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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奇案:杨乃武与小白菜

2020-05-08张国风

书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奏折

☉张国风

一百多年来,取材于杨乃武、毕秀姑(即“小白菜”)一案的小说、戏剧和曲艺,层出不穷。尽管其中未能产生一流水准的作品,也始终未能引起文学史家的注意;可是,这一案件激起了文艺界持久的创作欲望,这些作品吸引了广大的读者与观众,却是事实。杨乃武、毕秀姑一案确是公案文学的绝好素材。如果通俗文学大家冯梦龙、凌蒙初生在清末,那是一定会把它写进“三言”“二拍”里去的。清代的公案文学,就其整体而言,处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思想陈腐,艺术粗劣,形式僵化。陈陈相因,千篇一律。可是,正如西方一位名人所说:“生活之树常青。”无比丰富和生动的现实生活在每日每时向艺术提供打破僵局的机会,杨乃武与毕秀姑一案就是生活所提供的无数机会之一。在这个案子里,没有包公,也没有侠客;没有鬼魂,也没有神仙;有的只是真实的生活。

杨乃武、毕秀姑冤狱,素称清代的四大奇案之一。其实,案件本身并不奇特。人们最初听到的,是一桩“淫妇”与“奸夫”合谋,“毒杀亲夫”的风流命案。当时发行刚刚一年多的《申报》对此案作了跟踪报道。读一读当时的《申报》,就可以知道,最初的社会舆论对于冤狱的男女主角是何等的不利:

禹航某生者,素以风流放宕自豪,不拘绳检,其轶事常流布人口。相传其阃君失欢于生,遭其殴毙,接脚夫人则本属小姨,冒提鞋划袜之嫌而蹈南唐故辙者也。邻有卖浆之妻,小家碧玉,风韵天然,生窃好之,时肆调谑,眼波眉语,相视莫逆,乘间密约,订以中宵……(生)即赴所亲药店购得信石钱余,托言药鼠,密持与妇,且告之以用法。妇犹逡巡不能决,而生日夜促之。妇曰:“倘事败,为令君拘去,将奈之何?”生曰:“我今已贵,令君其奈我何?”妇意遂决。妇以信石调酒进其夫,卖浆者竟卒。

就今天的目光去看,这篇报道严重失实,记者和编辑都得挨板子;可是,考虑到当时的新闻事业正处于起步阶段,能够有闻必录,已经是很不简单了。《申报》在此案的整个报道中,起了积极的作用。

又据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梁溪坐观老人的《清代野记》、祝善贻的《余杭大狱记》、徐珂的《清稗类钞》,可以看出,在浙江士大夫的眼里,杨乃武这位年轻的新科举人,乃是一位“佻达渔色”“武断乡曲”,不守本分,“好持吏议短长”“恶迹众著”的“无赖习讼”。而毕秀姑的形象,则因为她是一位地位卑贱,又不幸具有一副美貌的弱女子,所以被涂抹得更加不像样子。在当时的传说中,毕秀姑是一位“不安于室”、招蜂惹蝶、左顾右盼、“艳名噪一时”的“余杭土妓”。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在杨乃武、毕秀姑冤狱终于得以平反以后,杨乃武与毕秀姑在饱尝了铁窗风味之后,也未能洗去社会不负责任地泼在他们身上的污水。一个是“不守妇道”,一个是“不知远嫌”。共同的罪名是“不避嫌疑,致招物议”。根据是“同食教经”。所以,毕秀姑“拟杖八十”,杨乃武则“应杖一百”举人头衔革去。瓜田李下,一时注意不到,结果吃三年多冤枉官司,差点落了个“斩立决”。倾家荡产,功名革去,各方面的损失难以估计。总之,事出有因,査无实据,无罪不等于无过,传统社会是没有“人权”一说的,个人的损失,就自己理会吧。皇上给你平反了,你就得三呼万岁,感谢浩荡的皇恩。

从《申报》的报道到刑部尚书的定案奏折,都把杨、毕二人的“不避嫌疑,致招物议”视为冤狱的起因,而把县令刘锡彤的蓄意陷害描绘成误信仵作,一时糊涂。如果刘锡彤是一时糊涂,那么,下面的几件事实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尸格一改再改?为什么诱迫药店店主作假证?为什么置案中的众多疑点于不顾?强调杨、毕二人之间那种“莫须有”的暧昧关系,冲淡了冤狱本身所具有的控诉力量,转移了社会对司法界黑幕的注意力,迎合了小市民的庸俗趣味。这种通奸杀人的案件最容易产生耸人听闻的社会效果,成为茶肆酒楼、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小市民的神经为辛苦的劳作所麻木,为满腹的牢骚所烦恼,他们需要这类话题来刺激一下,给无聊如白开水的生活中增加一点咸味。事实上,杨乃武的吃亏不在他的“不知避嫌”,而在他的“好持吏议短长”。地方钱粮的弊端,杨乃武曾经加以控告。平民有冤,求他写张状纸,他也一口答应。杨乃武因此而得罪了县令刘锡彤、粮官何春其等人。可悲的是,杨乃武自己却浑然不觉。一个县令可以大作假证、伪证,置一个新科举人于死地,知府陈鲁、巡抚杨昌濬、钦差大臣胡瑞澜,或刚愎自用、固执己见,或首鼠张皇,塞责敷衍,官官相护,草菅人命。明知此案疑点丛生,漏洞百出,仍然执意回护,维持原判。审问中又滥用刑罚,甚至法外用刑。杨乃武是拷打得体无完肤,毕秀姑则“锡龙滚水烧背,火烧铁丝刺乳”,只怕周兴、来俊臣有知,也要自叹不如。

《杨乃武与小白菜》剧照

杨乃武、毕秀姑一案的前前后后,充分暴露了清朝末年司法的腐败与黑暗。御史王昕的奏折中就揭露道:

臣惟近年各省京控,从未见一案平反,该督抚明知其冤,犹以怀疑误控奏结。又见钦差查办案件,往往化大为小,化小为无,积习瞻徇,牢不可破。

发人深思的是,这样一种“牢不可破”的“积习”,为什么让杨、毕一案打破了呢?杨、毕一案的平反,有多方面的推动力。例如翁同龢、吴同善等人的仗义执言,浙江士绅的联名上书,《申报》所制造的舆论压力,杨乃武姐姐的屡次京控,外国某公使的议论,都起了积极的作用。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慈禧太后要借助杨乃武、毕秀姑冤狱的平反,煞煞杨昌濬这样的地方实力派的气焰。这一点从御史王昕的奏折中看得极为清楚。

王昕没有把杨、毕一案看成一般的刑事案件,而是从这一案件的处理看到地方各级官吏对朝廷的态度。王昕把问题提高到这样一种原则高度上来分析,所以他的奏折口气严厉,措辞严峻,并非一般就事论事的寻常奏折可比。王昕的奏折来头大,有背景,针对性非常强。一开始就提出:“臣愚以为欺罔为人臣之极罪,纪纲乃驭下之大权。”这可以认为是王昕奏折的纲。接着,王昕就指出,皇上之所以反复求详,是为了“伸大法于天下,垂炯戒于将来”,“不止为葛毕氏一案雪冤理枉已也”。这就把杨乃武、毕秀姑一案平反的重大政治意义说清楚了。紧跟着,王昕就径直将矛头指向巡抚杨昌濬、学政胡瑞澜。其中关键的几句是,胡瑞澜“是明知此案尽属子虚,饰词狡辩,淆惑圣聪,其心尤不可问”。他又指责巡抚杨昌濬“于刑部奉旨行提人证,竟公然斥言应取正犯确供为凭,纷纷提解,徒滋拖累。是直谓刑部不应请提,我皇上不应允准,此其心目中尚复知有朝廷乎?”王昕在这里强调的,不是胡、杨二人对刑法、对百姓的态度,而是他们对朝廷的态度。王昕在奏折中还进一步推论:“臣揆胡瑞澜、杨昌濬所以敢于为此者,盖以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践祚,大政未及亲裁,所以藐法欺君,肆无忌惮。”王昕说的,正是慈禧想说而又不便说的话。一个小小的御史,竟敢直斥封疆大员,王昕的后台是谁,不是不言而喻吗?切不可以为王昕是在小题大做,这正是杨、毕冤案得以平反的最重要的原因,即是说,杨、毕一案的平反适合了慈禧太后的政治需要。表面上是刑部与巡抚、钦差为难,实质上是朝廷与地方实力派的较量。冤狱的平反打击了地方实力派的气焰,又“仰见我皇上钦恤用刑,慎重民命之至意”,真可谓一箭双雕。

王昕的奏折把此案平反的必要性阐述得一清二楚:

惟念案情如此支离,大员如此欺罔,若非将原审大吏究出捏造真情,恐不足以昭明允而示惩儆。且恐此端一开,以后更无顾忌,大臣倘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庶几大小臣工知所恐惧,而朝廷之纪纲为之一振矣。

因为杨乃武、毕秀姑一案具有如此重大的政治背景,所以,这样一桩小小的案子竟搞得朝野注目。自封疆大员以下数十名官员受到了处分,撤职的撤职,充军的充军。刘锡彤用毕秀姑为“矢”,去射杨乃武这个“的”。慈禧用杨乃武、毕秀姑一案为“矢”,去射地方实力派这个“的”。刘锡彤没能如愿,发配到黑龙江去了。而慈禧却在这次政治较量中胜利了。杨、毕一案的政治背景使它包含了较之一般冤假错案更加丰富的社会内容,也使人们不至于因为此案的平反而对清末司法的腐败有所怀疑。

杨乃武冤狱的平反不但具有政治背景,而且这种政治背景还带有一点时代色彩。洋人的参与,是其一;《申报》的介入,是其二。这都是清末才可能发生的事。梁溪坐观老人所著的《清代野记》上记着:

会有某国公使在总署宣言:“贵国刑狱不过如杨乃武案含糊了结耳!”恭亲王闻之,立命提全案至京,发刑部严讯。

《申报》对于杨、毕一案,自始至终作了详尽的报道。对案件审理中的朦胧之处,多有披露,显示了报纸制造舆论的强大力量。

杨乃武、毕秀姑一案不但包含丰富的社会内容,具有一定的政治背景,而且其中的很多人物也很有个性,容易加工成为文学的形象。杨乃武的锋芒毕露,自负自信,他的好抱不平,处理人际关系的随便,都有很多材料可写。他在钦差审问的大堂上那一篇话,真是理直气壮,慷慨激昂:

严刑之下,何求不得?某既被人诬攀,原想见官之后定能公断是非,再不想今日官官相护,只知用各种非法之刑。某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岂背招认乎?至于前供,亦是问官刑逼万分,某因痛极,只得妄招。至第二、三次讯问时,某以天日重开,万不料事出一例,承问官都是一副刑求本领,杨乃武如何经受得起,只得拼将一死而己。今知大人奉旨提问,某以为大有生机,如其又将严刑呵吓,则某已受尽苦楚,只得又招认矣!

这里有控诉、有斥责,有屈打成招的苦衷,可是,没有乞求,没有自卑。这样的供词,本身就富有文学色彩,很能表现杨乃武的性格,也相当真实。至于冤狱的女主角毕秀姑,也有很多东西可写。她那不幸的童年、不幸的婚姻,她的单纯、幼稚,受尽欺凌而又自己背负着舆论的谴责与蔑视,她的轻信他人,以及她逐步走向坚强、清醒的过程,她那削发为尼的悲惨结局,都是文学的好题材。

杨乃武、毕秀姑一案曲折的平反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的多次反复,为作家处理作品的结构提供了依据。这桩案件大致有三次高潮。杨乃武被捕,是第一次。这时候,被捕的真正原因还没有暴露,可以用追忆的手法补叙出杨乃武与刘锡彤、何春芳的纠葛,补叙交代杨、毕二人的关系,交代毕秀姑的身世、婚姻。胡瑞澜的审讯是第二次高潮,胡瑞澜身为钦差,外示严厉,内施宽纵,杨乃武又一次燃起平反的愿望,很快地又破灭。海会寺的验尸,场面浩大,“届期,刑部满汉六堂、都察院、大理寺并承审各司员皆至;顺天府二十四属仵作到齐;又有刑部老仵作某,年八十余,亦以安车征至”,当时“观者填塞,万头攒望,寂静无咳”。当“直省仵作与浙省原仵作同称无毒”后,“两旁观者欢呼雷动”,叫“青天有眼”者不绝。此时此刻,刘锡彤“咨嗟踯躅,神色惶遽,免冠而自跪于提牢厅前求救命,叩头有声”。这一水落石出的验尸场面,显然是全案的总高潮。全案的各色人物,都可集中于此时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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