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移的高粱
2020-05-09愚石
愚石
1
霍燎原不相信霍大民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相信自己的出生地就是宁阳县泗店镇的前辛村。纵然父亲霍大民,隔三岔五地把刚刚挣到手的钱,一分不剩地打到他的卡上,如同霍燎原最初的記忆就是前辛村的狭窄道路和飘着榆钱香的胡同,他仍然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霍燎原坚信自己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个村子里来的,脑海中经常出现的追着一个背影哭喊的画面,让他更坚信这一点。他到医院抽了血,让人把自己的基因图谱,放到了全国打拐DNA的基因库。霍燎原坚信一定有那么一天,他的亲生父亲会来找他。他甚至幻想和模拟了无数次的见面场景,拼了命的拥抱,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说起前情和后续,然后回到远方的老家,见到一干陌生的家人,每一个人都满面春风。
霍燎原愈来愈强烈的虚假感,让他从心底抗拒着见到真实活着的霍大民,黄牙,黑脸,斜吊着眼,见到女人就发颤的鼻尖,上面长了大大小小、颜色深浅不一的刺,如此等等,简直就是《GTA5》中的崔佛。而母亲,黄花菜,无论从长相到体形,真的就是一根蔫下去的黄花菜,并且只会比那些可怜的菜,更缺少一些水分和色泽。
关于故乡,霍燎原愿意回忆的人情世故并不是太多,只有小初。自己欠她那么多,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欠她,欠很多很多。黄小初的父亲是村里开沙场的黄默亮,见老婆生了女孩便大打出手,女人受不了,离婚。女人死心眼,离婚不离家,更准确地说是离婚不离村。直到小初上完小学,黄默亮喝醉酒又没命地打,女人绝了所有念想,一瓶农药死了,小初便由爷爷奶奶抚养。黄默亮娶了第二个老婆,生下女孩,又被打出门。女人心软,死活要带女儿走。黄默亮于是喊出话来,谁给他生出个儿子,就给谁一百万。接下来的,便是走马灯似的女人来来往往,却没有哪个为他生下带把儿的。黄小初从小到大,看到的便是父亲换女人,自己与母亲却是苦泪交加,在村头租了两间破民房住。大两岁的霍燎原与黄小初结伴长大,到了上学年纪,霍燎原故意逃课,打架,留级两年,终于成了小初的同班同学。霍燎原像大哥哥一样,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了小初。黄小初立志要做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教给学生画画和唱歌,要把学生培养成世界一流的画家、歌唱家。黄小初开始画画,霍燎原便做她的模特,小初想画山水,霍燎原便骑车带着她,跑到三十公里外的蟠龙山。黄小初要唱歌,霍燎原便陪她一块喊山,练嗓,夏喊酷暑,冬练严寒。考大学那年,小初上了一本的重点线,霍燎原在本科线以下,好歹上了一个职业院校。黄默亮因为聚众赌博被抓,黄小初拿不出学费,霍燎原便跑到村委大院,夺过讲话正在兴头上的村支书的麦克风,大声喊,“各位乡亲,黄小初考上大学了,中国传媒学院,还是艺术系。现在,我发动全村人为她捐款,限大家三日内交上,每家三百。”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没有一家愿意为黄小初捐款。三天期满,黄小初离开了前辛村,是永远地离开,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回来。霍燎原逼着父母给小初拿钱,父亲霍大民把一根烟捻了又捻,烟丝落在地上,像他满脸的不怀好意,说,“你和她那个了?实话告诉你,她家有的是钱!再说了,谁家再有钱,也不会给她捐啊。她那个爹,做了多少坏事?乡亲们眼里看得见看不见的,心里都清着呢。”
“小初是小初,她爹是她爹。”霍燎原辩解,霍大民根本不听。
黄小初的决绝让霍燎原心酸,包括自己,她都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即使霍燎原在她开学之后,往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系寄了几十封信,都没有收到一张纸片回来。霍燎原想起,为了让小初高兴,自己天天给她讲故事,做各种新鲜的游戏,比如他可以同时骑两辆自行车,骑一辆牵一辆,他让小初坐在手牵着的车座上,然后故意把车把扭得像脱缰的野马;比如他可以带她去县城的丽江音乐酒吧,偷人家的啤酒喝,然后听歌到天亮;他还自告奋勇地陪她到深冬的山林,写生一天,而自己常常被冻感冒;他可以为了强化她的某些感觉,买了最厚最枯燥的理论书籍,一句一句地啃;甚至因为她是黄默亮的女儿,街坊的闲言碎语霍燎原听不惯,他都要和人打一架……
十二年,霍燎原不相信小初在缓缓流逝的十二年光阴里,从来都不会想自己。他坚信某一天,小初会来找自己,就像自己的亲生父亲来找自己一模一样。霍燎原知道自己会为此流泪,是的,一定会流泪!那时,小初也一定是流着泪的。
趁着手机充电的空隙,霍燎原想起了上面的这些文字,这些事。而此时,他的母亲黄花菜的头上,刚刚被扣上了一碗半生不熟的面条。霍燎原愿意吃母亲的手擀面,她说她在村头看见霍燎原回来了,霍大民生气,怪她想儿子想成了神经病。
天花板上的蜘蛛网越来越多,霍燎原懒得动它,他甚至愿意看着那些蚊子苍蝇,一头撞进无色无形的网里,无辜而无知地相撞,像生活中许多的人和事。那网,多像游戏的世界,谁都看不到它的存在,却是绝对的真实,有血的腥气,有刀与剑的冰冷,江湖恩仇无外乎情欲和利益。但游戏又像一棵隐形的树,你可以在枝丫间休憩或埋伏,可以像树枝一样地自由伸展与收缩。任何人,都可以在最纤细的树影里,完成生命与欲望的升华,成为自己所希望的那种样子。
霍燎原没有见过其他房间里的任何一个租客,但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听到的歌声,一定是西耳屋里传来的,唱歌的人,一定长相甜美、身材曼妙、声音婉转且充满诗意的:今夜,请让我为爱歌唱,说一说恍如初见的怦然心动,说一说犹豫和彷徨,说一说酸甜和苦辣,说一说诗意和忧伤。今夜,请让我为爱歌唱,说一说手指轻触的欢心美妙,说一说期待和张望,说一说花开和花落,说一说身后和前方。我爱,假如爱你是最美的时光,时光该如何苦度,灵魂该如何安放,我的泪水又能流向何方,流向何方……
霍燎原又看着水缸里一动不动的金蟾,想着蜘蛛网里被陷害或奸杀的苍蝇蚊子,是不是金蟾的美味。一个在天花板上,一个在桌台的水缸里,似乎毫无关联的世界。如果邂逅于同一个游戏呢?是不是可以让它们,像一对恋人一样相依相偎,爱至永恒呢?
金蟾是一种并不太耗费精力和财力的小宠,几条面包虫就好。霍燎原让两只金蟾完全按照自己的作息时间,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自己游戏的时候,就让它们潜入水底,像一位无影高手,漫游,或者幻想。
2
霍燎原进了放映科办公室,倒了杯水,然后把手机的游戏调到静音,便听到公司办公室里有人喊,“燎原,有人找。”
霍燎原看見草娃带着泥鳅进来,两个人脖子上的金链子像一条麻绳,松松垮垮地套着一动不动、死生沉沉的青龙文身。
“怎么是你们两个?”
“怎么?不欢迎?”草娃坐在沙发上,泥鳅站着,像他的跟班。
草娃不姓草。草娃他娘在地里给小牛割草,没有任何征兆地生下他,便取名草娃。那头小牛是难产的母牛用生命换来的,草娃他娘经常哭着说,她生草娃的时候,就想起那头母牛,双眼流泪,最后流出了血。草娃生下来没多久,他的亲生父亲追着邻村的一个寡妇走了,草娃他娘没有出村,就地嫁给了本村的一个老光棍。草娃的继父姓边,学名自然被取名为边娃。草娃这个名字在前辛村很响亮,比霍燎原的名气要大,对这一点,霍燎原没有一丝的嫉妒和不快。草娃从小到大,一直不让人省心。大人不省心,老师不省心,抓鸡摸狗欺负同学。前几年黄默亮从监狱里出来,又重新开了沙场,草娃便成了沙场里的治安负责人,所谓治安负责人,说白了就是打手。
“怎么会不欢迎?你是咱村里的名人。来城里了?在哪个厂子打工?”霍燎原问。
“打工?哈哈,我六指娃怎么会做那档子事?”草娃对着泥鳅勾了勾手指,“告诉燎原哥,咱干啥。”
“边总在彪哥的金融公司做经理,专门收账,场面得很。”泥鳅拍着胸脯,好像他自己也是经理,“金融公司啊!”
“哈哈,小瞧兄弟了。”霍燎原抱抱拳。按街坊,草娃、泥鳅和自己都是同辈,自己的家位居村子中间,草娃和泥鳅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按年龄,霍燎原比草娃大三五岁,草娃比泥鳅大五六岁。
“做人得明理儿,得清楚自己是谁的人。说实话,咱还是沾了默亮大叔的光。默亮叔能耐,出了监狱就开起了沙场,成了咱泗店规模最大的沙场老板,还当上了村主任。默亮叔一直想着能拉大民叔入伙,咱也不知道大民叔怎么那么死脑筋,死活不入。大民叔还偷偷卖过默亮叔的沙,人家大人大量,根本不计较。你再看看现在的默亮叔,上上下下的官场越混越好,生意也越做越大,钱多得使不了。这不,好几百万,奥迪车的后备厢装得满满的,放在彪哥的金融公司,这叫强强联合。我琢磨着,默亮叔是怕钱脱了管,让我来彪哥的公司做卧底。哈哈,不管怎么说,兄弟我来宁阳城,时间不长,但场面大发了!整个县城,就连路边一个烤地瓜的,你随便打听一下六指娃,听见名字就能把他们吓尿。”霍燎原看见草娃不停地伸大拇指,有时是给黄默亮的,有时是给自己的。
草娃说起沙场的时候,霍燎原想起村头几百米长的大坑,挖沙挖到三十多米深,透了水。每次看到这个坑,总让霍燎原觉得那是把村子的眼睛挖掉了,或者像一头牛,被取走了脊梁骨。
“你怎么又成了六指娃?”霍燎原问。
“进城之后,一帮哥们儿见我长了六根手指头,叫我六指娃。这名字好听,痛快,敞亮。我说,只要把第六根手指头剁掉,你们以后就要跟我混。他们没想到我来这一手,一刀下去,我成了正常的五根手指,他们一字跪下去,成了我的手下,还非得闹着要跟我喝鸡血酒。这泥鳅就更不用说了,别看年纪小,脑袋瓜子绝对灵活,又天不怕地不怕,这一点特别像我。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他八岁生日那天,泥鳅把咱村七瞎子家的羊,连拉带扯地弄到山坡上,杀了。泥鳅用的是一把生锈的菜刀。羊疼出了泪,泥鳅说,你不用哭,哭也没用,谁让你家的主人抢走了我的一块糖呢?你的肉香,但不如我的糖甜呢。泥鳅还说,爷儿今天过八岁生日,吃顿大餐也算是你以身殉国,孝敬我老人家了。你听听,八岁,他竟敢称老人家,哈哈。泥鳅偷杀羊时我就在旁边,他的这些话,够狠,够味,绝对的纯爷们儿。当时我就觉得,泥鳅是可造之才,是能够做大事、成大器的人。泥鳅没有爹娘,又把我当了兄弟,我来城里的时候,就带了他一个。还有一些人哭着闹着要跟着来,兄弟不喜欢,全都赶跑了。”
霍燎原倒了两杯水,递到他们手里,然后拉了把椅子,让泥鳅坐下,“都是老家的人,就别管那么多规矩了。”
泥鳅刚要坐,六指娃一回头,眼睛里似乎漏出一道光。泥鳅立马站直了,脑袋往下缩了又缩,脖子接着就短了几寸。
霍燎原听说过泥鳅,父亲霍大民说泥鳅的时候,满脸羡慕,说他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大笔钱。母亲黄花菜说泥鳅的时候,摇着头,一直说他可怜。泥鳅的爹娘前几年外出打工,回家过年的路上出了车祸,一车五十多个人全死了,这些死人身上的钱被高速路边上的村民们一分不剩地翻走了。泥鳅的爷爷奶奶领到了死亡赔偿金,泥鳅不知道多少。泥鳅的爷爷奶奶成天哭,你看着我哭,我看着你哭,看见泥鳅更是哭,嘴里一边念叨着苦命的娃啊。泥鳅知道,自己的每一块糖都是用父母的死亡赔偿金买的。爷爷奶奶不心疼他吃糖,只要他愿意吃就给他买。泥鳅并不是非吃不可,只是觉得吃糖可以感觉到父母的存在,让他想起娘的奶水。后来泥鳅吃糖也吃烦了,就特别想吃肉。泥鳅不想用爹娘的死亡赔偿金买肉吃,如果那样,他觉得是在吃爹娘的肉,便想起要杀邻居家的羊。更何况,邻居七瞎子还抢过他的一块糖呢,糖债必须用肉还,这叫一报还一报。
“这小子没有规矩不行,他小小年纪就敢杀羊。要不好好管着,他杀人的胆量都有。咱村里的黄主任、我们公司的黄总,说过这话。我给彪哥也说过这话。”六指娃说。
“哈哈,好。”霍燎原笑着,说,“今天兄弟们到我们公司来了,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别嫌弃,下面有个菜馆,叫老湘好,湖南菜。名字好听,菜也好吃。”
“兄弟客气,今天我请客。出来混之前,大民叔专门找到我,说你工资低,恋爱都不敢谈,连顿饱饭都不敢吃。说实话,一个月千把块钱,真的不够塞牙缝的。今天我请客,兄弟我拿的是业务提成,还能报账。咱不如这样,你先上班,下班后我来车接你。”
“你还买车了?”霍燎原一脸惊讶。
“大奔,彪哥给配的,经理层一人一辆。看看那车标,黄金圈里镶着白银架,坐上去那才叫爽,人带劲儿,车带风。”
霍燎原眼前浮现出游戏中的金币,六指娃一个个地踩上去,然后渾身一亮,变成了他自身的能量,在黑暗中闪着光。
3
院子正中的那棵树,茂密的枝杈分分合合,或者缠绵得像初恋的情人,更像急了眼的仇人,互相抽打着对方的脸。在霍燎原看来,这棵树的每一根枝条都充满幻象,每一个幻象都通向更加幽深之处的神秘之所,亦像游戏世界中的陷阱或圈套。树的最上端,经常停着一只通体发红的鸟,它的喙是黄色的。霍燎原觉得那是游戏世界中的一只吉祥鸟,或许能给他带来好运。或者,它就是邪恶的化身。到底是什么,霍燎原拿不准。
霍燎原拾起一只石子砸向那只鸟,自己的心反而像被砸了一般,先是无法忍受的剧疼,然后疼痛感传遍了全身的每条神经。
霍大民带着自己的把兄弟,把兄弟带着远房亲戚的一个表妹,来县城找霍燎原。霍大民看见流着细沙的水乡环境挺好,准备把餐订在那儿,进去看到“止语”的木牌,一句话没说便跳了出来。然后又看见宁阳狗肉火锅店,猫着腰进去,要了一个包间,只等着儿子下班后过来一起吃饭。
小雨,淅淅沥沥,霍大民手里没有拿雨伞,站在门槛上往远处望。路上披了各式雨衣的人,看不出男女,霍大民想看看城里漂亮女人的心思落了空,暗地里骂起来得不是时候的雨。霍燎原下了班,骑着电动车来到饭店门口,霍燎原没穿雨衣,身上几乎淋湿。
“我给你说,这个女孩子,漂亮,不能再挑挑拣拣了。不管是人家不愿意还是咱不愿意,我给你数着呢,这是你见过的第二十六个女孩了。老大不小了,再不找,人家会说你有毛病,家里也让人瞧不起。不是我霍大民吹,咱什么时候在前辛村低过头?就你找媳妇这事儿,咱老霍家算是栽了跟头,丢了大人。我警告你,这次,如果你敢说一个不字,看我不杀了你。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家里的钱,你一分也别再想!”
抽着烟的霍大民,说话的火气比几乎要着起来的烟头大多了。霍燎原不说话,嗯了一声,便跟着霍大民进了屋。
霍大民知道,自己把准了儿子的脉,只要断他的供,他那点工资,一个星期都坚持不了。
火锅店里狗肉的腥味很重,却重不过小小包间里汗臭与烟味搅混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女孩叫小圆、小原、小远或者小冤,霍燎原并不在意。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不像是吃粮食长大的,瘦得比得了霉菌病的秸秆还细。霍燎原拿出自己的手机玩,再也不管霍大民以及霍大民的把兄弟什么样的表情。
女孩先出了房间,说打车自己先走,下午还有事。
酒也喝得无趣。
霍大民一把夺过霍燎原的手机,举过头,使劲猛地摔在地上。
“我没说一个不字啊。”霍燎原抢白。他骑上电动车离开的时候,雨下得正猛。霍大民透过窗子往外瞥了一眼,“好歹淋死你。”
只要有雨,霍燎原是不用进村放电影的。霍燎原径直来到浪奇网吧,借了经理的电话,给沐月打了个电话,“今天有雨,不去放电影了。明天,我一定去。”
“那么,你找到那部电影了吗?”沐月问。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说过的台词。”
“浮生一切,我把它框进了画里。”
“我再找找。”
“阿楝来过电话,说等你再来放电影的时候,她就回来。她说现在的日子很幸福,过得平淡,像春草,也像秋菊。她说,她也要画画,贫穷裸露的山峦,树梢飞旋的雪,路边低头沉思或者迎风直立的草,蟋蟀的格斗厮杀或者寒露最后的吟唱,会哭的猪,会谈情说爱的小猫,都行。她说,她要像那个茉娣一样,用一辈子的光阴,等一次机缘,等一句爱的回复。这些都是她的原话。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把这些都记在了纸上。这些话,多像煽情的作家瞎编的啊,也像多愁善感的女诗人,扭扭捏捏的就成了花痴。”
霍燎原一边嗯嗯着,笑,然后挂断电话。外面的小雨,连声音都冷冰冰的,一直淋到心底。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打游戏。
关于沐月和阿楝,霍燎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阿楝是沐月的姨表妹,从小被送到沐月家寄养,两个人的感情比亲姐妹还亲。霍燎原觉得,沐月是古树口村最美的人,村子里最灿烂的阳光,是村子的灵魂。沐月初中毕业便跟着爷爷学针灸,如今已经成了十里八村的“神针沐”(当然,这名字是霍燎原给她起的),前一段时间刚刚在县里备案,登记成为村医务室的看护。阿楝像是虔诚的信徒,对爱深信不疑,就像恋爱天使安琪莉可,抬手撩起的发梢,或者望远时无语的目光,时时处处、点点滴滴都是因爱而生。只可惜,阿楝患了小儿麻痹,恰恰像她四处寻找的电影中的女主角。自从霍燎原到古树口放电影,沐月和阿楝便是他最忠实的观众,无论寒暑,她俩都会坚持到最后。八十年代电视进了千家万户,已经少有人看露天电影了。最近几年,农村电影更是不招人待见,一个人放,一个人看的情况非常普遍。霍燎原至少还有沐月和阿楝,陪着他一丝不苟地把片子放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几句闲话,讲一些与电影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和事,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对那些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谈论那些帅得成为没有天理的“国民老公”,评头论足以没命的夸奖为主。谈到谁的风流韵事,心里酸酸的,嘴上所谓的“痛扁”不痛不痒。“沐月,你是不是也想成为戏里的A角,或者B角?”阿楝问。“这些无厘头的小年轻,都会成为社会公害。”霍燎原说,然后便是哈哈大笑。阿楝与沐月附和着笑,笑声像星星落下的光,淡,不远,蓝蓝的。
“你知道吗?孤独是多么清秀的一个词啊。我喜欢这种无关情爱的孤独。”阿楝突然说。
国家政策要求每村每月一场电影,才让电影公司的众多员工,每月奔忙在电影放映的道路上。霍燎原喜欢这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公司给放映员买了五险,俨然是真正的城市人。霍大民说为了这个差使,他曾经给谁谁谁送过多少好烟好酒和购物卡,霍燎原对此心存感激。大多数放映员喜欢离城最近、路途好走的村子。霍燎原不一样,他喜欢一条条通往山区的道路,或宽或窄,或远或近,每一条陌生而熟悉的小路,都像是一次神秘的探幽。山路两旁的树影是悠长的,时间也像喇叭花盛开般漫长,并不急于赶路,不急。霍燎原常常一个人站在路边的土石间,与风和草短暂对视,或者为一声鸟鸣长久驻留。风和阳光都是散漫的,花草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生长。面对这些,霍燎原的心里总是涌动起说不出口的欢喜。说不定,他还会对着山谷大吼几声,喊几句“我爱你”。至于喊给谁听的,脑子里并不清晰。
“你学的汽车制造,这么好的技术,干吗要到农村放电影?”沐月问。
“我造不了汽车。”
“你也不像放电影的。你啊,我左看右看,特别是你放荡不羁的头发,更像是一位诗人。”阿楝說。
“哈哈,我怎么会是诗人呢?这年头,诗人几乎成了疯子的代名词。我不读诗,我喜欢小说。我读过金庸、古龙所有的武打小说。我还喜欢玩游戏,玩了差不多几百种。一部《魔兽世界》,我从燃烧的远征,一直玩到争霸艾泽拉斯。”
“那又怎么样?”沐月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笑,特别像我的表哥。他叫沐阳,前几年去上海读书,现在应该当上很大很大的官了。沐阳从小就招人喜欢,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细嫩得像春天刚刚开放的白玉兰,白得带着香气。他的笑,也是带着香气的。”
霍燎原不知道自己的哪种笑更像沐月的表哥,嘿嘿着,扮了个鬼脸,“那你咋不去找找他,给你也弄个一官半职?”
“找他干吗?谁家的日子谁家过。”沐月有些不高兴,“听别人说,他找了个女朋友,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
阿楝并没有因为霍燎原找不到那部只知道一句台词的电影而有所怨恨,而是带来了她画的一幅鸡,送给霍燎原。
“送给你认识的大人物吧,让他们给俺也宣传宣传。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喜欢。”
“这幅,跟我要钱不?”霍燎原开起玩笑。
“要人,给不?”阿楝的笑像刚刚开河的春水。
接着便是沐月的指头,拧在阿楝胳膊内侧最软的那块肉上,“给,你敢要不?还不让当兵的吃了你。”阿楝找了一个退伍的伤残军人,日子纵然不富裕,却有每月的伤残补助金,让他俩轻松度日。
霍燎原意识到,沐月的指头,毋宁说是对阿楝小小的惩罚,倒不如说是爱之暗流的某种表达。自见到沐月第一眼开始,霍燎原就感觉总有一些地方,她与黄小初那么相像,语调,表情。跳落在地上细瓷般的笑声,像七彩的玻璃球,一不小心,就会滑进梦里。甚至是霍燎原针灸时趴在病床上的片刻沉寂,沐月有意或无意的注视,也都像黄小初。霍燎原感觉到了一种异样,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能感觉到,这种似是而非、似有若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爱情?霍燎原说不清。他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如同他希望沐月就是黄小初,又希望她不是。一切都太像梦,又太不像梦,是绝对的真实,又是绝对的不真实。霍燎原害怕眼前所有的一切,是被人戏耍的另一个游戏版本,专门用来烧烤爱情的。况且,沐月要比自己小六岁,年龄的差距更让霍燎原不敢开口说爱,不敢询问沐月有关将来的一切计划和安排。霍燎原在等,等一切像秋天一样来临,等着游戏途中的高手,佩一把英雄长剑,再配上一匹快马,在某一个茶亭中偶遇,带着某些浪漫气息,然后成为生死与共的伴侣。
霍燎原非常想迈过黄小初这道坎,并为此常常辗转于无眠的床榻。他一遍遍问自己,能吗?为什么能?又为什么不能?
“燎原哥,你注意到没有,你名字中带火,我名字中有水,也有木。咱俩是不是水火不相容啊?”沐月看着与爱情毫无关联的电影屏幕,问。
难道是宿命?霍燎原不语,他不知如何回答。
“沐月,你说,是游戏更真,还是生活更真?如果我变得一无所有,你愿不愿意为我续一条命?”
沐月同样没有作答。
“那么,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你愿意跟我去城里住吗?”
“你养着我啊?”沐月问。
“不用我养,你这样的美女加才女,可以做成天下最红的网红。哪天你在城里开了店,给病人针灸的时候,我让快手的人过来,一下子就能让你红遍天。名字我都想好了,针灸西施,多好啊。那个时候,你不要装成不认识我。”
霍燎原收起电影屏幕,把放映机放进电动车厢。
“明天还是这两部片子?”阿楝问。
“生活最大的可能,是日复一日的重复。”霍燎原说,“不浪漫,也不美,但真实。”
“像你常常断片的智商。”阿楝笑,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比画,“有那么一丢丢的美。”
4
霍燎原一句想做亲子鉴定,把霍大民惹急了眼:“做什么做?不用做。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爹。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下水道冒泡漂上来的,天上的狂风暴雨把你刮下来的,你是天上的龙,地下的那个什么…那个瘸腿的鳖。你亲爹可能是孙悟空、猪八戒,但肯定不是唐僧和沙僧。就你那个三脚跺不出个响屁的熊样,一句人话也不会说的蛤蟆嘴,怎么看都不像我霍大民的种。今天老子把话撂这儿,从现在开始,断绝父子关系。咱要把账算清楚,你吃饭穿衣的钱、读书上学的钱、上网玩游戏的钱、老子死皮赖脸求爷爷告奶奶为你托人找工作的钱,一分不剩地给我还回来。别以为你进了城,就成了精,就成了天王老子!回来把钱交了,立马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霍燎原把电话挂掉,说不出一句话。滚,他也真想滚,可他能滚到哪里去呢?蛤蟆嘴,金蟾,讽刺剧的节奏。无聊的真实世界与残酷但温情四溢的游戏空间,他宁愿在虚幻中沉溺。此刻,映入霍燎原眼幕的游戏人员列表,竟然是“牵三猪虐五狗”“老师,容嬷嬷想你了”“来,壮士喝碗大姨妈”“老衲让你受精了”诸如此类一个个欠揍的名字。霍燎原把手指捏得啪啪响,让他眼中所有的愤懑,还是回归到自己的名字上:患街的人。
“你为什么叫患街的人?街道跟你有仇吗?还是街上藏着吸血鬼?”霍燎原记不起是谁这样问过自己。
“你在侮辱干净的街道。”另一个还说。霍燎原便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霍燎原始终注视着屏幕,他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够让他情绪平复,让他回归英雄本性的人。
你不是叫“一直在”吗?此刻,在哪?霍燎原明明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甚至这个时间,她根本就不会来,他还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从疯狂爱上《石器时代》一样爱上《魔力宝贝》,再到后来的《笑傲江湖》,网名叫“一直在”的游戏好友比霍燎原的亲人还亲,只要QQ的头像闪烁,她就会瞬间飘来,陪着他从早到晚。霍燎原曾经以为,坐在他对面的游戏丽人,或许就是黄小初,那个一直深深爱着并未走远的人,她的名字似乎也在表明这一切。霍燎原试探着问,“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无论游戏,还是江湖,从来都没有真实。”“那么,你是小初吗?”“小初是谁?”“那么多的人,都在游戏里成了夫妻,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相伴终生?”“游戏中的夫妻,是你想要的真实吗?”“把你的姓名和照片给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无论真实与否(此刻,霍燎原坚信对面就是黄小初)。”“有意义吗?你能给我肉体上的愉悦还是灵魂上的升华?”霍燎原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从此,霍燎原不再追问对面的人是谁,而是把她作为与自己的勃勃雄心一道,在不同的游戏战场奋力拼杀、心神相知的同伴而已。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无论对面的人是不是黄小初。为此,霍燎原难过,难过得不敢说一字一句,他相信世间所有的真切爱恋,从来都不是语言的表白,即使她是黄小初。“一直在”发烧,几乎想死,孤独也让她痛不欲生,即使在这样的文字表述之后,霍燎原连假假的问候也不敢说。霍燎原能做的,只能在“一直在”喜欢或者参与的每一次游戏劫难中,给她生命和力量,让她快乐和胜利,并且露出让人愉悦到发疯的笑脸。在霍燎原的心里, “一直在”或者黄小初,成了他面对危机时,最坚强而及时的伴侣。是的,伴侣,游戏中的伴侣,多像生活中的夫妻啊,可惜不是,仅仅是虚幻得如同昨日之风一样的回忆罢了。尤其是近几年,当QQ失去了它原有的强大功能,“一直在”也成了常常不在的一种痛,在霍燎原的生活中时隐时现。如今,霍燎原已经忘记了他的石器号,如同忘记了曾经与“一直在”并肩同游的生活方式,突然感伤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回不到孤独地站在风雨中,默念“一直在”的美好时光了。
患街的人,多好的名字。世界,就在这里,小小的网吧里。霍燎原想,就是这儿,多好。
霍燎原抬头看了看抱着孩子的老板娘,丰腴,并且一直美丽。从这个叫山菊的女孩开网吧的第一天开始,霍燎原就在这里。迷你网吧,名字取得俗。那时,山菊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稚嫩得像开在山岗上的花,雨后的清新和娇嫩,摇曳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缓缓释放出迷人的气息。那个常常来接他回家的男人,大约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一脸的凶相。听别人说,这个网吧就是这个男人专门给山菊开的。没过多长时间,山菊的身上、脸上,开始出现一块一块的瘀青,甚至胳膊上还吊过绷带。曾经有那么几个晚上,没有人来接山菊,她就在吧台下面的沙发上,睡下。蜷曲的身子像一只受惊的猫,惊觉到害怕每一个偶尔路过的脚步声。游戏玩通宵的痴迷者不少,霍燎原是其中一个。每次山菊在网吧里睡下,霍燎原必定坐在离她最近的游戏机旁,听着她辗转叹息。曾经有那么一次,外面滴答着冷冷的雨,店里只有霍燎原。山菊拉下卷帘门,给霍燎原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上。霍燎原看到了山菊身上的疤痕,透过薄薄的裙纱露出刺眼的黑色。霍燎原停止游戏,回身看到山菊满眼的泪水,然后又见她转过身,把泪擦干之后说,“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太像我哥。可惜他在建筑工地上,摔死了。”“你男人,又打你了?”霍燎原问。山菊趴到沙发上,放声大哭。哭声是伴着雨声的,在城市的夜里,寻找着安身之所。霍燎原不知如何是好,静静地站在沙发前,“不哭了吧,好不好?”不知多久之后,山菊停止哭泣。她起身把店里的灯关掉,坐在沙发上,“哥,抱抱我,好吗?”霍燎原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动,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意识都是停滞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霍燎原在游戏机旁醒来的时候,山菊已经离开网吧,卷帘门留下一条窄窄的缝。
之后,山菊找了一个企业的工人嫁了,并且有了孩子,来网吧的时间少了。霍燎原再见到她时,感觉到她的脸色变得温暖而柔和。那个穿了彩山酒厂工装的男人,常常深更半夜急匆匆来,把山菊接走。出门的时候,男人总是要搂着山菊的腰,那种要把山菊塞进怀里的力量,在他的手背的青筋上,清晰无误地显示出来。霍燎原常常想起那个幸福而隐秘的夜晚,那是霍燎原心里的秘密。他曾经一次次想,如果自己抱住了山菊呢?会怎么样?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霍燎原都会产生一种羞愧之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禽獸不如,就像偷偷把别人老婆的裸体照,放在了自己的内衣口袋里。
山菊说,“哥,你该成个家了。”
霍燎原不语,游戏停顿,患街的人被对方歼灭。
“要不,我让老公在他厂里给你介绍一个?”
霍燎原依然没有说话,重新戴上耳机。霍燎原没有勇气把自己无房无车、又没有好单位的实际状况,说给山菊。
“哥,这个世界很无情,我知道。再无情的世界,我们总得想办法,讨一个有奔头、有活头的人生。只有给别人一个拥抱,别人才会许你一个未来。”
霍燎原突然想哭。他不知道是不是山菊在抱怨那个晚上,还是在劝说他要善待从来不敢在地上落脚的生活。
霍燎原静看着自己在游戏中的命,再一次被歼灭。
然后他听见山菊长长地叹着一口气,走开。
出门前,霍燎原借了山菊的手机,打电话给六指娃,“兄弟,我要从你那里贷两万块钱。”
“好说,你来吧。我先把文件准备好,你来了光签字就行。还有,晚上我正好没事,咱一块去KTV唱歌。老板告诉我,今天会来一批新人,都是外地的小妮。”
放下电话没多长时间,泥鳅就带着贷款的合同到电影公司里。他一边听着急促不断的微信提示音,一边催促霍燎原在他手指的地方签字。霍燎原手抖抖的,似乎在签自己的卖身契。几页纸签完,泥鳅留下一沓钱,“一万六,你数数。另外四千是手续费,公司已经扣下了。”
霍燎原张大了嘴,“不是两万吗?”
5
“小生不才,未得小姐青睐,扰小姐良久,小姐勿怪。小姐向北走,小生我向南求。小生我就此别过了,难以忘怀。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在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愿你善其身,愿你遇良人,暖色浮余生,有好人相伴。”
霍燎原拿枕头作吉他,唱着不知被谁改编过的歌,泪水是悄悄流出来的。
宫殿是建在丛林深处的,被氤氲的气息从早到晚、里里外外地缠绕着,像云层的深不可测。宫殿有几百亩,不,或许是几千亩,墙体、地面、屋顶全部都是黄金做成的,所谓的金碧辉煌便是这种样子。霍燎原坐在皇帝的宝座上,群臣肃立,盛满金币的柜子就在手边。霍燎原的眼睛飘忽不定,似乎在寻找一个他可以随意赏赐的人。黄小初是在一只开着屏的孔雀背上坐着的,拿了一本萨福的诗集在读,泪流满面。霍燎原听不清她在读什么。在霍燎原和黄小初的中间,是成片的沼泽地,水面上是开了便谢的花,白色,铺满所有的水面。水草也有,孤独的几根,长得凄苦寂寥,像某些人的灵魂。玻璃罐中的金蟾突然跳出来,跪到霍燎原的面前,“主人,我要像黄小初一样,得到一只天鹅。” 突然是黄沙漫卷,霍燎原看到奇格弗里德王子和奥杰塔沉入海底,霍燎原无能为力,放声大哭。沐月藏在一棵树的背后,霍燎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泪像月亮一样闪着光。霍燎原听到一阵旋风乍起一样的音乐……
新买的手机铃声被霍燎原调成了天鹅湖的曲子。
“小祖宗,你还没心没用肺地睡觉啊?你爹快让你气死了。你到底怎么惹得他?天天骂,头撞墙砸床,像个疯子。你还不回来看看?”
霍燎原嗯了一声,然后就听到母亲接下来的怒吼,“你说气人不气人,前天,这头驴还真的拿着户口本,真的去了派出所,非要给你注销户口,谁劝都不听。跟公安局打起来,让人家拘留三天。回到家哭着闹着要上吊,家里所有的绳子都藏起来了。还怕他喝药,我腆着个老脸,给所有的商店贴安民告示。你给我赶紧回来,给你爹认个错,别再让他要死要活的。”
这会是自己的爹吗?霍燎原把电话放在一边,问题想得有些随意,有没有答案也并不重要。
母亲闯进办公室的姿势,一如她以往的急切。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要不是你爹,你能进城,进这电影公司?他现在有难了,你不拉他一把,还像没事人一般,你的心让狗吃了?”
霍燎原屁股没动,“我没请你进来。他有难跟我什么关系?”
黄花菜拿起她能抓得到的每一本书每一页纸,不分轻重地砸到霍燎原的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前的水泥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许哭,这是办公室。”霍燎原的一声吼,是黄花菜没有预料到的。声音迅速收敛,像外面知趣的雨。
“他说我不是他儿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说让我回去我就回去,凭什么?再说了,这电影公司还不是你们求着我来的?去哪儿打工我都能混口饭吃,是你们不让我出去打工。到哪一个大城市随便混混,说不定还能找到我亲爹。”
“我们就你这一个儿子,怎么舍得让你出去?你爹也是好心,不让你出去就是怕你学坏。”
“他是怕我出去找我自己的亲爹吧?再说,我再坏,还能坏得过他?”霍燎说。
“不许你这样说你爹。”
“你给我说实话,他到底是不是我亲爹?我听见别人说过,不是亲生的,就是白搭。我到底是你们从哪里买来的?”
“哎哟,俺的亲娘哎,哪个千刀万剐的说你不是亲生的?那是说你爹。你奶奶家庭成分不好,一辈子没有生养,从远房的亲戚家抱来了你爹。你爹被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恨你奶奶。所以他才希望你出息,给他争脸。”
霍燎原突然明白,从小到大陪伴着自己的奶奶,为何如此的小心和胆怯。奶奶害怕天明,害怕天黑,害怕刮风,更害怕下雨,她害怕一切应该或者不应该害怕的一切。在面对儿子儿媳递过来喂狗的盆子时,她依然眼睛不眨,把盆子里的东西吃掉。霍燎原躲在门缝里看奶奶被父母折磨,他痛恨自己不敢冲出去,害怕没有轻重的板凳或者扫帚之类,会像疯子的拐杖,打在自己身上,并迁怒到奶奶骨瘦如柴的躯体上。奶奶临死的时候,抓着霍燎原的手,把一本旧书塞进霍燎原的手里,“这本书,奶奶读了一辈子,只记住了一句:乱红满地任风吹,飞絮蒙空有谁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随尘土!你是奶奶的好孙子,记住,不要怨恨任何人。奶奶有奶奶的命,你有你的命。怨不得别人。”所以当霍大民夺过霍燎原手中的《西厢記》扔进火里的时候,霍燎原再也放不下“怨恨”二字。旧书燃烧的香,啪啪啪飞旋升腾的灰,是在给奶奶送行,像自己跪疼了的双膝和长时间止不住的号啕大哭。
“我不信。”霍燎原咬出三个字,“你把我爹的收养证拿来,或者把我的出生证拿来。都行。”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见都没见过,你让娘到哪里去找?好儿,你说,当娘的能骗你?谁骗你娘也不会骗你。上次你爹来,摔坏了你的手机,我偷偷给你拿来了五千块钱。从你开始玩手机,娘得给你买了快一百个吧。千疼万疼,还是当娘的最疼。”
“我不稀罕。”
“稀罕不稀罕的,先把手机买了。一时半会儿不愿意回家,就给你爹打个电话。他就是顺毛驴,禁不住三句好话。喊个爹,啥事就都过去了。行不?娘求你了。”
霍燎原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故意不去看娘脸上的皱纹以及皱纹中散落的沙尘,不去看她眼睛里的乞求与无奈。把头转向窗外,窗外并无风景。
“你先走吧,我还要去放电影。”
“你不陪娘吃顿饭?”
霍燎原看见了娘眼里的渴望,心颤抖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今天确实不行了,娘,放电影都是提前排好时间的。”
自己的姥爷为何给娘取名黄花菜呢?霍燎原看着一步一回头的母亲,想。
“还有,你爹让我告诉你,别跟六指娃扯落,他是那种专门给别人架好梯子再抽掉的人。”黄花菜停了几秒,又说,“你爹还说,不是所有的蛹子都能变成蝴蝶,大部分都变成了蛾子。这几天我才想清楚,天下的蛾子没命地扑火图什么,是它们没脸活。”
6
霍燎原禁不住六指娃的死缠硬磨,跟他去临近的兖州市一个建筑工地站场子,两个小时拿回了一百块钱。兖州火车站已有近百年历史,亡灵了历史烟云和时代变迁,也汇聚了人世百态。
霍燎原对着自己的脸,猛抽了几个巴掌。镜子里的自己,丑到了极点。霍燎原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那些红色的印痕,就应该是一条鞭子,时不时地猛抽自己才对。如果自己再去干这种事,就要剁掉一根手指头,霍燎原暗下决心。
霍燎原把嘴里的牙膏泡沫吐掉,洗漱干净嘴巴,想把手里攥着的两只假牙戴上,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它们尖厉的挂钩。他暗下决心,今天他必须离开假牙,真实地生活一天,看看自己能不能离开假牙,假牙能不能离开自己。
一对假牙,重被扔进牙缸里,或许它们有飞翔的本事,能在屋子里飞一天?像哈利波特奇妙无边的烂扫帚?
假牙真的没有成为霍燎原这一天的主角。他在刷房子。淡淡的蓝色和灰色,被霍燎原均匀地搅在一起,然后成为“沐月针灸坊”的基本色调。霍燎原喜欢这种颜色,淡淡的蓝,淡淡的灰,一切都是淡淡的,沐月一定喜欢。霍燎原非常仔细地刷完最后一毫米,对,是毫米,然后幸福地闭上眼睛。霍燎原设想起后面一定会出现的情节和画面:温情的,惊讶的,笑意盈门的,像小小的麻雀跳起来,声音是娇嫩的,带着娇嗔,像百灵鸟,并且是清晨刚刚醒来的百灵鸟,叫声中升腾起淡淡的雾香……
最后一毫米,对,是毫米。霍燎原眯起眼,看见乳胶漆洇湿的墙面上,有阳光像笑容一样灿烂。一样灿烂的,还有窗台上的那枝花,那枝从山路上摘来的不知名的花,被霍燎原认真而仔细地放在窗台上透明的玻璃瓶里。霍燎原的笑投射到花的瓣叶上,花的淡紫色飘在水面,花柄在水里折起曲度,像被生活压弯的腰。霍燎原想,从本质上讲,生活的万象或许就是如此模样,一半在空气中,成为路人眼中的真实,另一半在水中,成为一种幻象,有了曲度,也失了真实。他看到花柄和水面之间的夹角,应该是多少度呢?噢,或许应该是66.5度,对,必须是这个度数。那么,它与垂直方向的夹角呢?在这个夹角处透过的光与风,与身边久久不去的汗臭,又有什么样的分别?
霍燎原的思绪飞腾起来,无边无际。
无论霍燎原在一个个的游戏版本中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达到过什么样的顶峰,他现在最想做的,或许就是成为一名剧作家,为自己的所有悲喜,构架一个富有激情且丰盈完美的未来。他要按照先抑后扬的写法,准确地状述自己现实的潦倒与困窘,他应该这样编:此时的霍燎原,像一个不稼不穑的赌徒,输光了世界给予他的一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个孤独而虚无的游魂,在游戏的光怪陆离、宇宙的经纬纠缠、时间或急或缓的逝去与新生中,无数次地进行着灵魂与身份的背离、反逆、苟合与确认,淆乱了红与黄的混沌不清,转瞬即逝的水滴声,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弄,最后是分崩离析,成为浩瀚宇宙中最微小的尘埃。是的,仅仅是一个颗粒,不是庄稼的颗粒,而是时光中飞浮的垃圾,像一个被病榻上的人拆卸过的字,或者遥远天空中飞来飞去的一个无名虫豸的暗影。那么,未来呢?未来,就像无情无义的时间,不知会被谁肢解,会不会成为另一个人的名字,或者某一条逝去的河流中隐形的礁,或者永远不可抵达的岸。
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名剧作家,如果沐月成为远近闻名的针灸专家,那么,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美好。如果真能如此,所有聚在北墙下的人,都会感觉温暖,甚至是那堵冰冷的墙。霍燎原想着“沐月针灸坊”应该用什么字体、什么颜色,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牌匾。霍燎原不知是如何睡去的,他梦见自己抱着沐月,然后问她,我不是做梦吧?沐月说,世间的一切,有什么不是梦呢?
“你也要送我一件礼物。”霍燎原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泰山墨玉的平安扣,挂在沐月的脖子上,“那个卖平安扣的人告诉我,她在泰山顶上找大师开了光的。她的名字很好听,叫田小恬。”
“名字好听,人也一定漂亮吧。动心了?”沐月的下巴扬起,笑着,纤细的右手拍着霍燎原的脸,“我也想送你一件东西。送什么好呢?我先做一个好梦,送给你。”
“你就是黄小初吗?”霍燎原问。
霍燎原猛地起身,发现四周已经是一片黑暗。沐月应该叫牧月才对,霍燎原想起梦里的场景,她的美完全可以让她像天使一样,御乘温柔的月亮,在繁星点点的深邃夜空信步闲走。而他,能够成为她随时可以依靠的一棵树吗?
怎么会是一棵树呢?自己什么都不是。霍燎原想起沐月说过的话,谁都可以成为一颗星,照亮黑暗的夜空。但在霍燎原看来,自己是一塊不知何时落地的陨石,早已经燃烧掉所有的热量,被黑暗裹挟到无边无际的虚拟之中。所有的一切,身体或手指,都是在空中飘着的,没有方向,更没有归宿。
怎么能够成为一棵树呢?如果成不了一棵树,又会是什么?霍燎原想,“一棵在城市马路上游走的高粱。”霍燎原突然被自己的这个比喻惊呆了。如果是别人的创意,他会毫不吝啬地为此点赞。而当自己在瞬间成为“一棵在城市马路上游走的高粱”的时候,霍燎原眼前一黑,心里充满绝望。
7
霍燎原想起,在村头三间破房里住着按辈分应该称之为二大爷的人,胡子长在头皮上,头发赌气似地长在脸上。每次见到霍燎原进村,都会拿一柄锄头吓唬他,说要锄掉他的命根,然后霍燎原直呆呆地站住,任胡子头发不分的二大爷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赤身裸体地回家。大约几分钟之后,二大爷会像宁阳木偶戏里一个蹩脚的小丑,把霍燎原的内衣内裤,搭在肩上,笑呵呵地送回去。为此,霍燎原一直痛恨这个绝对不称职的二大爷。某一次,霍大民恰好看到了这样一种景象,而他讨好似的表情彻底惹恼了霍燎原,他第一次大声地喊,“你们去死吧。”
世间的事,死是最后的解决办法,有谁会为一次玩笑去死呢?
开业的兴奋劲儿三天不到,沐月的哭泣和抱怨就开始塞满霍燎原的耳朵:“昨天卫生局和市场监管局来,今天执法局来,公安局派出所来,明天还不知道谁要来。都说是无证经营,违法。呜呜,俺从小到大,身边到处是好人,为什么城里的人都是这副德行?俺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就像是违法犯罪分子?你说你啊,非得弄这么一个破店,让村里的人指指点点,说我攀高枝,进城混大钱了,一句比一句扎心。你说,这证那证到底得要多少?人生地不熟的,你让我到哪里去办这些证?从家里带来的那几个钱,一个开业就让你那帮狐朋狗友吃净喝光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霍燎原一句话不说,听着沐月在电话另一端的低声哭泣,直到她挂断电话,他才说出一句,“我去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霍燎原只能去找六指娃。霍燎原想起,开业那天,六指娃为了给沐月针灸坊帮人场,带来十几个兄弟,往店门前一站,一排的小平头,确实排场,青春气十足。开业仪式之后,霍燎原安排了两桌酒席,一帮人胡吃海喝,花掉沐月几千块钱。霍燎原本想自己买单,但伸进口袋的手好久没敢拿出来。他感觉到手指在颤抖,像被蛇咬了一样,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脸上像贴了一块烙铁。霍燎原看见名为大香港的皮鞋式老爷车在楼下经过,上面贴满各式各样的广告,接着沐月的电话又打进来,“还有那辆你经常给我炫耀的老爷车,现在可好,天天在我门口,做贼似地往里看。哪天再从里面跳出个妖怪来,还不得把俺吓死?”
城市的漂浮物。城市的怪胎。霍燎原知道,那辆破车已经在城里游荡十几年了。从最初给皮鞋商做广告,到成为广告商,霍燎原曾经感叹皮鞋车所有者的智慧。他曾经想看清里面的人是谁,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粗笨的老茧,还是妙龄的纤手,但一直没有机会。城市里游荡着的谜,霍燎原突然想,它是谜吗?世界上每个游走的灵魂,谁不是谜呢?
霍燎原并没有再找六指娃。他用自己的电动车,载着沐月到县里的审批中心,三天时间,从一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填表,复印,审核,然后是等待。等他们把所有需要办证的材料统统办完,霍燎原感觉自己累傻了。
“今天我请你吃饭。你一定要喝点酒,我陪着你喝。”
“我不会喝。”
“不会喝也得喝,一醉方休。今天你终于知道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了吧?那么多的证件,全在一块儿办,省时省力省钱。”霍燎原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就是不省汗。”
“我没看出一丁点儿的省。”沐月两个手指捏在一起,小声说,“什么证都不用办,才叫省。”
霍燎原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上面写着针灸坊房东的名字,“小霍,我要给你说个事,你先别急,我们也是刚刚知道。住建局的朱主任带人来,说县里要征这块地,准备建湿地公园。你说说,这早不征晚不征,你的门头刚刚开业,一个子儿还没收吧?就弄出这档子事。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了。你装修房子的钱,我会赔一点给你。”
沐月听到了房东的话,脸上的汗珠凝固,霍燎原脸上的肌肉拧得像麻花,似乎有血一样的东西慢慢渗出来。
一辆奥迪车伴着长长的刹车声,停在霍燎原身边,“你们俩,在大街上秀什么恩爱?这是开完房了还是在去开房的路上?哈哈。”
霍燎原从车窗里看进去,见是六指娃,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怎么是你?你这是干吗去?”
“喝酒去。走,你们俩一块。”
“这才几点?四点多就去喝酒?”
泥鳅也在车上,他拉开车门,把霍燎原的电动车推到沿街门头房的前面,把他们硬塞进车里。
“我不想去。”沐月有些无助地看着霍燎原。
“妹子,来这城里混,就得多交往。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还有句名言,记住了,每条路上最铁的是哥们儿。放心,我不強让你喝酒,就陪我们说话,聊一聊国家大事,分析一下中美贸易战。”六指娃一边转过头来与沐月说话,有点嬉皮笑脸,一边把车开得飞快。
已经有人在饭店房间里打牌,有男有女,声音混杂,让房间里的轻音乐无处可飘。再加上化妆品的刺鼻味道,各种香烟的味道,沐月觉得空气里堆满了铁蒺藜。沐月拉住霍燎原的手,“咱走吧。”
“饭还没吃呢?怎么能走呀。兄弟们,牌不打了,上菜。吃完饭还有正事。”六指娃拉了中间的椅子坐下,“今天我们专门请沐月姑娘怎么样?来,坐大哥旁边。沐月可是我见过的万里挑一的美人,比那些歌厅舞厅KTV里边所有的姑娘,都要俊千倍万倍。”
沐月被泥鳅摁进座位上,霍燎原刚想在沐月旁边坐下,被泥鳅推到了一边,“你一边去,你们天天腻一块儿,让我沾点小光不行吗?”
霍燎原被扯到离沐月几个人的位置上,他几乎不能正眼看到沐月。
倒满了酒,沐月不喝,六指娃先把自己的一杯喝掉,然后替了沐月一半,“只喝一半,给大哥一个面子。”
沐月仍然不喝,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我替她喝。”霍燎原站起身。
“你算老几?我今天就是要看看,我这张脸值不值这半杯酒。”
泥鳅端起酒杯,搂住沐月的脖子就要往下灌,搂脖子的手顺势向下抓住了沐月的乳房。
沐月站起身,高跟鞋猛地跺在泥鳅的脚面上。泥鳅哎哟一声,杯子掉在地上。
沐月的脖子迅速被六指娃掐住,“给你脸不要脸是吧?老子什么女人没见过?说,喝不喝?”
沐月的口水吐了六指娃一脸,这下可把他惹恼了,对着沐月的肚子就是一脚。沐月被蜂拥而上的一群人拳打脚踢,霍燎原想去拉,也被打到桌子底下,站不起身。
酒店保安上来,看见是六指娃一伙,赔上笑脸,“六爷,别闹出人命,给个面子,我把他们拉出去。”
霍燎原搀扶着沐月,打上车去了附近的社区卫生中心。潦潦草草的检查和包扎,衣服上点点滴滴的血迹,沐月时不时涌出的泪水,让霍燎原说不出一句话。他把沐月送到她租住的单元楼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临出门的时候,霍燎原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要调节一下气氛,“沐月,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今天我在城里的马路上看到一堆牛粪,旁边还落下一张纸。我当时就想,这牛进了城就开始讲卫生了?学会用手纸擦腚了?” 沐月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浮出的甚至是疑惑和愤怒。她拉过房门,房门把霍燎原挤出门框之外。霍燎原听不见房间内的任何声音,他依靠在沐月的防盗门上,扇了自己的脸一巴掌,“笨蛋,这是什么时候,谁有心听你讲笑话?”霍燎原不知坐了多久,他似乎看到了沐月的梦境,盛开菊花的天边,或者云雾缭绕的凤凰山,都下着中到大雨。
“只有长得好看的才是鱼。你看他长得一脸鳖相,还牛得不轻。”霍燎原想起沐月曾经这样说起过六指娃,胃里不觉涌腾起小时候闻到猪食犯酸的味道。这味道,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酵。
外面的雨声,把夜敲碎,夜也变成了雨。
8
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霍燎原不敢出门。沐月从出租房里消失,带走了所有东西,除了霍燎原送给她的那束花,静静地泡在大大的花瓶里,脸色越来越苍白。针灸坊的房东说,他从来没有提过赔偿的事,如果他说过,霍燎原也一定听错了价格。三百五百的,我可以给你,你好意思要吗?房东还说,装修和预支的房租,他也不能退给霍燎原,现在他穷得叮当响,比穷光蛋还穷光蛋,翻遍所有的口袋,一分钱也没有。那位朱主任带人拿来拆迁公告,贴在了针灸坊的玻璃门上,限期霍燎原三日内搬离。而更难过的是,六指娃打电话给他,贷款到期,过期一天就有百分之十的滞纳金。母亲的电话则是,你爹摔断了腿,这下你高兴了吧?霍燎原似乎从来没有听见过母亲的那种语气,似乎想杀人。
霍燎原不敢出门,缩在床上。
霍燎原不敢出门,没有心思打游戏。
霍燎原不敢出门,三天没有吃饭,并不觉得饿。
霍燎原想起那个患街的人,一遍遍地说,我不就是那个患街的人吗?
山菊突然打来电话,“兄弟,麻烦你来一趟店里,帮帮我。呜呜呜——”
霍燎原赶到迷你网吧的时候,卷帘门半挂着,这让他想起联合国降了一半的旗帜。躬身钻进店里,霍燎原看见山菊斜躺在沙发上哭。
“你这是……”
“呜呜——呜呜——他出车祸了,我一个女人家,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办。呜呜——呜呜——这么大的城市,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俺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帮帮俺。”
霍燎原站在山菊旁边,像在默哀。
“我,我也不知道咋办。”
“交警队的人来过,说让俺就在家里等着。呜呜――呜呜――还说,他们一定能找到那个肇事逃跑的司机。”
“一定能找到,放心吧。”霍燎原说完这句话,耳朵里传来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具体而实在的生命,如果都能像游戏里的主角,可以有无数次生与死的机会,如果真的这样,该有多好。每一次的生,都可以尝试不同的家庭出身,可以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心随心所欲地生活,如果真的失败,大不了重新来过,再尝试另外的方式和路径。今日之后,山菊怎么过?还有她那个经常生病的孩子,竟然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父亲,就成了自己一样的人。霍燎原感觉眼眶里猛地一热,他用右手撩过自己的眼,手里便有了湿的感觉。山菊会卖掉自己的孩子吗?那个孩子将来会像自己一样寻找亲生父亲吗?霍燎原的心被揪得生疼。
卷帘门外的刹车声有些刺耳。霍燎原还没有转过身,就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捏住,两手被反转到身后。
“王八蛋,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你还以为真能变成老鼠,钻到下水道里?”
霍燎原听到六指娃的咒骂声,胳膊被拉得老高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身子,一边哎哟,一边生气地看着山菊。
“你们是谁?不要打人。要不我报警了。”山菊站起身,拉扯着六指娃和泥鳅,然后就听到一个响亮的耳光。
“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霍燎原被胶带缠上双手,然后被塞进了一辆面包车。头上是哗哗作响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整个世界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噪音。霍燎原被夹在座位中间,一只脚伸过来,踩在他的头和塑料袋上。霍燎原想挣扎,那只脚却死死地踩住他,越踩越紧。霍燎原感觉到了塑料袋的疼痛。
被踩住也要掙扎一下吧,霍燎原想,这多像生活。霍燎原索性把头低下去,那只脚仍然万分沉重且毫不留情。山菊被打的那一巴掌,似乎证明她并不是六指娃的帮凶。但为何六指娃就知道了自己的行踪呢?
电话铃声响起,曲子是苏芮演唱的《沉默的母亲》。霍燎原在自己的手机上,给每一个熟悉的人,都设置了非常特殊的铃声。比如,他给公司经理设置了杜拉拉《升职记》的主题曲《超可能》,他给沐月设置了《知心爱人》,给阿楝设置了《Little bird》,霍燎原真心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有音乐一样的婉约生活和美好前程。山菊的呢?霍燎原想起那首歌有名字,《遇上你是我的缘》。当初为她设置这个铃声的时候,他本意是要嘲笑山菊,他心里暗想,你什么会把青春献给一个只认识钱的臭老板?此刻,母亲的电话铃声似乎成了霍燎原的救命稻草,他希望六指娃可以让自己接起来,哪怕说上一句话,也好。但六指娃和泥鳅都无动于衷,眼睛看着窗外,然后指点着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女孩,乳房是不是丰满之类。
母亲的电话铃声没有再响起。霍燎原近乎绝望。他曾经给母亲说过,只要不接电话,肯定是有事在忙,就不要再打了。这近乎无情的要求,此刻竟成了让自己重获自由的强大阻隔。
六指娃和泥鳅们把霍燎原关进荒野之中的废弃机井屋之后,霍燎原被脱光了衣服,头朝下吊起来。六指娃知道不可能从霍燎原身上拿到一分钱,霍燎原能给他们的,只是折磨与嘶吼的片刻乐趣罢了。临出门的时候,他们又集体往霍燎原的嘴里撒尿,看谁尿得更准。霍燎原杀了他们的心都有,但此刻,他所有的勇气和愤怒,都被绳子紧紧地拴住。
霍燎原想起头一天晚上的梦,他看见无边荒漠上独自行走的一只刺猬,被一只手一根刺一根刺地拔光。最后,他又变成荒郊野岭上的一墩牛草,被一只脚碾得生疼。醒来之前,他又变成了游移在水泥地上的一棵高粱,像路边的电线杆子一样被无数人鞭打。
霍燎原被泥鳅拍了照,快门按动的速度,像天空直刺过来的闪电。
“会有人救我的。”霍燎原对着刚出门的六指娃喊。
“谁?”
“英雄奥特曼。”
怎么就独独想起奥特曼呢?霍燎原问自己。
9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霍燎原收拾好电动车,要去阿楝的村子给她放电影。
霍燎原更想通过阿楝,打听到沐月的消息。
“你知道,我托了我们公司经理,到省公司的仓库里,才找到这部电影。”霍燎原把电影机放在自己身前,似乎怕谁抢走一般。
“是吗?快点,告诉我电影的名字。”阿楝似乎跳起来的样子。
“《莫娣》,女主人公就叫莫娣。”
“对,莫娣,多好的莫娣啊。你看,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作画。我的画与她的不一样,我的是羽粘画。公鸡母鸡的羽毛,鸭子鹅的羽毛,天上那些掉下来的各种鸟的羽毛,都被我捡起来,先洗再蒸,然后都成了我的画。你看,多好看啊。”阿楝的语速很快,脸上的笑容堆起来,“他,我男人,把我的画拍了照片,带到城里让人看。有人愿意出高价买,要给好几百呢。”
霍燎原这才认真地看起阿楝面前的那幅画:一只苍鹰翱翔在天空,双目圆睁;画中的白云与河流,离得那么近,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兄弟;山峦上的白雪和青草,被碧空洗过;只留下背影的牧羊女,拄了一根胡杨似的拐,走向更远的远方……
霍燎原不敢抬头,他害怕阿楝的眼睛,更害怕自己的泪水控制不住。
“你知道,那些三笔两笔就画出一只鸟的人,多么伟大。世间的每一种生灵,都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和各种各样的爱情。谁能画得出呢?”
“今天晚上的电影,我只放给你一个人看。这是我最后一场电影。”霍燎原的声音很小,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
阿楝什么也没问,她不问霍燎原这样说的原因,更不问他的去向。
“如果沐月哪天回来,告诉她我来过。”霍燎原说。
“她放了两万块钱在我这儿,说你来的时候,让我给你。”
“我要钱干什么?家里人……替我还上了所有的债。那个沙场,早该卖的,挖到了地下水,让我觉得像挖了自家的祖坟。我曾经想,那片沙坑,或许能挖成一片海洋,水湛蓝湛蓝的,风慢慢吹来,鸟刚刚学会飞,水草嫩绿嫩绿的,像每个人的爱情。多好。可沙坑就是一个坑,所有人都会坑。它成不了海。家里还说,原指望着它能给我在城里买房。我才不要呢,要房有什么用?”霍燎原稍一停顿,“六指娃这个人,沐月一定跟你说起过。他是我们村里出来混社会的人,本事大着呢。偷走了本村人的沙场,还有土地。他舌头很短,很会强词夺理,好像天下的理儿都在他那里。他说是我们自己,偷走了自己的土地。他的话,有时我想不通。有时又能讲得通。他说,是我们自己偷走了自己的土地。”
“你不放电影,又能去哪儿?”阿楝没有接着霍燎原的话题继续,兀自问了一句。
“我以前的朋友,山菊,从最早开始玩电子游戏机,我们就认识。她说要去大城市开家大一点的网吧,让丈夫拿命换来的抚恤金花得值,还能增值。她说要给女儿挣足够的钱,上大学的,买车买房的。她说不能让女儿走她自己走过的路。她让我跟着去,帮她看店。”
说完这些的时候,霍燎原突然想起了那么多的人,黄小初,“一直在”,沐月,还有山菊。等他再抬起头看阿楝,见月光下的她,虽然单薄和苍白,却是离自己最近的一种真实。
“并且,我也可以借机找一个人。”霍燎原说。
“找谁?”
霍燎原没有回答。此时,阿楝的丈夫踏了夜色回家,见阿楝在看电影,说了句“报告家长,我回来了”,便进了屋,一会儿便有两碗荷包了鸡蛋的面,一碗先是毕恭毕敬地端给了阿楝,另一碗递给了霍燎原。男人给自己盛上尖尖的一碗面,没有荷包蛋,手里抓了一根长长的葱。
霍燎原想,这乡下的月光,原来如此清亮,就像刚刚一闪而过的蟋蟀鸣叫,清脆而温暖,让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