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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方

2020-05-09葛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校长学校孩子

葛辉

夜里两点钟,甘太太听到门锁响动。响声不大,但很清楚,是“咔嚓”地一声,她凭声音判断,应该是钥匙插进了锁孔。

她对锁的熟悉,可称家学渊源。她能记得很小的时候,坐在父亲腿上玩耍的时候,父亲手里就经常拿着一把锁,用各种弯弯曲曲的铁丝、铁条试着开锁。父亲那时在锁厂工作,技术员,正在做防盗锁的研发工作。后来,到她可以在地上跑来跑去自已玩儿的时候,他的研究方向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从研究除了钥匙之外其它东西打不开的锁转到了研究可以打开所有锁的工具。谁都知道,以他对锁的痴迷,变化是必然发生的。他先是发明出一种特制的,六七把可组装的成套铁钩,再后来,带卡簧的万能钥匙抢先流行起来,抢在他之前。自那之后,他停止了对开锁的迷恋,不像之前那样锁不离手,而后来的一件事,让他对开锁彻底失了兴趣,自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没再研究过任何锁具,即使是后来兴起的指纹锁和电子锁也提不起他的兴致。

甘太太后来想起来,她其实一直都记得那一天。日后她才明白那一天的意义,然而在当时,在她眼里,这一天再普通不过。那时她上初中,初二。她上初二时,很普通的一天,她放学回家,看到父亲颓然坐在屋子中间的沙发上,面前并没有放他经常喝茶的茶杯,电视机也没有打开。她父亲大概是在那儿坐了很久,因为他看到女儿时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捶着后背,膝盖和后背的骨节发出咔嚓咔嚓地响声。他好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在开动之前总是要抖动几下,发出各种杂音。他面前的茶几上扔着他最近在研究的一种自行车锁,那种车锁由两部分组成,一只铸铁的锁体,一只U形的锁环,她父亲最后把锁环装到锁体上,随手扔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那时她并不知道,父亲用这只锁锁住了他之前对锁具迷恋的时光。

“太不像话了。”他说。他随后告诉女儿,白天的时候有几个家伙在巷子里偷走了三辆自行车,地上留下了几块剪碎的锁环。那时的甘太太很明白父亲的想法,她知道父亲认为的不像话是怎么回事儿,她想,在他的眼里,这件事儿可以理解为贼也越来越不像贼了。

甘太太理解她的父亲,她明白他对锁的痴迷并不是因为职业,应该说那是他个人的一种爱好,这也像他的性格,古板,可靠。

她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一点皮毛的开锁的手艺,但没等到去锁厂上班,本来,她父亲打算让她接自己的班,但后来时势变了,锁厂由国营转为私营,接班这件事是办不成了,不久,她父亲自己也下了岗。她念书念到高中,毕业后闲了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那段时间里的很多夜里,她跟随尚未成为她丈夫的甘勇开过各种各样的锁,那时她还是个姑娘,和甘勇之间的关系尚有各种可能。后来,她们的关系在父亲的许可下得到了发展,母亲在其中起的反对作用微乎其微。

甘勇的手艺来自甘太太的技术员父亲,他原来看不起他,毕竟他原来也是国营海北市制锁三厂的技术员,那时的甘勇只能算是社会闲散人员,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甘太太只觉得父亲对甘勇的看法转变得很快,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问过甘勇是怎么回事,甘勇对此也无法解释。

甘太太记得她和他谈到她父亲对他的转变时,他说了一句:“谁知道他是抽哪门子疯啊!”

她和甘勇正式恋爱时,她父亲已经五十二岁了,他下岗后在街边支了个摊儿,摊前有块发黑的三合板的牌子,上面写着配钥匙修鞋修拉锁,平时他喜欢下象棋,摆摊时,他喜欢和身边的几个老伙计下象棋。甘勇也能下几盘,但他很少赢。甘太太最终未能继承父亲做锁和开锁的手艺,至少未能完全继承,父亲说她没有干这一行的天赋,手太软。甘勇也未能继承他下象棋的技术,他曾说甘勇下棋,这辈子最多也只能看到三步半。

后来,甘勇想起他的时候常说,老爷子看得准哪,他的眼睛是真毒哇!

甘勇和甘太太说起她父亲的时候,总会说到他有一部分手艺还是被他带走了,大概他也不想留。

甘太太和甘勇恋爱时,她父亲明显的表现出喜欢他胜过喜欢她,就好像她不是自己亲生的似的。老人说他很有这一行的天赋,他愿意和他谈各种锁具,三环,双鱼等等,两个人谈到很晚,甘勇能感觉到岳父的迟暮,他谈话中经常谈到人免不了要死,黄泉路上無老少之类,到后来,应该是2010年左右,玥玛牌锁具流行的时候,一天中午,老人躺在他的小摊边上的躺椅上睡午觉,一觉未醒,无疾而终。

目前,门锁第一声响结束了,甘太太在黑暗的开了空调的屋子中感到了一丝温暖,结束了自己的回忆。她从声音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种气息很熟悉,她甚至好像看到了门外的那个瘦小的男人,他手里的钥匙严丝合缝地顶住了锁簧,使锁簧完美地弹入轨道深处。随后,第二声响开始,是细碎的一串声音,哗哗声像是水龙头被打开时流下的水声,或者楼上排水的时候卫生间排水管里突然出现的那种哗哗的水声。这是门外的那只手扭动钥匙在锁里面转了两圈。第三声,锁舌“咔”地一声弹起,随后,“吱”的一声,门被打开。她歪了歪头,看到涌进屋子里的灯光下瘦长的影子。她感到一股热气跟着他涌到屋里来。

男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开灯,一直等到楼道里的声控灯灭掉,慢慢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慢慢地关上门,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客厅里面走,黑暗中可以看到家具的轮廓,空调开着,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电视机挂在墙上,正下方的电源灯亮着,是一个蓝色的小光点。

屋子里很凉,有一股洗发水的香味儿和冷空气的清凉气味,甘太太和孩子睡在开着门的卧室里,他进屋之后先扭头向卧室看了看,看到床上模糊的一团影子,那团影子中的一处随着呼吸声上下起伏。他知道孩子怕热,所以要开空调,女人长期在工厂流水线上班,落下了老毛病,腰不好,不能直接吹空调,所以只能开客厅的空调。他没有吵她,慢慢地转过头去,走到了客厅正中,摸着黑坐到了沙发上。

甘太太动了动身体,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短被,仰躺着,把手枕到脑后,两脚踝交叉放着,和客厅里的人说了一句:“回来了?”

甘勇回答她说:“回来了。”

大概是因为她的说话声,也可能是因为做了个梦,她身边的孩子动了动,甘太太马上翻身,侧身卧着,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小女孩儿。其实孩子睡得很沉,她只是和其它的孩子一样在睡觉的时候不安稳,只是很平常地动了动,然后又接着沉沉睡去。甘太太想起他白天的时候还问过她,什么时候爸爸会带魔方回来?可那时她睡了,她也许梦到了父亲,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离家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偷偷地回来了。

甘勇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玻璃冷水器,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问太太:“孩子们怎么样?”她说:“你不用担心。”然后她在黑暗中笑了笑,只是嘴角轻微地扬了扬,并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家望怡今天又说她想要那个魔方了。

她接着说:“这孩子,才七岁,那么喜欢魔方,怎么办呐!”

“七岁嘛,还是孩子,应该有一个好的魔方。”甘勇说完,又喝了一口水,在凉屋子里放着的凉开水有点冰镇的感觉,他觉得一股清流在身体里晕开,很舒服。

孩子小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但在六岁后,开始表现出异样。最早发现的是甘太太,她想早些开发孩子的智力,就在六岁生日那天买了一些智力玩具给她,但结果让她惊愕。她买的那些玩具无非是一些识字卡片积木之类,孩子对那些东西并无兴趣,但马上迷上了那其中的一只三横三竖的魔方,随后她很快就玩腻了,扔在一边,甘太太暗暗地观察发现,她把那种魔方她打乱之后放在一边,孩子发现之后,会自然而然地拿起它,然后,魔方在孩子的两只笨拙的小手上来回扭动,一般会在三五分钟之后复原,然后扔到一边,她会去撕那些识字卡片。咬那些塑料积木,用手和牙齿来打发时间。发现这种情况之后,她又买了一套六个被称之为打不开的箱子的一种隼铆玩具和一套奇形怪状的铁环,孩子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解开了那套箱子,第二套铁环也在一小时内完全解开。甘太太惊喜于她的智力之时,同时也发现孩子天生和大人格格不入,或者她觉得大人蠢笨,所以很少和大人说话,家中唯一能和他说话的人是她的哥哥,有时,她会缠着哥哥为她讲一些故事,也许,这和甘太太平时工作忙,照顾她的时候少有关。她迷恋各种智力游戏,拼图、各种棋类和一种叫数独的游戏,有时候她会自己和自己下围棋,一直下到棋盘上满是黑白相间的棋子,然后会自言自语的说差半目。

甘太太说:“我带她去看过医生了,可能是自闭症。”

“只是可能而已,没那么严重。”甘勇说:“医生就喜欢这样,有的没的……你喜欢的话,带她去看当然可以,但是……”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为她好,可是……她还小,过一段时间再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她妈妈。”

女人的话很突然,像是头顶突然掉落的一块石块或者突然从不明的方向打过来的拳头、射过来的子弹,让男人觉得不好接,他在客厅里愣着,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愣了一会儿,他说:“这几天收成不错,撞了两个泡子,我把鱼给你留下,我还得走。”他等着女人说话,但女人没有回应,他只好接着说:“有时间的话,带孩子出去玩玩,或者……,没时间的话,给他们买点爱吃的。”他说完,又把水杯端起来,因为觉得刚刚那口水流到身体里,带去的那股清凉已经慢慢消散了。

“望超怎么样?”

“他吗?最近考得还行,比上次好了些。”

“多少分哪?”

“数学六十五分。”她说完,从床上起来,走出卧室,到客厅里来,客厅的灯光很亮,晃得她眼前一阵发白,她眯起眼走到他眼前,问他:“我给你做点吃的吗?”

“不用了,来不及,我困得很,他语文考多少?”

“成绩还没下来。”她接着问他:“饿吗?”

“不了,我困了,再说,最近风很大,船上不牢靠,天不亮就得走,不能在这儿久待。”他说。

她坐到了他对面,看着他,他多少有点老了,头发长了,应该理理的,脸上也有些沧桑,至少,人比之前黑了,也瘦了一些,她看了他一会儿,在灯光下发现了几茎白头发混在黑发里,不很显眼,只是刚好一眼就能看到而已。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风?”他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等了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说:“不该和你说的,不过还是告诉你吧。”顿了顿,他接着说:“在舍林鼓了点儿 ①,老段落水了。”

女人臉上略过一丝意外的表情,那表情很快就消失了,随后代之的是一丝冷笑:“早晚的事儿,我和你说过,这个人纯腥不尖②,不牢靠,脚底不稳。”

男人叹了口气,说:“我们是朋友哇。”

“但愿他也能这么想吧。”

她说完也叹了一口气,说:“提心吊胆的,干嘛呀!”她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孩子大了,你该上岸了。”

男人点点头,说:“早就用不着干这一行了吧,不是没办法嘛,要讲规矩,还有别人呢,不能自己吃饱了不管别人呀。”

“你总是顾着别人。”

“他们指着我吃饭。”

女人给他把杯子里的水倒满,说:“我去睡了,明天还要上班。”

男人点点头,目送女人走回卧室,他坐在客厅里,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光,又倒了一杯,甘太太看到他关了灯,然后走去卫生间,随后,卫生间的灯打开,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次日清晨,甘太太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是静静的,她走到客厅里,来回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她多少的有点怀疑夜里是不是做了一个梦,然后,她看到屋门口有两只浅浅的脚印,从侧面远处看过去,很清楚。到眼前,又看不见了。再回头,就看到沙发上有个圆形的印记,茶几上放着半杯水,水杯旁边有一块灰白色干掉的水渍,边缘处灰得发黑,里面是淡淡的白色。她那时就明白,那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她站在客厅中间往脚印那儿看了一会儿,走到沙发前,坐在圆形的印记上,用手摩挲着沙发上的麻布垫子,看着茶几上放着的半杯水,把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空调近处太冷了,水是很凉的了,她觉得有点冷,腰部隐隐作痛。就用一只手抱了肩膀,另一只手拿起一只白色的遥控器,把空调关掉,打开了窗子。一阵风吹进来,是热风,腻腻的,带着一股清新的气味,她心想,不打开窗子,不知道屋子里空气的污浊。

她转过身,听到风吹动什么东西发出的哗哗声,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两叠钱。她收起钱,简单地打扫了屋子,然后给孩子们做饭,做饭时她的手机闹钟响,她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她儿子甘望超,叫他起床,儿子应了一声,然后她就把煤气灶的火关小,锅里的粥小声地咕嘟着,她把一勺油放到另一个灶上的炒锅里,打开油烟机,厨房里充满了油烟机的嗡嗡声,随后,葱花被扔到锅里,油锅炸响。她炒完菜,甘望超已经起床,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她说你回头把那长毛剪了,太难看了,甘望超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要剪你剪!你剪我就剪!”

儿子十四岁了,身高长到一米七五,体重还没跟上,在一百一十斤左右徘徊,他正处在变声期,说话的声音喑哑低沉,而且变得和甘勇一样倔强,平时也不怎么愿意说话,一句话说出来就能噎死人。他平时住在里隔间,是一间小屋子,回家之后除了学作业就是陪妹妹玩儿,他也不愿意和甘太太说话。

梳完头之后,他去叫妹妹甘望怡起床,甘望怡睡得很踏实,趴着,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抱着一只枕头,两条腿中间夹着被子。他看到妹妹,脸上就温暖了起来,他小声地叫了一声:“小狐狸!起床啦!”妹妹动了动,眼睛没睁,她说:“好老虎哥哥,你等一会儿,等两分钟好嘛?”甘望超笑了笑说好的好的,我一会儿来叫你。然后他回到客厅,母亲这时正在吃饭,她说你也快吃,一会儿你带着你妹妹去上幼儿园,我今儿晚啦。

早上,甘太太和孩子一起出门,她去上班,甘望超牵着妹妹甘望怡的手送她去幼儿园。很难免地,走到了学校门前的益智玩具店前,妹妹像往常一样透过厨窗看着玩具店里的魔方发呆,她的手摸到橱窗的玻璃,眼睛一直盯着里面的各种魔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一样向前探着头。哥哥抖抖她的手,这动作并未引起她的注意,他只好俯到她耳边,对她说:“小狐狸,咱们该走啦,老虎哥哥上学要迟到啦!”妹妹点点头,说好吧。这才和哥哥向幼儿园大门走去。

从幼儿园出来,甘望超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看到学校门口穿校服的值周生,这周是他们班值周,他远远看过去,看出是他们班的几个同学,两男两女,他们都戴着红袖章,在校门口站着给老师们敬礼,他知道他们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说起来是同班同学,实际上和其它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不如路人。他回过头看了看路,一辆白色的桑塔那轿车开过来,又等了一小会儿,看到车牌号时,才背了一下书包,快步向校门走过去。他躲过值周生,避免和他们说话,从他们身后溜进校园,在校园里躲过那个对他不太友好的体育老师,潜进教室。

这天的课间,两个高年级的同学来到他们班门前,让他的同学叫他出来,他走出教室,在走廊里和他们说话,开始的时候另外的两个人还在笑,但很快动起手来,其中一个抓住了甘望超的头发,用膝盖一下一下地顶他的肚子,甘望超两手交叉,挡住那只上下运动的膝盖,一下,两下……,他的身体随着膝盖的冲击上下耸动,像是掉在硬地上的乒乓球,另一个人在旁边看着,冷笑着,很快,同学们聚在一起,筑起一堵无声的墙。人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教室外的走廊里除了脚步声,就是一下一下地击打声。后来,他们放开他,他的臉上青了一块,手捂着鼻子,指缝里流出血来。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去校园中间的水泥水池,到那儿洗他的鼻子。他认识他们,这两个同学一个叫林镇男,一个叫金海明。他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没有还手。回家的时候,他到幼儿园接妹妹往回走,妹妹问他的脸怎么啦?他说很正常的,人长大了就是会这样的。

这天的课程是期末考试,他被打的时候刚考完语文,同学们个个喜气洋洋,因为下午要考数学,然后,就是漫长而幸福的暑假。考完之后他带着妹妹回家,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打开家门时,他看到母亲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头上还戴着工作帽,辫子盘在帽子里面,鼓出了一个大包。他首先想到的是看样子没做饭,但母亲说:“去吃饭吧,饭在锅里热着呢。”他带着妹妹吃饭时,母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脸上有亮晶晶的两道印记,他想,她大概是哭了,不过很平常,她经常哭。

他一看母亲的样子就知道父亲被抓了,他心想,这不是第一次了呀。他想记起父亲第一次被抓时的情形,但似乎记不起来了,是他七岁时?还是六岁时?或者,更早的时候?他一次一次的推翻记忆里的第一次,总是在想起一次之后又想起还有更早的一次。他以为母亲像他一样习惯了,但看样子还不是。

“你爸不能回来了,我还要上班,暑假里你带着妹妹吧。”母亲说。

“本来也没指望他回来。”他回答,然后,去卧室把校服脱下来,换了一件蓝色的短袖衫,母亲问他,是不是被人打了?他回答她说:“习惯了。”

吃完饭,妹妹一直在他身边玩一套拼图,是一套很老的拼图了,少了几块,拼图装在盒子里,她一块一块地拼那些图片。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他,上学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玩魔方了?他回答她说,小狐狸长大了就会有魔方了。

母亲说:“你在外面不能打架。”他回答说:“好的,我知道了。”

“但是,是谁呢?”母亲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

“你别管。”

母亲点点头,说你不理发没关系,但是不能和别人打架,知道吗?

他摇摇头说:“烦死了,我知道。”

夜里,几个人来到家里,他们敲门,然后母亲开门,她开门前告诉两个孩子,不要出来,要在卧室里等着,他带着妹妹在卧室里下围棋,妹妹围棋下得很好,逼死了他好大一片黑子,他听到母亲和外面的人说话,断断续续的,听得出来一点,但听不全。他听到有个人突然说了一句:“我说不让他回来,他不听。”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此时,女人坐在沙发上,甘太太坐在她对面的一张小凳子上,她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年轻很在意,至少,她很会化妆,很漂亮。

“我知道你管不了他。”

甘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还冷笑了一声,似乎在两个女人的战争中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那女人看着她,她的眼神里包含着一丝蔑视,是一种年轻女人看到中年女人时脸上时常会有的一种表情,那一丝蔑视是斜着扔过来的。

年长的男人说话了,他说:“没大事,过去就好了。”

年轻的男人说:“按规矩,我们要过来看看大嫂,大哥不在的时候,有事您说话,我们能帮忙的肯定帮忙。”

年长的男人说:“兄弟们都在一条船上打鱼,风浪大,身上沾点水,很正常,兄弟的事情我们知道了,说心里话,这种事情我们都不想,好在没事,回头还是一把好手。弟妹你心要放宽。”

甘太太说你们也太看不起我了,我又不是第一天和他过日子。

她说完,站起身来,说:“我给你们倒点水吧。”

女人说不用了,我们坐不住。她说完,站起身来,沙发上落下了一个圆圆的窝,有一只盘子大小,她从随手包里拿出两张纸钞,放到茶几上,说:“嫂子,哥不在的这段时间,这点钱您先用着,有什么需要您打我电话。”她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包烟,在里面抽出一支,正准备点燃,甘太太用手做了个拦她的动作,说:“别在这儿吸烟吧,孩子还小。”女人讪笑着,把烟装回烟盒,把烟盒装回包里。另外三个男人都拿了钱,放在茶几上。

年长的男人说:“弟妹,我们这次来看你,是按规矩办的,我们几个在一条船上混,大兄弟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大兄弟的亲人就是我们的亲人,我呢,也知道你要强,家里的事情肯定不愿意指着我们,不过,但凡有个尺短寸长的时候,你就知应一声,我们肯定按规矩办,这是其一,另外,我们想说的是,明天你去看看他吧,也好告诉他兄弟们的心意。”

甘太太点点头说:“你们的规矩我不真懂,早些年我们单打独斗,不靠人帮衬,也用不着这些个规矩。后来大勇说这样不是个法儿,两口子都在水里,翻船的话谁也跑不了,不成,我才上了岸,这些事情你们是知道的。不过,事情该怎么办我知道,我会告诉他的,你们放心。”她说完,站起身来,看着室内的几个人,那几个人很识趣地站起身来,年长的先走,然后是年轻的,女人在最后,出门时,她拍了拍甘太太的肩膀,说:“嫂子,你辛苦了。”甘太太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明白这女人说的话本来就是应酬,但这种话也让她心里觉得很体贴,她心想,哪怕是假话,说出来的时机对了,也很暖人心呀。

“不辛苦,还行。”

她回答她,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小颗红色的痣,在鼻子边上,红痣的上面有白色的粉底,颜色有点怪怪的。在她笑的时候,那颗痣又动了动,她说:“嫂子,咱有人,有事的话,您只管说话。”

“会的。”甘太太点点头,笑笑,然后关上了门,关上门之后她才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有人?有人你们跟孙子似的?”

她回头,看到儿子在客厅里,他在看着沙发上的凹坑,他在沙发前走了一趟,在那个最小的凹坑前站住,看了一会儿,坐了下去,母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没说话,只是把桌子上的钱收起来,不用数,六张。

她和儿子说:“早些睡吧,明天开始写作业吧。”

甘望超看了看母親,她正把沙发上的面扯平,一个一个的圆坑突然不见了,她说:“你站起来吧!”

儿子站起来,对母亲说:“给妹妹买个魔方吧。”

母亲摇摇头,说:“她还太小,玩不了那东西。”

甘望怡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对母亲说:“老虎哥哥这局又输了。”甘太太拍拍她的头,说:“去吧!”

哥哥站起身拉了妹妹进屋,他说:“这回,我们好好的下一盘吧。”

甘勇在看守所的两个月时间里,那些人经常来家,有时候是三个人一起来,有的时候是一两个人来,到家之后甘望超都是和妹妹躲在屋子里,让妈妈在外面接待他们,他听到那些人们在谈着关于父亲的事情,有时候声音很大,有时候声音很小,大致的情况是父亲这次被拘留两个月,大概在某看守所,是盗窃罪,好在认罪态度良好,又退了赃,所以应该很快出来。开学前夕,甘太太接了丈夫回来,他们刚到家没多一会儿,那几个人就来了,他们进屋后和甘勇谈得很高兴,气氛很好,甘太太在一边没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们要不出去吧,出去吃饭喝酒,家里还有事。”甘勇立即附合说好哇,走走,咱们出去吃。

甘勇回来时已是午夜,他在楼下看了看楼上,自家的灯还亮着,进门之后看到甘太太在拖屋子里的地,拖布一下一下的来回拖过去,留下一丝丝水渍,甘勇进门时看到她弓着的腰,像是一座匍匐的高山。他站在门口,问她:“怎么还不睡呀?”甘太太回答他说:“怎么睡呀,地上脏,早晚也是我的事儿。”她说完,直起腰来,用手扶着腰,回过头来问他:“怎么样?”甘勇说没什么,我告诉他们风声紧,船底又破了,海面上也不消停,还是先别出海了,最好先晒晒网。然后,他小心地走到屋子中间,坐下,接着说:“你看得准呀!老段把船底给凿了。”

“他主要是要弄你吧。”

“不能怨他,是咱的命。”

甘勇动了动脚,让她把脚下的地拖干净。

“你一个人出去,咱一家人让人瞧不起。”

甘勇点点头,说:“想干也不成了,他们早晚进去,现在不像以前了,现在到处都是监控,犯了事,跑不了。”

“早应该这样。”她说着,把拖布抬起来,提着进卫生间去涮洗,他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涮拖布的声音,一动不动,直到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手上还湿着。

“孩子大了,你要为孩子想啊。”她说,语气多少有点语重心长。

“小超上初中了,他什么不知道哇。”

甘勇听她说话的时候手里一直玩弄着一枚硬币,那是一枚钢制的一元硬币,两面都很旧了,缝隙里是黑的,但又发着油光,是包浆,那硬币一直在他的手指间翻来翻去,从一个指缝翻到另一个指缝,又从另一个指缝翻到另一个指缝。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也可能什么也没想,直到甘太太又接着说:“小超有的时候会在学校挨打,孩子们没轻没重的,和我在单位可不一样。”

稍微等了一下,她见他还是不说话,依然在那儿玩硬币,又接着说:“你干了这个事儿,人家就以为咱家的人贱,钱贱,什么都贱,他们觉得这钱是歪道上来的,咱家吃的喝的花的用的都是歪道上来的,歪道上来的,就没人看得上,他们打你的孩子,就是因为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是正道上来的,你的孩子是歪道上来的,你明白吗?”

甘勇坐着,除了手指头以及指上来回翻着的硬币之外一动不动,有时眼睛会动一动,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时候,连眼睛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也停了下来,除了呼吸时肚子起伏之外,就像是一座雕塑。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往卧室里走。

“我知道了。”他说。

甘太太点了点头,她没再说话,只是把一块抹布洗了洗,然后又开始擦起屋子里一切可以擦的东西来了。她以为甘勇要休息了,但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又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便帽。

“你要出去吗?”她问。

“有个事儿,还是要办一下。”他说着,把便帽戴上,挡住自己刚剃的光头,

开学前一天,甘勇带着甘望超出门去了一个叫袁桥的地方。孩子本来不怎么喜欢去的,他想在家陪妹妹,父亲说服了他,他告诉孩子,长大了之后要遇到很多事,要和这些事情斗争,比如这次,我要你和我去钓鱼,我知道你不想去,但是,你应该去。

父亲准备鱼具的时候孩子站在一边,他的眼睛只在看到父亲拿出鱼竿时亮了一下,然后又黯淡下去,转过头看着楼前的小路,那儿有一块小花坛,花坛里有一棵桑树,树干很细,但是树冠很大,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桑叶。他们开车从家里出发,孩子坐上车后座后马上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书名是《树上的男爵》,父亲从后视镜里看到那本书的书名,他问孩子,书里写的是啥呀?

孩子回答他:“我还没看完。”

父亲冲着镜子点点头,笑了笑说那书,我看过。他把车开上公路,然后加起速来,车速开到每小时九十公里。他不再看孩子,只是专心的看着路况。很快,车子由城市开进了郊区,公路边上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棉花地,父亲对孩子说:“看看风景吧,长时间看书累眼睛。”孩子把书合上,把头靠到车窗上,看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田地,还有田地里的一棵棵树,远方的山。他们开过一座桥,桥下有一条河,河边有很大一片地,两边有很高的水坝,水坝边上有很多大树。孩子一动不动,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他感觉到车载空调的冷气从玻璃和额头的空隙里溜进来,让他感觉头顶发凉。

车子在公路上拐了几道弯,开进了一条较窄的村村通公路,再往前走几百米,到了一道小桥边上,父亲停好车,和儿子一起下车,拿了鱼具,来到河边,父亲在河边转了转,他在寻找钓位,儿子把书装进口袋,然后爬上一棵大树。

甘勇在河边转了转,又看了看水面,最后,回到儿子所在的树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儿子,甘望超半躺在树中间的一个较大的枝杈上,手里捧着那本书。

“就这儿吧。别处太热了。”他说着,把鱼具放下,坐在河边,开始栓鱼线,打饵。

孩子在树上向下看他的父亲,父亲的腰弯着,正在用把鱼线扔到水中,扔了三次,都没有扔到他认为满意的点。他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似乎对钓鱼不熟,然而又特意地,在孩子面前装做很熟练的样子。

孩子在树上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抬头看了看他,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他问他:“什么?”

孩子把书合上,从树上折了一根细细的榆树枝,咬在嘴里,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后来又好像决定了一样摇摇头说:“没什么。”父亲回过头看了看鱼漂,那鱼漂静静的,一动不动。

“我听见你说了,你问我为什么。”

孩子把视线抬高,他看到河的对岸,有几只白色的山羊从堤坝上露出头来,探头探脑地向河的方向张望着。

“没有,我没问。”

孩子说完,又躺下身子,把书打开,接着看书。

父亲也看到了那一群羊,开始的时候一两只,后来,一只黑色的山羊出来,之后,一群羊从坝顶露出头来,像是啤酒杯里溢出的啤酒沫一样,弥散到堤坝下的草地上,那时他抬起头,看了看孩子,孩子的背向着他,他的头倚在树干上,书放在膝盖上。

他问孩子:“是谁?”

孩子把书扣到胸口,低下头来看他的父亲,他问他:“谁?你说谁?”

父亲看了孩子的样子,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大概想到了他的童年,或者,他想到了其它的事情,想到了一些不方便和孩子说的事情,他说:“那两个小子是谁?没什么丢人的,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

孩子脸红了,他问父亲:“我好欺负吗?”

父亲说:“你是男子汉!”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对父亲说:“可是我被打了。”

“你是男子汉!”父亲说:“可能……”他顿了一下,大概在想着怎么说,怎么说才能让孩子相信,或者不伤害他,他接着说:“可能你自己还没发现吧。”

甘勇說完,开始看他的鱼漂,那鱼漂动了动,轻轻地动了动,似是风吹的,也似是水底的暗流带动的。

“好!我明白了。”

儿子在树上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奇怪,脸是僵着的,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就好像风吹动树的时候,树叶缝隙里透过的一缕阳光。

河面上还是静静的,鱼线一动不动,羊群在堤坝下的草地上散开来,不是一片白色了,而是散成了一些零星的白点,有点像是啤酒泡沫消散的时候。孩子听到天空中传来几声飞禽的鸣叫,他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有一只大鸟,保持着一种姿势在转圈滑翔,像是一只带线的风筝。

甘勇伸出手来,向儿子摆动着,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孩子把书装进口袋,从树上溜下来,吐掉嘴里的细树枝,从草丛里拔了一根草棍,衔到嘴里。

甘勇微笑着看着孩子,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在孩子脸上捕捉他的表情,当他确定可以问的时候,才问他:“那两个家伙是谁?”

“你不是说不问了吗?”

“可是我想知道哇!”

“你去打他们?”

“不行吗?”

孩子看着河水,河中间有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漂过来,在河中间打着旋儿。

他想了想,才说道:“算了,你那是欺负人!”

甘勇安静下来,用手示意儿子也不要出声,他看到河面上的鱼漂突然一阵抖动,很轻微,动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了,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但他没有动,随后,水面又归于平静。

他对孩子说:“记住,你不能打人,但是也不能让人打。”

“他们打我呢?”

甘勇想了想,说:“以后,他们如果欺负你,你就往死里打!”

然后他接着说:“要让他们怕你,一次就让他们明白,你不能惹。明白吗?”

他说完,看着孩子,孩子却看着河对岸的羊群,羊群散得更开了,在河对岸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穿绿军装的牧人从大坝上站起来,他身边有一条灰色的狗,牧人向羊群挥了挥手,那条狗冲下堤坝,很快,把羊群驱赶到一处,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散开的白点又变成了白色的一片。

“明白了,像老师!”孩子说:“老师就这样,你要是招了他,他会往死里给你留作业,留着留着我们就怕他了”。

甘勇笑了,他心想,孩子说的是实话呀

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说:“不是像老师,是像坏人,你在街上看到坏人,你会去招惹他们吗?”

“不会,我会找警察。”

“警察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

“那怎么办?”

“有规矩,就好办。”

狗在驱赶羊群的时候惊起了草地中的一只鸟儿,那鸟儿突然从草地中飞起,吓了那狗一跳,它向着鸟儿飞起的地方吠了几声,声音传过河面之后已经和它的动作对不上了,狗头扬起的时候听不见声音,直到狗头低下,开始跑了,那一串吠叫声才传过河岸来。

那鸟儿飞到空中,空中的鹰突然冲着那鸟儿箭一样俯冲下去,那鸟儿一阵扑棱,随后,一阵急促地鸟叫声传过对岸,孩子看愣了,他看到鸟儿在前面飞快地逃窜,鹰在后面紧追不舍,就在马上要追上时,鸟儿突然变了个方向,转了回去,和鹰的距离又拉远了。

鱼漂突然消失在了水中,甘勇迅速提起鱼杆,鱼杆抖动起来,弯成了U形,水里翻起了浪花,一条鱼在水皮上挣扎,来回在水里游来游去,它脱不了钩,甘勇也提不起它,一人一鱼,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都在动,但实际上是在僵持。

“上鱼啦!”孩子从树上溜下来,跑到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甘勇面色沉静,毫不激动,他微笑着说:“慢慢来,别急,它跑不了啦!”

九月一日,开学那天,甘勇送甘望超、甘望怡去上学,他带着兄妹两人来到学校,第一天上学,时间并没有那么早,来到学校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太阳恰好升起来,阳光还不强烈的时候,三个人在校门口停了停,分手之前他问甘望超:“怎么样?”甘望超说你回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甘勇拍拍孩子的肩膀,说你在学校里要多照顾妹妹。然后他蹲下来和甘望怡说话,他问她,第一天上学觉得害怕吗?孩子没有理他,抬起头看着甘望超,看了一会儿,她哥哥并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她点点头,然后两眼看着学校大门,顺着学校大门看进去。好像是想起了其它的事情来了。她不再看甘勇,甘勇只好站起来,他对儿子说:“带好你妹妹吧,我下午的时候想见见校长。”甘望超摇摇手,他对父亲说:“没必要,这些年没有你,也这么过来了。”

甘勇走后,甘望超习惯性地拉住妹妹,把她往身后带了一带,然后看校门口的状况,第一天上学,校门口没有值周生,只有一些往里走的学生,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林镇男,他向他招手,让他过去,甘望超看了他一眼,站了一会儿,准备往校园里走,但没动,他看到校园里有位女老师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暖水瓶,他让妹妹原地站着等他,然后向林镇男走过去,林镇男一直看着他向自己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冷笑着说:“小崽子,暑假里没少偷东西吧?”甘望超冷笑了一声,说:“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没有吗?不能吧。”林镇男笑着看着他,说:“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他看到甘望超脸上有一丝发红,就接着说:“啊!我知道了,你不会自己去的,你还不敢,你还小嘛,但是,难道不会给你爸爸帮忙?”

“你最好闭嘴。”

“为什么呀?你没给他帮忙吗?”

林镇男用手扯了扯甘望超的衣服,说:“这个,不是偷来的钱买的吗?你吃的,不是偷来的钱买的吗?学费,不是偷来的钱交的吗?”

“你是警察吗?”甘望超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林镇男。

“老师说,要和不正之风做斗争!”

“你不是警察,就別管我的事儿,我爸犯法,有警察管,你管不着!”

林镇男看着他的眼光渐渐变得发冷,他似乎正准备伸手抓甘望超的头发,甘望超把眼睛往校园里瞟了瞟,女老师刚从开水房里走出来。林镇男顺着他的眼神往校园里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把两只手插进裤兜。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不再说话,林镇男从甘望超的脸上发现了一丝不对的东西,但他没有在意,他看了看甘望怡,小姑娘在人流中站着,眼睛看着这一边,他冷笑了一声,说:“那是谁?”

“你管得着吗?”

“走着瞧吧,小三只手。”

甘望超回答他:“走着瞧。”然后回去,拉着妹妹往学校里走,甘望怡看着哥哥,问他:“那是你朋友吗?”甘望超看了看她,摸摸她的头,说:“哪来的那么多朋友哇。”

事情发生在那一天课间。十点的时候,甘太太接到了学校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个女人,说话语速很快,她告诉甘太太,甘望超在学校里和两个高年级的孩子打架,把那两个孩子打伤了。

“小孩子,能打到多厉害呀?”甘太太问。

“他书包里装了一整块砖头。”老师说。

甘太太愣了,她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甘勇,然后问老师,孩子怎么样?她听着电话,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们这就去学校。

挂掉电话,她问甘勇:“你和孩子说什么了?”

甘勇看着她,他说:“他是个男子汉,不是吗?”

“好在孩子没事。”甘太太说,她站起身来,把窗户关上,说:“你自己闹的事儿,自己去平吧!”

“那两个孩子呢?”

“送医院了。”

学校离甘勇家不算远,从他家出门到学校,要经过两个红绿灯路口,大概有三五里路,步行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去学校的路上,他不禁想起了二十几年前这片土地上的情形,那时,这儿还都是一片平房,错综复杂的胡同儿两边排满了一个个挨挨挤挤的小院子,胡同儿窄得像是一条条缝儿,两边的墙根儿上还经常靠着一排排的自行车。那会儿,不光胡同儿窄,这条路也很窄,仅容两辆马车错车。路两边的各条胡同儿最后汇集到这条路上,形状像是一条巨大的蜈蚣。路两边也没有树木,有两小条儿空地,然后就是院墙。逢集时,两边的小条儿空地上排满了各种卖货的小摊,中间就是乌乌殃殃的人群,摆摊的大部分是卖鸡鱼菜肉的,间着卖蓝黑布匹的,卖面口袋和二手货的,炸油炸糕的,还有打烧饼的,有时也会有变戏法儿的和耍杂技的。不逢集时,路两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两块白地,炸油条的地方地下有几块黑油渍,常年不散。那时,全市也只有两三条公路,他记事儿时,这条路就是地表裸露的黑土,下雨时,路面青黑,多处积水,到了天晴时,路面灰白,只有水坑还是黑的,水坑里积水多日不化,好在路面上行走的多是牲口车,即使路面上满是泥坑也不受太多影响。他在这所小学上学,上学那年是一九八八年,后来,他念二年级或者三年级时,一队蓝色的大鼻子解放牌汽车从山上运来一种绿色的,混有碎石头的土,一队赤膊的工人用这种土铺路,铺完之后用压路机压平,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压路机,后来,路面硬了,不再有坑包,只是夏天干燥的时候会有些扬尘,雨天时,路是绿色的,晴天时,路在阳光下发白。

他还记得,原来学校门口有几个小摊,卖糖球儿的孙殿才和卖瓜子儿熟山杏的老赵太太原来常年在那儿摆摊儿,他们俩干的年头儿最长,摊子也大,卖的东西不少,摊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杂糖,水煮菱角和酸角,无花果之类的零食,后来,城管管得严,这片儿就干净了。他想起小时候背着绿色的军挎包上学,包里偷偷的装着砖头,打起架来,挎包抡起来带着呼呼的风声,砸到人后背上,直接能把人扔出好几米远。不过那时候孩子打架是小事儿,只要不把人打坏了,家长也懒得管,更不会去找学校。

那时学校比现在规模小得多,没有楼,院子里只有几栋瓦房,一个年级两个班,每个班里三十来个学生,教学抓得不算严,但老师发了火也是真打学生,扇嘴巴打手板儿是常有的事儿。他向邻居们打听过,原来这片儿不是学校,是一座白衣庵,他们说原来中间操场的地方是大殿,三层楼高,里面供的有白衣观音像和童子像,最热闹的时候,庵里住有十几个老少比丘,因为庵堂临近集市,加上原来有几个很能张罗的师父,所以香火很旺,到了五几年的时候,就不行了,庙里剩下两个老尼姑,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后来,大殿走水,给烧了个精光,好在附近百姓的帮衬加上火警赶来得及时,灭了火,救下了几间瓦房。后来,老尼姑圆寂,收殓了之后,这院子就荒了,年年长草,最厉害的时候院子里的草比院墙都高,房也都塌了。再后来,政府派人铲了草,修了房,用这块地当了学校。

他记得原来学校的大门没这么大,旁边也没有校名,只是连着墙的两个水泥大门垛子,中间是两扇大铁门,门口的宣传栏是暖气管子焊的,上面刷了银粉,镶着玻璃。宣传栏里贴着学校的历史,有照片,有文字,图文并茂。后来,宣传栏还是在那儿,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学校的历史很少有人提起了。

这天中午天气炎热,阳光把水泥路晒得发白,晃眼。路边的摊位空着,水果棚子里的水果上盖着沾了水的布,摊主在树荫下睡觉。除此之外,没有人。路上的车也并不多,甘勇开车转过两个路口,再往前走一点儿,就看到学校的教学楼在树丛中露出头来,再往前走一百米,就到了学校大门口,他特意看了一眼学校门口立着的不锈钢宣传栏,远远看去,里面应该是一些学生的手抄报和报纸,一些照片在阳光下反着光,亮晃晃的。

他们约在校门口的门卫室见面。

他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孩子倔强地站在门卫室门口,腰挺得很直,那儿有一小块阴影,并不凉爽。他把车开到停车场,停好车,拿了东西下车,走到孩子面前,看了他一眼,孩子的头发湿了,软软地趴在头皮上,像是刚刚洗过头时的样子。他发梢上滴下的汗水把短袖校服的前襟湿透了,远远地看过去,像是戴了一只救生圈。他两只手背在身后,站得很直,不时用手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水。他看到孩子在冷笑。

他冲着孩子笑笑,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他似乎觉得有点害怕,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他的头顶是湿的,很热,他感觉手上沾满了孩子的汗,就把手往胸口上抹了抹,胸口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手印儿。他打开门,室内开了空调,一股凉风吹出来,打到身上,这时他觉得胸口一凉,孩子的汗让他感觉到了凉爽。

屋子里有五个人,两个保安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上,里面的桌边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甘勇进门时,男人和女人站起身来,看着他。他认得那女人,他上学的时候她还年轻,那时应该是教导主任,他还上过她的课,思想品德和写字,她讲课讲得很好,是那种传统的讲课方式,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讲到生動处,脸上的笑容都好像是新买来的东西一样规整。他想,目前,她大概是校长了。她已经老了,脸色发黄,脸上也有了一些皱纹,比那时候微胖了一点儿,不再蓄长发,只留了一头短发,好像是换了一副新眼镜,镜片下的两只眼睛比那时候混浊了一点儿,但还像以前一样有神,甘勇看到她,就想到小学时没少和她见面,不止是在课堂上或者校园里。在校期间,他经常打架,女人经常会叫他去办公室谈话,他记得女人那时候的样子,很和蔼,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同时又很有威严。她对他们讲的道理他们都懂,在办公室里和她谈话时,他觉得外面的世界真是美好,只要真心对人,好好学习,一切都会好,但一出办公室,见到同学们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不在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就好像是做了一个梦。

他对她点头,说了一声马老师,您好哇。女人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她认出他来了,因为她说:“又是你呀。”甘勇点点头,说:“我那时候就没少给您添麻烦,这回,又让您受累了。”

他又转过头看另外的两个男人,靠桌子的一个个子不高,微胖,光头,脸色发红,脖子上戴着一串棕黑色的星月菩提串珠,手腕上还戴着一串,深桔黄色,似是蜜蜡,或者玛瑙。他上下打量着甘勇,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另外的男人看起来年纪大些,个子小且瘦,脸色发黑,穿着蓝色带黄杠的短袖工作服。

甘勇走到他们面前,他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孩子惹了祸了,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年长的男人伸了伸手,并没有向前走,一只手在原地伸出来,对着面前的人,像是要做出扶他的动作,但这动作停在空中,像是一根伸出的树枝。

他说:“别这样,没用。”

胖男人说:“这事儿不能这么就算完,得有个说法。”

甘勇直起腰来,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说:“是得有个说法,我这次来,就是来给大家一个说法。”

校长用手理了理头发,她说:“事情总要解决的,现在人也齐了,咱说说吧。”

两个保安中年轻的一个坐在桌子前操纵电脑,他一只手握着鼠标,另一只手的拇指在键盘的空格键上放着,他操纵电脑的时候头向上仰着,同时向左扭着,他在看墙上挂着的屏幕,屏幕上的画面原来分成十六格,在校长的指挥下,他调取了中间的一块格子,随着他右手食指双击鼠标的动作和急促的咔咔声,那块格子被放大,瞬间填满整个屏幕,操场上空荡荡的,地面上铺着的地砖有两种颜色,一种灰白,另一种是砖红色,灰白色的是道路,砖红色的是操场。在校长的指挥下,年轻的保安在进度条上找到一个时间点,切换到那个点时,监控画面没什么变化,操场上依然还是空的。他移动鼠标,点了屏幕上显示的快进按钮,很快,从楼道口里涌出了很多的孩子,男孩女孩,他们在屏幕中快速地移动,像是一群来回爬动的蚂蚁。

“停一下!”校长说:“就是这会儿。”她用手指指点着屏幕,一个小女孩儿从楼道里出现,她的一只脚向前伸着,摆着一个奇怪的动作,校长用手指指着那个小女孩儿,告诉甘勇:“你注意看她。”甘勇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女儿甘望怡。

视频开始常速播放,女孩儿从楼道里走出来,走到操场上,往操场另一端走过去,她身后跟着几个孩子,男孩和女孩,她们从楼道里涌出来,跑得很快,很快把甘望怡埋进幼小的人群中。她们从她身边跑过去,孩子在人群中站住了,显得很惊慌,很明显,那群孩子们要去操场另一端的厕所。

“这几个孩子出来了。”校长说着,又指了指楼道,甘勇的视线由自己的女儿那儿转到屏幕的上方,那里,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从另一个出口出来,走到操场上,他们在操场一角的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说着什么,一个孩子向操场中间指了指,另一个把他的手拍下去,弯着腰,两只手来回拍打着自己的裤子,然后,指操场的孩子跑了起来,另一个马上直起腰,跟着他往操场中间跑过去。他们跑到女孩儿身后,然后女孩儿站住了,看着他们。好像是在说话。

“他也出来了。”校长指着操场另一端,那儿有个小房间,监控画面清楚地拍到小房间的门上有个大大的“男”字,他看到那扇门的时候,门还在来回晃动,然后,门打开了,甘望超手里提着一只挎包,一边往身上背挎包一边往外走。大概是他听到了喊声,或者别的,因为他出来的时候显得很慌张,还在四处张望,他看到女孩儿,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女孩儿身边,面对着另外两个男生,用左手指着其中的一个,突然,他右手把挎包抡起来,砸在一个孩子的头上,孩子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另一个孩子没有动,甘望超又重复了上一个动作,于是,两个男生都在他的面前蹲下了,他们捂着脑袋,慢慢地倒在地上,周围立即有同学围了上来,像是鱼塘里突然扔了一把鱼饲料。

甘望超逆着人群往外走,他拉着妹妹,穿过了操场,走进了楼道。

“行了,先暂停吧。”校长敲敲桌子,提醒年轻的保安。

然后她说:“监控里都有,你们也看见了。”

甘勇转了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人们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镇定,像是对眼前的事情早有预料,或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种情形之下的镇定,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他說:“我来的时候,我们孩子的母亲已经赶往医院了。”他稍微转了转身子,看着两位男士,说:“您二位的家人也在医院吧,我进来之前孩子他妈刚打过电话来,她告诉我CT做完了,头没事,是外伤。”他说话的口气很平和,像是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脸上的表情却告诉听他说话的人,其实他很关注这件事。他停了停,看了看两位家长,被看的两个男人看着他,点点头,并没有发表意见,甘勇接着说:“你们放心,你们的孩子受伤了,该检查检查,该看病看病,我们不赖,以后有了后续的问题,也总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先说明白,我们孩子打了人,我们认,到什么时候我们也不赖。”

他说完这段话,又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然后又接着说:“现在你们说吧,还有什么要求?”

年长的男人走到胖男人身边,他看出胖男人想说话,在他说话之前他拉了他一把,小声说:“让校长说。”

校长看了看甘勇,很正常的一眼,在这同时,甘勇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眼光对视时,他发现她的眼光里带着一点鄙夷,但不是很明显,刚好能看出来而已,他冷笑了一下,也是很轻微的,只是嘴角动了动。

“这个事情……”

甘勇伸出手,对校长做了个手势,校长不再说话,看着他,他说:“我有个小请求,咱让让孩子进来吧,他应该进来。”

他接着说:“他应该知道这屋儿里说了啥。”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屋子里的所有人,没有人发表不同的意见。

校长点点头,说:“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叫进来。”

孩子被叫进来,他用手擦着头上的汗,擦完之后把手甩了甩,然后并着腿,站在门口,身子很直,他看着屋子里的人,从胖子那儿开始,然后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一直看到最后一个人,然后目光转回来,看着他的父亲。

甘勇向他招手,说:“你过来,到爸爸身边来。”

孩子走到他身边,站住,甘勇用手摸着他的头,他的身上散发着热气,头顶很热,孩子已经很高了,他摸他的头时,手不是自然垂下的,手肘弯着,手向上,像是抓着一棵树。

“你和爸爸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孩子看了看屋子里的人,没说话。

“不用怕,爸爸在。”

孩子等了一会儿,他似乎在想着怎么描述这件事,他的眼睛在屋子里来回看着,好像要找一个点能让他盯着看似的,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已经暂停的监控画面上。孩子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没啥,就是我把他们打了。”

“好样的!”甘勇拍了拍孩子的头,然后才转过头来对校长说:“孩子认了,我就认,您说吧,怎么办。”

“两个办法。”她说:“一是你们协商解决,孩子在医院,治疗费怎么拿,后续有问题怎么处理,协商完了之后,这事儿就算完了。”她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又看了看甘勇,接着说:“第二个办法就是报警,报警之后,让警察来解决。”

甘勇对校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屋子里的其它人,说:“我们的孩子把人打了,我们不占理,只能听任你们处置,你们说吧,怎么办?”

胖子这时抬头看了看年长的家长,被他看的人伸手挠了挠头皮,似乎在想着什么,他向前走了一步,跨到屋子中间,大声说:“不能便宜了你们,你们这是欺负人!”

孩子听到这句话,立即大声说:“我没欺负他!”

甘勇拍拍孩子说:“你先别说话。”然后他看了看胖子,又看了看孩子,对孩子说:“你打了人,是事实,这件事儿你要认。”

“可是……”

甘勇打断孩子的话,说:“没有可是,一码是一码儿,先说这个事儿。”

孩子点点头,昂起头,眼睛看着胖男人,牙咬得很紧。

甘勇看着胖男人,说:“事情我们认,怎么解决总有个说法,你说话,要怎么办?”

胖子没说话,他看着年长的男人。

那人说:“孩子的心理损失很大呀!”他接着说:“那么小的孩子,打得这么狠,怎么了得呀。”

甘勇点点头,说:“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孩子我回去会好好教育,这个你们可以放心,现在我就是听你们一句话,怎么办能把这事儿平过去。”

他一个一个地看着这些人,最后眼光落到校长脸上,他问校长:“学校什么意见?”

“学校也一定要对他进行处理的,你们的事儿谈好了再说。”校长说完,不再说话。

“好!”甘勇说:“那就好办了,你们说吧,怎么办?”

胖男人看了看屋子里的其它人,他的眼神在孩子脸上停了一会儿,孩子发现了他在看他,立即和他对视,这种行为让胖子感觉心里一凉,同时,他的自尊顽强地从脸上渗出来,好像是受了侵犯的野兽。

甘勇看到他的样子,又看了看年长的男人,一边看着他,一边微笑着,甚至在微微点头。他说:“您年纪大,您发表意见吧。”

男人这才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和蔼,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孩子被打了,这件事情谁也不想,但是事情出了,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让大家都满意,别因为这件事儿再生出别的事情来,您说是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甘勇,在征求他的意见,甘勇听到他话,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对着向他说话的人点了点头。

说话的人接着说:“我也看得出来,您是敞亮人,什么人办什么事儿,和明白人咱也不用绕圈子,孩子被打了,看病天经地义,但是,有一点,治得了伤,治不了疼,孩子才十几岁,就要住院观察,头疼不说,以后还要落疤,再说,孩子住院,家长就要陪护,家长陪护,就要有误工费,这事儿,咱得提前说下,这叫丑话说在前头。”他说话的时候先看胖家长,然后,目光转到校长,再然后,落在甘勇的脸上。他接着说:“我明说了吧,除了孩子的醫药费,你还要赔偿我们误工费,孩子误了课,还有补课钱。”他说这话的时候,恰好看着甘勇,甘勇点了点头,说这个是一定的,不能让你们搭钱。

年长的家长看了看胖子,接着说“另外,我年纪大,不好听的话我来说,我认为,除去所有的费用,你要给一部分钱做为精神赔偿。”

甘勇拍了拍自己的儿子,问他:“行吗?”

儿子歪了歪头,也看了看父亲,他说:“他们也打过我。”

甘勇说:“人家打过你,可没人看见,你打了人家,监控上都有呢。”

孩子眼睛动了动,眼里涌出了泪水,很明显的,他想说什么,可是那种情况下,他看着父亲,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起。

他把脖子一扭,说:“你们大人的事儿,我管不着。”

“那我就做主啦!”他对儿子说。

儿子不看他,甘勇又问了一遍,儿子扭过头,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赔多少钱合适呢?”甘勇看着两个家长,先看胖子,后来,眼光就转到年长的男人脸上了,他面上的表情很真诚,真诚得让另外两个人心里发凉。他们两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年长的家长问胖子:“五千,你看行吗?”胖子点点头,说:“行啊,也别太为难人家。”

甘勇微微一笑,他从随身带来的口袋里拿出一只信封,打开,在里面拿出两杳人民币,拿出一杳,把另一杳放回信封里,装进口袋 ,把那个黑色的口袋递给孩子,让他拿着。很快的,他把这手里的一杳钱分成两份。

“每家五千,这是我们一家的歉意,你们收下。”

他把钱交到两家的手里,然后,看着校长,问她:“怎么样?您看这么处理可以吗?”

校长问另外的家长:“你们有意见吗?”

年纪大的男人接了钱,对校长点了点头,说:“主要是为了给孩子和家长一个教训,不能这样啊,怎么能打人呢。”

胖子接了钱,说:“我们也不是为了钱,主要是这孩子太不像话,家长也不像话,有钱就了不得了吗?你这钱也不是正路上来的吧?”

甘勇听到他说钱不是正路上来的,抬着看了他一眼,他目光如电,透着一种威严,他一字一句的说:“我犯法有警察,你管不着,那是另一件事儿,咱先说这个事儿。”

胖子看到他的目光,身子不禁一抖,他看着别处,说:“行啊,只要孩子没事儿就行啊。”

甘勇摆摆手,说:“好吧,那么,这事儿就算是了结了,孩子的病我们会看的,该花钱花钱!”

他和儿子说:“偷不丢人,有的家伙,穿上衣服和人似的,他们除了不偷,啥都干。”

胖子手里拿了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年长的男人把钱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又站到了一边。

甘勇回头对校长说:“事情基本上说清楚了,孩子在学校里让您和老师们操心了,我感谢您。”

他说完,给校长鞠了一个躬,然后,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谢谢校长。”

孩子也给校长鞠了一个躬,校长摇摇手说不用了。

事情处理完了,甘勇抬头看监控的电脑,他对保安说:“辛苦您一下,再倒回去我看一遍行吗?”保安看了一眼校长,然后听从他的指令,把监控调整到了之前的时间,甘勇又看了一遍,然后,对儿子说:“儿子,听好了,以后,要是我管不好你,你欺负了别人,爸爸就要像今天一样,给人道歉,给人看病,给人钱,明白吗?”

儿子的脸红了,他看着父亲,不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意思,父亲并没有看他,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屋子里的其它人。孩子只好点点头,说:“知道了。”

甘勇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他对着众人接着说:“但是,如果别人欺负了你,你也要像今天一样,像个爷们儿一样,往死里打他们,哪怕是命不要了,也不能丢脸,不能吃亏,听见了没有?”

儿子把腰一挺,大声说:“知道了!”

屋子里的讨论似乎到了结束的时候,校长看了看另外的几个人说:“事情处理完了,我还有事,下午有个会,大家散了吧。”

甘勇笑了,他说:“等一会儿,我还有话要说。”

说完,他看了看校长,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校长看着他,说:“有什么要求,你说吧。”说话的口气很奇怪,好像是在疑问,说的好像是:“你还能有什么要求?”

甘勇看了看校长,说:“一码儿是一码儿,这件事儿处理完了,我还有一件事儿想求校长帮忙。”

“什么事?”校长不解地看着他,问道。

“我听说,咱学校的监控记录会保留半年,是这样的吗?”

孩子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亮,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但后者并没有看他,他的眼光一直盯着校长。

校长点点头,说:“是的,一般是一个学期。”

“好!”他看了看另外的两个家长,又看了一眼两个保安,用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我的儿子,在学校上学期间,有几次,不是大事儿,他回家之后孩子母亲发现他身上有伤,或者脸上有些青紫,孩子的妈妈嘛,她总是关心孩子,她记下了几个日子,一直想有空来学校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今天也是我有空儿,来这儿,就一并都办了吧。”

“可是。”校长说:“暑假里设备检修,上个学期的监控记录已经删去了。”

甘勇看了看校长,他笑了,他说:“不是删去了,是丢了吧?”

校长的额头沁出汗来,她只好回答他说:“是的,暑假里,学校监控中控室被盗,设备的硬盘被盗了。”

甘勇看了看室内的人,他笑起来,是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说:“哎!这事儿你说巧不巧,我昨天出门,在楼底下就捡到了个箱子,里面就有四块硬盘,我寻思着回家试试能不能用吧,别说,还真能用,我就看里面都有啥文件呀,哎呀!不看不知道哇,一看嚇一跳,那里面就是咱学校的监控啊。我想着这事儿不成,咱得把这个东西还给学校,这不,今天我这就带来了,说完,他把手提袋放到桌子上,手提袋里的东西磕到桌子上,发出“砰”地一声。

他打开口袋,从里面一块一块的拿出四块硬盘,在桌子上排成一排,说:“受累吧,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学校的东西。”他微笑着,看着校长和保安。校长看到桌子上的四块硬盘,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东西是捡的?”

甘勇笑了,他说:“可不是捡的嘛,难道是偷的?”

硬盘安装好后,家长和校长开始查看着监控,在教室走廊,操场角上,厕所门口,两个孩子殴打着另一个孩子的画面一再被重播,每看到一处,甘勇就问甘望超是怎么回事,孩子一一做答,开始的时候,他说林镇男说我偷了他的橡皮,金海明说我偷了别人的作业本,后来,他说:“不知道为什么。”

甘勇问孩子:“他们说的东西,你偷了吗?”

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绝对没有!”他补充道。

甘勇抬起头,他看着室内的人,面色凝重,他问儿子:“这两个孩子是谁?”

儿子说:“长头发的是林镇男,那个小个子的是的金海明。”

甘勇看了一眼校长,她没说话。

“那,校长,我请您告诉我,这两个孩子的家长,是不是今天在场的这四位?”

校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边擦汗边说:“考虑到学校的影响……”

甘勇很礼貌地打断她,他伸了伸手,做了个停下的动作,然后,脸上笑着,说:“校长,学校的影响咱一会儿再说,您告诉我,金海明的家长是哪位?”

年长的男人往前走一步,说:“那是我家的孩子,我们管教得不好,我们有责任,但是,孩子是在学校打的人啊。”

胖男人立刻附和,说:“就是,孩子在学校打的人,学校就没责任了吗?”

甘勇笑着看校长,他说:“您受累告诉我,谁是金海明的家长,谁是林镇男的家长?”

校长说:“我知道这事儿学校有责任……”

“请您告诉我,谁是林镇男的家长,谁是金海明的家长。”

胖男人说:“我是林镇男的爸爸。”

年长的男人说:“我是金海明的家长。”

甘勇依然看着校长,他说:“请您告诉我,哪个是金海明的家长,哪个是林镇男的家长?”

校长叹了一口气,她指了指两个男人,说:“这两个是金海明的家长,这两位是林镇男的家长。”

甘勇看着他们,问:“这事儿怎么办?”

年长的家长说:“这事儿,我们不知道哇!”

胖男人向前走了一步,到了甘勇面前,他脸上堆着笑,说:“孩子的事儿,我们家长确实不知道。在学校发生的事儿……”

甘勇看着他们,他拍拍儿子的肩头,说:“儿子,你受委曲了。”

儿子的头低下去了,他看着地面,不说话。

“你告诉爸爸,就这几次吗?”

儿子摇摇头,说:“不是。”

“还有几次?”

“有时候在厕所里。”

“好,爸爸帮你做个决定,你说厕所里有人打你,谁也没看见,这没有证据的事儿,咱不提了,咱就说这几件事儿,行吗?”

儿子看了看他,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他点点头。

“好!”甘勇说:“我儿子同意了,没有拍到的咱不提了,就眼前这几次,咱们一码是一码,算算吧,怎么办?”

没人说话。

他又一次微笑着看着大家,问:“怎么办呢?”

“学校这边……”

甘勇又一次伸了伸手,挡住了校长,他说:“学校这边儿一会儿说,咱先问几位家长,大家都很忙。”

胖子看了看别人,又看了看孩子,他的脸上表情很凝重,像是秋天上了霜的叶子,冷得发白。

窗外的太阳从树后转过来,一缕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很快,一道光柱透过窗子,照到孩子的脸上。

胖子缓缓地走到孩子面前,他面色凝重,走得很慢,孩子面色警惕地看着他,两只手握成拳头。

他走到孩子面前,慢慢地鞠躬,一直到头顶冲着他的肚子。

“我家孩子不懂事,打了你,我代表他向你道歉。”

他说。

孩子握住的手松开了,他抬头看了看父亲。

“站直了!”父亲说。

年长的男人也明白了,他走到孩子面前,向孩子鞠躬,然后,直起腰来,往回走。

“说话!”甘勇对他说。

他回过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儿子,回过身,站好,说:“我孩子不好,我没教育好,这事儿我不知道,我向你道歉。”

“校长,我们可以说说下面的事儿了。”

校长没动,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问甘勇:“什么事儿?”

“刚才两位大哥都在说,孩子在学校里打架,学校有什么说法?”

“我给他道歉?”

甘勇笑笑,说:“不用,您代表学校,给个话儿。”

校长正色道:“学校有责任,我们以后会在这方面多做工作。”

“那是你们份内的事儿!”

“你的意思?”

“对孩子,学校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学生在校园里打架斗殴,学校有責任,对孩子的身心产生了伤害,学校也有责任,我们回头会研究处理。”

甘勇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不说话,等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另外两位家长笑笑,说:“不好意思,我想我们孩子的事儿,精神损失也不小哇。”

他说完,不再理会校长,转头看自己的儿子。

“儿子,你觉得爸爸该怎么办?”

孩子没有回答他,他的嘴唇闭得很紧,身体缓缓地开始发抖,慢慢地,肩膀开始抖动,突然,他把头扭到一边,抽着鼻子,伸出手去抹脸上的眼泪。

甘勇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看着孩子,脸上泛出一种父亲才会有的怜爱,他微笑着说:“这小子。”

他抬起头,面色又凝重了起来,他对另外两个家长说:“孩子受了多大的委曲啊。”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们的孩子是孩子,我家的孩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年长的男人向前走了两步,到了甘勇面前,他伸出手去,把手伸到甘勇的面前,说:“都不容易。”甘勇把手伸出去,和他握手,然后又伸手和胖子握手。他说:“我家的孩子我管得少,孩子在学校里受了委曲,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也不和我说,你们的孩子呢,其实也是一样的,他们在学校的情况,我想你们也不知道,你们说,孩子现在成了这样,我们就没有错吗?”

胖子点点头,他伸手把装进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红着脸递向甘勇,。

“这钱,我没脸要哇!”

年长的男人也把钱递给他,他面色凝重地骂了一句:“死孩子,他活该!”

胖子说,我们能走了吗?

甘勇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后背,问他,他们能走了吗?

孩子抽泣着点点头,说:“咱也回家吧。”

他看了看校长,对校长说,那我带孩子回去了?可以吗?

校长摇了摇手,说慢点儿。

甘勇站住,对另外的家长说,你们走吧,下面是我和学校的事儿啦。

等两位家长离去后,校长对甘勇说:“按你的规矩,还有一码事儿你没弄清哪!”

校长说:“在你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看了监控了,监控里有你呀,你做为学生家长,晚上进教学楼里偷拆监控中心的硬盘,我们学校是可以报警的。”

甘勇笑笑说:“您完全可以报警。我也可以向教育局举报。”

校长看着他,听着他说这番话,开始的时候她脸上还有得意的微笑,后来,笑容渐渐消失,到最后,她说:“你这一码是一码,光对你自己管用啊,怎么对我们就开始放赖了呢?”

“因为你是校长,你是好人,你要教育孩子们学好,您怎么能和我们学呢,那不是全错了嘛!”

校长笑笑,她笑起来其实挺好看,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沉着脸,让人觉得挺吓人的。她摇摇手说行了,我还有个会,你们先走吧。

甘勇带着两个孩子从学校里走出来,走到校门口的停车场,他看到益智玩具店,他对甘望怡说:“你喜欢哪个?”

孩子指了指橱窗,甘勇轻轻地推了甘望超一下,他说:“你带着妹妹去买吧。”

孩子的脚没有动,他随着父亲的手动了一下,扭过头来对父亲说:“妈妈不让给她买”

“我让她买,好吗?”

“不好,妹妹有自闭症。”

“自闭症怎么不能玩魔方呢?”

孩子抬头看着父亲,又看了看远处,又把头转回来,看着妹妹,她的眼睛正看着橱窗里的魔方,说:“对呀,为什么自闭症不能玩魔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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