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界的故事
2020-05-08李庆西
李庆西
一
他一向不喜欢书信体小说,就像不喜欢沿街嗞啦冒烟的烤串。为叙述一个故事而写信,他总觉得造作和别扭。从另一方面说,书信体对写作限制也太大,书信语言通常缺少情境描述,写成小说自须另加笔墨,搁了太多的佐料,多半弄得不像书信也不像小说。她提醒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也是书信体……生怕他不知道那是经典名著。他不得不强调,浪漫主义的青春早已逝去,歌德的烦恼包含了某种解决方案,而人类烦恼被证为无解方程。现在已经不是能够借助无所不知的叙述产生伟大作品的时代。
可是少年吴亮又来了,这回用一大堆书信讲述一大堆看上去彼此不搭的故事,主要还不是烦恼,读着读着你会产生一种惘然无绪的迷失感。你想进入那些故事里,却又找不到门径,那是一幢幢海市蜃楼式的新老建筑,你想靠近它,所有的一切又漂移开去。
不过,她说的没错,那些信札看着确实不像是为写小说而编造,有真切的家长里短,有没头没脑的私人事项和私情坦露,有艺术青年的单向思维……重要的是,没有做小说的刻意描述,感觉很自然很真切(其实不能说没有刻意,实如汪曾祺所说“苦心经营的随便”)。严格说来,《少年维特之烦恼》只能称作“伪书信体”,而吴亮的文本却更像是朋友或家人之间的书信。就语言文字角度而言,这里绝对充满写实主义的温情,绝对符合普通人书信的常规语态,让你清晰地触摸到现实生活的肌理。
只是……因为那些信札被标识为“不存在”,所有的事件都带有可被质疑的意味。存在于不存在之中。哲学的虚幻?从绝对意义上说,被书写的东西本身就是“不存在”,因为文字与现实终究不是一个概念。吴亮特意强调二者的界限,恰恰是放大了文字的存在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用这些信札组成的叙事不啻一座空漫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其实要比博尔赫斯的意象更为奇特和迷乱,极大程度上刷新了小说的阅读习惯。
二
被称作小说的《不存在的信札》不是直接跟你讲故事,它是由二百六十多则书信、笔记和言语片断组成,还有法庭笔录和诗歌什么的,不过大部分是书信。这里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主人公。但每一封信背后似乎都有事儿,因为语言和细节极富张力,你不难让那些故事因素作线性扩张。信里说,“天黑了,回家!”是让塔塔回哪个家呢?谁知道曼达的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她相信,养蜂场的三天三夜足以编织出一个隐晦而诡异的故事,不仅仅是将魔鬼打入地狱。
你可以想象写信人是在什么场合结识了曼达,那个不经意的瞬间一瞥,犹如倩女离魂,又恍如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于是他想到了孤独和凋零……难道写信人不是你吗?这话从何说起,那年夏天在马尼拉,满街的摩托车轰鸣让脑袋都炸了。他认为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罗布格里耶说过,这个世界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被人跟踪和偷窥的曼达,拖着拉杆箱奔走机场的曼达,在舞台上忘了台词的曼达,是不是一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有多少秘密,为什么她总是拒绝你周末的邀约?你不知道?她早就是军统的卧底。她什么时候成间谍了?
她总觉得他这般读法不靠谱。他说你是白天不知夜的黑。她怎么说来着,曼达只是想象聚焦的魅影,在众人的想象中呈现不同面目。
他得承认,这部小说绝对让人耳目一新,也颠覆了自己对书信体小说的成见。书信体的优势是内心倾诉和情绪喷发,但难以展开情境描述是其先天缺陷,如果只限于某个写信人的言述(倘有对方回信也只是两个人的视角),感觉的空间就相当狭仄。吴亮的书信体却并不拘于少数几个写信人,那一大堆信札很难统计有多少个写信人。显然有好几个人在给曼达或是阿德、陶尼他们写信,而且也不止一个曼达——书前列出的人物表透露她是一个“复数”。这里边人物关系舛互缠结,各自的书信内容可谓五花八门,各有各的语调和声腔,身份不同面目各异的叙述者组成了众声喧哗的言述。
她认同“众声喧哗”这说法,这比“魅影翩翩”来得切题。乔伊斯小说里就没有那套人脸识别机制,语言和声音是第一义的。
实际上这已接近全知叙述的视角,但限于纸片上的叙述并不完整,更多的东西被遮蔽在信札和笔记之外。所以,那一大堆纸片只是呈现为碎片化叙事。世界就在这些言语碎片中展现,里弄生活的界面,文青的社交生活界面,僧侣艺术的界面,从藏区寺庙到阿姆斯特丹的河与桥……文字颗粒的不同质感,带来叙述空间的大幅度转换,一切都变得灵动了。
由这些信札(还有其他文字)组成的“言语场”隐含着无数的叙事动机,譬如好几封信中提到的百代唱片公司(指EMI在上海的分公司),很容易将人引入民国时期上海的风花雪月,三叔的故事跟他们有关系吗?你看,三叔总是仰卧在躺椅上听着七十八转的黑胶唱片,窗外晾衣架上飘着从医院里顺来的那件白大褂,普契尼的歌剧与傅全香的《珍珠塔》在弄堂里混成一片……
这是你写的,还是吴亮写的?小说里哪有这场景?她笑了。她说晚上做葱油鳊鱼。
三
就叙事形态而言,这是一部最值得探讨的作品,之前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小说。他有一个归纳性的看法:这些“不存在”的信札呈现的是人物之间的话语关系,以及他们的心性、情趣和相当有限却耐人琢磨的一部分生活内容。譬如,作为佛门人士的宗萨,跟李度、大愚、家葆、曼达、卫姑娘那些人都有来往,好像是一个松散的社交圈子(醉心古代文献的欧博士不知是否亦在其中,阿德、塔塔肯定跟他們有交集),他们有自己的饭局,他们谈论佛理和艺术,甚至讨论性爱关系,其中明显有一种竭力摆脱世俗趣味的情调。有时候他们以为这世界整个儿就是哲理和文献,外加艺文八卦饮食男女。在这样的“言语场”中,有什么事情能够发生或是不能发生呢?
她认为,真正有趣的是阿德。何以见得?她说你看这一节:
(阿德留给家葆的便条)
当我听到魏牧师喋喋不休,便故意装作十分同意他的样子,于是我就欣然了
我喜欢那种爱表现真理在握的人
寥寥几笔,勾勒出一种性格。但性格只是故事的缘起,不等于故事本身。遗憾的是,阿德的故事同样扑朔迷离。更多的故事需要读者根据作者提供的信息去建构和敷衍,就好像做完形填空。当然不是考卷上那种填充题,填入的不是简单的词语,更没有标准答案,那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想象。很有趣吧,这明显是邀请读者参与。说到与受众的互动,迄今为止,这恐怕是最具延展性的文本。可以说,这个文本真正实现了那个接受美学的经典命题,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阿德和曼达。
这种大量留白的开放性的叙事,与同样喜欢作碎片化处理的贝克特有所不同,贝克特注重自我解构,吴亮则期待受众的解构与建构,召唤受众的想象力介入——最终变成他们自己的叙事。他想起热奈特《叙事话语》一书引述普鲁斯特那个著名说法:“作品最终不过是作者奉献给读者的一架光学仪器,用它帮助读者窥见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从书架上找出那本书,见热奈特又补充说,“其实,每个读者在阅读时都是属于他本人的读者”。
四
叙述主体的隐身和消遁,是这部作品的另一个重要特点。除了少数标明主人的笔记和字条,所有的信札都没有署名和落款。因为有众多写信人,作为叙述人的第一人称的“我”,都是哪些人,很难逐一认定。一概隐去写信人的名字,显然是有意为之。于是,这里就产生了“我是谁”的问题。
对于貌似哲学的问题,不必作索隐考证,时不时给曼达写信的是哪几个人,或许匿名状态(或知名不具)更有游戏意味。她固执地认为,塔塔肯定是其中的一个,还有阿德。他不关心这个,他觉得并不重要。需要思考的是,作者为什么要采用这种遮蔽手法?或是,這样处理有什么玄意?按热奈特的说法,叙述主体的意义具有可变性,在有些作品里重要,在另外一些作品里并不重要。譬如,读巴尔扎克的《钮沁根银行》,不是叙述人,而是“作者本人负责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健谈的毕克修和他的一群听众身上”(《叙事话语》第五章,下同)。但吴亮这里的情况不同,不是吴亮,完全是写信人在表述自己的行为与感受,而吴亮“只不过是把这一切想象出来”。有意思的是,现在叙述人都遮住了自己的面目,林林总总的无主言述不啻成了一场有趣的假面舞会。
通常而言,故事先于叙述,除某些预言性作品,小说叙述通常显示为过去时态。热奈特指出,从叙述的时间位置来看,书信体(或日记体)小说抑或带有即时性特点,它跟一般叙事作品的区别在于:“书信在其中既是叙事的媒介,又是情节的组成部分。”所以,是谁在写信就意味着谁在参与故事进程。她说,她在翻译库切的《铁器时代》时就时时感觉到这一点,那部小说整个儿就是卡伦太太写给女儿的一封信。你不是很喜欢吗?(其实阅读时已忘掉书信的叙述形式,是故事本身吸引了他)你不觉得结尾那一节时间位置有问题?“我睡过去了,又在寒冷中醒来……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门帘在风中飘舞……他的双臂扶起我,用力抱紧我,我的呼吸愈来愈急促,这拥抱没有一丝暖意。”这是卡伦太太让范库尔强行用窒息方式给她实施安乐死。她死了,随之长信结束,即时性描述与信中的事后追忆形成微妙的时间错位。读者可以忽略死亡先于书写的悖谬,叙述主体不存在了,却还是卡伦太太。
然而,吴亮这里,可能根本就没有他的卡伦太太——所谓“不存在的信札”,是否可以理解为叙述主体的“不存在”呢?有一封给拉拉的信,开头写道:“亲爱的拉拉:你刚刚打电话,他正在这里,他很缠绵,抚摸我的头发,我才洗了头,还没干呢,我为接电话,把吹风机关了,他贴住我的背脊……”颇费猜详的是,这个“我”是谁。我与他,我与拉拉,或者只是一种人物关系,这个“我”难道不是出于收信人拉拉投射的印象?就像塔塔那个梦里,梦见少女时代勾引她的越侨。也许,值得琢磨的,是所指的“他”。他是谁?
五
怎么说着说着又兜回来了,你还说不重要。她倒不认为隐去写信人是存心让读者猜谜。她说,感觉中吴亮好像是从文庙或是潘家园冷摊上收罗来一大堆旧信和废纸(难怪不少信札都前后缺页),就这么拼贴成一部让人费解的小说。至于隐去书写人的真名实姓,不妨视为某种必要的技术性处理,至少可以避免写信的人来找麻烦。
你就这么评价?不是评价,吴亮要的恐怕就是这个效果。
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这里确实缺少故事外的叙述主体。
然而,写信人又成了“被注视的存在”。有一封给塔塔的信中写道:
他们注视我们。“我们”意味着相互承认。
团体性异化
“最后变成观众的一瞬间,我们介入了。”
六
先不管主体是否缺失,感觉所有的收信人都在一个网状结构之中。不是朋友就是朋友的朋友,或是家人亲属的朋友,世界就是人际关系的延伸。譬如,素梅曾是谁家女儿的保姆,谁知道那户人家女儿是曼达还是拉拉,反正这些错综的链接能够把所有的人都绕进去。所有的人,是指所有的收信人。
别忘了,收信人才是这些文本的目标读者。这跟少年维特的叙述完全不同。
但不同的收信人名下给出了不同的话语关系,叙述角度和立场自然大相径庭。除了文艺和宗教的精神生活,这部小说里还展现了迥然有别的庸常人生。譬如,写给素梅、素芳、淑贤、夏旭那些人的信中透露的种种细节,不乏油盐酱醋的日常琐事,很容易让读者打开另一个世界的想象。一封致素芳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夜间要盖厚被子,席子还受不了,我每晨七时起床,买一块粢饭糕,一杯茶,到友人家去闲聊半小时后即到附近菜市场买小菜,如洋山芋、番茄、洋葱、辣椒、黄瓜等各一二角钱,一个圈子兜到阁老厅,回家生炉子烧茶吃,十时烧菜,中午喝黄酒少许,油炸虾尾下酒,吃小菜,另外烧一小碗面条……(午睡后)起来活动一下到四时至六时止,至县图书馆看参考消息、团结报、解放日报和电影画报等,对国内外新闻有所了解,最近县委给我复函,说退职下放与“反右斗争”无关,我立刻复信,说当时情况,有同事十多人可资证明,不过目前我希望的是能恢复松陵镇户口,以解决无房无粮问题,请县委照顾批准,且等候他们如何答复,我仍住在这幢房子里,暂时没有变化(缺页)
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的描述,好像是阿德、陶尼、大愚他们那种精神生活的反衬,而且二者之间还有明显的时间错位。素芳她们从物质贫乏的世界里走来,她们的贫乏哺育了空乏的一代,现在阿德大愚他们是亟欲从古代艺术与圣贤的教义中开发精神数据的区块链。
人与人的心灵隔得很远。如果作为一种对比,不只是可以阐释为阶层分化,从中可以看出代际差异和社会语境之变化。
小说里还插入了孔章荷芬与章世骏打官司的法庭录字片段,民国时期富家析产之争,拉抻出社会景观的历史纵深,无疑給受众的想象提供了某种路径。他说,不过也别想多了,章世骏和他的《丛碧词集》是否有具体所指,不宜遽做判断。不过你不妨想象,现在被叙述的人物中应该就有章氏和孔章氏们的后人。
七
闲来无事,可以分析一下那个文艺圈子的信札,还有欧博士、宗萨、阿德、大愚、塔塔和无名氏那些人的笔记和草稿。除了文艺和宗教,这里还大量涉及历史、哲学、心理学、政治学和文物考古等知识话题,甚至从牙周炎到阿尔茨海默病的病因关联。
譬如,一封致陶尼的信中写道:
特别要说的,是“菩提树”,唐《册府元龟》记载贞观年间一位印度国王向唐太宗贡献了第一树菩提树,六年后,摩揭陀国又贡献了一棵菩提树,描绘说这树“叶似白杨”及“一名波罗”,波罗的发音,是梵文“觉悟”的意思……
有人在给曼达的信中扯东扯西,还专门介绍一部西方汉学名著里提到的某种香料:
见到一本奇书,罕见的,当然你更不会读到它,书名叫《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个美国人写的,讲唐代故事,我之所以很兴奋地告诉你,是里面讲到了“香料”,对,就是女人最迷恋的香料…我现在顺手翻一页,来了,是“沉香”,李贺为这个沉香专门写了一首绝句,你看啊:“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惊艳吧…再拈一个,“紫滕香”,一个道士为它赋诗,将这个香与长生药相提并论:“红露想倾延命酒,素烟思爇降真香”,诗味略平庸,药味却浓郁啊!
又如宗萨的若干笔记,亦是冷门知识,请看这一则:
……苏莱曼写的八世纪阿拉伯文写本中,提到了公元851年一个镌刻在医方的最早石柱,但是在中国,已知的最早药方石刻是公元575年,就是北齐武平六年,龙门立的一道石碑,这块碑是由佛教徒捐资树立的,见鲁道夫的考据……
在欧博士的“零星研究”中,饶有兴趣地提到丑角的诞生和乐器发明史:
诺特克写的《戈思塔·洛林》中除了小丑,还写到了一个吟游诗人,他讲故事,演唱自己写的和他人写的诗歌,或者是一个音乐家,会演奏自己制作的乐器,最受欢迎的是竖琴、琉特、小提琴、笛子。
十二世纪,进入中世纪宫廷的乐器已知有二十九种:钟琴、管风琴、圆号、定音鼓、齐特琴和单弦的定音器。
从十二世纪起,宫廷小丑已经有据可查了,到了中世纪晚期,小丑都穿着怪装,拿着一个带玻璃球的节杖,他们散播宫廷流言蜚语,是最早造谣者,也是揭露真相的人。
这类文字在书中不胜枚举。知识的密集呈示,好像是近年来长篇小说的一种趋势,不能说是吴亮小厨的私房菜。但事有不同,炫示知识亦各具其旨,这里与其说是通向人物内心的侧写手段,不如说是隐约嘲讽某种浮光掠影的精神趣味。如今从幼童教育到电视节目,乃至高校学术圈子,一概回到了博物学年代。面对满世界Discovery式的知识流量,人们内心的涟漪已激起狂涛,于是纷纷从年湮代远的文化堆积中去挖掘浪漫主义情怀,编织诗和远方的图景,或以为自我疗救。当然,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如此玩习风雅倒也不失为逃离鄙俗趣味的一种路径。在缺乏精神批判而崇尚传统的社会氛围中,似乎也只能选择抒情化调调而放弃价值思考,这也是昆德拉所谓“媚俗”的表现之一。
需要指出,上述引文中“唐《册府元龟》”的说法,是作者故意错置朝代(其实那是宋真宗时期编纂的史学类书),暗讽那种半吊子学人。至于“诺特克写的《戈思塔·洛林》”,则是博尔赫斯式的杜撰,一本不存在书,自是某种谵妄的隐喻。还有出现在其他信札中某些书名,如所谓古代东方传入欧洲的“称作《皮卡特立克思》的魔法手册”,以及“渡边一雄的《战后日本现代脱逸史》”,亦属此类文本臆造。
在那些信札中,作为文化装饰而被胪列的这些东西不知还有多少,一不留神就踏入“知识”陷阱。嵌入这些谬误自是写实主义的仿真手段,作者全不考虑这些“知识”的可靠性,读者也不必将这书中的“知识”当作知识。
书中有一封写给塔塔、大愚的信札,专门说到文字臆造的意趣和手法,亦是对膜拜文化堆积的一种暗讽:
你们一直以为我在写一本书,或为写一本书做准备,其实没有,以前可能有过这样打算,寻找各种合适切入口,“寻找”,始终是我这大半生的宿命,这十几年来我越来越自闭,我追随古人,几乎不再读同代人写的书,我以抄书与札记的方式写作,写在各种各样的典籍空隙之中……我捏造古人的格言,歪曲那些隐秘警句,混淆真理与谬误,你们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用意吗?
坦露自己混淆是非真伪的“用意”,这一点很难作出解释。他只能这么想,对方既然是一个被质疑的“我”,不妨将此视为收信人流露堪破玄机的自得其乐。
自然不能将叙事者的“用意”视如作者用意。这里没有早先英美学者提示的作者的“第二自我”(参看布斯《小说修辞学》第三章),因为写信人不能作为作者的替身,就叙述意义而言他们确实“不存在”,而恰恰又证实了“存在”的荒谬。书中不厌其烦地展示这些有趣的信札,只是作为写实主义的可靠证据。既然“混淆真理与谬误”已成为一种文本现象,大可联系到普遍性的文化风气。这样的叙述正好作为暗讽的材料。
八
相形之下,倒是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缺漏。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信札和笔记怎么几乎不涉及经济话题?她说的是作为叙事背景的社会经济架构,几乎是不存在。
这样一个知识密集型文本,大抵不会缺少政治经济学的高谈阔论,谈起《资本论》,谈起米塞斯、哈耶克的理论,吴亮总是头头是道。但这里丝毫不提什么楼市、股市、期货之类,亦未出现诸如投资理念、杠杆化、货币政策这些热点问题(还有“割韭菜”之类)。吴亮可能对物质世界的具体运作缺乏兴趣,或许你认为,他本质上是一个形式主义或唯美主义者。可是,这种个人兴趣并不完全支配他的叙事意图,因为他要表现的不是他自己的世界。
这就难以解释,在这样一部描述当代民间知识群落的作品中,对于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人們命运的体制架构和各种套路经济,居然未予置喙。
当然,这不是疏忽。他说,也许是我们过分关注社会的物质构成,将与此有关的东西看得过重。其实,这里缺失的岂止五花八门的经济活动,譬如,所有的信札和笔记中没有关于电脑和互联网的只言片语,也没有电子阅读和手机通讯(有一个133打头的疑似手机号码,只是出现在某人信中陈述的梦境)。按说书里的时间背景应该距今不远,许多信札的语言和语境都契合当下的情形,譬如流行的艺术观念和文化趣味,有的信中提到发生“非典”那一年,还有二〇〇八年的四川大地震,等等。然而,小说中人们还是局限于传统的书信和电话通讯进行交流,作者设定的人际场域更多考虑的是某种文化习性,故而撇除了那些簇拥在“现实”周围的种种细节和时间印记。
不过,他认为书信在这里不能视为一种交流,对话只是在不同的信札之间进行。剔除了叙事主体的通信,等于解除了约定——这是一种隐喻。
吴亮不是写问题小说,未必一定要追踪社会经济变革。这种缺省自是有所不为的自我限定,亦出于更为隐秘更加深层的叙述动机。在现实语境中,经济一旦成为问题,则往往涉及当事人的心性、品质与道德(且不说法律诉讼),譬如投机,负债,违约,或是兼并与扩张,乃至城市拆迁事件,等等。显然,作者不想让这些东西在书中作为一种人格存在。考虑到小说本质上是一种含混艺术,吴亮一定是在回避可以直接作出检验的行为方式,或者说不便用一面明亮的镜子直接照出那些知识混子的心灵。
“知识混子?”她觉得这说法挺逗的。可她觉得吴亮不至于那么“损”。
她认为,这部小说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是因为作者并不设置进入高尚或是卑污之门的路径。书中只是隐晦地不经意地暴露某些所谓知识和趣味——通过信件陈述,映射收信人的性格和灵魂。作者关注的是这个时代的风俗人心,亦即民间知识群落的文化和信仰,所有一切都可被认为是琐屑叙事,其背后则有着宏大的背景。
九
一个更加晦涩的隐喻是关于猫的话题。她数过,书里前后有九处说到猫(信札八封,对话一处)。有三封给陶尼的信,都详细说到对猫的秉性的观察。如信中有这样一段:
你想弄只猫,陪陪你,我同意,我以前有经验,我建议养两只,因为猫不养家,常常玩失踪,一般来说猫是自我中心的,它逃夜,不会跟另一只猫商量一起行动,所以,跑了一只,另外一个基本还在,你懂我意思吗,还有,领养小猫要领刚刚出生的,千万不能收容流浪猫,这不是慈善不慈善的问题。
当然,并不是鼓吹所有的人都去养猫。有一封写给家葆的信,反过来说到养猫的危害,居然是从“科学知识”的角度提出问题:
我不主张你也养猫,说个小历史给你,解解闷,“弓形虫”与猫科动物几百万年前就已订下了秘密协议,据说前者让猫科动物享用美味,而弓形虫则能在后者肠道里完成繁殖周期……
有一封给曼达的信,假定闯入她生活中那只猫,又不知去向,藉此表达思考的忧伤:
收留一只猫,意味着什么呢,某种“居留”,闯入,多了一个生命,伴侣,给它取名,让它找到庇护之地,然后,某一天下午,它失踪了,或者说,它不辞而别……
猫的狷介和诡谲,猫的自以为是和独往独来,意味着什么呢?谁是猫?他想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胡思乱想之际,自是感觉阐释的困难。书中猫的话题如此频仍,他绝不相信这些都是随意的闲笔,内心却有一种无可言述的困窘。他告诉自己,也许重要的是感觉,不一定都要追求那些可以言述的东西。
故事先于叙述,感觉先于故事,自然先于叙事逻辑,现在轮到读者登场了。哥们,现在就看你的了!
不必抱怨这些没头没脑的信札提供的信息太少,最重要的是,作者提供了某个有趣的叙事场域,提供了任你充分想象的天地。正如一封写给塔塔的信中提到俄狄浦斯故事的N种改写,那位不存在的叙事人说,“我的兴趣,恰恰就是说无边界的故事,你知道的,‘故事在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起点,当然也没有终点……”
一切取决于布斯在《小说修辞学》里提出的“秘密交流,共谋与合作”(原文下加着重号)的互动原则。布斯诚恳地表白,重要的是体验作品中的想象和情感——“我的工作不是理解,不是计算暗喻,也不是阐明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