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纪念性风景的地域性文化基因与文化脉络*
2020-05-07崔陇鹏
崔陇鹏 石 璠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西安 710055
1 城市纪念性风景及其地域性文化基因
1.1 城市纪念性风景的界定与分类
中国古代的城市纪念性风景颇多,亦被誉为胜地、胜迹等[1],如韩城龙门、杭州西湖、绍兴兰亭、三门峡砥柱山、桐庐钓台等。这些风景都以地方山水为基础,加上各地文化故事原型的注入,以及景观元素中的亭台楼阁、园林风景的营建进而成了风景原型,后又历经千百年的经营,形成了具有悠久历史的城市纪念性风景。
总的来说,这些城市纪念性风景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纪念性的山水风景,如龙门、三门砥柱、西湖、蓬莱岛等 (表1)。龙门是黄河南北一线乃至全线上的地景文化标识[2],因大禹治水的故事而广为流传。蓬莱岛,因东海仙山文化得以留传[3],并被广泛袭用,如日本江户时期模仿中国的 “一池三山”[4],甚至还出现了直接以蓬莱冠名的园林[5]。杭州西湖因 “西湖十景”及其神话传说而被后世广为流传。在宋代,全国各地出现过36个以西湖命名的城市风景[6]。第二类是纪念性的建筑风景 (表1)。该类风景主要是基于城市山水与人工营建的祠庙楼阁一起形成,如“曲水流觞”[7]的风景来自于东晋永和九年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少长群贤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自此“兰亭曲水”便成为一个标志性的景观主题,在历代风景营造活动中屡被效仿[8];又如分布于各地的黄帝陵、禹王庙、伏羲台等,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城市祠庙或祠堂,而是城市重要的纪念性风景空间,是纪念古代圣人与先贤的场所,如西安的 “灵台”,相传是周文王时建造的灵囿之台,是祭祀万物神灵的活动场所。这些城市祠庙或祠堂与当地的山水胜境相结合,经过历代的营建,后又被历史上的诸多先贤所拜访,成为当地几百年、几千年来的人文活动中心。这些纪念性的地方风景都根植于当地的自然环境,承载着民众的文化信仰与生活记忆,经过数代的历史演化与发展,使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与纪念性的场所[9]。
表1 城市纪念性风景分类与案例
1.2 纪念性风景的地域性文化基因
中国古代的城市纪念性风景,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具有人文纪念意义,而其人文因素就是其地域性的文化基因。从风景的产生开始,流传在中国古老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及其英雄事迹,如大禹治水,黄帝铸鼎,伏羲八卦,仓颉造字等诸多的历史文化原型,就不断地和大地稀有奇特的自然山水景观结合在一起,如黄河孟门山、龙门、砥柱山等被不断融入神话故事传说中,并成为神话人物演绎其英雄事迹的场所,进而使这些典型的地方文化景观依托名人英雄事迹得以传扬于天下。这些源远流长的 “神话传说”和奇特的地方自然山水都为纪念性风景的诞生和营造提供了契机和素材。
城市纪念性风景不仅包含建筑营造和独特的山水胜景,更包含人文活动、名人古迹以及所传颂的人文精神。历史人物对城市纪念性风景的人文升华,后人对人物的纪念、对其精神的传承,皆为城市纪念性风景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由于饱含人文精神和文化信仰,城市纪念性风景才堪称为地方上的 “胜地”。而城市纪念性风景的营造更多的是表达景观的人文意境和精神内涵,说明事物具有的纪念性与精神性的属性。一个地区不同于其他地区的特点也就在于地方风景纪念性的不同,而对这种不同纪念性空间的营造,亦体现出古代以物作为人文精神的载体,并 “寄情于物”的文化共鸣现象[10]。
2 城市纪念性风景的形成与演化
城市纪念性风景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其往往要经历一系列长久的营造过程,即从地方山水择址到风景营建与人文精神注入,再到城市文化脉络的形成。岳阳楼就是古代一处著名的纪念性风景,从其产生和发展可以看出纪念性风景的历史营造过程。
1)风景的选址。纪念性风景往往选址于地方山水胜境,其基于地方整体环境中的资源稀缺性与地方山水的特殊性,形成独特的地方性风景文化,也正是地方特殊的山水结构孕育了地方的特殊文化基因。岳阳楼就是基于洞庭湖的风景而形成的,《岳阳楼记》记述: “巴陵盛状在洞庭一湖”。杨嗣昌在 《观岳阳楼记》记述 “岳阳楼者,岳州郡城之西楼也。其面正西临视洞庭漭漭滔滔,初未有际,惟若天落于湖外,无复尺寸之地,而止耳夫”。可见,择址对于城市纪念性风景营建相当关键,正是因为胜境的稀缺性与特殊性,造就了其成为城市纪念性风景的可能性。
2)风景中人文精神的注入。古代的风景营造与历史先贤或地方名人故事相结合,成为风景营造中重要的人文精神,这也是纪念性风景得以流传的重要因素,正所谓 “人以功传,或因人而重其地,则地以人传”。后庆历五年 (1045年)滕宗谅重修岳阳楼,请范仲淹作记—— 《岳阳楼记》,从此传承了范仲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精神。滕宗谅在 《与范经略求记书》中论述 “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钜卿者不成著”,即 “楼以人名,人又以楼传”之道理。
3)风景与城市文化脉络的形成。古代城市以风景的思维进行城市规划和建设,习惯于在城市及其周围山林之中建楼设亭,并依托风景建筑,形成文化核心进行城市空间的组织与城市秩序的营建。岳阳楼也是基于其与地方城市、环境之间的文化脉络关系进行空间组织与建设的。岳阳楼以前是巴陵郡城西门城楼,后另辟西门,而城楼仍在旧址,以城墙环绕城楼的方式进行营建,同时城市以岳阳楼为中轴线布局,并在与岳阳楼左右营建阁楼,形成对称布局,强化岳阳楼的中心位置。与此同时,岳阳楼还和洞庭湖、君山互相对望,形成建筑物、山水与文化传达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正如滕宗谅在 《与范经略求记书》中论述 “巴陵西跨城闽揭飞观者之曰岳阳楼,不知俶落于何代何人,自有唐以来文士编集中,无不载其声诗赋咏,与洞庭、君山率相表里”。而岳阳楼可以俯视洞庭湖和对望君山这一特点成为其具有纪念性空间的重要因素。
3 城市纪念性风景的文化脉络及其营造特点
城市纪念性风景的产生得益于地方文化基因与地方独特的山水环境的结合,在对纪念性风景的历代营建中不断与城市整体结构发生关系,与城市空间环境有机融合在一起,进而形成具有连续空间形态及文化意义的城市整体文化脉络。城市纪念性风景的文化脉络营造具有历时性、关联性、人文性3个特点。
3.1 历时性
城市纪念性风景及城市文化脉络的营建并非一次规划建设而成,其往往是累代而积,日渐生成,往往体现出时间上的持久性。随着地方文化脉络的发展,纪念性风景在不同时间、同一空间中反复营建,形成一系列的亭台楼阁、祠庙寺观。陕西关中地区的县城,其胜景、城市纪念性风景的营建很多从汉代就已经开始了,后又经历唐宋明清多代而逐渐形成。甘肃的甘谷县大像山城市纪念性风景,其位于甘谷县城西南处,面对城市而设,因山巅修凿大佛像而得名,大像山形势险峻,其自古乃是一邑之胜境所在,悬崖上有大佛像面对甘谷城而建,与城市形成直接的视线关联,历朝历代都利用大像山陡峭山脊处不同高度的平台进行营建,经过当地人数代近千年的营造,大像山不仅有了以佛寺、道观为代表的佛家与道家文化,同时还有了以文昌阁为代表的儒家文化,期间陆续形成了北魏的 “双明洞”,唐代的 “悬崖大像”,明代的太昊宫、永明寺、千佛洞、文昌阁等名胜古迹,并通过从下而上的路径,将其连成一个整体而连续的人文景观序列,成为地方城市的纪念性风景。
3.2 关联性
城市纪念性风景除了体现出纪念意义的风景空间属性外,亦体现出与地域整体文化结构关联与整合,从而形成一系列城市文化的明线与暗线,构架起地方文化整体脉络。对于文化景观而言,“关联”是建立景观及其场所相互关系、构架空间秩序、整合历史文脉的重要手段,也是寻找传统文化与地方景观之间相互作用和影响的重要方法和依据。如江苏昆山的马鞍山,位于昆山城西北隅,其山 “孤峰特秀”“形如马鞍故名”,乃一邑之人文城市纪念性风景,清邑人刘澄在 《扬州记》中对此山在城中的重要地位有记载: “娄县有马鞍山,县境接连湖海,而孤峰特秀,四望皆百里,无所蔽。”马鞍山 “山形向北”,山峦之上庙宇寺观罗列,整个城市重要建筑的营造亦以此山为核心而展开,城隍庙、土地庙等皆背山面城而建,并与山峰处的庙宇形成呼应关系。经过历代反复的营建,马鞍山不仅成为当地重要的人文纪念空间,更成为整体城市的文化结构核心与人文活动的中心。
另外,城市纪念性风景作为城市结构的重点之一,对城市形态的构成有着巨大影响。由于其占地较大,规划设计尺度宏观,往往需要从整个城市的角度入手处理城市内外各个景观节点的相互关系。如徐州城南有户部山戏马台和云龙山两处人文城市纪念性风景。戏马台为楚汉之时项羽观戏马之处,后人在此兴建祠庙建筑。云龙山为徐州城南之依靠,山上建有放鹤亭,是当地重要的人文遗迹,后苏轼为之作记,山上另建有云龙书院、三贤祠等。戏马台和云龙山两地都是徐州城南的人文城市纪念性风景,徐州城在历代的营建过程中,由主城向这两处人文胜迹发展,设南关厢城垣将户部山包含关厢之内,逐渐形成上街、下街、买卖街等主街,并兴修华祖庙、三义庙、忠义祠等建筑,使胜迹与城市整体结构相结合,并使整个城市以南面的云龙山放鹤亭为轴线进行营建,北起徐州府,穿过鼓楼,南门、寨西南门炮台,直抵云龙山脚下。徐州城的营建体现了中国古代城市以纪念性风景为地方文化核心,进而构建城市的整体空间结构和文化内涵。
3.3 人文性
城市纪念性风景在经过文化基因的注入、历代的营建以及众多历史名贤人物的到访与文化提升之后,使后人可以 “尊其人故隆其迹”,从而成为具有人文精神的纪念性场所。如扬州平山堂,宋人叶梦得 《避暑录话》:“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可见,公每暑时輙凌晨携客游往”[11]。欧阳修作为中国传统儒学大家,是文人士大夫之精神代表,平山堂也因其成为后世文人士大夫们的精神寄托,故平山堂在后代进行了数十次的修复活动,正如宋人沈括 《扬州重修平山堂记》中论述: “后之人乐慕而来者,不在于堂榭之间,而以为欧阳公之所为也”[12]。苏东坡多次来过平山堂徘徊凭吊,雍正南巡尝临幸,赐贤守清风额。可见,欧阳修的人文精神,是此地景观文化的一股历史人文力量,而东坡凭吊与雍正南巡等事迹,不仅为平山堂增加了诸多的人文性和故事性,亦是平山堂多次衰败而又兴盛重建的内在动力。
4 城市纪念性风景的保护与传承
城市纪念性风景不仅是地方城市文化的载体,更是当地人文精神的传播地,有着纪念圣贤、影响风化、传承文明的重大作用。城市纪念性风景的纪念性空间往往处于地方风景绝佳之处,成为地方性的标识,因而中国的传统城市建设往往表现为将核心人文信仰精神在城市层面物化,通过寻求合理的城市设施等级秩序的建立,进而对城市的人文精神层面进行梳理和提升,以达到在城市层面进行社会整合的目的。无论是中国古代都城还是地方性城市中的纪念性空间,它们在保持城市稳定性和完整性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甚至成为整个城市秩序的起点,充分体现了当时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念,对整个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支撑作用[13]。
当代背景下,对城市纪念性风景的保护与传承有着重要的意义。走出现代城市遗产保护的语境,从传统视野下看,城市纪念性风景的营造与城市中的物质建设、精神建设、人文活动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彼此之间是协调发展,相互促进的。如雅典卫城是雅典城市中的纪念性空间,它的存在对于占统治地位思想认同的社会秩序的形成,对于保持城市自身的稳定性和完整性,以及在城市层面精神价值的建构上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时,在对纪念性风景的地域文脉和历史精髓进行保护与传承的基础上,结合当地的历史文化创造一个有纪念意义的风景空间才有可能获得认同感,正如汪裕雄先生在 《意象探源》中所说 “若以民族精神论中国人心目中的山水之美,即可断言:风景乃是中国文化精神的完美体现”[14]。地方性的山水、地方性的人物、地方性的精神都凝聚在这一场所,使城市纪念性风景成为地方文化坐标与地方的 “名片”而被世界所广知,更被历代所传承,正如刘易斯·芒福德在 《城市发展史》一书中曾有这样的描述: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象希腊城邦,首先象雅典那样勇敢正视人类精神和社会机体二者间的复杂关系了;人类精神通过社会肌体得以充分表现,社会肌体则变成了一片人性化了的景色,或者叫做一座城市。”[15]可以说,城市纪念性风景是传统城市的精神核心,也应该是我们当代城市建设传承与延续的关键,其对于城市形成地方性特色,构建地方 “山水城市”[16],保护地方传统精神与文化脉络具有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