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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异”时空

2020-05-09郑润良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槐花现实

郑润良

70后女作家王秀梅喜欢在作品中营造梦幻与现实暧昧不清的场景,这些场景质疑着我们素日苦苦经营的体面与斯文,指向我们内心混乱无名的潜意识。要理解她的创作,必须提到她的成名作——短篇小说《去槐花洲》,一对在车站等候各自情侣的青年男女居然一度神思飄逸,一起去了子虚乌有的“槐花洲”。槐花洲固然不存在,但这种精神的出轨已经足以构成对他们现实情感生活的一种有力否定,就好像桃花源映照出现实的暗淡一般。王秀梅由此提示我们重新思考人生中现实与梦幻的比重,提示我们打开日常生活的隐秘空间,发现人生更丰富的可能性。

如果对王秀梅的创作历程做一个粗略的梳理,那么我们可以发现,王秀梅迄今为止的创作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2008年之后的“槐花洲”阶段,以小说集《去槐花洲》《再去槐花洲》为代表;二是“父亲”缪一二阶段,以2015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集《浮世筑》为代表;三是古典同题阶段,以《聊斋志异》同题系列等作品为代表。

中篇小说集《浮世筑》集结了王秀梅2012至2015年间创作的重要作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无疑是同名中篇小说《浮世筑》。要理解这部作品,除了前面提到的《去槐花洲》,还得提到《浮世筑》的姊妹篇《父亲的桥》。两篇小说有着共同的主人“父亲”缪一二,一个退休的桥梁工程师。当然,我们不难发现,槐花洲、父亲反复出现在王秀梅后来的作品中,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和人物。在《父亲的桥》中,夫妻情感的不谐导致父亲将所有的精力投入自己的桥梁专业,退休前离开专业的恐惧使他精神失常,回到家后他的注意力被门口的涵洞工程吸引并离奇失踪。一个事业成功的桥梁工程师,其动力却来自失败的情感生活。这样的人生景象诡异而发人深思。《浮世筑》中的父亲退休后躲进山洞,利用自己的专业技术使之成为一个奇异的居住空间,表面上是在躲避妻儿,实际上还是在拒绝一种退休后的庸常、无所事事的日常生活,逃避人生的定数与宿命。他的努力尽管虚妄,但已足以勾起我们内心对都市格式化生存的怀疑与探询理想生活境界的思考。究竟我们日常努力工作尽力维系的居所是“浮世筑”,还是“父亲”奇思异想开发出来的山洞是“浮世筑”,这已然成为一个问题。

对王秀梅而言,小说是一个魔盒,可以放入各种奇思异想,这些奇思异想挑战着我们的常识和心理底线。我们因此看到一对感情日益疏远的夫妻同床异梦(《早餐》),看到一个自以为开明的艺术家丈夫因为把出轨当赌注而丧失了对妻子的信任与信心(《赢者的权利》)。《红色猎人》写一位青年女性随身带一把瑞士军刀“红色猎人”,平常用来削水果,潜意识里却希望在遇到外界的欺凌与侮辱时用它复仇,当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如此行事。没想到,这把军刀意外落入一个火车上邂逅的农民工手里,却实现了她预想的功能。小说聚焦于人们面对不公时以暴制暴的臆想。《伤指》中的“我”,下班后本来要回家见自己的妻子于小谷,却在电梯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了另一个家,拥有另一个名叫黄梅的妻子,为她削水果时手指受伤。当他醒来回家后面对于小谷的质疑,如实坦白自己的梦境后却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指的确受了伤。作者故意混淆现实与梦幻的距离,其实说明“我”心中的确别有幻想。小说某种程度上承继了中国式魔幻现实小说比如《聊斋志异》的笔法,给人扑朔迷离与惊悚之感。

2015年之后,王秀梅的创作以古典同题为重心,创作面向更为丰富,涉及科幻、战争等题材领域。具体而言,主要分为四个系列:一是古典同题系列,以《聊斋志异》、唐传奇、《山海经》等经典作品为蓝本,发抒新意。其中,《聊斋志异》同题系列,是作者近几年持续在写的。虽然是同题,但作者力求在故事内容上与《聊斋志异》毫不雷同,而主要写当下,追求的是《聊斋志异》中的意象或是精神主题。在写《聊》同题的同时,作者还写了向唐传奇、《山海经》等古典经典致敬进行的一些作品,比如《李公佐》、《枕中记》,以及书写人性自我救赎的最新作品《祷过山》。《李公佐》跟《南柯太守传》等古典名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枕中记》是沈既济的名作,后来蒲松龄深受其影响,创作了《续黄粱》。受《枕中记》影响的还包括后来的《邯郸道醒悟黄粱梦》等很多,元杂剧等,“从这一条脉络回溯过去,我感到了古典的魅力,因此写了《续黄粱》同题。我写同题,并没有沿用这一条脉络在故事上保持一致的写作方式,而是完全改写,写当下,只用‘梦这一主题和意象以及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二是父亲系列,《浮世筑》、《父亲的桥》之后有《浮世光》、《浮世音》等作品,每一篇主人公都是父亲缪一二,他的身份是高级铁路桥梁工程师。每一篇都是独立成篇。结局都是他不知所踪。三是战争系列。其中《龙》里的主人公涉及了缪一二的祖上。《隐士》写的是明代抗倭。《大风弓与龙刀》里分了两部分,两部分历史背景不同,其中大风弓部分也写的是明代抗倭。在王秀梅看来,写战争不能孤立地写,它带有历史感,所以她比较喜欢用穿越的“形式”去写。四是科幻系列,有《记忆储存师》、《咖啡师》等作品,作者尽力写出纯文学作家眼中的科幻。

通观王秀梅的创作,从成名作《去槐花洲》到父亲系列以及科幻系列,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是进入“异”时空。《去槐花洲》里的“槐花洲”当然是异时空,父亲“缪一二”辛苦经营的山洞也是异时空,包括缪一二最终的不知所踪也可以理解为他进入了异时空,不管他借助了完全隔音的小屋(《浮世音》)还是闪电(《浮世光》)。《咖啡师》里的时空是可循环的。《记忆储存师》里的时空是可置换的。《龙》《隐士》里的奇人异事包括各种类似于武侠小说的神功叙述,之所以作者叙述起来颇为自然,无疑与作者将故事发生的时间设置在遥远的过去有关,历史、传说、神话、奇人异事于是融为一体。

王秀梅的“异”时空叙述显然受到了蒲松龄《聊斋志异》等中国古典叙述的影响。在《枕中记》的创作谈《通道的入口,端坐着那个名叫蒲松龄的人》里,作者坦言,“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中,《聊斋志异》似乎并没有对我的创作产生什么明确的影响。直到2015年,在一个春日的周末,我跟儿子去小区旁边的篆山上登山踏青,看到漫山遍野的桃树,我忽然莫名其妙地跟他讲起了蒲松龄,讲起了《聊斋志异》里的《种梨》。那一刻,我心里翻卷着骇浪惊涛,我对自己说:它终于来了。它是什么?对神秘无解的文学创作来说,它是一切。之后,我创作了《瞳人语》《四十千》等《聊斋志异》同题作品。在那些敲打键盘的时刻,我数次几欲流泪。”近年来,文坛热议“中国故事”。“中国故事”不仅包含了对中国经验复杂性的重视与书写,它也包含了对八十年代以来在艺术手法上一味追逐西风的某种纠正。事实上,自“寻根文学”以来,敏感的中国作家们开始琢磨如何化用传统的审美形式、借鉴中国古典文学经典来表达宽阔芜杂的中国经验。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一趋势愈加明显,莫言、王安忆、贾平凹、叶广苓等作家们都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这一路向的卓有成效。古代笔记体小说、四大名著,包括《金瓶梅》等作品中所包含的丰富意蕴重新得到作家们的审视与重视。但对于传统的志怪传奇小说的传统性,当代作家们似乎重视得还不够。单以集志怪传奇小说之大成的《聊斋志异》为例,其吸纳《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等作品的营养,借助花妖狐媚、魑魅魍魉之事浇现实之块垒,在《聊斋自志》中,蒲松龄说自己“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川,喜人谈鬼。”并且把自己的创作和屈原“披萝带荔,感而为骚”、李贺“牛鬼蛇神,吟而成癖”类比,说明其作品中的鬼神幻梦、绮丽想象都是以个体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作为现实底蕴的。在我们的东邻,日本有无数作家将《聊斋志异》视若瑰宝,据相关学者研究,视《聊斋》为创作源头并有相关评论或著述的作家,“不仅有近代日本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森鸥外、尾崎红叶(1867—1903)、国木田独步、木下太郎(1885—1945)、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安冈章太郎(1920—)等作家,而且有森敦(1912—1989)、霜川远志(1916—1991)、伴野朗(1936—2004)、手冢治虫(1928—1989)、杉浦茂(1908—2000)等现代诗人、画家,以及诸星大二郎(1949—)、小林恭二(1957—)等战后出生的新一代文化人和研究家。引用根据《聊斋》翻案的作品加以创作的作家,也有涩泽龙彦(1928—1987)、小泉八云(1850—1904)等文化名人。”(王晓平《<聊斋志异>异人幻象在日本短篇小说中的变身》,《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1期)反之,或许因为传统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文以载道”等思想的潜移默化,对《聊斋志异》等志怪类作品的承继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还比较罕见。这也是我看到王秀梅的系列作品为之精神一振的原因。《聊斋志异》等作品的鬼神叙事、异人幻象游走于梦幻与现实之间,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分析,其实都可以视为一种满足作者潜意识欲望的梦幻叙事。按照弗洛伊德理论的解释,当人的本能受到压抑时,人的本能便会通过潜意识在人的行为(特别是梦)表现出来。梦幻叙事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正像梦一样,使无意识愿望获得一种假想的满足。”以此观之,王秀梅作品中的异人幻象、荒诞不经之事也是作者现实中无意识愿望的一种假想的满足。这种假想的满足并非为了求得心理的一时安慰,而是反讽性地暗示了现实困境的严峻与不堪,以期打开日常生活的隐秘空间,探索人性与现实互动的更多可能。既然现实的空间如此逼仄,令人不忍面对,正如“父亲”缪一二始终无法面对曾经出轨的“母亲”,那么,重新打开生活的另一扇门,塑造一个超现实的理想“异”时空,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人性有卑微与忍辱负重之处,但终不能掩盖其创造性与追求无限可能的光芒。

进入“异”时空,书写科幻或类武侠故事,或者借助古典意象书写当代日常生活中的“传奇”,王秀梅绝不缺乏非凡的想象力与故事感。但显然,仅仅制造小说故事扣人心弦的效果并非王秀梅追求的终极目标,她的意图是破译人生的谜底,“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在写人生,微不足道或者万般离奇,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它面前,我的理解永远只能是粗略的、潦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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