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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族东巴木牌画及其文化与观念特征研究

2020-05-10周璞贵州安顺学院讲师

中国民族美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殉情木牌鬼怪

文/图:周璞 贵州安顺学院讲师

木牌画是纳西族最为古老的绘画艺术,属于纳西族先民原始巫教文化时期的产物,纳西语称之为“课标”,为东巴教祭祀和举行法事庆典活动时所使用的道具,也是纳西族传说中鬼神形象的物化表现形式之一。木牌画的起源早于东巴象形文字,东巴象形文字在纳西语中被称作“森究鲁究”,“森”为木之意,“鲁”为石之意,“究”为痕迹之意,“森究”则是刻写于木质材料上的符号或图形,即所谓“见木画木,见石画石”。一如纳西族学者和志武所言:“木牌画既是东巴文的前身,当然也是一种典型的‘森究’木之痕迹,说明东巴文最初是一种原始图画文字,是画写在木牌画上的痕迹和记号,是木牌画演变形成的孳乳,故名之为‘森究’木痕迹。”由此可见,木牌画与东巴象形文字间,也存在着密不可分的演变关系。

东巴经书《降威灵》,以纳西族象形文字书写而成(耀伟供图)

香格里拉三坝乡白地著名东巴和志本所绘祭署木牌画,材料为“梅木”

丽江大研文林村于2017 年7 月18 日举行东巴祈福仪式

根据相关文献记载,早期木牌画由一种叫“梅木”的树木制作,“梅木”是生长于江边的一种梭莓树,如今香格里拉三坝乡白地仍在使用这类木材制作木牌画用于祭署仪式。在制作时通常选取“梅木”较粗的枝干,砍伐后剥皮,将其自中间一分为二即可用作绘制神牌,并且“梅木”去皮后质地细腻,呈象牙白色,易于绘制,实为制作木牌画的理想材料。然而“梅木”分布有限,较为稀少难觅,因此,近代普遍使用分布最广的云南松来制作木牌,将松木块用砍刀剖开,用古代割刨将其修平后,用竹笔或毛笔进行描绘。木牌的长度通常约为50~60 厘米,宽度约10 厘米,厚度约1 厘米,分为顶端为尖头的木牌和顶部平头的木牌两种。根据东巴教的传统观点,木牌画的形状源自对蛙头和蛇尾的模仿,尖头形象为蛙头,牌底形象为蛇尾,蛙头尖形表示在天底下,因此,尖头木牌顶部通常描绘日月星云以及天空等,牌内描绘各种神灵、先贤以及大自然“署”等其他精灵,在东巴教仪式应用中,尖头木牌画插于上方神坛前。平头形表示地底下,描绘的是各种妖魔鬼怪,在使用过程中将其插在下方鬼寨里。近代也有用尖头木牌兼画各类鬼怪的,但平头木牌画则不能描绘以上神灵。

在科技水平和生产力水平较为低下的时期,纳西族先民在自然面前更多的是相互依存与畏惧,同时也存有感恩意识,因此,东巴教具有自然崇拜和多神崇拜的特征,祭祀仪式体系与内容广博且庞杂,如祭天、祭风神、祭山神、祭水神、祭火神等,所以在东巴教的各种宗教仪式中,都有不同类别的木牌画对应使用。如在祭风仪式中所使用的木牌画一般需要四十到五十块之多,除了绘制画谱的内容外,还要画“卢”神(阳神)“生”神(阴神),山神、龙王及动物、八宝等木牌画,以及拴在祭风树上的木牌画各一块,分别绘鹏龙狮尊护法神与日月七星。祭风是东巴教超度非正常死亡者的祭祀类仪式,纳西语称为“哈拉里肯”,“哈”为风的意思,游荡、飘荡之意,“肯”为释放、解脱、使之往某处等意,“哈拉里肯”之意为“祭祀风流游荡之鬼的大祭风道场”。从纳西族社会历史的发展来看,非正常死亡的原因大致为被野兽所伤致死、天灾致死、客死异乡、死于战争、自杀和殉情等。祭风的目的旨在使灵魂安得其所,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

祭风木牌画,木琛绘制(和丽宝供图)

东巴文化传承人和耀伟在绘制东巴布卷画(和耀伟供图)

纳西族人认为鬼怪种类繁多,用于祭风仪式中超度殉情死者的木牌画,所绘制内容大抵是与纳西族殉情悲剧相关的神人鬼怪。如纳西族青年普遍视为爱神的殉情鬼首领尤祖阿主夫妇、相传第一个殉情的女子开美久命金、在高山草场上自缢殉情的牧羊小伙子、天与地之间骑着犀牛的殉情鬼女首领、骑红虎的东方殉情鬼女首领、骑着青龙的南方南方殉情鬼女首领、用挤奶桶上的绳子自缢殉情的美丽女子、在高山云杉树上殉情的首领之女、七个后来成为“风鬼”和“风流鬼”首领的殉情女子等等,还有种种天上地下与人一样殉情的飞禽走兽等等。这些木牌画上所绘的殉情者骑着奇禽怪兽,身穿美丽的衣裳,头插五彩的“殉情之花”,在他(她)们的周围是各种殉情的音乐媒介口弦、竹笛等;云霓星辰、白风白云与他们相伴随……[1]

祭署木牌画,所绘为内容阴阳神及各路署神首领(和丽宝绘制并供图)

另外,还有用于祭自然神“署”的“署古”仪式中所使用的木牌画,“祭署”表达了纳西族先民对“署”神的敬畏。“署”是指司掌山川河流、森林湖泊、野生动物的大自然精灵,相传为人类同父异母兄弟的自然神家族。据东巴经《署的出处来历经》所载:“最初天地间并没有署,后来由含失巴美(黄金大蛙)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海子星产下神卵,经由从十八层天上下凡来的丁巴什罗浇筑加以发咒催化,孵出各色各样的署族来”[2]。这类木牌画主要以描绘各种“署神”为主,“署”的形象在东巴教象形文中为“蛙头人身蛇尾”,也有其他不同形象,其种类名目也庞杂繁多,如东方的“白署”,西方的“黑署”或“黑红署”“铜红署”,南方的“绿署”,北方的“黄署”,中部的“花斑署”;天上的“署”首领称为“纽格敦乌”;地上的“署”首领称作“纽沙许罗”;住在岩石上的叫作“敦署”;树上的叫作“尼署”;水中的叫作“署”;地里的叫“刹道署”;还有东巴经中称作“署欧斯沛”的男性“署”酋和女性“署”酋;还有“里母”,洛克认为是源自藏语,指那吉(那伽女王)。[3]还有头是各类动物,身体是人身的“署”等,此外,还有与“署”相关联名目众多的神灵。如“郎究”“卡冉”“优麻”“修曲”等战神,还绘有动物、八宝等,这些姿态各异、五彩斑斓的神明绘制于木牌的“神牌”,应用于“署古”和祭天、祈福仪式中,并施以色彩,既威严且美观,因此其制作相对精致考究。大多数木牌画是在木牌的原木本色上进行绘制,而有的神牌则是将木牌刷成白色再画。

纳西语中有个词专门用以指称神灵的力量,那就是“汁”,意为“威力”“威灵”,其既有物质性威力(诸如本领、力量、勇气、威风等),又有精神性的各种神力、魔力、神威,以及大自然所拥有的神秘与神奇力量,甚至是鬼怪之魔力等。[4]纳西族人对自然始终持“天人合一,和谐共处”的理念,并信奉万物有灵,灵魂不灭,对自然持敬畏的态度,赋予自然人格化的神力与灵性,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另外,纳西族人民认为,水源是“署”的栖身之地,并掌管水源的枯旺,对于水源不可污染,要保持其洁净。署神木牌画在祭署仪式结束后,要插在附近的井泉边上或绕水源地插放,不得随意破坏。另外,还要绘制阳神“米利东阿普”与阴神“勒金色阿仔”,待祭祀完成后插在主人家大门两边,以求得神灵庇佑,消灾避祸,祈求安康与福泽。绘有美令东主、崇忍利恩、高勒趣这三代纳西先祖的,在祭祀仪式完成后,分别插在家里正房中的“素”神坛,天柱或正房门顶上,还要在牌头画法轮、净水壶、白海螺等东巴教祭祀法器。神牌最上端绘有五色云纹,并用东巴文写“天”“日”“月”“星辰”“彗星”等,随后对祭祀仪式中祭拜神灵的绘制,木牌最下端写向神灵祝祷的话语,表达对神灵护佑的感谢,画战神的木牌画则要在顶端画大鹏、青龙、白狮、黑牦牛等形象。

祭署仪式中所使用的木牌画(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

祭五方情死鬼木牌画(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

对于纳西族先民而言,灵魂观是东巴教的核心宗教观,纳西族有“三魂”“五魂”以及“九魂”“七魂”的说法,并认为灵魂与人都有模样,生者死者俱皆有魂,将灵魂与生命紧密联系,由此演变出为生者和死者招魂、赎魂以及灵魂附体、打魂、杀魂等仪式和习俗。在漫长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纳西族人民出于对各种生老病死、自然灾害、争斗冲突以及人生灾难等不可抗力量所带来灾祸的恐惧,在东巴教中衍生出种类繁多的象征各种灾祸的鬼怪,如口舌是非鬼、秽鬼、无头鬼、飞鬼、倒霉鬼、使人畜不繁衍、小孩夭亡之鬼,使妇女不孕或难产之鬼以及瘟疫鬼、风鬼、豹鬼、虎鬼、雪鬼等。[5]

在祭风仪式中,鬼怪题材的木牌画,需要插在院子里设置的鬼寨中来祭祀,等到仪式结束后,再拿到野外祭祀后烧毁,或在门外挖坑烧埋,下次祭祀仪式需要时再另行制作。有的要挂在象征风神的树枝上,以表示招魂之意。鬼怪题材的木牌画是平头形的,表示鬼怪居住在地底下,所绘制的鬼怪形象不施色彩,有的以黑色为底色。近代也有在尖头形木牌画上绘制鬼怪的,但平头形木牌不能画神灵,并且木牌的制作及绘画手法相对粗糙,不加雕琢,表达对妖魔鬼怪蔑视之意。

鬼牌上端画阻挡鬼怪的木栅栏以及代表分辨人鬼的“卢”神(阳神)和色神(阴神),分割线以下是祭祀仪式中所祭之鬼的东巴文名号,画面主体绘制生肖神,十二生肖在东巴教中指代十二个方位,为了避免对每个方位的鬼造成错杀,在靠近牌底的分隔符上写对该鬼的警示之语,诸如将会献祭于该鬼,请不要侵扰,如若不听从将会请神灵来诛灭等。

纳西族先民的自然崇拜意识除了反映对神灵的敬畏,也体现在对动物的强烈崇拜上,动物被看作具有神性的灵异物,动物化生神话论是纳西族先民宇宙观的典型体现。纳西族人民所崇拜的动物如白狮、青龙、黑牦牛都是作为战神的助手及东巴教神魔、祭场和家庭的守护者,而武士的威猛也是学自于老虎的勇悍,能言善辩的蝙蝠是智慧的化身,纳西族的阴阳五行观也是由金黄大蛙的身躯幻化而成等。各种飞禽走兽帮助神人修筑成纳什罗深山,神、人、动物、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皆生于蛋,人的远祖和很多神祇以双翼为臂,神话、史诗中所描写的战争多有飞禽走兽和半人半兽、半鬼半兽者参战。[6]

木牌画中对动物的描绘,主要作为在祭祀“署”神仪式中,将从大自然中所猎杀的动物等生活资源偿还给鬼怪与自然神。即谓之“还债牌”,纳西语称之为“趣课”。由于纳西族人民长期居于山川河谷与森林地带,因此除了耕作、放牧与采集之外,渔猎也是其必要的生活方式之一。纳西族先民认为自然神“署”与人类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署神掌管着森林、水源及野生动物等。而人类对飞禽走兽的过度猎杀会伤及兄弟感情,从而遭到自然神兄弟的降罪,给人类带来频繁的灾难。因此,将捕杀的动物绘制在木牌上用于祭署仪式中,表示将他们曾经捕杀过的动物归还给自然神,并在仪式中向自然神献祭各种礼品,还要放生一只公鸡作为将动物归还给自然神的象征,同时也要表达对所捕杀动物的忏悔之意。这是纳西族人将动物人格化的万物有灵思维体现。“初民以灵为媒介,出现了一连串灵与灵之间的沟通和联系。这样潜藏于初民内心世界的负罪压力,变成对灵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渐渐形成初民对所食用物质的还债意识。”[7]因为还债牌是献祭给自然神的,所以在制作上极其考究精良,色彩艳丽,并在木牌上涂绘白色的底色,这是由于纳西族先民崇尚白色,东巴教认为白色有吉祥的寓意。还债牌体现了纳西族人对自然的感恩意识,与自然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思想。纳西族人出于生存目的而捕杀动物,但对动物的猎杀又带来心理上的负罪感,因此而产生了自然崇拜意识中的动物崇拜,东巴教认为蛙主要掌管河湖水域,熊司掌山川森林,蛇蜕皮的过程代表重生,蛙也是生殖能力的象征,因此,纳西族人们对动物的崇拜与生命的起源、发展和生命的构成有关。[8]

此外,木牌画中还有两种类别,分别为门牌与仇鬼牌。门牌分为两种:一种是祭祀仪式中所搭建的自然神神坛大门,纳西语称作“楚孔恒孔课”,意为鬼门神门;另一种安插在自家门宅;神坛的大门式样与神牌相似,在两块绘有日月星辰和天神的木牌上添加了一块绘有莲花云纹的横档。在祭祀仪式中,这种鬼门神门牌安插在神坛上,其特点在于“神门”精致美观,而“鬼门”则粗糙简单。家宅门牌是由三块神牌构成,左侧是“卢神”(阳神),右侧是“沈神”(阴神),立于大门顶部中央的是防火的神,用以帮助主人消避火灾。

“鬼寨”及木牌画(丽江东巴文化博物)

仇鬼牌则是带有诅咒性质的木牌,同时也是所有木牌中制作最为粗陋的,没有任何色彩与绘饰,材料也是木材的边角料等最差的部分。纳西族人将自己的仇人视作鬼魔,木牌上书写仇人的特点及方位,仇鬼牌上所绘形象面目狰狞、巨嘴利牙,是诅咒仇人倒霉的巫术木牌。

木牌画作为祭祀仪式中重要的宗教器具,其内容参照东巴画谱,东巴们在绘制木牌画时不打草稿,一次性完成,因此迥异的画面风格体现着东巴们不同的造诣,看似简单的木牌画却体现着东巴们多年来综合素养的积淀。木牌画是在祭祀使用前临时制作,神牌在仪式结束后留在祭祀场所,鬼牌则在祭祀后被损毁。木牌画中既有图画又有象形文字,通常构图自上而下分为三个部分,顶层绘日月星辰风云等,中间绘鬼神像,底层绘祭品与宝物,且造型夸张,古朴粗犷,极具原始艺术韵味。木牌画是纳西族东巴教作为鬼神形象代表物,在相关仪式中插于地上,祭祀鬼神之用,因此它在宗教器物中,既不是神轴画一类的文物,也不属于木偶一类的神器,而是属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特殊文物。[9]

纳西族东巴教木牌画是东巴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不仅在东巴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且作为具有独特原始艺术风格特征与极高的艺术价值的绘画,其造型古朴洒脱,用色明快艳丽,用笔粗犷爽利,画面充溢着生拙的意味,不刻意求真而毫无矫饰之感,体现了一种简约率真、粗犷质朴、洒脱自然、字画同一的审美特征。同时作为沿袭至今的宗教用具,与纳西族民众生活息息相关,在原始宗教观念与民俗生活交相融汇,在平和稚拙中透出性灵韵致的同时也充盈着洒脱自然、单纯生动的民间气息,作为一种原始艺术和民间艺术的木牌画,其价值亟待进一步深入挖掘与探讨。

注释

[1] 杨福泉.纳西族文化史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307.

[2] 戈阿干.纳西象形文“龙”[J].民族艺术研究,1996(5):28-37.

[3] 白庚胜,杨福泉,编译.国际东巴文化研究集粹[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63.

[4] 杨福泉.东巴教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2:199.

[5] 杨福泉.纳西族文化史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57.

[6] 杨福泉.纳西族文化史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55.

[7] 木丽春.纳西族东巴教祭祀文化的演变[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02):75-81.

[8] 肖晓,张希.东巴木牌画及其观念体现[J].包装学报,2015,7(04):82-88.

[9] 和志武.祭风仪式及木牌画谱[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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