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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数字化

2020-07-12柯律格黄小峰

书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数字

☉[英]柯律格 著 黄小峰 译

数字化的分类在明代盛极一时,乍看起来似乎不可理喻。“岁寒三友”“八仙”“竹林七贤”,或者“十八罗汉”等,名目繁多,全都是用数字化的分类来统括一群装饰性的形象,它们出现在各种各样的明代器物中,实为前所未见,尽管它们的源头都可追溯至更早的时期。

在本书第二章中,我们曾经谈到过天、地、人“三才”(我解读为时间、空间与能动性)。“三”是八卦中的三条线段。八卦是宇宙间最早的形象,所有的人类文化都由此衍生,其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三条线段。如果三条线段都是直线,代表三“阳”,如果三条线段都从中间断开,则代表三“阴”。阴阳为两极,象征着不断转化的二元性,诸如明与暗、热与冷、男与女,而无须表现出具体的事物形象。物质与视觉文化中喜好用双关语,三阳可以表现为“三羊”(羊与阳谐音)。在明代的特殊节令中,带有“三阳开泰”这个主题的织物会在冬至这一天在宫中由宫廷内眷穿戴上身。万历皇帝的陵墓中曾出土了一件珍贵的实例。毕嘉珍曾对“三阳开泰”做过一个经典研究,在对明代图像学的研究中,类似的工作还比较缺乏。她的研究展示出这个视觉题材与另一主题“岁寒三友”有密切关联。后者出现于宋代,将松、竹、梅作为一个整体描绘在一处。这些题材都蕴藏着季节变换与宇宙轮回之意。它们不但创造出了能够有机会保留下来的物品,譬如大量的陶瓷与凤毛麟角的织物,还创造出了如蜉蝣般生命短暂的特殊物质形式,这些东西没有机会留存下来,比如“九九消寒图”。“九九消寒图”与欧洲的“圣诞日历”原理相同,其具体方式是勾描出81 片梅花花瓣的轮廓,每天画上一瓣,一直到冬至之后,新年降临。有15世纪和17 世纪的例子,反映出明代的北京曾制作和使用这类事物。在宫廷之中,会张挂画有绵羊太子的图画,而礼部则会印制“九九消寒诗图”,这种图由表达四季祝福的诗句组成,每句九个字,每个字九画,一共八十一个笔画,每天描一笔,直到九九八十一天后全部完成。

三与九两个数字看起来有明显的关联。明代人口按照纳税与杂役的不同情况被分为三种等级的户口,每一种又可以再次划分为三种,由此形成“三等九则”,这是一种根源于古代传统的纳税形式。在明代的汉语中,把人分成“三等九则”(亦称“三等九格”)是“偏心”的一种通俗说法。不过“三等九则”这种纳税分类所沿袭的是上古的“三纲五常”。“三纲”是三种纽带关系(君与臣、父与子、夫与妻),而非三种不同类型。“仁义礼智信”这“五常”是一个整体,显然也不是类型。许多明代的家用百科全书都不忘提醒家中的男性家长警惕“三姑六婆”的荼毒。无论是前者(尼姑、道姑、卦姑)还是后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都不能让进屋内。

在前一章我们已经看到过明代社会想象中的“四季”和“四民”。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则是物质文化所特有的数字分类。这种模式可以用作模型,新的群体可在“四”的名目下不断产生,比如16 世纪中期的画家谢时臣曾经创作过一幅“四杰图”,画于1551年。画中人都是通过科举考试而晋升官僚系统的男性,分别置身于四季山水之中。倘若从四字组跃升为五字组,我们的例子便会丰富得让人吃惊。“五”根基于“五行”的概念。“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它们是关于宇宙的各种知识最重要的创造者,在其背后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浩如烟海的学术传统。我们会有“五方”(东西南北中)、“五牲”、“五岳”、“五瘟”,以及五个一组的神灵,如“五帝”“五灵”“五鬼”,它们来自民间信仰,是保佑人们不受五瘟侵扰的神灵。用白馥兰的话来说,中国的五行“与古希腊思想不同,并不是各具特色、不可互换的五种元素,而是一种独具特点的转化顺序”。五行构成了一个循环,通过其中的五种组成要素,自然万象以及人类本身都得以生生不息。对五行循环相克相生的理解贯穿于诸多物质文化实践当中,譬如屋舍的建筑和布局,以及屋舍中砖、木等物质材料的使用与安排。科举考试的举子必须要掌握这些知识,如1559年的顺天府乡试中,策问一门的考题是人间的“五事”(貌、言、视、听、思)是如何与天之五行相互对应的。五行可以转变为“五伦”,只需要在君臣、夫妻、父子三纲之间添上长幼和朋友。五行对于医学而言尤为关键,所谓的“五脏”(心、肝、肺、脾、肾)并非现代生物医学中的五个独立的解剖器官,而是“一种功能系统,把同一种生理运动的各个不同层面串联在一起”。“五脏”这个词在明代大量的“笔记”中也成为博学之论的主题。在这里,拥有五脏的身体(与五行相关联)与四肢(与四季相关联)之间并不是对立的。这些数字分类不断地被“重复书写”,被其他以数字为基础的意义所覆盖、改写,但却从不意味着被彻底“抹除”。也就是说,“三才”“四季”“五行”彼此之间并不相互否定。位于下层的词并不一定就是最重要、最基本的。或者说,所有的词都一直存在,只是暂时被覆盖掉了。不论以什么样的角度来看,它们自始至终都是清晰可见的,它们自始至终都是主体,而非陪衬。

正如朱利安所言:“因此,本质的区别在于,希腊思想把外在的秩序(以数字观念和形式为基础)施于万物,而在中国思想里,秩序被视为万物生成过程中的一部分,正是由于秩序,才使得万物的生成成为一个过程。”在明代思想中,数字以及数字所衍生出的分类也不断地出现在万物生成的过程中。

通过把五行与五色相对应,五行宇宙观深深地影响了文人精英对于明代视觉文化的态度。有人曾抓住这样一个细节,西安城中,起义的农民军领袖李自成正准备推翻明朝政权,他身穿的是一件蓝色的棉袍。也许这并不只是在寻找贫苦百姓的认同,同时也可能是五行中水的象征。起义军选择水,以期以此来覆灭象征明朝政权的火。无论是李自成短暂的政权“顺”(归顺)还是最终征服明朝的满族人所选择的“清”,都以水为部首,以此来与以“日”为偏旁的“明”相对立。五行与五色相生相克,不但是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常识,还对这两个文化层面的实践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一位17世纪早期的文人所言:“人间之色仅得其五,五色(青黄赤白黑)互相用,行至数十而止。”

经典文献中说,颜色是不可相信的,文人精英们对此也十分清楚。作为一种视觉现象,颜色会耗尽眼睛的精气,颜色是模仿性的,令人不安,会使人陷入尘世间的表象的罗网,而不是像文人的笔墨那样,以独特的感受抵御着感官诱惑的世界。在人们眼里,“色”这个字既是色彩的色,也是色欲的色,还是“外在表象”的同义语,过于沉溺于色之中会使人的精气消耗殆尽。当然,这并非是铁板一块的规定,不过赋色浓重的明代绘画大都可能是地位不高的无名画师所作,至于刻意追求平淡基调的绘画,则是男性文人业余画家保有的领地,他们对单纯地模拟毫无兴趣。对于女画家,尤其是那些以自身魅力而成为商品的青楼女画家而言,对艳丽色彩的刻意回避被推向了极端,如此一来,纸上呈现出来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图像就成为女性艺术家本人恰如其分的娇羞内敛而又清心寡欲的品格的隐喻,虽然她们并非那么的遥不可及。

倘若说许多事物都围绕着一个中心点而循环往复,那么“五”这个数字便也绝不会穷尽明代人对于数字类型的奇诡想象。数字构造出对古代历史的理解,其方式常常是通过对古代名人的分门别类。“竹林七贤”正在职业画家仇英所作的一幅扇面上进行严肃的对谈。数字可以用以成为文学新体裁的结构,比如14世纪科举考试中所要求的“近体文”,这种文体在后来被称作“八股”(字面意思是八条腿的文体,因为文中一般包括八个部分)。八卦由三根短线和三根断线组合变幻而成,它不但是明代有关天文和宇宙的写作的中心,同时也流布到各种不同类型的明代物品之中。八仙是一群道教神祇,要到明代他们才真正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图像单元。八宝与八仙扮演着相似的角色。八宝是一个出自佛教的母题,在明代迅速地出现在各种物品上,比如小说《金瓶梅》中的绣花女鞋,或者是提供给一位有意购买丝绸的朝鲜商人的丝绸图样,这个时候的八宝,已经和佛教仪轨关系不大了。

一旦我们触及佛教,那么数字类型便会急速攀升。这里有十八罗汉(或十六罗汉,二者所依据的文献不同,常使人分不太清),他们被制成成套的木雕、瓷塑、石刻或金铜造像,大多数初具规模的寺庙之中都有供奉。这里还有33位(有时达到35位)观世音菩萨化身。观音是大众心中救苦救难的神祇,在佛教众神之中得到了最热烈的崇拜。清单是可以不停列举下去的。在明代,这份清单“的确”也是不停列举下去的。或者可以说,这份清单是文化实践的一种特别形式,在明代大行其道,其盛行程度前所未有。明代的文本中满是各种清单,尤其是物品的清单。合乎情理的猜想是,这个现象反映出一种“多重性美学”,也即“多等于更多”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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