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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去“麟”逝 何处觅高贤

2020-05-11徐德亮

曲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弦子五爷曲艺

徐德亮

今年是白奉霖先生100周年诞辰。

白奉霖原名白凤麟,在年轻一代的嘴里,官称“白五爷”。他的头衔可以有好多:著名弦师、音乐家、曲艺教育家、曲艺理论家、曲艺音乐研究创作专家等。他弹三弦的技术比一般的高手还要高几个档次,虽然他自己说“比我大哥白凤岩差远了”。在鼓曲这个范畴内,他的头脑中可以说是包罗万象,而且他亲身经历了几乎所有关键性的历史事件。他既是曲艺技艺的宝藏,又是曲艺历史的宝藏。

更神奇的是,他居然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还对我青眼有加,言传身教,共处斗室,促膝而谈,口吐珠玉,手挥五弦,足足教了我六七年。这都是我人生中的奇遇,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第一次知道“白凤麟”这个名字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十一二岁跟马增锟先生学艺的时候。马大爷从心往外地佩服他的干爹白凤岩,每次提到白凤岩必说“你白爷爷”,从他那我才知道白爷爷是老大,有个三弟叫白凤鸣,唱的是少白派的京韵大鼓。之后在马大爷的一张集体照上,我第一次看见白五爷,比较瘦,尖脸儿,70多岁的人了,非常精神,完全不是曲艺老艺人的气质──其实那是必然的,刚解放就参军,师级待遇退休,跟老艺人的气质肯定不同。怎么形容呢?不知怎么,我脑子里出现了“英气逼人”4个字。

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写这篇文章,斟酌再三,准确形容当年的白五爷,还是要写這4个字。

想不到白五爷是这样一位老人,想不到那么美妙、刚柔相济的弦子声是从这样一位老人的手里弹出来的,那么苍凉、浑厚的演唱,是从这样一位老人嘴里唱出来的。

我跟少白派有缘。

高考完我在常去的集贤承韵票房认识了弦师李岩,听说他是白五爷的学生。在多次相约要去白五爷家未果后,有一天,李岩终于骑摩托车带着我和集贤承韵的“置场的”张卫东,三人一起去见了白五爷。

一路颠簸,跑了半天,到了一个叫杏石口的地方,在一处居民楼进的屋。似乎就是一楼,窗外树影阑珊,屋中深沉雅致。阳光透过树影,照进窗帘,屋里一派沉静的绿色。在我看来,完全是一派仙境。当年那个照片中英气逼人的老人,现在就坐在我的面前。当然,老了。

一听他说话就是老北京,温文尔雅,风趣幽默,还和蔼地让我喝茶。在我表达了对少白派的热爱之情后,白五爷点了点头儿问:“你唱过没有哇?”李岩说:“他唱得棒着呐!”白五爷拿起弦子说:“你唱一段我听听。”

我真是第一次听见那么好的弦子音儿,也可能是人的心理作用。不像马大爷弹得那么硬,也不像李岩弹得那么赶。

京韵的弦子定调,本来就低,但白五爷把三根弦上每个声音都弹得那么婉转动听,柔中带刚。确实是好听!在他弹“过门”的时候我就想,我唱什么呀。《八爱》?太短。别的?心里没准啊。要是第一次就唱得荒腔走板的,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学了。

“大过门”弹完了就得张嘴唱。我就唱了《层层见喜》。这段据杜三爷说是所有唱京韵的艺人小时候都得唱的,是打基础的小段。“山长青云云罩山,山藏古洞洞藏庵。庵观紧对藏仙洞,洞旁松柏甚可观,观音堂盖在山中间。涧下水响雷一般,……”

唱完了。

我自己觉得不错,而且跟白五爷的弦儿居然完全合上了!五爷弹完,沉吟片刻说:“你这段啊,是跟赵玉明学的。”

我说:“不是,杜三宝。”

五爷一愣,“嚯!”了一声儿。我心里有点暗喜。那意思是我这个学生有点水平,应该够格了呗。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嚯”另有深意。

后来五爷说,你唱个岔曲吧。“辛苦您了。”五爷说,“嗨,玩嘛。”

跟票房里那些老先生没有区别,一辈子拿艺术当消遣娱乐并不容易,是真得爱这个,而不是把这个只当挣钱的工具。要那样一辈子了,对这些早就没兴趣了。

李岩说:“他会的挺多呢。”

正好我当时新上了一个岔曲,是溥叔明的词《一声水调解兰舟》,跟卫东兄新学的“卧牛儿”那个特殊的腔,我正好唱唱。白五爷随手弹了一个特好听的点儿,走底把的把位,这个点儿我没听过,但跟这个腔特别合适。

五爷的手似乎特别大,分得特别开。不听声音,光看他的手指在弦子担子上跳舞,就是一种非常美的享受。

把这段岔曲弹完了,五爷说:“挺好。”万没想到李岩在旁边说:“这段您没听过吧。”那意思是我刚才说他会的多对了吧。五爷有点尴尬:“啊,也那什么……”就过去了。

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了个饭,我看五爷身体不错,还能上高台阶呢,就是显得有点腿软。用餐时,五爷很是健谈,而且思维非常敏捷。

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80岁了。

在那之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五爷。李岩后来给了我几段他的录音。余江兄知道我喜欢少白派,也给了我几段白五爷的录音,《七星灯》啊,《建文帝出家》啊。慢慢地,我也知道这些录音都是五爷为了把少白派艺术留下来而自弹、自拉、自唱、自录的。

三弦、四胡和演唱,都各有各的难度,而且是非常不同的艺术领域。五爷可以说是全面掌握少白派艺术的那个人,这使我更加钦佩他了。

大爷白凤岩能够弹,肯定也能小声唱,但是不能大声儿唱,不能上台表演唱。三爷白凤鸣当然是表演艺术家,但他在弹上就未必有多高明,但是五爷能连弹带唱带拉四胡,而且每样都好。

2000年夏天,李岩和我决定再去五爷家。当时我俩在学白五爷自弹自唱的录音《罗成叫关》,但李岩老说他弹不下来,因为少白派弦子的指法太难,把位都不一样。我出了个主意:“找一个录像机,把白五爷弹的录下来,你回家就可以照着录像练了。”

到五爷家,他同意了,当然李岩早就在电话中说明了来意。李岩要求在弦子担子上画几道,表示“1、5”等音的位置,就是上手按弦的把位,以便看录像的时候能够学习。五爷不同意,说画上线也没用,手上下一动你还是看不清楚,而且容易把线抹了,你就这么录吧。

我先唱了半段《罗成叫关》,真唱上大段可就明白自己水平不成了,腔也不对了,板也不准了。听我自己唱的和弦子老不在一块,有的时候能听出弦子在旁边领着走,自己却跟不上。唱了一半,我说:“您先歇会吧,今天我唱的好像都不对。”五爷“嗯!”了一声,说:“有几句没板。”

字是骨头腔是肉,板是老师父,唱曲艺的落了“没板”两个字,那就别唱了。

總体来说,那次录像不太成功,但是五爷居然在我唱得全都不对的情况下,还肯从头到尾给我弹下来,实在是让我出乎意料。

没过多少日子,余江兄跟我说:“少白派你还想学不学呀?”我说:“学呀!您能带着我去五爷那吗?”余兄说:“五爷还问你呢。那天我去,五爷说有这么个小伙子,什么模样长相,能唱,想学少白派,你认识吗?我说我认识啊,他叫徐亮。五爷让你去呢。”

我当然是大喜过望,余兄把电话给了我,我去找公用电话给五爷打了电话,约了哪天去,五爷特地说,你自己来就行了。

我特地带上录音机,心想如果能把跟五爷学的录下来,多听,肯定比光学进步快,而且还不知道隔多长时间能去一次呢,这去一次就得多抢点宝贝回来。

到了五爷家,五爷跟我热情地打招呼。落座,五爷是个实在人,直来直去,没有其他客套、聊天,直接就说:“你想学少白派?”

我说:“是,特别想学。”

五爷说:“可是要老是李岩给你弹,你提高不了。为什么呢?李岩在‘唱这个问题上解决不了。他不学唱,不背词,说他唱不了。可那一担弦子你都能弹了,你唱不了么?可是不会唱,就弹不了。”

五爷接着聊:“这个少白派啊,纯粹是弹出来的,伴奏的得比唱手高,就好像那鞋得拿楦子楦一样,他给你规定了范围,得带着你走。弦子就是指挥棒,该快该慢,该阴着点该响着点都由着它。快慢阴阳,就这四个字。可是他不会唱,他就不知道哪该快点哪该慢点。就算他会唱,他唱不好,他不是由内而外地讲故事,他都分不清楚人物,那他怎么楦你呢?”

这个问题,在后来几年我和五爷学少白派的过程中,理解得越来越深刻。

接着五爷聊起曲艺弦师的问题,“伴奏分为三种,弦师、伴奏、随手。最差的是随手,你那爱唱什么唱什么,我这有个音就完了。第二等叫伴奏,我从头到尾也弹得下来,但我不做主,都听你的。最高级的是弦师,这两个字包含着‘教练、指挥的意思,台下是教练,他得能教唱主儿,台上是指挥,你看那多少人的大乐队,都得听指挥那根小棍的。所以弹弦的你要自己都不会,那怎么指挥呀?”

我说:“可是现在没有能弹少白派的怎么办呀?”

五爷说:“就是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别说少白派了,现在哪一派,那弦师的水平也都不够,顶多够个伴奏,够不上弦师。你喜欢少白派,想学《罗成叫关》,想学《建文帝出家》,我都能教给你。但你得先学两段他们会弹的。功是功,法是法。法是方法,功是什么?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日久天长,达到与别人不同的境界,这是功。这《三本长沙》你能会多少啊?”

《三本长沙》就是《马失前蹄》,我说我照着词能唱,听得挺熟,没背过。但听的不是少白派,白三爷就一个唱片,跟后来的唱法还不大一样,我都是听别人的录音。

五爷叹口气说,《马失前蹄》《华容道》,这些小段都是不错的段子,他们唱得都没有“地儿”了──就是没有好的地方了。会是会,对是对,好是好,绝是绝,他们连“会”都说不上,“会”的还都不“对”呢。哪去找“好”和“绝”啊!

我心里想,少白派这段连完整的录音都没有呀,我怎么个学法呢。

也确实,直到现在,五爷去世都好几年了,他的录音资料里,都找不到完整的这个段子。

五爷接着说:“你先练这两个小段,再上个《斩华雄》,这里边有大段的话白,练嘴里的力量。……这些李岩都会弹,你没事找他唱去。到我这来,是学这个方法。找他们唱去,是练功,你得长期唱,才能把嗓音和嘴里练出来。”

好啊!我心里暗喜。

五爷说:“学习计划是这样,你两个星期来一次,一次一个半小时,这两段学完了,学《罗成叫关》,然后学《建文帝出家》。现在学习有好处,有录音啊!我们当年学,没什么好方法,全都是靠听,一天到晚老是这个,所以有很多东西我没唱过我都能弹。现在有录音了,你回去,想听几遍都可以,哪不对还可以倒回去老听。”

好啊!我是激动加感动啊!

开始想的是,能来见见五爷,学点东西,等于是听听讲座就很牛了;没想到连学习计划他都帮我制订了,这是直接就成了登堂入室的研究生啊。

之后,五爷弹着弦子,我唱了“一落”,就是《马失前蹄》的第一段。弹完了,我自己知道好多地方合不上。五爷就说了:“你这就叫‘会,但是不对。”然后五爷弹着弦子,一句一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乍一学,真学不会,脑子没那么快呀,嗓子也没那么钉劲。还好,五爷一指录音机:“有它呢,你回去多听。”

我唱,就是光唱,五爷教我,可得弹着弦子,自己还得唱,给我示范。手里除了弹伴奏的点儿,我实在唱不准音的,还得给我弹每个字的音,用弦子的“搓儿”给我当钢琴,找音准。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距那时已经过去了20年,重新翻出录音,听到此处,眼泪都下来了。人家都80岁了,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又没交情,又没交钱,人家凭什么这么教你呀!

练了半天,“一落”说完了,我这嗓子也差不多了,我说:“我这嗓子不行呀。”

五爷说:“嗓子是天生的,但是气是后练的,你不要贪高弦儿,越高气越浮。唱大鼓的嗓子讲究跟买布一样,愣要宽一寸,不要长一尺。你的嗓子本质不错,但有点儿还没过变声期。早起可以练练气,练练嗓子。”

然后五爷随口就聊到了刘宝全:刘先生的那个高腔就是从喊嗓子的旋律出来的。他每天喊嗓子喊“马”。这个字的声音是个上音,就是第三声。这马的拼音有个M,在鼻音,一出这个声,气就往下沉,它是浊音韵母,声母是声音之母,这是韵母,没有音。把这“马”完美无瑕从高到低地一唱,最练气。后来刘先生才把这个喊嗓子的旋律兴到唱腔里去了,就是《大西厢》里“懒梳妆”的这个腔。

这不单是学唱,这也是学曲艺史啊。我刚想接着聊,也是休息一会,也是想多知道点儿老事啊。五爷又抄起了弦子:“来,再唱唱。”

我气息不对的地方,五爷就给我示范用气。他说:“我从年轻时候就练气,现在我的声音可以这么长。过去叫丹田发声,现在叫腹式呼吸,得用底氣唱。别用高弦,用高弦气就浮了。”

我唱得不准的时候,五爷就给我示范音准。他说:“你唱哪个音就得是哪个音,1就是1,2就是2,用钢琴都得能找得到。唱大鼓,要求的就是这个准确性,唱不准不是少白派。”

我技巧不对的时候,五爷就给我反复示范,比如“气难消”的“难”字,在最后用嗓子的“嗖儿”系一个小“疙瘩”,这个小“疙瘩”里的每个音还都得准,那是声音的技巧,真难啊!

我唱得情绪不对的时候,五爷又给我讲:“这段子短小精,干净利索,跟《刺汤勤》不一样,这东西一唱起来就得是冲的,一张嘴就得硬,你这唱得都太软。而且得是讲故事,进人物,半说半唱,有轻有重,让人听着才有感情。”

一个半小时,学的都是足足的干货,没一分钟是浪费的。我都累了,何况那位80岁的老人呢?

好像是保姆推了一下门,也好像是把药拿来,我就记不得了。我赶紧说:“您该吃药了吧。”因为上回我就知道五爷的心脏不好。

五爷说:“没事,三点半吃,我两点钟吃了。就这5片,剩下全仗着救心油。”

我赶紧说:“我今天就学到这吧,回去复习去。”

五爷说:“好,有录音,你多听,下回来再往下学。你先别忙着走。”

说着,他又抄起了弦子,说:“打头再唱一遍。”

……

接下来的2000年秋冬和2001年的春夏,整个大四,我都很忙。但是我也基本上都按“两个星期一堂课,一堂课一个半小时”的学习计划去找五爷学习了,我这么爱少白派,又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大学毕业以后,我工作一直不太顺,忙于世务,但是多难的时候,曲艺也没放下,因为我爱这个,而这时五爷已经住到敬老院去了。

有一次,我跟五爷约好下午一点去跟他学习,等我赶到时,已经两点了。五爷屋子的门锁着,服务员告诉我,白老师出去了。我觉得很奇怪,但也没办法,就只能走了。从敬老院往地铁口走的路上,我越想越不对。跟我约好了他怎么能出去呢,别是生气了吧?我打个电话试试吧。我一打,白老师屋里的电话还真通了,有人接听。

我一听声音就是白老师,我说:“白老师,是我呀,我是徐亮,我来找您学习来了。”

没想到白老师一听是我,说:“你打错了!”一下就挂断了,听声音是非常生气。

我吓坏了,赶紧联系余江兄请他帮忙,在他的调解下,白老师总算准允我去见他了。见到白老师后,他坐在椅子上,瞪着我不说话。我说:“白老师,我错了,我迟到了。”五爷余怒未息,“你迟到了1个小时,你跟我这80多岁的人定约会儿,还迟到1个小时!当然了,你可能有你的原因,但是就跟那相声说的,怕晚到你早出来呀!就为了等你,我12点之前就吃完饭了。我还特地让他们赶紧给我洗了澡,中午我连觉都没睡。就为等你!到一点你没来,一点十五你没来,一点半你还是没来。快两点了,你还没来!我就恼了。”

之后我又赔不是,又道歉。说完了,白老师眉头也展开了:“行了,以后你得注意啊。我这80多岁了,等你一个钟头。这不像话呀!你把你那个录音机开开吧。咱们接着说,上回学到哪儿啦?”

嘿!这事儿就过去了,但是可给我很深刻的教训。

后来,我说相声出了点名,名字中加了个“德”字。再后来越来越忙,也想挣钱了,也就忘了“爱好”这个初心。渐渐地,我就不去学了,学过的东西也都忘得乱七八糟。那时候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可乐,我在相声上下的功夫不少,在八角鼓上功夫也没少下,拿那两样都挣着点钱了。在少白派上下的功夫也一点不少,可在正式营业性的场合,我一回都没唱过。

最后一次去五爷家,是余江兄带着去的。余兄说,五爷从敬老院回家住了,你还不去看看。我说太应该了!于是我们约着去了。一进门,五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我就笑了,问:“你怎么老不来了?我看见网上你说跟我学《罗成叫关》了。”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余江兄有备而来,问的都是当年的典故实事、古旧的唱片文本。而我跟五爷说会儿话,只不过问问平安聊聊天而已。这些年,我已经忘了那些热爱少白派的日子。

第二年,五爷就去世了。在八宝山,鞠完躬,瞻仰遗容的时候,恍惚间我看见的,还是当年那个“英武逼人”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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