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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黄苗子

2020-05-08周汝昌周伦玲整理

书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册页苗子

☉周汝昌 著 周伦玲 整理

我与苗子兄相识,是1962年。那时他是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筹备会的常坐班人。那天,召开小会,是讨论曹雪芹画像——包括一幅单人的正式“标准像”和“生平事迹”的组画。对芹像的要求是须表现“十气”:才气、英气、豪气、侠气、傲气、书卷气、愤世嫉俗气……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说:这可太好了——只是画家有这样的本领,能画出这么多“气”来吗?这太难人了!(至于生平事迹,那时研究者还极少,提不出几幅主题内容来,好像是只“凑”出了八幅,如秦淮旧梦、画石、古庙题诗、佩刀质酒、黄叶著书、除夕病逝)。

第一次邀请的画家是黄永玉。会上展示了黄先生一幅画,画的是小横幅,雪芹坐于豆棚瓜架式的环境中,相貌文雅喜悦——不是要画那种“白眼斜”的狂傲之态。我觉得很可喜,就向那位给我画看的同志表示赞意:“您画得好,这样画法我很喜欢……”“我不是黄永玉,我叫黄苗子。”这时我才明白:我将“二黄”混认为一人了。

这一情景,就是我认识他的开头。

在筹备和开幕期间,和他见面的机会是不少的,只是如今已难追忆细节详情了。纪念大典之后,便不复得晤,转眼已十几年过去了……

大概是1976年吧,拙著《红楼梦新证》增订本出版了,忽一日,有人向我传来一句话,说黄苗子要买《新证》,请告知怎么办理。

这时,我才又回忆我们在东华门外翠云庄、紫禁城内的武英殿,常得聚会的那些“纪芹”的盛况。可是我不知如何与他联系,就写了一个便条送往他所在的“单位”去问:“黄苗子现在情况如何?住址何处?”幸有热心人,竟也以便柬答复了我:(大意)他现在已没什么问题了,可以联系,住方家园15号。

黄苗子与夫人郁风

我一听,我们住得不远,从敝寓往北,循朝阳门内南小街北行,几分钟即是方家园(又写成芳嘉园)。就拿了一部《新证》,签题为赠,并亲自给他送去。

方家园胡同在小街东侧,一进巷口,就见一所木结构,是座道观,形制很精美可爱,别处也未见过此式建筑,迎面墙上还刻有很多字,似是施主姓名——附带一句题外的话,以后每到此处,总要看看这别致的小道宫,但每一回再至,即见那宫院外形大变样,不知是怎么回事,也闹不清改为何用。最后一次所见,则清清楚楚,是一个公共厕所。

闲话休提,且说入巷,左拐弯东行,快到又将拐弯处,找到了15 号,一所小矮房院。进大门后,外院的东厢有一敝旧的木门。

我料此即当是苗子之高斋了,便叩扉而待。果然,开门的就是他。

进了屋,面积有限,书物很多,堆得满,书画笔墨,一望看不清,只觉得是个雅居——不是“胸无点墨”之人的住处。

我只能坐在靠门的座位上,这就是仅有的“客座”了。一张方桌,也置有笔砚。夫人郁女士也很热情,给我一支“嘴烟”,我接过“叼”在唇上,她客气礼貌地要为我“打火”时,才见我把“嘴儿”朝外叼着,她笑着替我将烟“正”了位,点着了。

这时,方与苗子开谈。

记不得谈到哪一点上,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说:“还能记得陆厚信画的雪芹小像吗?你当时见到时是什么样子?只此一张?还是怎么?”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记得。一部册页,画的都是乾隆时的人。”

“册页?共有多少开?”我忙问。

“八开。”他断然无疑地语音。

“——八开都是陆厚信画的像,都有尹继善题的诗。”

“——陆厚信是个画家,我在一部书上见过这个名字——记不清哪部书了,可以查。”

他的话,干净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当然更谈不到“我想想”“大约”“似乎”……这些常可听见的支吾之词、多虑之调。

我得到了这一席话,十分高兴。步回敝斋,前思后想,与上海文化局局长方行同志的来函一一对证。

方行信中说:

五月间我去西安,归程道经郑州,在河南省博物馆见有装裱甚旧的清代人物画册页一部,凡数十人,其中有雪芹肖像(面部、手部均泛黑)和尹继善诗共二页,时以行程匆促,其余各幅,均未详看,究与此幅有无关系不详。近与沪上诸友人谈起,大家从时间及曹尹均旗籍并通家等关系上看来,可能为曹雪芹肖像……

前寄照片,是我于5月间在郑州河南省博物馆所见的一本册页上拍下来的,当时河南省文化局陈局长等均在座,绝非单开之对脸儿。以时间关系,其余各幅,未及详读。现寄京者即为单页,则全部册页必仍在该馆。要是你有机会去豫,定可看到全豹,自问对此记忆无误。

拍照是寄到了,但馆方称,不是册页,只此一开。收于地摊,价五元——后觉付值太少,又补给五元。售者郝心佛,“国民党军官”,后听说是冯玉祥部下,商丘人。

除了“数十开”与“八开”相差不符,可谓二人目见者堪为互证,原是一册多幅人物画像,时代是乾隆。

红学泰斗周汝昌

话勿烦絮,与苗子兄重会,一次是下乡学习“四清”(短期的“走马观花”),地点是河南安阳的胡官屯村。再会就到了香港——可谓地北天南。

那是1980年炎夏,因赴美出席“国际红学大会”,归程再到香港。经友好单位安排的住处是一所高层楼,电梯停住的那一层走出“梯笼”看时,居室无“门”,却是一排粗圆柱排成的铁栅栏,上有大铁锁……

——进屋一看,坐着一人正写什么。等他听见有人到了,转过脸时,他和我都不禁大笑起来:那人原来是黄苗子!

记得他很快乘着手中笔墨立赋一诗,云:

芹溪通向太平洋,不隔红楼万里航。

一笑相逢真狭路,弹丸叠屋是香江。

汝昌道兄出席国际红学讨论会自美归国途经香港,予适留此同寓土瓜湾。汝公索诗,戏以打油请教。

庚申仲夏苗子

我随其后也赋诗一首:

最忆城东隔巷欢,今朝蒸甑土瓜湾。

怜君才思无穷境,路狭真能成路宽。

庚申五月忽与苗子相值于港岛,惊喜意外,暑酷无计可施,因相邀以小句遣日,诚可发一大噱也。弟汝昌附识。余与苗子兄居近相去不数武,故首句云尔,乃实录也。

他用“狭路相逢”一语,是有意反用“冤家对头”的原义,实在风趣幽默,而且,那“狭”字又是双关——是说港地。

原来,在北方生长习惯于广阔平原、宽房大院的人,一到香港,最“触目惊心”的就是那狭隘、拥挤、堵闷……,喘口气也觉不舒畅。那居住建筑面积之珍贵,“地皮”价值之高昂,皆非内陆人所能想象——好一个“狭路”,一点儿不夸张也!

苗子兄每日早早外出将早点买好了,摆在桌上,我是“享现成的无能为力”者,很自惭感。他为人和厚,爱笑——自云“终当笑死”,什么世故人情,入他目中,都是呵呵大笑的资料。

说来更有趣:我们再会,又到了北京西郊的香山饭店。那是1982年12月召开全国政协大会文艺界委员居住之处,恰好我们又同在一个组。开讨论会时,得以联席比座,谈笑风生。

记得很清楚:我一见他,立即提笔于三分钟内草成七律一首,开头就是追忆“狭路”一典:

即席赠苗子兄

狭路相逄(土瓜湾故事)此路宽,犹怜昨日唱山难。(友谊宾馆故事)

岁朝喜与君重会,握手知温那有寒。(用俗语而反之)

他接过看了,脸上那熟悉的笑容又加重了一倍;只见他也立即振笔疾书,将一个纸条儿掷过来。接住看时,竟也是一首七律:

暴点高歌嗓子宽,

大唐雄舞得来难。

年年此日能相见,

心暖何知岁月寒。

弟苗子

黄苗子书法作品

情词俱到,韵律铿锵,无懈可击——说真的,平生诸友,大抵能诗,而敏捷似此,实只苗子一人。因为这当场“实证”,不同于通信邮程,那纵使能很快,也难知是用了多少时间作好一首七律的。

议政的事,非本文范围。仍只说会上“开小差”,常常是“纸条传诗”,反复往还。

因与苗子委员邻座便于笔谈,一次,我就又想起雪芹小像这桩“公案”,再以芹像册页之事奉询。蒙答一纸如下:

“陆绘肖像,当时系河南博物馆寄请郭老审定(并附该馆公函),郭老即送当时的曹展筹备处,我看到了原册。但雪芹像在第几页,已记不得。只记得每页都有尹继善的题诗。所以阿英同志怀疑这些人都是尹继善的幕僚。‘楚门张鹏’题句已记不得了。”

我又问:尹继善各页题诗是否都是两首绝句?诸页尹诗有无任何一个是带上款的?盼尽可能追忆一下为感!

他答:记得都是两首绝句,写得较工整。诸页尹诗有无带上款,记不得了。

因他所示极重要,我立赋小诗为谢,诗云:

国是商量重泰山,

芹形讨究半偷闲。

感君一席开云雾,

太息求真果大难!

于是我复笔询:是每页画像皆无题记、款印?抑亦有若陆原信落款者?蒙即见答,并叠原韵二首,如下:

本是蚍蜉敢撼山?旁观袖手亦闲闲。

似公耳目真堪羡,不见不闻我却难。

智叟天生怯动山,堂堂红学岂同闲。

谢公一再殷勤问,惶恐衰年记忆难。

后缀一行小字:

原册画像似有一二是陆厚信题款,否则雪芹二字就没根据了。

黄苗子书法作品

余复因苗子叠二篇,余亦应补一篇始称,乃又立就云:

微云长爱抹青山,妙句秦郎岂等闲。

倾倒风流谁得似,“二归”才调望尘难。

苗子兄览之,又叠一篇,皆应手立成,诗云:

汝昌兄叠以山难韵见酬四次奉和谓听者查之

轻舟已过万重山(一迅即逝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自曲终人散后,相见时难别亦难。

余又倒叠而应之曰:

集句谁云事最难,须臾而就忒悠闲。

如环妙语无穷味,爽气新添户外山。

如今只说其中一点,就是苗子兄明确而言:“……我看到了原册。但雪芹像在第几页,已记不得。只记得每页都有尹继善的题诗。所以阿英同志怀疑这些人都是尹继善的幕僚。”他还告诉我:“记得曹孟浪同志曾拍了照片,底片听说还保存。曹现在文联图书馆,可函询。”

曹孟浪是位老人,长髯,背微驼,身体精神极好,不像年迈之人,健步而行,春风满面,是专职摄影人,孤身住在部里一间宿舍。我就设法打听他,拜求此种珍贵遗迹。承他的热心回应,送来几张雪芹画像小照片——皆当时画家的试稿,与乾隆册页无涉。

我感到失望。但相信曹孟浪老人并非隐瞒不肯出示,他所拍之照无计其数,焉能尽量存留?强人所难,是为不情。故这一条重要线索,也悬为疑案而无法进展。水落“石”出,期于终有一日。

应该说明一句:苗子兄是应我之请,有问必答,答必详尽,并无保留。但也只属明俦之问、个人讨论,他深知有些“学风”专事纠缠争吵,不愿出面“表态”,也欲留有余地,表示此乃多年前记忆,仅供参考而已。今粗记于此,冒昧之处,向苗子兄致以歉意。

诗曰:

狭路相逢一笑时,怜君倚马立吟诗。

八开册页曾亲见,君子无欺我不疑。

2002年6月上旬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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