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恩情,当为将来报答之地
2020-12-06
曾国藩谕纪泽
咸丰二年七月二十五夜
字谕纪泽儿:
七月二十五日丑正二刻,余行抵安徽太湖县之小池驿,惨闻吾母大故。余德不修,无实学而虚有名,自知当有祸变,惧之久矣。不谓天不陨灭我身,而反灾及我母。回思吾平日隐慝大罪不可胜数,一闻此信,真无地自容矣。
小池驿去大江之滨尚有二百里,此两日内雇一小轿,仍走旱路,至湖北黄梅县临江之处即行雇船。计由黄梅至武昌不过六七百里,由武昌至长沙不过千里,大约八月中秋后可望到家。一出家辄十四年,吾母音容不可再见,痛极痛极!不孝之罪,岂有稍减之处!兹念京寓眷口尚多,还家甚难,特寄信到京,料理一切,开列于后:
——我出京时将一切家事面托毛寄云年伯,均蒙慨许。此时遭此大变,尔往叩求寄云年伯筹划一切,必能俯允。现在京寓并无银钱,分毫无出,不得不开吊收赙仪,以作家眷回南之路费。开吊所得,大抵不过三百金。路费以人口太多之故,计须四五百金,其不足者,可求寄云年伯张罗。此外同乡如黎樾乔、黄恕皆老伯,同年如王静庵、袁午桥年伯,平日皆有肝胆,待我甚厚,或可求其凑办旅费。受人恩情,当为将来报答之地,不可多求人也。袁漱六姻伯处,只可求其出力帮办一切,不可令其张罗银钱,渠甚苦也。
——京寓所欠之账,唯西顺兴最多,此外如杨临川、王静庵、李玉泉、王吉云、陈仲鸾诸兄,皆多年未偿。可求寄云年伯及黎、黄、王、袁诸君内择其尤相熟者,前往为我展缓,我再有信致各处。外间若有奠金来者,我当概存寄云、午桥两处。有一两即以一两还债,有一钱即以一钱还债。若并无分文,只得待我起复后再还。
——家眷出京,行路最不易。樊城旱路既难,水路尤险,此外更无好路,不如仍走王家营为妥,只有十八日旱路。到清江(即王家营也)时有郭雨三亲家在彼,到池州江边有陈岱云亲家及树堂在彼,到汉口时,吾当托人照料。江路虽险,沿途有人照顾,或略好些。闻扬州有红船最稳,虽略贵亦可雇。尔母最怕坐车,或雇一驮轿亦可。然驮轿最不好坐,尔母可先试之。如不能坐,则仍坐三套大车为妥。
——开吊散讣不可太滥,除同年同乡门生外,唯门簿上有来往者散之,此外不可散一分。其单请庞省三先生定。此系无途费,不得已而为之,不可滥也;即不滥,我已愧恨极矣!
——外间亲友,不能不讣告寄信,然尤不可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我到武昌时当寄一单来,并寄信稿,此刻不可遽发信。
——木器等类,我出京时已面许全交寄云,兹即一一交去,不可分散于人。盖器本少,分则更少矣。送渠一人,犹成人情耳,锡器瓷器亦交与他。
——书籍我出京一一点明,与尔舅父看过。其紧要者皆可带回。此外我所不要带之书,唯《皇清经解》六十函算一大部,我出京时已与尔舅说明,即赠送与寄云年伯,又《会典》五十函算一大部,可借与寄云用。自此二部外,并无大部,亦无好板。可买打磨油木箱,一一请书店伙计装好,交寄云转寄存一庙内,每月出赁钱可也。……
——我本思在江西归家,凡本家亲友皆以银钱赠送,今既毫无可赠矣。尔母归来,须略备接仪,但须轻巧不累赘者,如毡帽、挽袖之类,亦不可多费钱。捞沙膏、眼药之属亦宜带些,高丽参带半斤。
——纪泽宜做棉袍褂一付,靴帽各一,以便向祖父前叩头承欢。
……
——以上十七条细心看明照办,并请袁姻伯、庞先生、毛寄云年伯、黎樾乔老伯、黄恕皆老伯、王静庵年伯、袁午桥年伯同看,不可送出外去看。
唐浩明评点
咸丰二年(1852),本应是曾国藩一个幸运而喜悦的年份,却不料风云难测,大喜变成了大悲!
当年岁次壬子,属乡试正科之年,曾国藩被钦点为正主考,而且放的是江西省。清朝回避制度严格,官员绝不能在本省任职,乡试考官也绝不能主持本省的考试。湘赣相邻,从南昌回湘乡,不过十天左右的路程,这对于离家已达14年、时时巴望省亲的曾府大爷来说,无疑是天遂人愿!他得知放江西主考后即刻上一道奏折,请求乡试完毕就近回湖南老家看望父母,皇上恩准他一个月的假期,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南下了。
江西的人口虽不及四川,但从两宋以来,江西人文发达,人才辈出。“唐宋八大家”,其中王安石、欧阳修、曾巩三大家便出自江西,曾国藩所喜爱的诗人陶潜、黄庭坚也是江西人。这种文风熏陶下的两赣大地必定子弟清秀、文章俊美。此番乡试,将会选拔一批前途无量的门生,又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程仪。家里还欠着数百两银子哩,正好用它来偿还宿债!
就这样,曾国藩一路喜滋滋地走到安徽太湖县小池驿,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从湘乡老家赶来报丧的乡邻,将他母亲已于六月十二日病逝的消息告诉了他。这可真是大晴天一声炸雷,把他所有的美好设想都给炸掉了。他的母亲才68岁,祖母去世时年已80,祖父也活了76岁才去世。对于母亲的死,他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令他更为痛苦的是,母亲去世的这一天,正是他出京的那一天,这一个多月来他天天想着要见到的母亲,其实早已天人永隔了。
就在闻讣的这一天夜里,曾国藩以极其悲痛的心情给儿子曾纪泽写了第一封家信。
虽然这两年曾纪泽在热火朝天地张罗娶媳妇的事,但其实他还不满13周岁,论虚岁,也不过14岁。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十三四岁的孩子尚不懂事,这样重要的信应该写给夫人才是,但一百多年前的情形不是这样的。京师里的曾府,在老爷外出的时候名义上的主人是大公子纪泽,何况这位大公子已读完“五经”,又对了亲,应该与闻家中大事了。
曾国藩写信给儿子,除开给家中的少主人以礼仪上的承认外,也包含借此锻炼儿子办事能力的一层内容。
按照礼制,父母去世,现任官员要离职回籍守丧三年(实际上只有27个月),守丧期满再候朝廷安排,其妻子儿女也都应回籍。因此对京师曾家来说,接下来的便是全家做四千里的长途大迁徙,故而要办的事很多。曾国藩一口气罗列了17条,隔两天又补充3条,共20条。
曾国藩在心情极度忧伤烦乱的情况下能够从容思索,考虑周到,这一则出于天赋,天赋其虑事周密、临危不乱的性格。我们常能在自己的周围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在平时也聪明能干,说话有条理,办事有章法,但遇到重大场合或是遭到突然变故,则方寸紊乱,举止失措。这种现象的出现,多半源于天生的心理素质不坚强。这种人可以做承平时代的人才,却不能做乱世头领,更不能充当军营将官。二则出于多年堂官的磨炼。六部不比翰林院、詹事府等闲冷衙门,而是办实事的机构,身为侍郞,更负处理繁杂事务的重任。三四年间的打磨,练就了他驾繁驭乱的实际能力。他这样一条一条地写出来,既是交代儿子去一一办理,又是让儿子增加一份阅历。
让我们来细细梳理下,看这份办事单将会给少主人增加哪些见识。曾国藩所罗列的20条,大致可分为四类,即:一、收赙仪;二、清理账目债务;三、仆人及物资处置;四、归途安排。
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国藩祖父去世时,曾国藩在京师寓所里开吊祭奠,发了五百多份讣帖,帖子上写着“谨遵遗命,赙仪概不敢领”两句话,表示只为报丧而已,并非借机收钱,但这次却希望能以此收到一笔银钱。原因是举家南迁,耗用庞大,不得不出此下策。曾国藩估计大约可收赙仪三百两银子。前些年陈岱云家办丧事,曾国藩送银三十两。陈与曾是同年好友又系亲家,曾国藩自称三十两为重礼。同年,他的一位族叔去世,曾国藩送奠仪“大钱八千”。按当时的银钱兑换率,八千钱约合六两银子,六两银子可买六担谷,即两口人的一年口粮,可见这份奠银也不轻。若以五百份讣告计算,能送三十两银子的人不过三四人而已,大部分人可能只送挽联、祭幛之类而不送现金。于此可考证当时京师的丧事风俗。曾国藩所需途费很多,故三百两银子不够开销。倘若不计这笔费用,三百两银子恰为曾国藩一年的薪俸,也不能算少。
曾国藩告诉儿子,不足部分可找几位平素关系密切又有肝胆的长辈请求凑集。这种接受人家所施恩德的事,一定要牢牢记住,将来要报答,故不可多求人。对于那些虽为至戚但自家窘迫的人,则不可提钱的事,只可求其出力。至于讣帖的发散,要注意切不可滥。
我们从曾国藩的信中可以看出,当时京官朋友重在“同年、同乡、门生”三类,其他相关者不多。尤可注意的是两天后补充信中最后一段里的这样几句话:“六部九卿汉堂官皆甚熟,全散讣亦可。满堂官必须有来往者。同官非年谊乡谊不发。”此中透露了这样几个信息:一、六部九卿中的高级官员之间大多互有来往;二、满汉官员之间有较大的隔阂;三、同在一个衙门供职的官员,也只有同年同乡间关系较为亲密。
离家时间较久,所有账目债务“宜一一清楚”,尤其对于银钱拮据的人,要体谅别人的难处,不让他有“人走茶凉”的感觉。借公家和私人的东西,都要还清。答应了别人的事因故不能办了,也要有个交代。送人的东西不要分散,因为少,分散了则更少,不如送一家,还可以作为一项人情。家中的男仆女婢都要妥善安置,对于出力大者宜多打发点钱。所有这些,对于少不更事的纪泽而言,都是知识与学问。经历了这一番锻炼,自然于处事做人上有一个大的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