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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方

2020-05-06张弘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夹竹桃弄堂裙子

“嗡嗡”声里的一个坠落,醒了,天亮了。

昨晚上,那“嗡嗡”的蚊子叫起先绕在耳边,后来就直往心里钻,钻到很深的地方化成声音的浪,一声声涌来,一声声放大,直到一个浪头掀翻了压在心坎上的石头:哎呀,还在不在?

她赶紧到枕头下一摸,指尖滑过丝带,触到柔软的棉布,心里一松,憋了一晚上的汗一下全跑了出來。

起身,从枕头下抽出的裙子还裹着温热。她一看,又沮丧得不行:都是褶子,在本该平整的裙摆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谁都能看出那是她翻来覆去的心事。

前一阵,妈妈回来,高兴地举起一个拖长辫子的铁三角:“斜对面的阿婆送给我们一个熨斗,以后有重要的事,妈妈给你烫衣服。”

她多盼望妈妈拿出那块又擀面又晒瓜皮的木板,擦干净,罩上她幼儿园时候用过的小方毯,然后把小圆领、灯笼袖的白裙子铺上去,拉平了,叫她帮忙扯住一个裙角,接着用滚烫的熨斗,“吱啦”几个来回,压得人心里都平平坦坦的。

好几天临睡前她想向妈妈提那熨斗的事,但是裙子都捏在手里了,想来想去还是把它叠好放在枕头下,自己压压算了。同桌小姑娘教过她这样压红领巾,说是第二天出来的样子很挺的。

主要是,自己也不知道,去见他,算重要的事情吗?妈妈会怎么想呢?

妈妈大概在灶披间烧早饭。趁这当口,自己赶紧把裙子换上,在大橱镜子前迅速看一眼:要不要系那根红丝绸腰带?是妈妈从隔壁弄堂69号裁缝那里特地讨来的。她试了一下,确实挺好看的,用那些阿姨的话说:有腰身来!但是她冲镜子摇摇头,扯下来,又犹豫着系上去,又扯掉,都丢回床上去了,她再捡起来卷成整齐的一小束,放进了裙子口袋里。

妈妈端着小锅回屋:“你这么早就起了呀,干吗不多睡会儿?他来还早呢,早去了晒太阳等多热。”

妈妈忙着盛泡饭,没注意她早羞成了个大红脸。是呀,放暑假到现在她哪天这么早起过?她赶紧直挺挺倒回床上去,拉下枕席蒙住脸,慌慌张张中都忘把裙子换下,又不敢再起来,只好暗暗心疼不知道又会躺出多少条印子。

这么想着,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妈妈把枕席移开:“醒醒,要来不及了!”

真的,楼上秦阿姨家那个老式座钟传来当当当九下,一下比一下来得烦。

她气鼓鼓地下了床,草草刷牙洗脸,吃早饭时把宝塔菜嚼出粗鲁的响声,然后,找书包,穿鞋子,没抬过头,没吭过声。

妈妈跟在后面:“总还是要关照你几句,见了面,别老不开心。他毕竟是——”

“不要讲了!”她赶紧打断。

然后,鞋后跟一提,她就冲出了家门。

“哎,你的腰带呢?怎么就忘了提醒让我给你烫裙子?”

她没有回答,更没有回头,只怕心会怦怦蹦出去。

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在笑,堵也堵不住的笑,打心里冒出来,从嘴角溜了出去。

她不该笑的呀!

以前,是哥哥带着她去见他。哥哥会狠狠地瞪她一眼,把她的笑吓回去。可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忍不住,只好躲在哥哥身后傻笑。但是哥哥仿佛背上长眼睛似的,突然伸到身后来的大手会把她的手捏紧再捏紧,捏到她疼得哇一声大哭。

然后,哥哥居然也红了眼睛,他们每一次都是哭着回来,进弄堂前,哥哥帮她把鼻涕擦干净,把自己的眼泪收拾得一滴也没影。

可是下一次,等到居委会的阿婆传话说,他又要来见他们时,她又会心怦怦跳,翘起的嘴角收也收不回来。

“没出息!”哥哥瞪她一眼,“我们俩就是不一样。一个像妈妈,一个像他。”

那么,谁像他?谁像妈妈?像他到底是什么样?像妈妈呢?

她和哥哥差四岁,所以哥哥记得他的模样,她不记得。她的记忆里只剩这一场景:他和妈妈忽然吵起来了。妈妈哭,哥哥拉着妈妈的袖管哭,不断有邻居拥进天井,围了一层又一层,站在最后面的还把脖子伸得老长。太阳光也从这人堆里找缝隙挤进来。

“哗啦”,他把那个竹编的小碗橱砸到地上。他摔东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好像都没看。她只记得自己盯着地上,那些随着“哗啦”一声溅出的各色碗碟,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横倒竖歪地躺在阳光里。她看着喝酸梅水的玻璃杯洒下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彩虹。一只白瓷小碗裂开,里面滑出早上吃剩一半的腐乳,是那种玫瑰红方腐乳,外面黏稠的深红的衣,里面淡淡的粉色,用筷子蘸一下,黏黏的汁里带着一丝江南的甜。

那时她三岁半,耳朵里是大人的吵闹声,可眼睛却盯着白瓷片上流出的玫瑰色的汁,上面漂着三两滴透亮的芝麻油花。

哥哥长大了,参加夏令营去了。她也长大了,再有一年就要上中学了,今天要一个人去见他。

以前,每个月,他们在居委会里见面,不是三个人的见面,因为会冒出来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邻居,仿佛他们都收到了通知要成为某一重要时刻的见证人。

一次次的见面,她却记不住他长什么模样。有那么多人围着,她听到自己的牙齿打颤,不敢抬头。只有一回,当他蹲下来的时候,她用眼角余光模模糊糊地扫到,却一下子牢牢记住了,他的脸廓线微微泛着青色,有密密的胡子茬。哥哥不是这样的,他班上的男生也没有一个是这样子的。她很想伸手摸摸,看是什么感觉——假如周围没别人的话。

那么,他一次次说了些什么没有?她居然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的声音一出来,自己的心就狂跳。然后,周围那些讨厌的老太婆的叽叽喳喳,如麻雀声起,顿时淹没了他的声音。他递给她书,她正悄悄用小手指在哥哥的掌心里划着——这是在问到底能不能接。突然就有人将她往前一推,那么急,那么重,差点就撞到他身上。她委屈得要哭,又紧张得哭不出来。

她告诉哥哥,再也不想去居委会了。

所以,最近几次,他们都约在一家医院的门口碰面。去医院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弄堂,这里许多人家都种了夹竹桃,粉红的花和嫩黄的花从黑漆的门上方探出头来张望,一不小心就掉下来,落在她的影子上。她看着穿白裙子的自己,有一个镶在金色阳光里的黑影子,影子还一路戴着各色花移动,实在是新鲜。

走到一半的地方,会遇到淙淙的钢琴声,那是从前面75号里的二楼前厢房飘出来的,每次都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或者她会叫哥哥停下来等一会儿,等来这天上的流云的声音。她喜欢有音乐伴随夹竹桃花洒下,直到走出弄堂,走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耳朵里还有袅袅的余音。

回来的时候,她则会选另一条路,踢着小煤球走,靠着破墙头走,路边有人搓麻将,喝酒划拳,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在她出弄堂口的时候,突然蹿出了一条狗,油光光棕色的皮毛,浅褐色的眼睛不知有没有盯着她看,但是尖尖的牙齿就先露了出来。

她僵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忽然小腿肚开始发抖,“哇”一声大叫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眼泪就甩了出来,还一边想呢:这胆小肯定是像妈妈的。

她听到琴声骤然加快,自己的塑料凉鞋“夸嗒夸嗒”乱了步子。露出尖牙的狗并没有叫,但比叫恐怖,它呼哧呼哧追了上来,爪子已无声地擒住了戴花的影子。

她闭紧眼睛,一头向前冲去,却没想到撞到迎面来人的身上。她死命地抓住人家的衣服,像抓住了一块救命盾牌,正要把彼此颠倒个前后次序,抬头看:哎呀!

那人也莫名惊讶地望着她。

是他吗?高高的个子,方方的脸,青青的胡子茬——

可是他没有戴眼镜,而且年纪太轻了点,更像叔叔。他到底是吗?

那只呼哧呼哧的狗围着他们的脚边嗅嗅,什么也没嗅出来,有点失望地垂下尾巴走了。

她看着垂尾巴的狗走远,心里也特别丧气:

假如真是他,在马路上撞见,估计他也同样认不出她来的。

这么一折腾时间怕真要来不及了。她一路小跑到医院,路上抽出那根红丝带,胡乱在腰间打了个蝴蝶结,又把裙子的前前后后尽量拉直了。

她没有按约定站在医院标牌前等,而是跑到马路对面一个角落里。她希望悄悄观察他是怎么走来的。当然最好他抬起头,正好可以瞧见自己:白裙子、腰里一个红蝴蝶结的自己。

医院门口有好几个公交站牌,她不知道他是乘哪辆车来的,或者像她一样走来?或者把自行车停得远远的?同一座城市里,他住在哪儿?她从来没有问过妈妈,她仿佛是现在才想到,原来他也是住在这座城里的。关于他她什么都没有问过。

每有一辆公交车靠站,她都屏息搜索,直到车子徐徐启动,才缓過一口气来,开始等下一辆。

好几分钟没车来了,他倒真的来了。他是走来的,他穿白色的短袖衬衫,衬衫也湿透了贴在后背上。他左臂挎包,右手提了一件纸包的东西,用红尼龙绳来回扎了好几圈。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站到医院的牌子前。他甚至没有停留,径直走了过去。他的步子跨得真大,他的皮鞋真大。他为什么低着头?他为什么不四下瞧瞧等等?他这是要去哪里?

她想要不要在后面喊他,但是怎么喊?喊什么?

她又想要不要跟上去。

可是跟上去的话,会一直跟一直跟到哪里?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匆匆过了马路,拨开人群,跟在这个汗湿衣背人的后面。

他居然拐进了夹竹桃的弄堂。近中午的弄堂里,寂静无人,只有他们俩,一前一后。琴声还在淙淙流淌,从一个个灶披间里飘出起油锅的香气。她把自己的步子放得像猫一样轻,都想好了,万一他扭头,她可以躲进哪扇半开的黑漆门里。可是她又真有点希望他能转身,像电影里那样,蹲下来,张开双臂……

走过最后一株夹竹桃,她不敢再跟了。可是步子停下来,心却还要随惯性往前冲。

他这是要去哪里?他忘记了他们约好在医院门口碰头吗?

往居委会去是左拐,他为什么要向右走?

他好像很认路,一下拐到了右手的横弄里。

往右一直走下去,就是她的家了。她闭紧了眼睛不敢想。

她就这么闭着眼睛跑过琴声,跑回医院门口,老老实实站在门牌前。她希望刚才是看错人了,她能在这里等到他来。

但是,等了起码有二十辆车过去了,没有等来。

她忽然很想回家,却又不敢。回家,推开门,他会不会在里面?他为什么要到家里去找她?如果给他开门的是妈妈……

但是,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她在夹竹桃的弄堂里,拣个阴凉的门坎坐了好久,听完最后一记琴键的咏叹,闻到凉拌小菜最后淋上香麻油,还有夹竹桃的花蕊落到脖子里,凉凉的,痒痒的。

就这样结束了,回家去吧。

她没有立刻敲门,她听到里面有声音,赶快趴在门上听,一时间呼吸都接不上。

是二楼前厢房的秦阿姨:“哎呀,小菁妈妈,你可回来了。去哪里了呀?”

“给小菁去买冷馄饨,她这几天胃口不开,我想浇上点醋和辣油,她兴许会喜欢的。”

“你们都不在,他来了,喏,就是……他敲门敲了好久,还喊小菁的名字。”

“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来?”

“没说,我也不敢问。巧也真不巧,他刚走。他把一包东西放你家门口了,你进来时就没看见?”

“没有注意呀!”她听到妈妈开门的声音,还向二楼问道:“你看到我们家小菁回来没有?”

她赶忙跳起来跑开了。她不想这会儿让妈妈瞧见,什么时候都可以,就不能是现在。可是,她又不知道可以上哪儿去,如果他刚走的话,或许就在不远,她盼着和他撞个满怀,但也不能是现在。

很晚很晚了,她才回去。刚敲了一下门,妈妈就来开了。

她低着头还是能感觉妈妈在仔细端详,让她舒了口气的是,妈妈什么也没有问。

绿豆汤和几色小菜已经摆上桌了。她想知道中午妈妈特地买回的冷馄饨去了哪里。大概天热,放不到晚上了。

桌上还有一个扎着红尼龙绳的纸包。妈妈问:“要拆开吗?”

她不知道说“是”好还是说“不”好,干脆没吱声。

于是,妈妈就替她拆开了,里面是个小小的钵头,像是从什么旅游地带回来的,侧面贴着一方菱形的红纸,用毛笔写着“玫瑰方”三个字。

妈妈手里托个白色的小碟,凑近了,想用筷子从钵头里夹:“哎哟,碎了,只能是半块了。”

半块玫瑰腐乳被夹起,缓缓地,从记憶的红色海洋里浮出,滑落到白色小碟上。那个贴着“玫瑰方”的钵头顿时变得深不可测,仿佛盛满了三岁半前的光阴。

她看着红色的腐乳汁在碟子里漾开,久积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哭着结束的呢?这次不是去居委会,这次身边没有那么多人。她换上了最好的白裙子,她穿过了夹竹桃的枝叶,她乘着淙淙的琴声去等他,本来,结尾可以好一点的……

她就这么哭到睡觉。哭累了睡过去,醒来,那眼泪又自动地涌出来。为什么哭呢?偏偏说也说不清的。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她的头抬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妈妈嘴里哼着什么,和着节奏拍着她的背,小时候,做噩梦哭醒了,妈妈也会这样来哄她的。

“妈妈……”

“嗯。”

“妈妈,今天我看到他了。”

“我知道。二楼的秦阿姨说,你爸爸来过了。”

“妈妈……”

“说吧,小菁。你要问妈妈什么?妈妈什么都告诉你。”

她没作声,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不想问。

“那你要告诉妈妈什么?”

也没作声。

过了好久好久,她说:“妈妈,那个玫瑰红方,就是那个红腐乳,可不可以不要它了?”

“你不喜欢吃吗?还是因为送的人是——”

“都不是,都不是,你不知道的。妈妈,我就是不要玫瑰红方了。”

暗夜里,她的泪水闪着星光,星光后面的妈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昨天的蚊子又飞来。她分不清听到的是蚊子的嗡嗡声还是妈妈轻声的哼曲。

她睡着了。

艰难的一天,终于可以过去了。

选自《第24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集》,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年9月版

张弘,历任《新民晚报》记者、主任助理、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品有《上古的埙》《霍去病的马》《兜兜和魔法小阿姨》《爸爸从Q星归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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