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何方
2020-05-09羽瞳
羽瞳
我从未想过火车从哪里来,火车是大地的血管,自地平线以下绵延而出,与山河川海同宗同源,与天际大地血脉相连。小时候生活在铁路住宅区,城市老,街也上了岁数,隔两条街外就是车辆段,路底下火车横陈。父亲在车辆段工作,从幼儿园到高中,我就读的学校名字里从未少过“铁路”二字,铁路职工子弟,用的草稿纸都与旁人不同,我的稿纸格子是绿色的,绿皮车的绿,顶头印刷着一排宋体字:锦州车辆段。
我是个挺念旧的人,旧在我生长的地方沉缓而瘦小,城市太小了,步伐缓慢,十几年几十年也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我便并不向往所谓的新。车辆段在湖北路上,锦州坡道多,下一个缓坡就是转盘和辽沈战役纪念馆,过了火车桥洞便换了个区。小城不需要记忆,记忆与现实一线之隔,如同素面朝天的新妇,在岁月的妆涂中永不老去。住宅区的楼墙仍是奶黄色,桥洞两壁的爬山虎葳蕤常青,辽沈战役纪念馆的铜人像昂首屹立,公交站牌下等车的老人和身后车辆段的围墙黑白相照。
车辆段旁有家老周砂锅,味道惊艳绝伦,小时候我围着一条母亲织的白色围巾,跟下班的父亲去店里点砂锅和千层饼来吃。围巾白,豆腐也白,刚出锅的豆腐鲜嫩滚烫,在煮沸的汤锅里跌宕翻滚,蒸腾的热气熏着我的鼻尖,熏出了一身的热汗,太多人在这纯白的蒸汽中模糊了容颜。围巾戴了很多年,豆腐吃了很多年,火车汽笛声听了许多年,童年太短,记忆太长,比枕木短,比铁轨长。
铁轨纵横交错,电缆蜿蜒如蛇,一排排绿皮车肃穆端庄,儿时我要从铁路的这头横跨到那头,穿过车辆段,到另一条街学国画。横穿过铁轨是条近路,小时候的我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母亲会在铁轨旁停下来,我也从车上跳下来,和人群一起等待列车飞驰而过,疾速行驶的火车割断空气,附着在车身上的风穿过五湖四海,从我遥不可知的地方来,远方的沙尘袭面而来,车轮碾过铁轨,如同磨一把极其锋利的刀,碎石簌簌发抖,地面震动,如同唤醒了一只远古时代的困兽,它咆哮着、冲撞着,试图从钢轨枕木的困囿与囚禁中挣脱而出。
我拉紧母亲的衣角,绿皮车方形的窗口在我面前平行滑过,旅客的面孔一闪而过,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更不知道他们要去向何处,我们在彼此的生命中只有短短的一面之缘,一节车厢可以容纳一百多名乘客,一列火车有十几节车厢,我在刹那间,在茫然懵懂的前行中与上千个陌生人相遇、分别,半分钟的时间,一切归于平静。
铁路遥遥入了天际,直到淡成一个细小的墨点,记忆中的东北小城永远寒风凛冽,黄昏为老街镀上一层砖红色的锈,透过铅灰色的天空看远处锅炉房的烟囱,如同一整片熏黑了的火烧云,数十条钢轨或平行交错,终归在我不可知的远方交汇融合。车辆段外的音像店挨着老周砂锅,音响半新不旧,在汽笛声中沉沉浮浮: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国画里讲究工笔,讲究写意,铁轨漫长浩远,近是工笔,远是写意。我牵着母亲的衣角,母亲用一只胳膊夹着自行车,抬起来,另一手端着前车把,迈过磨得锃亮的钢轨,踩过石质枕木和枕木间的锋利碎石,深一脚浅一脚地横越过一条条铁路。儿时的我太过矮小,觉得那些平行的铁轨远得走不到尽头,我问母亲:“哪儿都能去吗?这些火车。”
母亲在另一列绿皮车经过时回答:“哪儿都能去。”
我喜歡铁轨、公路、河流,喜欢能将一切人、一切事、一切感情送往不可知处的遥不可知。青春期的我自诩心怀天下,认为人生是一场蝉蜕,活着便必须狠心撕裂原生的母胎,迈入一场长路漫漫的修行。
后来我去了儿时遥不可及的远方,说远也没多远,比不上漂洋过海,从东北到西北,从锦州到兰州,没能远渡大洋彼岸,都不好意思用“游子”的三点水。母亲用手在地图上丈量,一扎半,要过黄河,读大学在母亲眼里像离家出走,好像我永远都不回来了。母亲一手攥着录取通知书一手指着地图问:“火车有直达么?”
我说:“没有,得从北京倒车。”
母亲对我的选择极为不满:“连直达车都没有,也太远了。”
路上的时间要两天一夜,很奇怪,四年,我们谁也没想过要坐飞机。
我出行的第一交通工具一定是火车,这是我莫名其妙的执念,更像一种故步自封的狭隘,火车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击穿时间与空间的藩篱,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混淆我的记忆与感知。第一次去兰州时没买到卧铺票,慢车坐票,要从郑州中转。读书像逃荒,旅程兵荒马乱,我拖着几十公斤重的行李在各色各样的人群中穿梭,郑州车站拥挤的人流险些挤丢了我的行李,浮肿的腿令我难以招架汹涌的人海,我用塑料袋将我的手和行李箱拉杆绑在一起,觉得自己像一粒沙子,与成千上万的砂砾一同顺流而下,人在大多数时间里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却并不包括这个时候。
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才觉得想哭,窗外平原易野,夕阳普照,天际一轮红日,铁轨一地日红,刺得我眼睛生疼,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列车将我带离了家乡,正载着我前往陌生的,却要落脚生存的异乡,未知的空虚与茫然的惊惶席卷而来,瞬间将我吞噬。列车启动时,脚下的震荡唤醒了童年的野兽,我怔然望向窗外,野兽从东北小城一路追随,在我心底低声咆哮。
夜车,第二天清晨到达兰州,那天夜里火车经过黄河,我在一整车人的酣睡声中拉开窗帘,车轮之下水流湍急,轰鸣阵阵,我半睁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火车宛若雷霆。车厢里到了半夜温度很低,我抱着胳膊,从包里抽出一件外套裹在身上,有东西扎到脖子时才想起临行时太着急,衣服都是新买的,标签还没来得及摘掉。
黄河九曲,从远处来,过近处,到远处去,夜色挟着尘土,夹杂着古河蒸腾的水腥气,笼罩了黄河上高耸的铁桥,阴翳翳暗沉沉,像有什么溃烂在河床里。人的一辈子太短,河的一辈子太长,火车载着千万条转瞬而过的生命穿过岁月长河,河流裹挟着前尘往事奔向无尽的未来,车比河水更快,在苍茫晦暗的夜色深处,令人产生胜过时间的错觉。
梦境分纵横,土地分纵横,铁轨分纵横,人也分纵横。有时候抬头看看天空,穹顶被高压线和晾衣绳割分成七零八落的碎块儿,像块布满裂纹的镜子,月亮是痕剥落的水银,也被一分为二,等待阴晴圆缺。脚下的土地被铁轨与公路割裂,与天空茕茕相照,铁轨延展了双脚的距离,为漂泊者寻找理由与方向。火车去了又来,乘客聚了又散,尘寰滚滚,仆仆风尘,多辉煌的汽笛声过后也不过是一场四分五裂的空旷。
我是个恐惧漂泊的人,车厢中陌生的、临时的旅行同伴,即将到达的陌生的土地,无数次阔别又回归的家乡,这一切都会令我胆怯。人生与列车相仿,随机分配一张不知号码的车票,前程扑朔迷离,与他人短暂同行后匆匆分别,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火车上时,时间与空间于我凌乱混淆,震荡与汽笛将我拖入梦境,与无数个家中的夜晚相仿。从小住到大的铁路住宅区紧挨着铁轨,每天半夜火车经过,车轮轧过钢轨的轰鸣声将我唤醒,再拖入另一个梦境,我习惯了伴着铁轨声入睡,于梦中阅尽山河。
火车带我去过太多地方,北至伊春,南到广州。许多年前,我从伊春汤旺县乌伊岭站搭绿皮车到伊春,再到哈尔滨转车回锦州,车站埋在大兴安岭延绵山脉深处,村庄如一滴松脂油融入苍松翠柏中,在繁茂的枝头坠出个涡,渺小而质朴地为人类开辟一方生息之所。车站很小,从安检口到进站口不过十来步,旅客三三两两,北方独有的空旷与清冷从入口卷向站台,将检票员氤氲在渐晚的黄昏里。我从检票员手中接过车票,闯入夕阳与村落的眷恋,闯入村落与山野的宁静。远处群山逶迤,大半个日头坠入山林,云霞灿若流金,将山峦与天空连为一体,翠绿苍蓝翻山倒海,壮烈而瑰丽。
村庄里炊烟袅袅,细小得如同一颗露珠,铁轨从无垠浩渺推移至烟火红尘,夕照将两条钢轨映得夺目,列车从大地的尽头驶来,缓缓停靠,等待向大地的尽头驶去。
黄昏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火车穿过炊烟袅袅的平原,能模糊地看到远处村庄预备好的蔬菜大棚,木耳田黑黝黝的。田埂外一排排笔直萧索的杨树飞驰而过,不远处是农家院参差不齐的红色砖墙,大铁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东北平原,眼前河川绵延,远处群山万里。
我总是会想起这个画面,在火车上模糊不清的梦里,梦见火车上模糊不清的回忆。很多车站消失了,一些车站的消失和一首歌的流行相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暴雨将至。听到报站时总觉得这段路上缺少了些什么,如同脑海里倏尔出现的一两句歌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首歌的名字,想不起它什么时候在大街小巷流行过。
我不知道我曾经过的那些车站现在命运如何,它们更像我偶然读到的一篇童话,或是不经意哼唱的某段旋律,本就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一如车轮下江河汹涌的漩涡。大学四年期间,我两次乘火车从兰州到重庆,铁轨如利剑般穿透山峦,凌驾江河,火车在利剑开凿出的道路中披荆斩棘,河流凝固成了钢轨,山林铺展成了枕木,无穷尽的隧道让我被天明时的黑暗吞噬,我睁大眼睛盯着车窗外的阴翳,隧道口如破晓而出的朝阳,列车两侧叠嶂渊谷壁立千仞,湍流咆哮了千百年,于桥下怒吼拍岸。火车驶过这峥嵘岁月,于这蒙蒙晨色中,有古战场的幻觉。
铁路的目的性太强,远而深,艰而韧。无论是漂泊还是停靠,无论是流浪还是生根,无论是离乡亦或归途,成千上万的人各怀目的,却因这两条钢轨、一纵列车相逢。我乘火车离家千里,也因火车近乡情怯。大学毕业那年从兰州回锦州,在西安停留几天后没买到卧铺票,当初持坐票离家,回去仍是坐票。夜车,西安车站距离城墙很近,火车缓缓驶离西安时,千年古城上的灯绳烛火般明亮,星空之下,古城之上,将城墙的倒影同灯火一起映入护城河,摇曳流淌,如一盏盏窈窕荷灯,流光溢彩,护送列车离开这座千年古城。
票不好买,车上人多,大包小裹里挤满了人,火车剧烈摇晃,乘务员推着小推车高喊着“借过!”窗外是深夜,车厢里亮着灯,满是编织袋和人身上散发的怪味,闷热,喘不上气。我没有同伴,半夜上车,车座面对面六个人,除我之外的五个互相认识,我上车前便在天马行空地胡谝,从美国总统谝到今年旱灾,操着口方言说地里苞谷全完了,收成用摩托车就能拉回去。
我听他们从娃上学谝到娃结婚,娃的娃再上学再结婚,便想从书包里拿出本书看,拿出书的一瞬间,所有人都闭了嘴打量我,沉默持续了数秒,又恢复了嘈杂。
我读了两页,晕车,干脆放下书听整个车厢天南海北的口音交杂而成的振动嗡鸣。父亲当过巡道工,跟我說过如何巡道,我睁着眼睛找外面一闪而逝的道灯,根本找不到巡道工的身影。火车过桥也过河,在西北更多是过隧道,遍地都是,经过隧道时耳朵里像上千只蜜蜂在飞,到了没什么隧道的地方,我便知道我已经离开西北,离家越发近了。
车厢里交谈的声音一层层消失,等到我发现时,大多数人已经沉沉入睡。车厢突然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胆战,安静和黑暗一样,是会吃人的。
我睡不踏实,一整夜的半睡半醒间,我醒了好几次,梦断断续续,什么梦都做,耳机里是相声,一遍遍数玲珑塔,我梦见我也去扫塔,却永远也扫不干净,扫完一层土又落一层土,还结一层蜘蛛网。凌晨4点我彻底清醒过来,脑袋抵着车窗,脖子折了似的疼,半天没能动弹,我就这么歪着脖子遭遇了黎明,朝阳破土而出,挣脱母胎似的,远处的楼盘灰蒙蒙的,黎明一落,变得更加灰蒙蒙了。
在天津中转后,车上的西北口音消失了,前往东北的火车里尽是忽高忽低的东北嗓门儿,东北平原漫无边际,身后有群吉林人拉东扯西唠闲嗑儿,满车厢都是方便面火腿肠的气味。长途跋涉令我疲惫而倦怠,也令我头晕恶心,我盯着对面的女人哄她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儿,那孩子睁着一双水葡萄似的眼睛,冲我吐口水泡儿。
我笑了一下,孩子张着手挥舞,孩子妈抬头看了我一眼,也笑了笑:“到哪儿下?”
我捏着快要爆炸的太阳穴,说:“锦州。”
女人点头,说:“去玩儿?”
我因这个问题而雀跃,说:“回家。”
女人拍了拍怀里的孩子,说:“我回娘家,孩子没见过姥姥。”
我点点头,孩子很乖,没多久便睡着了,我将手机充电宝和车票放在腿上,火车割裂天光,光影扑朔,铁道边儿的树丛里钻出一群羊,放羊的倌儿在后面拎着鞭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赶末尾的一只小羊,小羊步履蹒跚,紧赶着撒开蹄子追赶群羊。孩子逆着光,脸上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芒,骄阳之下河川飞逝,草木横生,晚春疯长,横陈洒脱迤逦。车内喧闹混乱,人声嘈杂,充斥着人间烟火的肆虐张扬。
我穿了件短袖,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女人问:“一会儿下车谁接你啊?对象儿?”
我说:“我妈。”
她嘱咐道:“那你下车可得多穿点儿,你妈瞅你穿这么少该心疼了。”
小城不需要记忆,离家四年如同四天,用家门钥匙开门时与初高中放学回家没什么不同。火车驶入车辆段便慢下了速度,越过奶黄色的居民楼和铅灰色的烟囱,整个城市影影绰绰,那些我曾经迈过的铁轨仍然在我脚下沉眠,头顶电缆交错纵横,将天空割裂成碎块,车辆段的砖墙装了铁丝网,老周砂锅仍然营业,音像店不见了,改成了一家英语补习班。
我说:“这儿是车辆段,再往前没多远就进站了。”
女人说:“原来我爸在这儿上班。”
我说:“我爸也是。”
进站时,广播里放着一首老歌: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昨夜,我在列车的轰鸣声中入睡,那只野兽追随而至,从童年到今夕,从冻土到冰河,梦中的河水翻涌不绝,转眼路过严霜春潮,经过冰封复苏,我在河岸边目睹四时流转,感到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