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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娠

2005-07-13孔德鹏

长江文艺 2005年11期
关键词:苗子支书麦子

孔德鹏

1

苗子弓着背,就像是她手里的那把镰刀,弯弯的似一抹上弦月,不时从云层间探出好奇的头,又慌忙躲了进去。而镰刀起处,阳光从头顶直直地落下,落在苗子的脸上,苗子的脸便透出一片粉紅,汗水雨一样从苗子脸上淌下,滴落在大片大片被苗子割倒的麦上。

男人踮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到苗子跟前,将一个军用水壶递过去,男人说,歇歇哩,苗子,喝口水再干。

苗子瞥男人一眼,又埋下头,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猪,伸着长长的大鼻子,觅食似的一路哼哼地往前拱着。

男人看苗子一会儿,将水壶丢在苗子脚边,又回到自己的地方,提了镰刀刷刷割起了麦。男人下了力,可镰刀就像他那只瘸脚,总也拉不开拴似的。男人埋头割了一阵儿,抬头去看,苗子像一朵粉红的牵牛花,从渠边爬上来,爬到麦穗上,远远地朝他笑着。男人一屁股跌在地上,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他刚刚丢下的那把水壶。

苗子挥着镰,忽然一刀搂空了,苗子一个前趴,险些扑到刃上,忙用镰拄了地。风迎面扑来,苗子感觉身子一轻,才发现是割到了地头。苗子就坐在了地头上,呼呼地喘着粗气。阳光一无遮拦地落在苗子脸上,映得苗子头晕目眩,苗子便避开了强烈的阳光。远处的天空有一片云在轻轻蠕动着,长长的微卷着毛发,就像三月里她从村长手里领到的那头猪,一身粉白着。苗子的心思便远了。

男人光着膀子走过来,手里还拎着那把退了漆的军用水壶。

苗子的嘴巴蠕动着,但看到男人一张阳光般灿烂的脸,苗子只是咽了两口唾沫,一张脸又云遮月似的垮下来。

男人说,我知道你一直记恨着我,不该把那头猪卖喽。

提起猪,苗子的鼻子就冒了烟,翻着眼皮白男人一眼,负气似的扭了身子。

男人蹲下来,燃了支烟,吧哒吧哒地吸。烟雾里,男人的嗓子眼就冒了火,男人愤愤地说,苗子,你想想,那是猪吗,一千三百块啊,怕是猪八戒也没这价钱,按8块一斤计算,扯鸡巴蛋,你去街上问问,生猪肉才几块钱一斤?

苗子撇了嘴角,冷冷地说,那时候的猪价就这么贵,就这样,麦子家养猪场的猪不也是都给县里买完了?还从别县买了些,而且也不单单你宝库这样,全县哪个村不是这样?

男人梗了脖根说,我只是不服,像往年那样将扶贫款发下来,多好,偏偏弄出个孝子背老娘去找相好的,还说什么扶贫要扶根,不是扯蛋是什么?

苗子的目光就刀子似的戳在了男人的脸上,你没得本事,倒学会了埋怨人,我问你,那是你的钱吗?要是没这扶贫款哩,你不照样过日子。

男人望了苗子,不急不躁地抽他的烟。苗子就奇怪了,若在以往,她如此一说,男人必定会黑了脸拂袖而去。苗子就讷讷了去看男人。男人的目光从苗子脸上移开,顺着麦穗头上的虚芒往远处看,见支书还立在地头上和麦子的男人说话,男人就对着一地的麦子说,刚才支书来找过我了。

苗子一下子给男人这没头没脑的话说懵了,看看男人,又顺着男人的目光去看,苗子就看见了立在对面地头上的支书,支书正一手叉了腰,一手夹了烟,似是看见了苗子在望他,叉腰的手就举起来,朝她挥了挥,苗子的目光里就满是了古怪。

男人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忽然对苗子笑了笑,伸手又在苗子的肩上拍了拍,放心吧苗子,等过秋时,我一定让你再买一头猪仔来喂。说罢,男人就站起来,握着镰刀往麦地走。

那压在衣柜里的钱,苗子就是闭了眼也知道是几张,可男人的话却如拉满的弓,苗子在迷惑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白过来,男人是在拿香饽饽来安慰自己哩。苗子便暗自叹了一声,一颗心兀自潮润了,仿佛苗子此刻脸上那被风几近吹干的汗,干巴巴地透着几分凉。

2

窗外的夜浓得似一把苞谷粒,一掐就掐出一股嫩汁汁来。窗内,苗子侧身躺在炕上,一手轻轻拍了女儿小桂,一手拄了头,苗子轻轻哼着儿时从娘那里学来的曲调,小桂的眼睛便扑打扑打眨起来,一如儿时娘掌在桌上的那盏油灯。

男人还没有回来,苗子的眼里也渐渐生出了几星灯花。小桂已经睡去了,肚皮一起一伏的,打出均匀的呼噜,如那塘边为夜露打湿了喉咙的蛙鸣。苗子望着熟睡中的小桂,眼里的灯花便闪了闪。苗子又想起了那头猪,那头看起来瘦不拉叽的猪,竟有二百来斤,那一定是长满了沉甸甸的腱子肉的。苗子不由得轻轻喟叹一声,它怎的就不吃食哩?男人曾说,它是吃惯了猪厂的饲料,就像是吃惯大鱼大肉的富人,你再叫他去吃玉米面贴饼子,他肯么?

苗子望着屋顶上那枚灯泡虚散出来的昏黄的光,目光竟渐渐凄迷了。

男人像突然而起的一股夜风,从屋外卷进了屋内。苗子从炕上起来,端了饭要去热,男人就拦下了,苗子又要去盛凉饭,男人就一脸红光地摇了摇头。苗子收拾了碗筷,再回到屋,却发现灯已然给男人熄了。苗子走到炕沿,男人正躺在炕上,夜火一样明明灭灭地吸烟。苗子就穿过烟雾上了炕。

男人说,苗子,我决定出去挣钱了。

苗子瞥男人一眼,淡淡地说,行了,你不要哄我了,我也就是说说气话发发牢骚罢了,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

男人喷出一口烟,声音里也多了几分颤动,下午支书来和我谈了,我也去岗南老六家看了,难道你就不晓得吗?老六在城里钉了三年鞋,卧砖北屋就在岗头盖了三间。

苗子的一颗心便兔子似的在胸间撒起了欢儿,但苗子还是撇了嘴说,我晓得,我怎么会不晓得,可同行是冤家,老六贼精个人,就肯带了你去?

男人忽地从炕上坐起,目光凛凛地望了苗子,他老六可以把我宝库的脸当屁股使,可是他可敢不把支书的屁股当脸看?这事情,原本就是支书牵的线哩。不等苗子发问,男人又说,你不要忘了,支书的老婆是我未出五服的婶哩。

男人的话如一枚细长的银针,只轻轻一挑,苗子眼里的灯花便落了。苗子就旺旺地燃了火苗去照男人那张黑亮亮的脸。男人就吸了烟,把滔滔的话月光一样铺了满屋。苗子眼里便恍惚了,似有无数的蚂蚱从男人体内蹦出来,蹦成一块块红砖蓝瓦,将男人和苗子的四周垒了起来。

月光水一样漫进屋,漫到炕上,漫得男人和苗子一身的汗湿,似刚从水里投洗过未曾拧干的内衣内裤,滴滴答答晾在了炕上。

苗子脸上淌着水,也淌着红砖蓝瓦样的喜悦,苗子咻咻地说,啥时候去哩,得过了麦收吧?

男人抹了把脸,目光就坚定了,男人说,不,明日就走,老六家的麦子早收了。

苗子一下子就怔了,似木桩给男人牢牢地钉在了炕上。

须臾,苗子腾地从炕上爬起,一把抓了男人的手臂,你腿脚不好,要么,就别去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这样将就着过吧。说了,苗子就双眸漾漾地去看男人。

男人说,说好了的事情怎么可以不算哩,况且,到年底县里来收购扶贫猪了,咱好歹也得买一头回来补上,卖给咱是8块一斤的市场价,到时候再买回去,还不定咋样子哩。

男人凝重的脸色一下子感染了苗子,苗子的脸就土灰了,轻轻地叹了一声。

男人看看苗子,忽然阳光般笑了,你不要乱想了,我是出去挣钱哩。伸手拍拍苗子的肩,男人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养头猪仔哩,等我从城里挣了钱,你就买两头,一头交了公,一头就留下,过年时杀了吃,你不是顶爱吃下水哩,还有个小桂。

苗子望了对面小床上的小桂,小桂依然打着均匀的呼噜,似躲在墙角的蛐蛐吱吱地叫着。回转头再看身边的男人,苗子的双眼便潮湿了,那只抓男人的手越发抓得紧了,抓得男人一条手臂生生地疼,但男人忍下了,苗子的手劲儿却是由心而发,似抓了未拧干的衣服,用力拧着。

男人轻轻哎了一声,去看苗子,男人就从苗子的眼里看到了小巧玲珑的自己,星星一样在铺满了月光的小屋里明亮地闪烁着。

3

男人走后,苗子的心里便十月的石榴树样挂满了沉甸甸的心事。田里,家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齐刷刷袭上苗子的心头,苗子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团团转着,稀里糊涂地忙了一阵,要下地了,小桂却背着书包回来了。苗子看看天,太阳火辣辣地站在了头顶,苗子就做了饭,等打发小桂上了学,苗子才提了镰刀,一摸,镰钝钝的,苗子就坐在阴凉里霍霍地磨起镰来。等一切就绪,苗子握着镰刀站起来,眼里却冒出无数闪闪烁烁的金星,像一枚枚银针,齐刷刷刺在了苗子的脸上,背上,苗子才知道是出了一身的汗。强撑着走到院子当中,明晃晃的日头又仇人一样虎视眈眈地望了她,苗子的头皮便发怵了。往日有男人在,苗子从未怯过什么,可如今男人忽悠一下去了城里,苗子却真的像个女人了,苗子就丢下镰刀回了屋里,头一挨枕头,酸乏便虫子一样爬满了苗子的身。

4

是个晴朗的夏夜,星星簇拥着弯弯的上弦月,将苗子的影子清晰地投在了苗子的身前,苗子就踩着自己的影子往田里去。苗子的手里挎了篮子,里面装了水壶、馒头、一碗炒鸡蛋,还有一把银白色的手电筒。

风漾漾地刮在苗子的脸上,苗子的脸便如天上的月一样弯弯地妩媚了,苗子就草一样为风摇摆着,款款走进了麦地,放了篮,割了会儿麦,苗子就望见了一堆堆齐整整的麦子码在了地里,苗子站起来,刹那间越发地怔了,只听说棉价高时有半夜来地里偷棉花的,这几毛钱一斤的破麦子,难道也有人偷吗?苗子睁大眼睛去看,那一地的麦果然就越发变了昨日的布局。苗子便握了手电筒,惊恐了目光往前面去。

哗哗,哗哗,仿佛流水冲刷着石头,苗子走到麦地中央时,就听到了一片繁华的割麦声,顺着声音搜寻,苗子就看到了蹴在地里的那个黑影,一颗心倏地紧了。苗子抖着手,呼地打开手电筒,喊了声,谁?光束尽头,苗子看到一张略白的国字脸,一时间似给雷劈了一般,张大了嘴巴。

支书一手握了镰刀,一手遮了额头,上半个头就隐在了影子里,支书说,苗子,你先闭了电筒再说,晃眼哩。见苗子还怔怔地亮了电筒,支书就把遮目的手放下来,眯了眼讪讪地说,天儿太热了,我睡不着,就来帮你割割麦吧。

苗子这才收了电筒光束,神情依然怯怯的,支 书……这……怎么好意思?

支书燃了支烟,一明一灭地吸,人也就灯火似的忽闪忽现。苗子看不真切,但支书的话苗子却听得真真的。支书说,宝库去了城里,你一个女人家也够难的,我能帮的就帮衬些呗。

苗子说,也就五亩地的麦,不多的。

支书说,还不多?这过麦不比过秋,是在从老天爷口里抢食哩,若赶上了雨,岂不白忙活了一季?苗子,你就不要说啥了,论我老婆那里,宝库该叫我叔哩。

苗子瞅瞅月下的支书,踩了田埂走回去,提了镰刀继续割麦,心里却盈了一份感激,时不时就提了水壶过去说,叔,喝口水歇歇哩。支书却把水壶推回去,说不忙,割碰了头再说。等割碰了头,支书喝了水,又提了镰刀在麦子间拦腰割了片空地。苗子以为支书会和自己各執一方的,谁想支书却和她并了排,一起往北头割,苗子就有些不自在了。

支书说,苗子,你说如今的人,咋这样想?我下午提了镰刀从地头过,碰见了麦子,笑模笑样地说,支书这是要老牛吃嫩草啊?你说这个麦子,年纪轻轻的,又是个女人家,叫我说啥好哩。

苗子扑哧就笑了,去看支书,支书头上的发稀稀的,在月光下苗子还是看到了支书微谢的头顶,再往脸上看,见支书也正望了自己,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红了脸。好在月色下看不真切,苗子遂举了水壶说,喝口水吧,叔。

支书摆摆手,刚刚不是喝了的。

苗子说,那抽支烟歇歇吧,叔,不忙的。

支书说,不抽了,越抽嗓子里越是往外冒火。

苗子就仰起脖子自己咕嘟嘟喝水,然后埋了头继续割麦。

镰刀碰在干巴巴的麦稞上,哔哔剥剥地响着,支书的话也便虫子似的不停在苗子耳边叫着。接得上的话,苗子就应几句:接不上的,苗子就笑笑,喝一气水。麻烦事就来了。苗子感觉下身胀胀的,有些后悔了,可水毕竟是喝下去了,事情还要解决,苗子便扭捏着起了身。

支书问,干啥去哩,黑灯瞎火的。

苗子红了脸,朝支书笑笑,并不言语,远远地走到地头的水渠里,哗哗地屙尿。再回来,见支书正坐在麦堆上吸烟,苗子的脸越发红了,只管埋了头哗哗地割麦。

苗子小解了七八次,支书也就问了七八次,并一再嘱咐说,好生些,天黑。苗子就越发扭捏了,一张脸总红红的。等到再一次憋胀,苗子就咬了牙,镰刀在苗子手里飞舞起来,汗水就洇湿了背,粘在衣上,下面的事情仍解决不了,苗子的双腿不由得抖起来。

支书握了水壶,晃晃,自言自语地说,哎,怎的没水了?刚刚我记得还有个根儿哩。

苗子伸手抓了水壶,说我回去装吧。刚起了身,支书也忽地站起来,吓了苗子一跳,支书已抢过水壶,说还是我去哩,大半夜的。说罢,一晃一晃地往地头走去。苗子望了,一直望到支书的背影上了大路,没在了夜色里,苗子才转身去了水渠里,蹲下了,苗子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一丝困意也袭了上来,苗子就抬头望了望天,月色正悄悄地淡去。

解了手,苗子起身系腰带,忽然听到了一丝动静,苗子朝渠帮上窥去,就看见有一双眼睛正从草稞间夜猫一样闪烁出来,苗子立刻骇了。那夜猫却忽地身子一纵跃到苗子面前,一张国字脸就棉被一样将苗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次日,苗子在炕上整整睡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太阳还火一样燃着,苗子却拎了镰刀去了麦地。苗子把镰刀耍得飞快,镰刀在苗子手里似一个大风车,不停地旋转着木轮。大片大片麦子倒下去的时候,苗子的心事也就随着脸上的汗七零八落地丢了一地。

5

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苗子蹲在庭院里霍霍地磨着镰,不时从盆里掬一捧水冲在刀上,弯弯的镰便如天上的月,弯弯地映亮了苗子的脸。苗子的面色却一直凝重着,直到磨好镰站起来,苗子食指轻轻在刃上一拭,嘶地一声响,苗子便月光似的冷冷笑了。

苗子挎着篮,篮内装着水壶和苗子刚刚磨好的镰,苗子的心事如那月光,披满了周身。苗子踩着渐渐深浓的夜,一直走到了地头。一下地,苗子就怔住了。苗子不见了那割了一下午又捆成个的麦,还有那一片未曾刈割依然生长的麦。月光下,苗子只见一地的麦茬儿钉板似的戳在那里,仿佛戳在了苗子的脚板心。苗子就踩着田埂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边。偌大的一处麦地,苗子竟找不见了自己的那一块。就像失散多年的母亲去孩子堆里找自己的娃,苗子看得眼皮发了胀,心里也就越发惊疑了。走回地边的大路,苗子东张西望,终于确认了最初走进的那片空地。再一次下了地,一直往北走,苗子就看到了一片亮,隐隐约约的风里,苗子还听到了隆隆的机器声。苗子的脚步沉重了,头皮竖起来,一把就抓了篮内的镰刀。

走到麦地北头的田间道,苗子再一次怔住了。

地头处的晾场上,正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台发动机隆隆地响着,一条长长的皮带带动着一台脱粒机,也嗡嗡地响着,几个人围住脱粒机,如孝子贤孙守着卧病在床的老人,床前床后不停地忙碌着。不远处,一台臭石灯坐在一架双轮车的车辕上,灯火为风飘动,一闪一闪如蛇芯子,又似虚浮于夜的一盏狐狸的尾灯,忽明忽暗着。借了光,苗子走过去,遂看清了忙碌的几个人,竟然都是村委会的。往脱粒机里送带穗麦杆的是妇女主任金花,肥胖的身子像个肉坨,随着身子的转动,胸前的两个奶子兔子似的跳着高。在扬风口一片略暗的光影里,民兵连长王大亮握着一杆三股叉,不时地叉一叉麦杆,丢到一旁垛起来,王大亮本就瘦得似一根麻杆,此刻挑着那轻如棉絮般的麦杆,却仿佛挑着一叉的钢筋,臂上的青筋凸鼓着,如两条吸足地气的蚯蚓,他身后的麦杆已堆成了一座小山,越发衬得自己的瘦小了,像个猴子似的来回蹿跳着。苗子再去看,就看到了几分谢顶的支书。支书正张着编织袋在机器旁接麦子。风扬着碎秸杆从出粒口飞出来,像一只只蜻蜓在支书周身飞舞着,盘旋着,不时栖在支书头上,又给风一扬,呼地飞走了。

苗子握紧镰走过去,走到支书跟前,支书朝她嘿嘿地笑笑,又忙着张口袋了;走到金花跟前,金花只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往机器里送麦杆了;苗子又走到扬风口,王大亮发现了她,点点头,一双小眼睛便眯眯地望了她笑。苗子围着晾场转了一遭,握镰的手心遂冒了汗。镰刀把在苗子手里仿如了一条泥鳅,滑滑地想要溜走,苗子就牢牢地握紧了,瞪大双眼再去往晾场内看,月光就将苗子的视线模糊了。臭石灯在远处一跳一跳的,苗子忽然发现,三个人的脸俱都一片土灰着,仿佛刹那间都面无了表情。苗子的心头立马骇了,冷丁里就想起了《聊斋》里的鬼,拔腿便往田地跑。到了渠帮上,苗子的双腿忽地一软,抖抖地竟未跳过去,失脚跌进了水渠。只听哎呀一声叫,苗子只觉双脚似踩在了一团发了酵的面上,陡地用力,一下就滚到了对面的田里。从地上爬起来,苗子忽见渠内影子一晃,一个人站了起来,竟是村里的会计顺子,一双眼睛却古古怪怪地瞪了她。苗子吓得魂飞魄散,撒起腿朝空荡荡的麦地跑去,却是再不敢回头。

6

天刚蒙蒙亮,苗子就醒了。

苗子是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的,迷迷糊糊走到窗前,苗子看到院门敞开着,王大亮和金花正立在院里,从双轮车上往下搬着编织袋,昨夜的情景又梦一样闪现出来,苗子立刻冷醒了,看看天,天已然渐渐地白亮了,苗子又在胳膊上掐了一把,疼疼的,正呆想着,忽听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苗子又往院里看,就见王大亮正望了窗子喊,苗子,麦子都堆在这儿了,你看着归整吧。苗子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颤,慌忙溜回了炕上。

蒙了头,却是再睡不着了,苗子就瞪大了双眼去想,男人就从屋梁上虚浮浮探出头来。苗子说,你光顾了去城里挣钱,这家里的情况可咋办哩?男人说,男人嘛,还有个不犯错的,况且,支书的媳妇在床上瘫了八年啊。苗子说,你不怨我?男人说,有啥怨的,不是支书,我能来了城里挣钱?再说了,明年要二胎,还得支书给办二胎证哩,难道说,你就不想生个儿子?苗子踟蹰了,支吾了着,可是……男人摆摆手,打断了苗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样?见苗子还屈着眼,男人又宽慰道,反正也是这样了,你想想,不就等于是抓住了支书的小辫子了,往后咱在村里想咋样就咋样,我回去了,就先要块宅基地。眼泪在苗子眼圈里转了转,终于渗下去。男人说,好了,快起来收拾麦子了。苗子点点头,男人一忽就不见了。

起了床,看到院子里堆放的麦,苗子恍然明白了一切,也就听从了男人的话,不再去计较什么了,可是心里依然有个影子在晃着,尤其到了晚上,苗子的心口总是慌慌的,便将大门插得死死的。直到两天后的一个上午,苗子又去了地里,那阴影才彻底从苗子脑海消失了。

参差不齐的麦茬不见了,麦地里翻出了新鲜的土,苗子知道一定是支书干的,一颗心就软下来,到了下午天快黑时,苗子就把玉米种子丢在了地头的显眼处,可是天真黑了,苗子仍放心不下,就攥了手電筒去了地里,果见有人在忙着。蒙眬的月色下,王大亮拉着耧,支书在一把把地丢着种子,耧尖便剪子一样将平平整整的地划出了一条又一条笔直的线。苗子看得眼热,但待到两个人一步步朝她走近时,苗子还是一转身走了。

7

麦季就这样过去了,村里的日子又轻快起来。

苗子没事了总要往玉米地里去转转,其实玉米稞刚刚齐上了女儿小桂的膝盖,并无多少活可干,但苗子并没有如别家一样去喷什么除草剂,不是为了省那几块农药钱,苗子是喜欢除草,尤其在烈日的曝晒下,举了锄一下又一下地剔去玉米稞下乘凉的草,苗子觉得十分惬意,就像拿了针线去绣花,什么龙凤呈祥,什么鱼跳龙门,只管在苗子的锄下去勾画,去涂抹。

苗子的心,也便在一日日的锄草中亮堂起来,欢快起来。

日头暖暖地照着苗子,一如村里老人们投来的赞许目光,苗子的神情便有些扭捏了,双颊红扑扑的,刚刚锄了一个垄,额头上就汗涔涔了,喝一口水,苗子坐在了地上,顺着自己的影子往前望,齐整整的田里,苗子竟看到一团粉白从低矮的玉米稞间朝她走来。竟然是一头小猪。苗子不由得一阵暗喜,心口怦怦地跳起来,一如当年怀了小桂。

小猪拱着长嘴巴,眼珠来回地转着,可能是见到了苗子,就急急地走过来,到了跟前,那嘴巴竟哼哼地去拱苗子的脚,就像当初小桂拱了怀要吃奶似的。阳光下,小猪一身的肉白里透着嫩嫩的红,一根根白毛短短的,阳光里似虚化了一般,闪着绒绒的光。

苗子想,小猪一定是麦子家的,不如就去找麦子商量商量,先赊回来喂着,等男人寄了钱回来再还上,小桂一定喜欢的。苗子便从渠帮上扯了几根长草,一面喽喽地唤了小猪,一面打了一根长长的草绳,然后将小猪的脖子拴了,苗子就一手攥了草绳,喽喽地牵了小猪往村里去。

走到麦子家门口,几个女人正坐在门洞里打牌,苗子便牵了小猪穿过去。麻婶见了一把就推开了麦子,说打吧,别赢了钱再跑了猪。麦子朝苗子笑笑,两个人便往院里走。

苗子说,刚下了一窝小猪吧。

麦子说,没有,几头母猪过了年那会儿就都卖光了。

苗子说,那是刚进了一批猪仔,多少钱一斤哩?

麦子就笑了,上什么猪仔,过了年我们就不再养猪了,是我前两天从集上刚买回来的,养一头,养到过年就杀了吃肉。

苗子的心沉下来,忽又笑了,麦子,你不要哄我了,养猪这么挣钱,你会舍得不养?

麦子说,真的苗子,我哄你做甚?前些天俺们那口子去了县里他表叔那儿,听说养羊挣钱,这几天正在跑着去上些羊羔哩。

说话间就到了猪圈旁,苗子看见圈里果真空空荡荡的,一颗心坠了铅似的沉下来,又恋恋不舍地望了望那头小猪,才走了。苗子低着头,一直走到了十字路口,还回头望了麦子家的大门。冷不丁就给人喊了一嗓,转回头见是老六媳妇,苗子便捂着胸口说,看你一惊一乍的,吓了我一跳。

老六媳妇就笑了,苗子,我正说去找你哩,就碰见了。明日我要去城里了,你可去?

苗子说,好好的去城里做啥?

去耍哩。老六媳妇望着苗子,笑眯眯地说,宝库走了,你就不想他?

苗子的脸刷地就红了,有啥可想的,再说了,家里还有小桂哩。

老六媳妇的目光便刀子似的在苗子身上刮来刮去,似日本鬼子的刺刀要挑了苗子的衣服,苗子的脸越发红了。老六媳妇就不住地点头,说难怪哩,难怪哩。说得苗子如坠了五里云雾,讷讷地正要去问,老六媳妇却扭着肥大的屁股走了,只把个苗子电线杆子似的晾在了街口上。

苗子朝老六媳妇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又回了玉米地。

太阳西斜的时候,苗子想起来,老六媳妇去了城里,男人一定会捎钱回来,下个集,或再下个集,苗子就可以买头猪仔回来了。想到此,苗子便扛了锄头。夕阳落下来,映得苗子的一张脸也红彤彤的,似那天边的云彩,几近燃烧起来。

8

苗子感觉身子不适时,夏天的风正在村子里闲庭信步着。

那是个晌午,苗子冲了凉正要去午睡,门当当地就响起来。苗子在门里喊,谁呀?门外的人应,是我哩,苗子。苗子听出是支书的声音,眉头便皱了,有啥事说吧。支书说,快开开门,是宝库在城里有了回信儿。苗子遂开了门,支书一脸红光地走进来,苗子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不禁响响地打了个喷嚏。

支书把一张汇单在苗子面前晃了晃,说你看看,苗子,是宝库从城里给你捎回的钱。

苗子接过汇单,看清上面的数额是五百时,竟然鼻子一酸,双眼潮润起来。苗子就捏了捏鼻子,忍下了,但支书口里的烟却浓浓地冒出来,混和着浓重的酒精味,老鼠一样钻进了苗子的鼻孔,苗子只听到自己肚里咯喽一声响,一股酸水冒上来,苗子忙手捂了嘴巴,头微微前低着,做出一副呕吐的姿势。

支书关切地问,苗子,咋的了?身子不舒服?

苗子摇摇头,咽下了酸水,眼泪却水珠样溅在了脸上,苗子伸手擦了,酸水又一次冒上来,苗子便一手捂了肚子,一手在嘴巴前接着什么。

支书说,苗子,你怕不是有了吧?

支书的话像一把刀,突然顶在了苗子的后心,苗子一下子就挺直了胸,目光往支书的眼里一撞,头嗡地就大了。

像个行窃的贼,支书的目光在院子里扫扫,忽地身子闪到了门口,又探了头往左右的街上望望,便缩回来,一把将大门插了。

苗子惊疑了目光,不由往后退了两步,你想做甚?

支书说,你小声些,若真的是有了,传到村长耳里,肯定会带了人来。见苗子还疑惑着,支书就讪讪地笑了,苗子,你忘了,我以前做过兽医的,这种事情,岂敢声张?

苗子将信将疑地进了屋,支书就把了苗子的脉,凝神片刻,又隔了衣在苗子腹上摸摸,支书的双眼便灼灼地闪亮了。支书说,苗子,你是真的有了。

你胡说。苗子说了,忽然想起近时来的几次欲呕吐的情形,还有当初怀了小桂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惊,身子竟颤了起来。

支书望苗子一眼,吸了烟在屋里踱起步來。踱得苗子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时,支书忽然就站在了苗子面前,不错眼珠地望了苗子,足足有一支烟的工夫,支书忽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支书痛心疾首般摇了头说,苗子,都是我一时糊涂,要不是你婶子的病,要是当初能生个娃,打死我也不会这样做哩。

苗子一懔,后脊便冒出一层冷汗,这么说,当初都是你安排了的?

支书一把抓了苗子的手,又给苗子用力挣脱了,支书便哀怜了目光说,苗子,我也是没办法哩,你婶子躺在炕上,一提起孩子,两眼就汪汪的,非要和我离了叫我再找一个,你说我一个大男人,能干这昧良心的事情?我不允,她就闭了眼,死活不吃一口饭……

苗子望着声泪俱下的支书,那久卧病床的支书女人就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苗子的心就软下来,眼泪在眼圈里滴溜溜地转着,终于落下来,苗子擦了一把,倏忽间,男人就从泪光里闪现出来。苗子心里一惊,你可怜别人,谁又来可怜你哩?你苗子不也是女人哩。这样一想,苗子不由得浑身一震,再去看眼前的支书,苗子就冷冷地笑了,说你咋知道,这孩子就是你的哩?

闻言,支书忽地抬起头来,说滴血相认哩。到时候去县里的医院,孩子生下来,若是宝库的,我二话不说,要不是,就说是夭……

支书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苗子却是明白了,但苗子虽然明白了支书的话,却不明白自己肚里是咋回事,两个男人不过是仅仅相差了一天,就像刚刚从地里冒出来的绿生生的苗,你知道那是韭菜,还是麦子?苗子就敏了心思。支书还在说着什么,苗子却听不到了。直到支书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打开了门,苗子眼前才霍然一亮,也站了起来。

走出屋,走到了院子当中,支书回转身,一手叉腰,一手夹了烟卷,大着嗓门喊,苗子,宝库寄回了钱,你抽个空就赶紧去镇上的邮局取了吧,别忘了,带上身份证哩。

9

阳光刚刚从东方冒冒失失地探出头,苗子便揣了身份证,还有男人寄的那张汇单,径直出了村子。苗子没去镇上的邮局,苗子去了五里外的娘家。娘正在枸杞地里摘枸杞,苗子在娘耳边耳语了几句,娘丢下枸杞就和苗子去了村里六爷的家。

六爷是三世家传的老中医,六爷的脉把得极准,若谁家的媳妇怀了身孕,经六爷把过后,不仅把出了喜脉,而且也把出了腹中小儿的男女,村里的小辈都是这样给六爷把过来的。然而苗子从六爷家出来,一张脸却灰得似一瓦土盆。

苗子的娘说,这下好了,你老来终得有靠了,宝库若知道,还不菩萨似的把你供了。

苗子不吱声,锁了眉往前走。

苗子的娘又说,你该去趟城里,把信儿捎给宝库。说着就拉了女儿的手,往镇子的路上走。苗子却甩开了娘的手。苗子的娘就笑了,说女儿,宝库不是捎来了钱,娘跟你去镇里取了,改天你就去城里,趁着身子还轻便。

苗子负气似的甩了胳膊,噔噔噔往前走。

苗子的娘就指点着苗子的背笑了,你这闺女,急的啥?单子你不说带着哩。见苗子走得越发急了,苗子的娘就颠着小脚赶上了苗子,一把拉了苗子的臂,说莫非丢了?

苗子就站在了那里,手抹着双眼,吧哒吧哒竟落下泪来。

苗子的娘急了,你哭啥?丢了的话咱就赶紧去找找。然后就去拉苗子,苗子却石头一样坠在那里。苗子的娘就埋怨说,你这孩子,五百块哩,咋的也得去找找哩。苗子脸上的泪却雨一样哗哗地落了。苗子的娘叹一声,说那就算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了,你也就别急了,我回家去给你拆借些吧,光路费也没多少。苗子的娘还要说,苗子却一头扑在了她的怀里,放声号啕起来。苗子的娘抚摸着苗子的背,就从苗子的呜咽声里断断续续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一张老脸就皱在了那里。

哭过了,说过了,苗子的心一下子宽亮了,忽咬了牙对娘说,娘,我要打了这个孩子,你帮我。

苗子的娘忽地打个哆嗦,一把扳了苗子的肩,目光严厉地说,闺女,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做,千万千万。

苗子一下子怔住了,讷讷地去瞅娘。

苗子的娘说,你想想,你若不言不语就打了胎,回来宝库知道了,还不给你玩命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哩。

苗子说,大不了能咋样,顶多离了。

苗子的娘说,你可别犯傻,虽说宝库是个瘸子,心可不瘸,如今又去了城里,这男人一挣下钱,啥事干不出来?见苗子还木愣着,苗子的娘又说,他要是不离哩,好言好语哄了你,到时候再在城里养个小的,把儿子生了,把你耗老了,你再弄着闺女过去吧。

苗子立马骇了,激灵灵打个冷战。

苗子的娘看看苗子,忽地就笑了,闺女啊,你可是怕的啥?他们男人再精明,能精明过女人?连你都不知道是谁的种,他又咋会晓得?你若是打了胎,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女人家,好好的打啥胎?又不是城里的女人,整天光了屁股满街跑,弄了流流了弄,裤裆里都给男人干烂了,还做什么处女膜。

苗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苗子的娘便攥了苗子的手,苗子顿时感觉一股热暖从娘手心里传出来,刹那间传遍了苗子的周身,苗子便给娘牵了手,一步步朝镇上走去。

从邮局取出五张崭新新的票子,苗子和娘就去了集上,转到牲口市,一见到一头头浑身绒毛的小猪仔,苗子的双眼便陡地亮了,苗子便挑挑选选地买下了两头,又在街上给娘称了几包点心,便出了镇子。要分手了,苗子却将一根绳子递给娘。

苗子的娘说,你要干啥?

苗子说,你牵一头回去喂哩。

苗子的娘说,你家的扶贫猪不是卖了哩,年底下还得交一头出去的。

苗子就笑了,交个卵?他是支书哩。

苗子的娘也就笑着接过了一条绳子,又叮嘱说,你可千万把紧了口,这种事情,除非当场捉了,否则就是别人嚼舌根子。

苗子点点头,两个人就各自牵了一头小猪,喽喽喽地往两条岔路上各自去了。

10

自从苗子买回了那头小猪,就仿佛是从庙里请回了开光的佛,好运也一桩又一桩地光顾了苗子的家。先是在一天早上,苗子去茅厕小解,忽然就见到了一只母鸡。那母鸡胖胖的似往下淌着油水,苗子走过去,母鸡只乍了乍翅,并不飞逃,苗子就逮了母鸡,瞅瞅大门,大门还死死地插着,苗子心头一阵暗喜,但苗子还是将母鸡先丢进了鸡栏,去附近几户人家的院落转了,问问,却是谁家也未曾丢了母鸡。苗子放了心,回家将母鸡炖了,母女俩就敞怀吃了个饱。

又过了两天,苗子从地里回来,进了院,却见一只兔子白白地卧在门洞,苗子不禁心头一亮,左右看看,再瞅瞅自己手里的门锁,还有高高的院墙,苗子就怔住了。这一回,苗子没有再去左邻右舍地打问,小桂一回家,娘俩就又把兔炖了吃了。

此后,苗子总会隔三岔五地从自家院里发现一些陌生的家禽,但苗子已见怪不怪了,发现了就会从从容容地吃了,心里也就充盈了一份暖意。可是在秋日的一个上午,苗子刚刚去了村北的枸杞地,忽然民兵连长王大亮寻了来。王大亮吁吁地跑着,老远便喊,苗子,快回去哩,县长去你家了。苗子就怔住了,从几辈子的旁亲嫡系里搜刮了半天,别说是县长,就是科长的尾巴也没揪着一条。苗子就笑了,大亮,你莫是吃了疯药,拿我开心不成?王大亮大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脸就涨得通红,一把拉了苗子的手。苗子就给他拉扯着回了家。

苗子没见过縣长,但苗子见十几个人簇拥了一个肚皮肥肥脑门亮亮的男人,而且支书和村长脸上都挂满了小心的笑,苗子就知道那肯定是县长了。开了门锁,苗子还疑惑着,一干人就陆陆续续塞满了院子。

在院里转转,又去屋里看了看,县长就出来了。支书忙拉了苗子过来,说县长,这就是苗子。苗子慌慌地叫了声县长,县长就握住了苗子的手,握得苗子有些生疼的时候,县长就松开了,笑着说,那咱们就去看看苗子家的猪吧。苗子发现,支书和村长的脸刷地就白了,木偶似的走到了圈旁。

阳光正暖暖地照着猪圈,小猪原本躺在棚内呼呼大睡,或许是听到了人声,还有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县长走到跟前时,忽然一翻身站了起来,对着众人哼哼地叫。

县长就指了圈里的小猪,对众人笑道,你们看,刚刚半年的工夫,咱们发给乡亲们的扶贫猪就已经下了崽儿,看来致富还靠猪领头啊。

众人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脸上挂着笑。

苗子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仿佛是看模子里扣出来的一块块土坯,苗子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忽然就来了勇气,苗子指了圈里的小猪对众人说,这不是那头猪下的崽儿,那头猪来我家后不吃泔水,我早就卖了,这是我前些日子从集上花钱买回来的。

县长一下子就怔住了,周围人脸上的笑也刹那间僵住了,都屏了呼吸齐刷刷地去看苗子,仿佛苗子生了三只眼四只耳似的。苗子在众人的目光下腾地红了脸。

支书慌忙从人丛中闪出来,尴尬地说,县长,苗子家只是个别的人家,他男人去了城里打工,一个女人家顾了田里,又顾家里……

不,这绝不是个别现象。县长挥手制止了支书,深皱着眉头对众人说,咱们的乡镇干部,扶贫也不能乱扶嘛,难怪书记请来了省里的专家考查,看来咱们这方水土,的确是适合养羊的……多么深刻的教训啊,同志们,值得我们反思的教训啊。

县长还在挥着手讲着,周围的人又在频频地点头,摆出一副副沉思的面孔。

苗子却一直怔怔的,县长的话她只听懂了一点儿,后面的话苗子听得迷迷糊糊的,就有些困乏了。好在县长的话并不长,不一会儿县长又握住了苗子的手,依然握得苗子一双小手生疼生疼的。接着,一干人就鱼群一样纷纷涌出了苗子的院子,钻进一辆辆小车,就像一只只盖盖虫,给淘气的小孩子轻轻拍了一下屁股,便噗地冒出一股股烟气,倏地远去了。

送走了县长,苗子还怔怔的,乡亲们却忽悠一下涌进了苗子的院子,问东问西,问长问短。苗子知道的就应答几句,不知道的就摇摇头。但人们依然围着苗子,而且接连几天,只要在街里或田里见着了苗子,总会有三三五五的人聚拢过来。苗子的日子就乱了。而且苗子还发现,自县长走后,她再也没有在自家的院落里发现什么鸡兔之类的家禽,甚至是一两摊陌生的鸡屎。

11

宝库打来电话时,支书正在喇叭里抑扬顿挫地讲话。支书说,县长已经来咱们村视察过了,根据上级的批示并结合咱们村的实际情况,今年一定要做好秋收工作。支书挥一下手,继续说,乡亲们,秋收马上就要到来了,村委会决定,村里凡是孤寡的人家,或是男人去了城里打工的,村委会都会指派劳力去帮着抢收。为此,村委会还专门成立了秋收工作指挥小组。刚讲到这儿,电话铃就叮铃铃响起来。支书皱了眉,抓起电话,喂,找哪位?电话里的人说,是支书吧,我是宝库哩。支书说,你过会儿再打来,我这就去给你找苗子。放下电话,支书顺手就拔掉了大喇叭的插销。

苗子和支书走进村委会时,电话已叮铃铃响了。苗子从未打过电话,铃声把她吓了一跳,怔怔地去看支书。支书就拿起电话递给苗子,笑笑,退出了屋,并随手关上了门。

苗子还在迟钝着,话筒里却传来了声音,喂,是苗子吗?声音颤颤的,一下子就把苗子的三魂七魄叫了回来。苗子嗔道,你个死鬼,喊魂哩?不是我,难道会是你的老娘?你老娘早就进了棺材板了。

男人不愠也不火,声音急急地说,苗子,我问问你,前几天老六媳妇打来电话,说是你有了,是不是真的?咋的就有了哩?

苗子心里一惊,旋即就阴下脸,不答反问道,你说哩?我倒要问问你哩?临走那夜,你往死里弄我,不就是想弄个崽儿出来哩?去了城里没几天,倒学会了贼喊捉贼,你长脸了是吧?

男人就嘿嘿地笑了,说你查过没?是一饼?还是一条?

苗子的心一下落回了肚里,唾沫星子也就溅在了话筒上。苗子瞪了眼说,啥饼子条子的,我不晓得,只听我娘家村的六爷说,是个三条脚的蛤蟆。

男人握电话的手就抖起来,似犯了癫痫,一条短腿拄了地,另一条长腿条帚般在周围划拉了几下,终于就站稳了。男人说,苗子,我前天给你邮去的五百块,可曾收到了?

苗子说,你又不是寄给阴间你老娘的,阳间的物我咋会收不到?说了,苗子的睫毛忽蜻蜓似的闪了闪翅膀,幽幽地说,过秋了,你也不回来?

这些天生意还不赖,我想多挣些钱哩。男人说了,见苗子不吱声,男人的心就忽悠一沉,说苗子,是不是村长找过你了?

苗子翻起了嘴唇,诧诧地问,村长找我做甚?

男人说,二胎证还未曾办下来,你就有了身孕,村长个狗日的能放过你?

苗子张张嘴,苗子想,支书是你叔哩。可话到了嘴边,苗子的鼻子竟一酸,就没说出来。男人却从电话里听到了苗子轻轻吸溜鼻子的声音,一颗心就揪紧了,男人说,有啥事,你就求支书先扛下,我会下了劲挣钱的,如今有了儿子,还怕个鸟?大不了到时交上罚款了事。

男人的话似雨天撑开的一把伞,遮在了苗子的头顶,但苗子还是感觉头上潮潮的,那雨似透了男人撑开来的伞面渗下来,从头顶渗到了脸上,又从脸上往心里渗去,苗子涌到嘴里的话就如从河里捞起的木板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嘶嘶啦啦地总也燃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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