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胡适与北大“红教授”的交情
2020-05-11
2015年7月,某拍卖公司春季拍卖会上出现一件1919年的订婚证书,颇为引人注目。此证书乃著名学者胡适(1891—1962)为《资本论》的最早中译者陈启修(1886—1960)证婚之物,一段“学林掌故”因之浮出水面,令人颇感兴味。
订婚证书上的新郎陈启修,四川中江人。1917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同年受蔡元培之邀,赴任北京大学法科教授兼政治系研究所主任。在此期间,他开设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概论》课程,与李大钊一起形成了讲授马克思主义课程的早期学术派别。当时,陈启修与胡适、李大钊、陈独秀、周作人等俱为新派学者。
新娘唐惟淑(1897—1980),湖南浏阳人。她是唐才常之弟唐才中之女,其伯父唐才常是中国近代维新变法史上的重要人物,与谭嗣同并称为“浏阳二杰”。唐惟淑先后就读于上海三育小学、北京女子师范学校。陈、唐二人的相识并结合,或许是通过订婚证书上所列“介绍人”,时任段祺瑞内阁农商部次长的江天铎,以及辛亥革命元老黄兴的秘书、时任中国大学教授的萧志仁。
陈启修订婚证书(胡适为证婚人)
唐惟淑与陈启修结婚后,于1925年4月入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结识李富春、蔡畅等,由蔡畅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回国后,唐惟淑积极参加北京的政治运动,并配合陈启修为中国共产党工作。1926年3月到达广州,陈启修被聘为黄埔军校第4期政治教官、第六届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员、国立中山大学法科科务主席兼经济学系主任、《广州民国日报》主笔等。同年10月,唐惟淑随陈启修到武汉,并经黄埔军校教育长、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介绍,任武汉中央政治军事学校女生大队政治指导员。
1927年7月,因国民党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陈启修被迫流亡日本,化名“陈豹隐”,唐惟淑则回到上海居住。流亡日本期间,陈启修主要从事理论著述、文学创作和翻译工作。1930年3月,上海昆仑书店出版马克思的主要经典著作《资本论》的第1卷第1分册,由陈启修根据德文版参照日文版翻译,此为《资本论》中译本之先声。
应当说,陈启修夫妻的生平履历,亦文亦武,俱见“革命性”。此时,两人的婚姻,刚刚走过十年光阴。
然而,见证这段姻缘的证婚人胡适,与陈启修之间的交往,至今少有人提及,相关资料也不多,似乎可以认定两人交往并不算十分密切。其实,就连这场证婚,《胡适日记》中亦无记载。就目前史料来看,除了这一纸订婚证书之外,尚有两通陈启修致胡适的信札存世。
这两通信札俱收录于《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之中,一通内容为陈启修代友人向胡适索要《每周评论》第三号。此信或写于1919年1月中下旬。另一通内容为向胡适调查张庭济(1895—1958)的学业人品,因信中提到“我想张君是英文门毕业生”云云,联系到张庭济于1920年毕业可知,此信应当是写于1920年之后了。
因为目前还没有看到有胡适致陈启修的信件存世或披露,大致可以推定二人交往或止步于1923年前后。须知,1923年10月,陈启修即离开北大,赴苏联、西欧进修。其间先后加入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1924年当选为中共第四期旅莫支部审查委员会委员。在此之后,陈启修积极投身政治运动及社会活动,而胡适则仍倾力于新文化、新文学运动,两人虽仍同属于新派知识分子行列,但人生轨迹与思想立场都有了较大差异。
不过,通过查阅《胡适日记》,可以发现二人在1921年间,还有过一段较为频繁的交往。只是两人或因工作、或因应酬,似无深交,没有思想与观点上的交流切磋。这年7月12日,身在湖北武昌的陈启修写了一首诗,向胡适致意,公开发表在7月17日北京《晨报》上,倒是颇能表明其心迹。此诗原文如下:
登黄鹤楼寄胡适之
十年前的我们又来了,
这楼还是热闹;
添了许多算命先生,
死了一个崔颢。
汉阳树上的乌鸦!可是黄鹤变的?
龟山那面的煤烟!可是白云幻的?
五色的国旗!到底是谁干的?
红色的洋楼!可是修给外国人看的?
几千年流到如今,
楼前一带浑水!
胡适
你淘出来的中国文明,
到底在哪里?
不再说了;
说也是废话。
适之!适之!
你来做李白罢!
应当说,陈启修的诗作充斥着幽怨之意,忧心的是当时的国力民生,怨恼的是当时的社会现状。针对胡适的一句诗“你淘出来的中国文明,到底在哪里”,似乎是在表明对当时胡适提倡的“整理国故”,并不赞同,而是进一步认为应当积极改变社会现状,努力解决现实问题。诗之末句“适之!适之!你来做李白罢!”却仍是一心寄望胡适,希望其能担负起鼓吹社会变革的重任。
事实上,在“新文学”与“新文化”运动中崭露头角、“暴得大名”的胡适,虽有包括陈启修在内的众多友人之热切寄望,却依旧按照自己的理想规划与思想原则,步步为营、渐行渐远。陈启修所作《登黄鹤楼寄胡适之》一诗,胡适有没有看到,其日记中并无记载,本人对此也并未有任何反应。
陈启修在东京帝国大学留学期间的存照(左)及所译 《资本论》,此为国家图书馆收藏之最早中译本
1930年,流亡日本两年有余的陈启修归国,再次赴北大任教,主讲经济学。1932年年初,陈启修又被北平大学校长沈尹默聘为北平大学法商学院教授兼政治系主任,与李达、许德珩、沈志远等合作,研究改革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教学工作。在此期间,陈启修与胡适,仍无多少交往。不过,此时的陈启修,在北平文教界的声誉渐隆,虽尚不及胡适之“如日中天”,却也渐有与之“平分秋色”之势了。据1933年9月7日,郁达夫所撰《陈启修的党生活》一文,开篇即称“据北平来的人谈,在北平的大学教员中,胡适而外,陈启修可以算是一个红教授”。这篇文章于同年10月发表在了上海周报社印行的《当代史賸》一书上。郁达夫此文,记述陈启修早期生涯甚详,但文中只字未提到胡适,也从一个侧面印证,陈、胡二人当时确无交谊可言了。
虽然陈、胡二人后来未能成为挚友,可胡适为其证婚的轶事,却仍可为曾被誉为“民国第一红娘”的胡适,再添姻缘佳话一桩。须知,由胡适促成并证婚的有情人数不胜数,诸如蒋梦麟夫妇、赵元任夫妇、徐志摩夫妇、沈从文夫妇、千家驹夫妇等,据其友人统计,竟有150多对,而陈启修与唐惟淑夫妇,正是这其中尚少为人知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