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夏日祭
2020-05-09管清志
管清志
1
一个人死了。
或者说,一个人就要死了。
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一个北方小县城里。说是小城,也算有些规模,一百多万的人口,几千年的东夷人文。
显然,死亡这样的事情,这里,每天都在发生。
2
是的,一个人死了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青年人,自己宣布了自己的死亡。
他像一个隔世的来人,用从容的语调、冷静的词汇完成了自己的死亡叙述。他肯定不是乡村的祀事客,更不会是教堂的牧师,但是对于死亡,在他看来不但几近平常,而且非常神圣和向往,基于这些因素,人们认定这是一位有臆想症的精神病患者在病发时做出的奇怪行为。
3
可能是因為这样,小城的人们仅仅把这件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信息爆炸的年代,这种鸡毛蒜皮,随手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个个都行色匆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驻足,更不想去弄个究竟。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个身披黄色军大衣的小伙子,在路边书摊上,随意地翻开一本破旧的杂志,发现了事情的蹊跷,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刚刚遭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平淡的恋情,作为故事的另一个男主角,他在一座破旧的桥边等待恋人从桥的另一端出现,他一无所有百无聊赖,正依靠几棵来自故乡的大白菜度过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风太大,小伙子单薄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整个书摊在风里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出来,他放下手中的书,裹紧了沾满油渍的黄大衣,踢踢踏踏地带走了满腹疑惑。
踢踢踏踏是因为他的鞋子并不合脚。
4
小伙子只是偶然在书中翻阅到了一首短短的诗。
诗的名字叫作《宋阳之死》。
作者宋阳,一位管弦乐团中的小号手。
写作时间是1996年6月15日,请您一定记住这个时间,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让您在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能够把思绪暂停一下,合上书本,闭上眼睛,穿过人生的芜杂和烦琐,让您自己出现在1996年的街头。
您看到街边那个穿黄色大衣的小伙子,就是我。
5
其实那只是一首篇幅很短的现代诗歌,只有十行。关于诗中描绘的死亡,从字面上,虽然“死”字出现两次,但是通篇文本没有任何恐怖、黑暗、困惑、咒怨等神秘气息,也没有患得患失、怯弱、逃避、排斥、暴躁等负面情绪的表达。如此分析,诗歌的主人是把他描述的死亡作为一种追求,来完成他人生的栖息,就像从岸边跃入水中,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灯火看上去更加柔和与温暖。
你一定要服从这首诗歌的舒缓节奏,也一定要尊重它的纯朴简约,如同森林深处的河流,像雨水渗进砂土,作者用六月作为死亡时间,那时候麦穗垂首艾草旺盛,他希望用艾草的气味拒绝蚂蚁成群结队的造访。这个季节,艾草插满了故乡的屋檐,鸽子和孩子们的口哨作为事件背景音乐,两种声音相互缠绕在一起,穿过了阳光下的丛林。
诗人正在整理书架,作为多年以来的习惯,他不会让任何一本书蒙尘,也是不想让灰尘遮蔽了心灵的光芒。六月的风很快就吹干了他写下的墨迹,他在白色的纸上留下了黑色的字,这时候,他一定会轻轻地打开虚掩的窗户,我想,他的房间一定会有窗户,如果没有,请允许我们一起给他虚构上,至少一扇。最后,他写道:
“死亡,是一个什么颜色的动词?”
你肯定无法从黑色中分辨出白或者黄,当然,我说的黑色也可能是其他的颜色。总之,颜色是虚晃一枪,令人吃惊的是,他把死亡作为一个动词!
动词!为什么是动词?
难道这是他的一场阴谋?他正策划用死亡来完成什么?
无法想象一位乐队的小号手,他发出慷慨嘹亮华丽明快的声音会与死亡有关。整个乐队在铿锵推进的过程中,他负责的高音部分,抒情或悲壮的表达效果一定淋漓尽致,而且一定倍具丰富的神秘色彩。
6
一个死了的人还要继续活着,一个活着的人却为自己写好了讣告,这个事件本身就充斥着各种假设。一些在他的诗中出现过的人和事物慢慢浮现:无法相信未来的兄弟、在光阴里慢慢陈旧了的故居、连任的村长、楚楚动人的妓女、第三十五位情人、兴华西路的广告牌、鸟笼子里的老鼠、重新认识了自己的骨头、坚持了很久的秋风、一盆安放在床头的吊兰、夜晚里见到的树木、刀光里的汉字,等等等等。在诗人的另一首诗里,他这样写道:
“谁?谁懂得今夜微风的暗语?
谁面向红尘,面向凝滞的河流面向枯枝上面的白雪?
……”
我的兄弟啊!这世界有一万个理由让你活下去!其中至少有一千种可以让你活得人模狗样,至少,你手里还有抵抗寒冷的几种武器,就算最后你穷得只剩下拳头,你可以用身体、灵魂交换到任何物质,捏紧了,仍然活得理直气壮。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你一定要穿越喧嚣的人间,去探寻死亡背后的意义?你为什么急于摆脱被身体束缚着的灵魂?你要在生与死之间建立什么?莫非你要告诉我们一些只有死亡了的人才有权利说的话?
一直认为死亡不需要价值与意义,死亡没有任何颜色。
还是茫然,没有人来拨开我这一头的雾水。
7
时间可以作为事件的注脚,那个年代,所有的潮水都汹涌澎湃。
就像前面说到那位姓查的书生,诗人的身份使事件蒙上了一层滑稽的气氛,作为被现实一件一件脱光了衣服的群体,诗人们个个如丧考妣,灰头土脸一无是处,像一只只无头苍蝇,令面前如雪的墙壁蒙羞。
荷尔德林追问在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诗人,这些曾经带着荆棘花王冠,在黑夜里走遍大地的人,你们告诉我!死亡就是唯一的答案吗?
8
诗人在1996年6月15日叙述了自己的死亡,而我在时隔几年之后认识了事件的当事人,他异常清醒。
他从一个叫作象舟的小镇而来,穿越了二十公里轻微的繁华。我们在一个小酒馆里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小酒馆门口静默肃立着两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树叶上落满了鸟的叫声和来自这个城市的灰尘。
一见如故,我们谈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朦胧、青春、辉煌,也谈到了令人不齿的某某流派、某某主义,当然,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乡愁、伤痛、妥协、离开等话题,我们会因为明天沉默不语,也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心领神会哈哈一笑。
当然,我不必在这里故弄玄虚,也无意于把这个事件写成类似侦探推理的文章,对于那首困扰我好久名叫《宋阳之死》的诗歌,在我问起他的时候,作为死亡事件的始作俑者,他目光如炬神情平静,我企图能在他的眼中发觉一丝不安,或者,接下来我们的谈话会因为这首诗歌让他变得顾盼左右,但是我没有成功。他的坦然让我吃惊,作为被缪斯眷顾的天才诗歌少年,长期隐居于这座北方的小城,他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文化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而此后的十年间,他一不留神而引领的文学热潮在这个小城波澜起伏。离开小城的日子里,在朋友间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他的影子忽隐忽现。
苦闷的景象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一次溺水的经历,我在慌乱中丢失了呼吸的芦苇,我眼中只剩下一片明晃晃的天空。
“持续的雨水阻止脚步,让你看清即将来临的亡灵,
请收回你的鲜血、骨骼,潜藏在梦中的女人。
世间的人们呵!原谅我在黎明来临之前,
用自己的鲜血,清洗自己的墓碑。”
我做不了预言家,但是,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诗歌最终会埋葬他的躯体和不平静的睡眠。
9
关于死亡,作为生者,我们如同隔岸观火,只能远望揣测,永远无法了解真相。但是,在我们的身体里、神态中,有一些东西,将会得到传承和永存。这些东西来自古人,也会出现在未来人的生命中。
无法理清纷乱的思绪,我求助于一位语言大师,村上春树思想的光芒曾经数次照亮我的迷茫:“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镇纸中,还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在此以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隔海向彼岸的大师致敬,我从他的文字里隐约看到了死亡的端倪,或许,这位异国他乡的哲人更能准确注解诗人死亡的意义。
10
一个人带着思想的能量降临,生存和毁灭确实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死亡是故事的结局,也是故事的开始,这条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挤在一起,未来一无所知,死亡的感觉无法传递。
思想催开了路边的花朵,人们的手却纷纷指向前方虚无缥缈的亮光,或者可以这样认为:诗人宋阳因为天生的触觉,感知并破解了微风中的暗语,用诗歌说出了路尽头的死亡。生命迹象的个体以及个体中诗意的部分。这位向死而生的灵魂歌者,在小城难以获取需要的安慰,他与死亡双向相互做着选择。与其说是死亡在这一刻选择了他,倒不如说他选择了死亡,他说出了死亡而没人相信,甚至都没人听见他说的到底是什么,直到他的内心变得宁静。
一件事,当你说出了它,它就不存在了,它已经死亡。
后来诗人远走他乡,这是生命对他的责罚,燃烧过的青春留给身后那座小城,他,一个人黯然离场。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我不再是那个穿黄大衣的年轻人,他也不再是那个天才诗歌少年。死亡离我们越来越近,而来自一九九六年的“死亡”两个字变得越来越刺眼。这些年,我们不再谈青春,不愿谈辉煌……因为青春和辉煌跟那座小城一起,被雪藏,被埋葬,当然,也被深深地铭记。
11
关于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文字,只能这样了,我庆幸是一个句号,而不是一个叹号。
我泡好一杯茶,这个小城,春天出产上好的绿茶。
昨天,小号手宋阳发来短信告诉我:我要回小城,希望一聚。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今夜,必是一场宿醉,光影凌乱处,希望我和他,彼此都能遇見另外一个自己。
12
死亡,另一个名字叫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