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视野下甘青河湟方言“着”字句研究①
2020-05-06敏春芳杜冰心
敏春芳,杜冰心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甘青河湟地区历史悠久、民族众多,语言资源极为丰富。这一区域不仅是汉藏交汇点,同时也是阿尔泰民族,包括东乡族、保安族、撒拉族、土族、裕固族等的聚居点。汉族和少数民族比邻而居,杂居而处,汉语与没有亲属关系的少数民族语言尤其是阿尔泰语系语言密切接触,从而在语言结构上产生了共性,形成了明显的“语言区域特征”。河湟方言中的“着”用法复杂、功能发达,除保留普通话的全部用法外,还可用于表示时间顺序,表示假设、条件、顺承以及补充说明等各种逻辑关系。“着”字句的语义类别、语法功能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值得我们深入研究。本文从语言接触的角度,考察甘青河湟方言“着”的用法、来源以及“着”字句的句法特征和形成机制。
一 甘青河湟方言“着”的复杂用法
“着”在甘青河湟方言中或作“着”,或作“者”,本文均写作“着”。“着”除用作动词体标记外,还可以用于动词、形容词等各类成分之后,表示假设、条件、顺承等各种关系,还可表示补充说明,相当于结构助词“得”。[1]例如:
(1)一对骡子走唐汪,回来着杏[xe]儿捎上。(一对骡子去唐汪,回来的时候捎点杏子。)
(5)你有着日子好过些。(你有的话,日子就好过点。)
(6)尕女孩一套子流感得上着学里没去。(她因为感冒了,所以没去上学。)
(7)手抖着筷子抓不住了。(手抖得拿不住筷子了。)
(8)巴巴叔叔活做着好是。(叔叔活干得好。)
(9)雨大着地啊淌过了。(雨大得把地都冲毁了。)
(10)尕丫头俊着尺码没[mi]。(小姑娘漂亮得没法儿形容。)
上述举例中,例(1)—(3)的“着”附着于动词短语后面,连接两个动作的时间顺序;例(4)—(6)的“着”用于前一分句的末端,说明两个动作行为的假设、条件和因果关系;例(7)—(10)的“着”用于动词、形容词之后,表示动作的状态和程度。甘青河湟方言“着”的用法复杂、功能发达可见一斑。
其中“着”表示两个动作前后顺序的用法,也出现在陕西神木和山西洪洞方言中。神木话的例子:
(11)你姑姑走着本来想给你拍电报来了。
(12)你念大学着花了家里多少钱儿?
(13)这后生猴着可调皮来了。
邢向东指出,这种用法当是表持续用法的进一步语法化,但为何只能用在表过去事件的句子中,目前还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和“起”等表时间的助词之间进行功能分配的结果。[2]洪洞话的例子:
(14)年时一冬里穿着还好好的。
(15)打家里走着就不早唡。
(16)这柿子等不到黄着就全摘了。
乔全生特别强调,这种“着”在唐宋俗文学里用例不多,且大部分附着在与感觉义有关的动词上,发展到今天的北京话和洪洞话也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路子。北京话中,动词限于狭窄范围;洪洞话中,动词更为宽泛,只要能加“的时候”的就能附加“着”,这可以说是由唐宋以来只能附着感觉义的动词类推到一般动词的结果。[3]
张建军认为,表时点用法的“着”最早的用例至少在唐代就出现了,这跟持续貌标记产生的时间相当,二者不可能存在虚化关系。因此,表示时间的“着”似乎另有来源,但限于材料,不敢妄加揣测。[4]
三位先生均指出了“着”表时间的特殊用法,并对其来源做了不同程度的解释。我们推测,甘青河湟方言“着”的特殊性,既是自身内部演变的结果(1)对汉语的持续貌助词“着”的演变过程,王力先生做了详细的描述。他指出:“着”由“附着”义动词逐渐虚化而来,汉末有了虚化的迹象,南北朝开始虚化,出现在动词的后面,构成使成式结构;在唐代,带“着”的动词后面开始可以有宾语,“着”的意义也就有了变化,带有“到”的意思。然后是表示静态过渡的“着”,如“堆着黄金无买处”(王建诗),最后才是表示进行中的形尾“着”,这种“着”在宋代已经形成,但是“着”字的普遍应用是在元代的史料中。见:王力.汉语史稿[M].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4:357-361.,也与周边 SOV型语言的密切接触有关。所以,我们从语言接触的角度出发,从“着”和周边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对应关系,考察“着”字句式的类型特征。
二 “着”与少数民族语言进行体的对应关系
(一)蒙古语族语言的进行体
蒙古语族语言动词根据功能和出现的位置,分为终结形、连接形和多能形三大类。终结形的动词主要以祈使形式和陈述形式充当句子的谓语成分,其中陈述形式有三种形态标志:完成体、进行体和未完成体。[5-6]如东乡语进行体为-tʂwo/wo(简写为-tʂuo/uo)[6][7]176-180,例如:
我 正 一 信 写进行体
今语直译:我正一封信写着。
昨 天 他 来 我 饭 吃进行体
今语直译:昨天他来我饭吃着。
一人山里唱歌进行体
今语直译:一人山里唱歌着。
(20)东乡语:udu bi chini sana-zhiuila-uoini bi chini sana-zhiaoinli-uo.
白天我你 思念并列副动词哭进行体夜晚我你 思念并列副动词做 梦进行体
今语直译:白天我你想着哭着,夜晚我你想着做梦着。
这 二 天 我们 正 开 会进行体
今语直译:这两天我们正开会着。
去 年 我 大 河 家 住进行体
今语直译:去年我在大河家住着。
(二)“着”与少数民族语言进行体的关系
在现代汉语中,“着”一般表示进行、持续,表示时线;“了”则表示完成,表示时点。王力先生也曾提到过:到元代,“了”和“着”的分工还不够明确,有时候,“着”字表示行为的完成,等于现代汉语的“了”。[9]361他举的例子是:
(23)杨志因等候我了,犯着这罪。(《宣和遗事》)
“犯着这罪”等于说“犯了这罪”。
(24)若不实说,便杀着你。(《三国志平话》)
“便杀着你”等于说“便杀了你”,这是有条件的完成。曹广顺指出,“着”表示持续、进行态的同时,元明时期,有兼表动作完成、曾经类的情况,这类情况的造成,应与元白话对当时汉语共同语的影响有关。[10]42-43
曹先生所言极是,“着”在元明时期,兼表动作完成、曾经类的情况,不仅与元白话对当时汉语的影响有关,也与元明时期北方阿尔泰语对汉语的影响有关。如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东乡语进行体,既可以指过去,也可以指现在持续进行,还可以指将来持续进行。[7]145例如:
爷爷 我的 从前与位格这里 庄 稼 做进行体
现在 我 这里 庄 稼 做进行体
明 天 这 时节 我 们 锁南坝与位格坐进行体
太阳 出过去时
这 衣服 长 年 穿 褪色过去时
据我们的调查,甘青河湟方言的“着”常出现在动词后或句子末尾,构成“OV着”格式。例如:
(30)年时我们这里一挂苞谷种着。(去年我在这里都种的苞谷。)
(31)尕马西北民大里大学念着。(小马在西北民族大学上的学。)
(32)兀个工厂这些年黑糖生产着。(那个工厂这些年一直生产红糖。)
(33)敏老师阿早《古代汉语》教着。(敏老师这学期教的是《古代汉语》。)
(34)花园里的花牡丹花为王着。(花园里的花,牡丹花最漂亮。)
(35)肉们买去着一挂冻着说着。(买肉去时,发现肉全都冻住了。)
(36)人家们稀不富着呢,金砖路铺着呢。(人家特别富有,路是用金砖铺的。)
(37)兀几年买下的衣裳还新着呢。(前几年买的衣服还很新。)
以上例子中的“着”,可用于本身表持续的动词之后,如例(31)“念”、例(32)“生产”、例(33)“教”;用于表持续状态性结果的动词之后,如例(30)“种”、例(36)“铺”;也可以用在本身不表持续也不能造成持续状态性结果的动词之后,如例(34)“为王”,例(35)“去”和“冻”;还可以用在形容词之后,如例(36)“富”、例(37)“新”。曹广顺指出:“形+着+动”格式表达动作进行状态的功用,比“动1+着+动2”更明显,因为形容词本身就是对状态的描述。[10]44-45
如果句子带宾语,“V+着”置于宾语之后,构成“OV着”格式。如例(31)的“大学念着”,而不是“念着大学”,例(32)的“黑糖生产着”,而不是“生产黑糖”。“OV着”格式,既符合汉语动词与“着”的组合(2)蒋绍愚指出,六朝的“动+着”后面也可以出现动词宾语,只是要出现在“动”+“着”之间,如“埋玉树着土中”(《世说新语·伤逝》)。见: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169.,也符合阿尔泰语以动词结句的要求。
“着”在甘青河湟方言的这种用法,尽管是汉语自身演变发展的结果,更与SOV 型语言的影响有关。也可以说,OV 型语言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 “着”与少数民族语言副动词的对应关系
甘青河湟方言的“着”除附着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状态的持续、结果、曾经或完成之外,还可以用于句中,表示两个分句之间的各种逻辑关系。例如:
(38)人心肉长的,你我啊好着我你啊好呢。(人心是肉长的,你对我好的话,我也对你好呢。)
(39)你巴扎去着,尕娃衣服买的[i]个。(如果你进城,给孩子买一件衣服。)
(40)物件贵着没买成。(东西太贵了,所以没舍得买。)
(41)我思谋今年个朝个觐着钱没。(我想今年去朝觐,但又没有钱。)
(42)傢的地批下来了,高兴着一晚夕瞌睡没。(他的土地批下来了,高兴得一晚上都不瞌睡。)
(43)昨个的个阵子大着鸡蛋啦像哩。(昨天的冰雹大得像鸡蛋一样。)
(44)尕马攒劲着阿早干部当上了是。(小马能干得很,现在当官了。)
前四例中的“着”分别表示的是分句之间的条件、假设、因果和转折等关系:例(38)“我对你好”的前提条件是“你对我好”,例(39)“着”类似汉语的假设助词“……的话”,例(40)表示因果关系,没买成的原因是“物件贵”,例(41)是转折关系。例(42)—(44)表示对动作状态和程度的补充说明。
江蓝生指出:汉语的假设语气助词古今变化很大,上古、中古基本都用“者”,少数用“也”,唐宋时期出现了新兴的假设助词“时”和“後”,元代前后相继用“呵、么、呢”等,到了清代小说《儿女英雄传》才开始出现现代汉语最盛行的假设助词“的话”。[12]
表示假设的语气助词既然是上古、中古用“者”,那么,甘青河湟方言连接两个分句的“着”从何而来?是不是沿袭上古、中古用“者”的呢?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联系该地区的语言现状以及周边语言环境,从语言接触的角度来分析。
(一)“着”与少数民族语言并列副动词“//zhi//i”的关系
蒙古语族语言动词除有终结形外,还有连接形和多能形。副动词就是动词的连接形式,表示两个动作之间的前提、条件、假设等逻辑关系,其功能相当于名词的格。如蒙古语并列副动词附加成分是-/-,东乡语是-zhi(均由蒙古语并列副动词附加成分-/h、u/hu演变而来)。
1.并列副动词附加成分连接的是两个独立的动词,连接两个动词的前后时间顺序。我们以蒙古语族的东乡语、土族语和保安语为例。例如:
(45)东乡语:fuzhukadu bi nie daifu qinla-zhinie jianchaie wo.(昨天我请大夫并做了检查。)
昨 天 我 一大夫 请副动词一 检查 做完成体
今语直译:昨天我一个大夫请着检查做了。
他来并列副动词纸 带并列副动词走
今语直译:他来着纸拿着走了。
你 来并列副动词我高兴
今语直译:你来着我高兴。
表1 蒙古语族语言并列副动词附加成分
(48)头口的数字统计着记录。
(49)汗褟儿上的油搓着洗干净。
(50)今晚你这些物件家带着去。
(51)端起盖碗着想起了个你。
(52)上马着哭成个泪人。
(53)吃上了手抓着想脆骨。
上述举例中,“着”连接的是两个动词,表示一个动作进行的时候,紧接着发生另一个行为。例(48)“统计”和“记录”是两个并列的动词,“统计”是“记录”进行的条件、方式,其间用了“着”连接,例(49)(50)类似;例(51)“着”连接的“端”和“想”是两个并列的动词,时间上一前一后,例(52)(53)类似。“着”形式上虽与汉语的持续体标记贴近(3)曹广顺已指出:当助词“着”所表达的持续状态是另一个动作进行的条件时,“着”的作用就变为表示动作的进行,如“倚着一树而睡”,“倚着”是“睡”进行的条件、方式,“倚着”和“睡”两个并列的动词,其间用了连词“而”。当“而”取掉之后,随之产生的就是“倚着睡”这个“动1+着+动2”的进行态格式了。这种格式也出现在唐代。见: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44-45.,功能上更趋同于蒙古语族语言的副动词。
这种情形的产生,与语言接触中的二语习得密切相关。少数民族在习得汉语的时候往往把自己母语中的重要语法形式(如副动词)对应成相应的汉语。最简单、最直接的对应手段就是用汉语中音同音近且用法接近的词汇(如“着”)去对译。所以,“着”类似副动词用法,是最初在西北少数民族习得的汉语中使用,并逐渐进入了甘青河湟方言中。
无独有偶,“着”在直译体文献中,也经常出现类似并列副动词的用法。例如元代白话碑文的例子[15]:
(54)密林里钻着入呵。
(55)天根底祈福着祝寿与有者。
(56)这李提点把着行的圣旨与来。
这三例是白话碑文中的旁译,两个动词之间用“着”连接,强调的是这两个动作发生的时间顺序。(54)例的“着”连接“钻”和“入”,表示“入”的方式,因此在总译中被译成“钻入密林里去”,不再使用“着”连接;(55)例“着”连接“祈福”和“祝寿”,二者也是并列关系,总译中直接译成“告天祈福祝寿者”,也不用“着”;(56)例是“把”和助动词“行”中间使用“着”连接,表示“行”的方式,是状述关系,汉语也不用“着”。
“着”不仅在白话碑文有类似副动词的用法,而且在“汉儿言语”的《老乞大》中也有同样的使用现象。[16]例如:
(57)这契写时,一总写那一个家分开着写?
(58)朋友有些病疾,回避着不照觑,那病人想着没朋友情分,凄惶呵,纵有五分病添做十分也者。
(59)咳,这官人好寻思,计量大。你的杀子多没眼棋。咱摆着看。
(57)例的“着”附着在“分开”后,表示“分开”与“写”是状述关系;(58)例的“着”连接“回避”和“不照顾”,表示两个动作同时发生;(59)例的“着”也表示两个动作先后发生,“摆着看”类似于汉语中的“走着瞧”。需要说明的是,汉语中与之类似的结构也是“动1+着+动2”,其中“动1着”做“动2”的状语,表示实现动2的方式、方法等,其区别就在于“着”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汉语中的“着”是附加在动词之后的体标记,表示动作持续、进行的语法成分,而在甘青河湟方言动词后的“着”则是副动词标记,其功能是连接两个动词之间的时间顺序或逻辑关系。
2.上述相关问题须注意的是,东乡语、土族语、保安语和东部裕固语的并列副动词不仅连接两个动词,还可以将动词和后面的形容词连接在一起,蒙古语并列副动词没有这种用法。[7]166例如:
这 饭 吃副动词香完成体
今语直译:这饭吃着香。
笑副动词厉害
今语直译:笑着厉害。
学 习副动词好
今语直译:学着好。
我 笑并列副动词笑并列副动词肚子 疼
今语直译:我笑着笑着肚子疼。
这马 跑副动词快完成体
今语直译:这匹马跑着快。
(65)风刮着树上的叶子一呱跌着下来了。(风刮得树上的叶子全都掉下来了。)
(66)杯子烫着抓不住。(杯子烫得拿不住。)
(67)傢急着坏坏的了。(把他急坏了。)
(68)尕女孩一挂长着心疼。(小姑娘都长得漂亮。)
(69)你站着起来呢么[mu]站不着起来?(你站得起来站不起来?)
这种用法和“着”前述的用法相比,“着”尽管出现在动词之后,但并不表示动作完成或获得了某种结果,而是补充说明该动作结果如何或动作完成的程度,其语义指向了后面,在使用功能、语义上都少了许多限制。
(二)“着”与东乡语假定副动词“-s”的对应关系
蒙古语族诸语言除有并列副动词外,还有假定、界限和跟随等副动词。如东乡语的假定副动词附加成分是-s,例如:
我 街 道 去假定副动词白玉山 看 见完成体
今语直译:我街道去着白玉山见了。
(71)东乡语:Gura bao-sdoniia os-n. (下雨的话庄稼就会长。)
雨 下假定副动词庄 稼 长未完成体
今语直译:雨下着庄稼长。
鸡 带 叫假定副动词我 起完成体
今语直译:鸡带叫着我就起来了。
这类句子虽不是典型的假设句,但其中的分句与紧缩的假设句相似,是根据已知条件进行推论,跟源自时间条件的假设句在语义上一致。汉语除了用假设连词“如、若、使”等前置式假设句外,也有类似后置式的假设从句“VP者”以及前后置词兼用的假设从句“若/如VP者”结构,且这种结构自先秦至唐代普遍使用。例如:
(73)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同。(《商君书·算地》)
(74)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史记·孟尝君列传》)
(75)不得使我银钱,若用我银钱者,出来报官,浑家不残性命。(《敦煌变文集·舜子变》)
江蓝生指出,由时间范畴进入假设范畴,是汉语跟其他一些语言共有的语用认知规律。假设句的从句总是提出或设定某种条件,当这种条件实现时(或实现后),就会出现主句所述的结果,因此假设句大多包含或隐含着时间因素。[12]吕叔湘指出,时间关系句往往含有条件关系,且有些时间关系句兼有假设之意,如英语when也常兼有if意。[17]
由此看来,在时间与假设的关系上,汉语与阿尔泰语有共同的认知动因。只是阿尔泰语不仅假设句式包含着时间因素,而且衔接、相应、界限、跟随等副动词句式同样隐含着时间因素。试举几例予以说明:
我们太阳出衔接副动词走
今语直译:太阳出着我们走。
你 走相应副动词我 叫啊
今语直译:你走着我哈叫上。
你 来界限副动词那 个 带 来。
今语直译:你来着兀个带来。
你走跟随副动词来
今语直译:你走着来一下。
(80)尕娃饭吃过着学里去[‘i]了。(孩子一吃完饭就去学校了。)
(81)你我哈好着的话我你哈好呢。(你对我好的话,我对你也好。)
(82)难心着哭给了三天。(因为伤心,所以哭了三天。)
(85)乖着阿娜你(哈)心疼呢。(你要是乖的话,妈妈就会喜欢你。)
“着”的使用遍及承接复句[例(80)]、条件复句[例(81)]、因果复句[例(82)(83)]、转折复句[例(84)]和假设复句[例(85)]。在这些例句里,它既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和关联词如“因为”“……的话”等搭配使用,如例(83)。“着”的复杂用法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甘青河湟方言的“着”最初对译的是并列副动词“zhi/i//-”(语音相近),表示两个动词的时间顺序,随后,语法范围逐渐扩大到了假设、衔接、跟随副动词,使用功能从并列关系扩大到假设关系、跟随关系、界限关系甚至述补关系。这种现象我们在其他汉语方言里很少见到,但在今天与阿尔泰诸语保持密切接触的甘青河湟方言俯拾即是,随处可见。其中用于前一分句的末端、表示各种逻辑关系的“着”,在甘青河湟方言的有些地区或说“是”[18-19],或说“哈”[20]。李克郁在谈到青海汉语中的某些阿尔泰语言成分时指出,青海汉语中“哈”可以用作连词,有“要是”“假使”“倘若”的意思。同时他指出,青海汉语句中的“哈”和土族假定副动词附加成分“-sa”相对照。[20]举的例子是:
(86)你走哈我不挡,你留哈我欢迎。
(87)这本书你喜欢哈我也喜欢。
(88)你吃哈我去烧,不吃哈我不烧。
三例的“哈”可以换作“着”或“是”[19],语义和语法功能均不变。如:
(89)你走着/是我不挡,你留着/是我欢迎。
(90)这本书你喜欢着/是我也喜欢。
(91)你吃着/是我去烧,不吃着/是我不烧。
“哈”“着”“是”,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选用的不同用字。
四 结语
通过以上的对比分析证明:甘青河湟方言“着”的复杂性和特殊性,既与自身的演变发展有关,更与周边 SOV型语言的接触密不可分。语言接触是引发甘青河湟方言中“着”既表时间顺序,又表假设、衔接、界限等逻辑关系,还可以表补充说明关系的主要原因。接触的机制是二语习得策略(Second-language acquisition strategies),即人们在习得二语的过程中,将自己母语中的特殊语法形式带进了目的语——汉语,从而造成了目的语的改变。Thomason在讨论语言接触时就曾经提到:语言接触造成的语言改变一种是由母语人带入到该语言的,另一种是由不完全习得者(也就是第二语言习得者),把其学习的错误带入接受语中。[21]我们讨论的甘青河湟方言“着”字的复杂用法,正是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将自己母语的语法特征——终结形的陈述式和连接形的副动词的语法范畴带进了他们习得的汉语中,并对汉语固有的、表动作行为进行持续的“着”进行了重新分析,是语言接触中的“不变之变”:它首先是“不变”,汉语语序以及助词“着”是固有的材料,换言之,演变的材料、过程及结局看上去都是汉语内部的;但它又是某种特殊形式的“演变”——这些现象有的是改变了汉语的语序和句型;有的是引入了汉语语法本身没有的语法范畴——不过,这只是一种不断变化发展的动态过程,它们在语法化进程中会和汉语不断地“协商”、不断地修订自己的错误。正如王力先生所言:“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语法逐渐发生变化,它逐渐改进着,改良和改正自己的规则,用新的规则充实起来”[9]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