑身的困意激发出来,她在椅子上坐不住了。王妃摇晃着直起身来,伟人似地朝大家挥挥手,说你们慢用,我得回去睡了。杨铁柱见她脚步都跨不稳了,就赶紧扶她回房。
王妃倒在床上,却邪了门了,刚才还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困意,居然被她全“睡”跑了。楼下的餐厅就像在她门口,吆喝声、碰杯声、骂娘声,男女斗嘴声,放荡笑声……那么近,又那么远,将她下午刚刚有的一点暖意,吵得无影无踪;寒冷又像蛇一样爬上身来,她扯过棉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却仍然冷得发抖。或许是体内无法消停的酒精在作怪吧。吴洁夫喝酒也会发冷,而且越喝越冷;但他现在对她不顾不闻,情愿去捧令他发冷的酒杯。他真的是跟老总一起谈项目吗?
她和吴洁夫的将来会怎样?王妃缺乏方向感。
王妃又一次被深深地抛入寒冷的冰窑里,床上湿漉漉、冷飕飕的,有股刺鼻的霉味儿。她打开空调,风是冷的。她关了空调,就出了房间,下楼,经过疗养院东侧时,看到一个男人在墙角根儿方便,那人忙侧过头去,她快步走了出去。月亮已经上山了,从东山顶上将皎白的月光洒落在山间,像披了一层薄纱。山里真静,唯有自己的脚步声。不,不,好像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别人?王妃吓坏了,侧身,不得不去看身后的山道,怯怯地问:“谁?”
“是我,王厂长。”那人说。
听对方称自己王厂长,王妃的心又回到原位。
那人快步上前,王妃才看清楚是杨铁柱。
刚才就应该想到的,这么人高马大的,除了杨铁柱还会有谁呀。
王妃问:“你怎么来了?”
杨铁柱有些不好意思道:“刚刚我……看王厂长走出来,就……”
王妃噢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杨铁柱忙劝道:“已经很远了,我们回去吧;黑灯瞎火的,山里不安全。”
王妃也不知怎么啦,冷冷道:“怎么你怕了?”
杨铁柱小心道:“我是怕你……”
王妃反问道:“怕我被狼吃了?”
杨铁柱说:“这种地方,难说!”
王妃说:“呵呵。吃了才好,一了百了。”
杨铁柱问:“王厂长有什么心事吗?”
王妃冷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呀!”
杨铁柱就不吭声了。
王妃像是故意跟他闹别扭似的,走得很快;杨铁柱也不敢多嘴,默默跟着她。
也不知走了多久,拐了多少弯,他们被一道高高的黑墙挡住了去处。王妃想也没想,拾阶而上,发现前面是一个水库。王妃站在高高的坝上,弯腰拍打着硬梆梆的双腿,竟一屁股坐在大坝上。杨铁柱忙说:“别坐!坐了就站不起来了。”
王妃说:“站不起来就算了。”
杨铁柱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王妃说:“任性一回不行吗?”
杨铁柱索性也坐了下来。
王妃就笑他:“还说人家呢。”
杨铁柱也笑了:“我听领导的。”
王妃说:“这里没有领导。”
水库叫鹿湖,很大,月亮像一只船儿荡漾在湖心;夜风像个勤快的渔佬儿,扯着一网网的鳞鳞波光;天地间很静很静,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沉睡的婴儿,依稀可以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王妃和杨铁柱静静地坐着,谁也不敢惊动她。过了好一会儿,王妃才轻轻地问杨铁柱:“你说,这山里的树是不是也和人一样会说话、会唱歌、会吵架、会爱啊恨啊……”杨铁柱一时摸不清她到底要说什么,就反问她:“你说会吗?”王妃说:“我说会的。只是它们生活在它们的世界里,說着它们的话,做着它们的事,我们无法听到或看到而已。”
杨铁柱想了想道:“这倒是有可能的。”
王妃说:“不是有可能,而是真的。我觉得这座山上的一棵树还会跑到那座山上找另一棵树谈情说爱呢。”
“那不可能。你说故事呀?”杨铁柱笑道。
王妃却依旧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不觉得这山上的树,比人活得久远,比人看得透彻,比人过得幸福吗?很多人都自以为是,生来就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在树面前他算老几?树只是不屑于和我们人类计较罢了。我要是一棵树就好了,来世我一定做棵树。”
杨铁柱没读过什么书,插不上嘴,但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王妃转而问他:“你家里怎么样?”
杨铁柱说:“唉,老样子。”
王妃问:“老样子是什么样子呀?”
杨铁柱苦笑道:“我就这点死工资老婆还能有好脸色吗?你问我年收入多少?碰顶五万,拿到手也就三万八。儿子读高中。老婆成天作死作活的,我知道她外面有人。她当我不知道,我也就当自己不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这样事情做丈夫的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最早我们一起在厂里上班时,她就吵死吵活要出去,出去了又一直东不成西不就的,最后给私人老板打工,她就变了,打扮得像个妖精,香水喷得跟有狐臭似的,熏得死人。她收入还可以,但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全花在自己身上。她说同样的是女人,为什么有的金贵?有的下贱?关键就在于她们身上那张皮,穿上去金贵,脱下来才金贵。所以她浑身上下名牌,夜夜在外面。你说她都这把年纪了,应该不会了吧?嗨,这跟年纪没有关系。女人一旦起了花心,年纪再大也是一样的。”
“那你……”王妃若有所思地问。
杨铁柱说:“唉,不说这些破事。王厂长,你们都是中层干部,那才叫好呢。”
王妃说:“你是一家不知一家事,我们好什么呀?”
杨铁柱说:“你骗谁呀?”
王妃说:“真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信不信由你,有时候我想死的念头都有。”
“啊!”杨铁柱吃惊道:“这怎么可能?”
王妃就把她和吴洁夫的事情说了。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说,而且说得那么彻底;就像闺蜜促膝而谈,毫无保留。俩人被沉重的话题压得透不过气来,谁也不吭声,默默地凝视着静静的湖水,湖面上月亮船荡啊荡,荡啊荡……良久,王妃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看上去很美满的家庭往往是不美满的。”杨铁柱叹了口气道:“我们回去吧。”但王妃摇摇头,她说:“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
“不回去了?”杨铁柱又吃了一惊。
王妃说:“是的,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坐到天亮,看日出。”
杨铁柱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只说:“可是我没有带衣服出来?天气这么冷。”
王妃问:“你冷吗?”
杨铁柱说:“我是怕你冷。”
王妃说:“没有关系。借你的肩靠一靠,行吗?”
杨铁柱轻轻地说:“我听领导的。”
杨铁柱往王妃边上移了移,轻轻地,把他粗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王妃说:“天亮别忘了叫我看日出。”
他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王妃发出均匀而又轻微的呼吸声。
杨铁柱就像一尊神,静静地守护着靠在他肩上的女人。
东方渐渐亮了,天尽头挂上几丝淡淡的粉红色。杨铁柱轻轻叫醒王妃。王妃揉着眼睛问:“这么快就天醒了。”她似乎永远不想要天亮似的。粉红色的丝儿越挂越多,越来越红,鲜艳得跟鸡血似的。王妃对杨铁柱说谢谢。他淡淡笑道:“谢什么呀。”王妃拉着杨铁柱站在高高的坝上,眺望太阳在东山顶上弹了弹,噌地跃上天空;鹿湖水啊顿时哗地红了出来,艳艳丽丽的。
王妃的手机响了。是李干事打来的,说要吃早饭了,问她人在哪儿?王妃说她在鹿湖看日出,和杨铁柱在一起。她叫李干事带点吃的过来,他们就不回去了。因为上午的行程就是参观鹿湖,以及湖边的黄大仙庙。李干事说好的,有这等好事领导咋不招呼一声呢?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大伙儿都来了,听说王厂长看到与众不同的日出,都后悔不已。王妃就笑话他们:“你们昨夜喝酒喝到几点?打牌又打到几点?”那些昨夜喝醉酒的,打牌打通宵的,就搔搔头皮道:“其实你叫我们也起不来。”王妃说:“就是。你们这些人啊,还是杨师傅靠得住。”大伙儿沿着鹿湖往东走,来到黄大仙庙。看庙的老人说黄大仙很灵的,杨铁柱破例买了香烛,在黄大仙前三磕九拜,祈求他老人家保佑王妃幸福快乐。
王妃也紧跟其后,和他一样烧香拜仙,一脸虔诚,嘴里念念有词。
下午,大家乘大巴返回杭州。上车时,王妃叫住了杨铁柱,让他坐在边上。车一开,王妃就叫杨铁柱好好睡一觉。杨铁柱倒也听话,大巴还没上金丽温高速公路,呼噜就打得震天响。车到义乌,王妃本不想叫醒他的,他倒是自己醒了。
杨铁柱睡出一身汗,口干舌燥,他在广场水果摊上买了两片哈蜜瓜,和王妃边吃边逛市场;王妃看到浪莎连裤袜,说:“这个牌子不错的,好便宜呵。”老板见是零售,不冷不热,也不肯降價;二话不说,就从货柜里挑出几样,啪啪地丢到杨铁柱面前。杨铁柱买了两包。回广场的途中,杨铁柱几次想送给她,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大伙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跟白捡似的,车顶两边的货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巴继续赶路,女工们还沉浸在疯狂购物的兴奋中,你看我买的东西,我看她买的东西,放上放下,一片忙乱。王妃瞧她们一路热议着谁买贵了,谁捡了便宜,喋喋不休的,觉得不可思议,这有意思吗?她和吴洁夫出去买东西,都是去正规大店,而且从不问价。
随着杭州的临近,王妃的心情迅速灰暗下来。
她迈着渐渐沉重的脚步回到家。当她把钥匙插进锁眼时,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她多么希望这次疗养能够延长到明天后天……有可能的话,无限制地延长下去。此刻,她一打开家门,就意味着彻底结束了。她迟疑了片刻,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才缓缓地打开门。她知道迎接她的,是一套空荡荡的房子。
王妃推门而入,却见吴洁夫笑微微地从沙发上直身来道:“你回来了。”他迎上去,去接她身上的坤包;王妃侧身经过他身边,只顾自己坐到沙发上。吴洁夫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要说。王妃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一天终于来了。是到他们俩摊牌的时候了。她瞧着他满脸陌生的笑容,冷冷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就赶紧说吧。”
吴洁夫激动地搓着双手道:“前段时间被老总拖去跑一个项目,天天跑得够呛,前天夜里终于把项目搞定了。老总很高兴,他答应过段时间给你换个岗位。你那个生产副厂长出力不讨好,太苦了,是该换个轻松的岗位了。”
王妃没有吭声。
吴洁夫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昨天我爸打电话来,说我大伯家的儿媳妇又有了,前面已生过一个女儿,还可以生第二胎;如果我们要的话,大伯家答应把这个孩子让给我们领养;现在就等我们的电话了,你看怎么样?”
王妃问:“你的意思呢?”
吴洁夫说:“我想总比领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好吧。”
王妃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才出去两天,过了个夜,好像一切都变了。
一个月后,这天下午杨铁柱换下班来,从工具箱里拿出那两包东西,夹在工作服里,来到厂部机关大楼,提心吊胆地敲开厂长办公室的门。王妃请他进屋,泡了杯茶,问他有什么事吗?口气冷冰冰的。这一问就把杨铁柱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一个是大厂长,一个是小工人,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杨铁柱用左臂紧紧夹住工作服里的东西,像夹着炸药包似的;门外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他心不在焉地答应道:“没事没事。”他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既怕王妃当面拒绝,又怕被走廊上经过的同事看到;这一矛盾而又紧张的心情,让他浑身冒热汗。
王妃请杨铁柱喝茶。
杨铁柱听话地喝了一口。
她又问:“杨师傅,你真的没事吗?”
杨铁柱倏地红了脸,说:“没没……真的没。”
她就直起身道:“没事就好,我两点钟还有个会,不好意思。”
杨铁柱一看墙上的钟,都一点五十五了,就起身告辞。
王妃把他送到门外的走廊上,请他有空过来坐坐。
杨铁柱落荒而逃,回到班组,将“炸药包”重新放回工具箱。他知道它将在工具箱里呆到他退休了。他叹息了一声,在心里说道:“这样也好,至少留个念想在身边;要不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生中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夜晚。”
半个月后,王妃打电话到班组叫杨铁柱去一趟她办公室。组长吩咐他赶紧去。杨铁柱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心里惴惴不安的。王妃泡了茶,并关上门。杨铁柱忙问:“王厂长您有什么事吗?”王妃笑笑,用那种口吻问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聊天吗?”那种口吻,就是那个夜晚的口吻,鹿湖坝上的口吻。杨铁柱再次听到这声音,心里就像干草遇上火,“蓬”地燃烧起来;原来她没有忘,她还记着那个晚上……
杨铁柱就傻在那儿了。
王妃问:“现在怎么样?”
杨铁柱被那把火烧得昏头昏脑的,居然没有听到她说话。
王妃继续问:“家里还好吗?”
杨铁柱终于听清楚了,他迟疑了一下,答道:“老样子。”
其实他家里不好。那天他回家,结果把女人和秃头在床上逮了个正着。女人以为他出去疗养总要三五天才回来。如果没有鹿湖坝上那一夜,杨铁柱或许就把秃头做了。这太欺侮人了,都欺侮到家里来了。他大吼:“这是我的家!给我滚!”女人和秃头滚了。即使捅破了又怎么样呢?女人还是老样子,天天夜里在外面,日子还得这么不淡不咸地过下去。
王妃噢了一声,又问:“工作上有什么想法没?”
杨铁柱说:“没。”
王妃说:“想换个工作,你现在跟我说,我还可以想想办法。”
杨铁柱摇摇说:“我没啥文化,老行当做了十几年,熟了,挺好。”
王妃微笑道:“那行,就这样吧。”
王妃送杨铁柱到走廊东头的楼梯口,在他再三劝阻下,她才止步,并轻轻地说道:“杨师傅,谢谢你。”杨铁柱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周后,王妃调走了,任半钢集团某个部门一把手,杨铁柱才慢慢地辨出味儿来,心里暖暖的。
【作者简介】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发表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等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