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阅微草堂笔记》与民间故事的关系
2020-05-06魏晓虹杨林楠
魏晓虹,杨林楠
(1.山西大学 学术期刊社,山西 太原 030006;2.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以精炼的文言记录了多则民间故事。纪昀在书写民间异闻时没有进行过多的増饰润色,用语简洁,较好地保留了故事流传于民间时的独特风貌。鉴于其在材料选取和创作过程中体现的口头性和奇异性等民间文学渊源,故而可以对《阅微草堂笔记》进行民间文学的特征性考察。本文主要以民间故事为切入路径开展研究。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的考察研究取狭义的民间故事概念,即神话、传说之外的民间故事,是“以现实世界中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生活遭遇及其理想愿望为叙说中心,以自觉的艺术虚构方式编织而成”[1]的散文叙事文学。
中国流传的民间故事数量庞大,内容丰富,若直接作为文本材料与《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进行毫无章法的比较,研究难以从民间故事学的层面窥视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的关系。因此,本文采用民间故事的类型分析法和母题研究法,以丁乃通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和艾伯华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为主要资料来源和参照体系,考察分析《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民间故事元素,并进一步探究不同阶层对于民间文化的创作立场。本文主要从民间故事的母题、民间故事的类型和民间故事的创作心理三个方面来探析《阅微草堂笔记》与民间故事的关系。
一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民间故事母题
在中国故事学界,对“母题”(motif)概念的界定多以美国学者汤普森的论述为基础。汤普森在《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中对“母题”进行了定义:“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绝大多数母题分为三类。”[2]499
“第一类是一个故事中的角色——众神,或非凡的动物,或巫婆、妖魔、神仙之类的精灵,要么甚至是传统的人物角色,如像受人怜爱的最年幼的孩子,或残忍的后母。
第二类母题涉及情节的某种背景——魔术器物,不寻常的习俗,奇特的信仰,如此等等。
第三类母题是那些单一的事件——它们囊括了绝大多数母题。”[2]499
概括而言,民间故事中的母题可以是某种思想观念、形象或情节的某种背景,其最突出的特点是情节程式化的表现方式。
民间故事母题可以认为是最小的“叙事单元”,在千变万化的故事文本中恒常存在,展现时代观念和民众情感,作为类型化的标签彰显民间故事的活力。《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部分故事是纪昀通过同僚友人闲谈、百姓街谈巷议集述而成,口耳相传间必定会沾染一定的民间风气,可以是人物性格,也可以是特殊场景、信仰观念。这些要素可以归结为故事母题在讲述文本中的具体表现形式,并以隐性形态存在于《阅微草堂笔记》的行文之中。经作者的创造性借用,与其他情节组合成新的故事,成为弥合文人理想与民众愿景的关键节点。笔者在此以《阅微草堂笔记》中民间特性明显的故事作为研究文本,借助汤普森的母题分类概念,对《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民间故事母题进行考察分析。
(一) 神奇宝物母题
汤普森所著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一书将“D800—D1699神奇物件(法宝)”一类归于D魔法之下[2]574-583,考虑到中国民间故事内含的独特文化意蕴,在此称之为“神奇宝物”母题。“神奇宝物”故事的浓厚幻想意味使得其拥有稳固而广泛的受众群体,其中的神奇色彩往往凭借具有魔力的“宝物”来生发和表现。“宝物”的原义为“珍贵的东西”,而作为故事中的重要元素,至少包括两种不同的含义:一种是体现魔力的物象,一种是价值昂贵的贵重物品。[3]
民间故事中常常会出现“宝葫芦”“聚宝盆”“摇钱树”等神奇物品,承载着民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文人对“宝物”这一神奇意象进行了文学性的置换,虽然丧失了民众想象力的活泼意趣,但是对于关键母题的保留体现了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的交融。为了更清楚地体现《阅微草堂笔记》与民间故事的关系,笔者在此以一则典型的神奇宝物的民间故事作为分析二者关系的比对文本,分别从情节设置、人物形象和文化心理等方面展开研究。以黑龙江省民间故事《宝葫芦》为例:
不大一会儿,来到一座山上。有一个大洞,嗬,不进不要紧,一进可叫他吃了一惊。往里一走,是八间大房子,青堂瓦舍儿,再往里走,迎面过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老头儿对老二说:“这儿啥好,你就拿点啥儿吧。”老二一看,拿啥呢,左挑右选,相中了一个歪把葫芦。白胡子老头儿对老二说:“这是个宝葫芦,你往后缺啥,就向宝葫芦要,只要你对宝葫芦一摇一晃一叨咕,就来了。”说完,老头儿就没影了。老头儿没了,他也出来了,刚到外面,就听“咔嚓”一声,回头再看,哪来的什么洞啊!他自个儿正站在立陡的山崖上。得亏碰见个砍柴的老人,要不,还下不了山呢。[4]
可以看出,“神奇宝物”的获得往往伴随着奇幻空间的开启,这也是中国传统观念中关于异界信仰在民间故事中的体现。《阅微草堂笔记》中《滦阳消夏录》(一)的一则故事记叙了士人进入异界的神奇经历:
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剨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5]7-8。
在民间故事中,主人公通过机缘巧合进入奇幻空间,或遇到仙人,或得到宝物,由此个体力量得到增强,推动故事情节向完满结局发展。在民众的想象世界里,宝物是具有非凡能力的物件,形态制式在日常生活中较为常见,多为日常生活用具,有效使用能够帮助主人公解决困难或实现愿望。从上述片段可以看出,在文人的愿景中,民间流传的一般意义上的“异界”与“宝物”都改换成为士子的意象符号,上述故事中的“经香阁”与“经香”即是具体表现。宝物与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相结合,神秘宝物是人生追求的延伸和拓展。
从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形象来看,《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此则故事的主人公是“士人”,是知识群体的代表,而民间故事《宝葫芦》中的主人公则是普通民众,二者的知识体系和思想观念完全不同,两则故事中人物身份的差异进一步体现出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上的相异之处。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民间文学还是文人作品,“宝物”的来源地和赠予者都彰显出中国道教思想的色彩。来源之处多不是凡尘俗世,这从故事中空间开启方式的奇异以及建筑的富丽可以看出来,而赠予者多以老者形象出现,且来去无踪,与神仙术士类似,流露出一定的道教神秘色彩。《庄子·逍遥游》里对神仙所居之处有过描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6]《宝葫芦》中的“白胡子老头儿”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耆儒”都居住在深山之中,并不是寻常之人可以到达之处,近似于仙道的福地洞天。他们出现的方式也很奇异,与神仙“或出入人间而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7]的出行特点相契合。上述两则故事的人物形象具有神道色彩,体现了民间文学和文人作品的交融路径,二者既从中国仙道文化中汲取营养,丰富故事内容,同时又通过这一相同的文化基础互相影响,彼此借鉴。
故事是作为民众情感的寄寓而存在的,故事的讲述者或创作者通过曲折变幻的情节、个性鲜明的人物、雅俗交织的审美等方面,表达自身或所处群体的内心真实话语。所以,故事性的讲述文本呈现出讲述者或创作者的想象世界,折射出他们内心的情感体验,蕴含着他们的思想观念。在普通百姓心中,宝物具有神奇力量,可以解决生活中最为窘迫的困难,主要体现的是温饱问题。随着文化的发展和科举制度的建立,文人士子的社会地位比普通百姓要高,在他们的观念中“宝贵的物品”就不是解决生存问题的神奇物品,而是能够丰富其精神世界的书籍,且平常不能见到或无法获取。这一从“需要”问题到“需求”问题的跃升关系可以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解释。心理学学者亚伯拉罕·马斯洛提出,可以将人的需求从低到高依次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这些需求都是按照先后顺序出现展示层次的提升,当一个人满足了较低的需求之后,才能产生较高级的需求,即需求层次。[8]即人通常在满足了较低层次的需求后,才会追求较高层次的需求,由低到高,逐步追寻个人价值的实现。在“神奇宝物”这一基本母题之下,普通百姓和文人士子创作的故事其文本差异体现了人在需求方面层次的提升,对于文人来说,当基本的生理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其内心的希望必然是高层次的需求,外化到故事中,则具体表现为对正统经学的孜孜以求,渴望有这样一处神奇所在,其中藏有浩瀚的古典经学宝藏,神奇宝物在文人作品中出现了新的变体。
透过现象看其本质,文士笔下的故事和民间流传的故事在情感核心上是一致的,都是对自身需求以散文叙事的形式所进行的具象化的表达。以内在核心的文化要素表现了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之间一脉相承、彼此交融的关系,集中表达了不同创作者的情感诉求。
(二) 动物报恩母题
动物报恩是世界性的故事母题,从中国民间故事的类型而言,德国民俗学家艾伯华将其归为类型16“动物报恩”,丁乃通将其归为554型“感恩的动物”。报恩是中国传统道德观念,“投桃报李”“知恩图报”的思想影响着人们的言论,规约着人们的行为。民间故事作为民众思想、情感和观念的载体,其中的动物报恩故事表现了民众对于报恩的理解与践行,经过传统文化的渗透与濡化,在文学作品中逐渐凝结为劝善的理念,具有普世性,影响着文学题材选择与民众心理取向。
“动物报恩”是民间故事中的常见母题,蕴涵着人与动物、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动物报恩故事形态比较丰富,在具体的文本中多与其他母题排列组合构成一则完整的故事,如流传广泛的《相思树》《云中落绣鞋》等,故事中的动物多被拟人化,具有神奇本领,整体情节复杂,包含多个母题。为了便于厘清《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与“动物报恩”母题的关系,故而选择“动物报恩”故事的基本形态作为比较对象。艾伯华在其著作《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将“动物报恩”故事的情节概括如下:
(1)有个人曾帮助过一只动物。
(2)当他处于生命危险时,这只动物前来救助。
各地流传的动物报恩故事中的动物主要有:苍蝇、蚂蚁、母鸡、鸟、蝴蝶等。[9]26情节简单,故事围绕救助和报恩展开,动物的自然特性得到保留。
牛在农耕文化时代是人类的爱畜,其吃苦耐劳的品质受到人类的喜爱。在《滦阳消夏录》(六)中有一则牛报恩的故事:
护持寺在河间东四十里,有农夫于某,家小康。一夕,于外出。劫盗数人从屋檐跃下,挥巨斧破扉,声丁丁然。家惟妇女弱小,伏枕战栗,听所为而已。忽所畜二牛,怒吼跃入,奋角与盗斗。梃刃交下,斗愈力。盗竟受伤狼狈去。盖乾隆癸亥,河间大饥,畜牛者不能刍秣,多鬻于屠市。是二牛至屠者门,哀鸣伏地不肯前,于见而心恻,解衣质钱赎之,忍冻而归。[5]87
此则故事的基本情节符合“动物报恩”母题,但叙事因果倒置,农夫于某救助牛这一“因”在后,牛竭力护主以报答恩情的“果”在前,倒叙手法更加突出了“有恩必报”“因果报应”的主旨,动物报恩是人类道德与动物伦理的融合。人的善良和牛的知恩图报形成了道德判断善的标准,在劫盗事件的干预下,表达了劝善惩恶的主题,纪昀借助民众熟悉的题材实现教化世人的创作目的。
《姑妄听之》(三)中的一则故事在情节设置上与“动物报恩”母题大致相符,主要动物角色为民众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家禽——鸡,其主旨体现了民众的文化心理。
昌平有老妪,蓄鸡至多,惟卖其卵。有买鸡充馔者,虽十倍其价不肯售。所居依山麓,日久滋衍,殆以谷量。将曙时,唱声竞作,如传呼之相应也。会刈麦暴于门外,群鸡忽千百齐至,围绕啄食。媪持杖驱之不开,遍呼男女,交手扑击,东散西聚,莫可如何。方喧呶间,住屋五楹,訇然摧圮,鸡乃俱惊飞入山去。[5]340-341
老妇人在金钱的诱惑下拒绝卖鸡充馔,鸡通过“围绕啄食”进行示警,从而使老妇一家免于灾祸。简单的情节传达出“好人有好报”的质朴观念,在此纪昀的创作目的与民众的道德取向是相同的,都承续了佛道“因果报应”的道德思想。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两则动物报恩故事的民间性较强,动物是百姓生活中常见的家畜家禽,主人善良施恩,舍弃了金钱利益对动物施救命之恩。动物报恩的方式也非常生活化,在主人临危时进行施救预警。作者没有进行増饰润色,以简单的情节传达普世的思想,两则故事都表现出佛教不杀生的观念,不仅表现出民间道德与佛教教义的融合,也表达了民间文学与文人笔记在报恩观上的交融统一。
(三) “异类”婚恋母题
异类婚恋故事是指人类与“异类”恋爱、结婚、生子的民间幻想故事。所谓“异类”,黄景春先生认为:“乃是相对于人类而言的,在现实视野中指动物、植物等,在宗教视野中则指仙鬼神怪等观念性产物。”[10]在民间故事中,“异类”可以是男性形象,也可以是女性形象,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与人间的姑娘或男子相恋成婚。至今流传的典型异类婚恋故事有《蛇郎》《白水素女》《田螺姑娘》《白蛇传》《牛郎织女》等经典作品。比照汤普森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大致归纳出异类婚恋故事中核心母题要素如下表所示。
表1 异类婚恋故事中的核心母题
上述情节可以归于“异类”婚恋母题下的类型故事群中,是在同一主题基础上衍生出的一系列幻想性故事文本。据此对《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情节展开民间文学方面的分析。
《阅微草堂笔记》中主要是关于人类男子与异类女子的婚恋故事,且男主人公多为书生,人物性格内涵较单一,故事情节结构明晰。《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述最多的是人狐婚恋故事,狐精幻化成人的形体与人类男子结缘,与民间故事母题存在共性,具体情节涉及“人与动物婚配”“变形”和“奇异的精灵、妖怪和人物”三类母题。以情节内容和故事结局为基准,可将人狐婚恋故事分为因缘型和惩罚型两类。因缘型故事的主要情节为:(1)人与异类因夙缘结合。(2)缘分已尽,异类离开。如《滦阳消夏录》(一)中载录: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馀年如伉俪。尝语仆曰:“吾炼形已四百馀年,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生天。缘尽,吾当去耳。”一日,冁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语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自是狎昵燕婉,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越数年,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呜咽曰:“从此终天诀矣!”[5]3
狐女为补业缘才与人界男子欢好,缘尽则必须分离,分离时忧伤缠绵。《如是我闻》(三)中书生与狐女相爱,男子精神委顿。父母请游僧劾治。僧说男子与狐有夙缘,无相害之意。只是男子沉迷过度,于是驱遣狐精。因男子体弱,狐女离去。没有对人与异类相遇、相恋的曲折过程作详细描写,而是突出了故事中的核心母题。
异类婚恋惩罚型故事的主要情节:(1)异类与人欢好。(2)人类患疾。(3)异类离去。《槐西杂志》(一)有一则故事:一少年为狐所媚,身体非常羸弱时狐妖便离去,少年涕泣挽留未果,狐妖说道:“与君本无夫妇义,特为采补来耳。君膏髓已竭,吾何所取而不去?”[5]192-193故事借狐妖之口明确揭示了此类人狐婚恋故事的悲剧意旨。此类型故事中,狐妖亲近人类是为采补精气,并不是出于爱情,在此前提下,悲剧性的结局早已注定。纪昀意在通过此类故事来告诫世人要保持“心地朴诚”。
民间故事母题E700—E799“灵魂”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表现为人鬼婚恋故事。《滦阳消夏录》(二)中有一则妻子去世后仍依依不舍,灵魂与丈夫相会的故事,描述了生前即有婚姻,死后再续前缘的感人情节。另一类人鬼婚恋故事更为奇异,男女主人公素不相识,不存在前世的感情纠葛,是浪漫邂逅相恋。《姑妄听之》(四)中载:某书生在月夜偶遇一美丽女子,相恋五六年之后,分离时书生才知此女并非人类。故事以简单的情节呈现“异类”婚恋母题中的核心要素。不同于民间故事的美满结局,《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异类婚恋故事多以悲剧收场,纪昀对《聊斋志异》中人鬼艳遇故事进行解构,认为“自古风流佳话,多是地狱根苗。”[11]63浪漫气息浓厚的“异类”婚恋母题在纪昀笔下趋于世俗化、道德化,承载了劝惩教化的创作主旨。
二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民间故事类型
母题是概括性的叙事成分,无法显示完整的故事面貌。类型(type)则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可以把它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来讲述,其意义不依赖于其他任何故事。”[2]499一件事情的叙述包括开始、过程和结尾,不同的故事只有在具有相同的时间逻辑和因果逻辑的情况下才能被归入一个类型。一个故事类型的情节单元的排列顺序是固定的。将《阅微草堂笔记》置于类型学的研究层面,进一步体现《阅微草堂笔记》与民间故事之间的关系。
(一) “两兄弟”型故事
《阅微草堂笔记》中记录了一些世俗人情的奇情轶事。《槐西杂志》(一)中有一则“争家产”的故事:哥哥因外出将资产交给弟弟经营,十余年后携子归来。弟弟为了独占家产诬陷哥哥与其子无亲缘关系,最终作恶的弟弟自食其果,资产尽归哥哥。人物性格的展现、一波三折的情节以及善恶报应的结局符合民间故事中的“两兄弟”型故事。
两兄弟型故事在民间流传已久。《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此类型化情节列为503E型“狗耕田”[12]158和613A型“不忠的兄弟和百呼百应的宝贝”[12]216。艾伯华将此类故事情节概括为:
(1)两兄弟分家,弟弟分得一只狗。
(2)他用狗耕田,富了起来。
(3)哥哥借狗耕田,结果失败,将狗打死。
(4)狗坟上长出一棵树,或者一棵竹子,弟弟因此又富了起来。
(5)哥哥再一次仿效他,又遭到失败。[9]43-44
可以看出,情节序列都可以归纳为:欺骗→缺乏→惩处→灾难或缺乏消除。
《滦阳消夏录》(四)中有“两兄弟”的故事:
田村徐四,农夫也。父殁,继母生一弟,极凶悖。家有田百馀亩,析产时,弟以赡母为词,取其十之八,曲从之。弟又择其膏腴者,亦曲从之。后弟所分荡尽,复从兄需索。乃举所分全付之,而自佃田以耕,意恬如也。一夜自邻村醉归,道经枣林,遇群鬼抛掷泥土,栗不敢行。群鬼啾啾,渐逼近,比及觌面,皆悚然辟易,曰:“乃是让产徐四兄。”倏化黑烟四散。[5]64
“鬼”和“狗”实际上是同一角色在不同情境下的具体演化,二者在故事中承担了相同的功能,都是为善良一方提供助力。此类型故事的大致情节:两兄弟之间存在金钱上的矛盾,一方老实善良,另一方则险恶狡诈。狡诈者通过打压陷害善良者来图谋家产。结局通常遵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报应观念,邪恶的一方遭到惩罚,善良的一方则在各方势力的帮助下过上了美好生活。
此则故事与民间的“狗耕田”故事在具体情节上相差甚多,故而借用普罗普的故事形态理论,从功能和序列入手对故事文本进行比对研究。普罗普认为:“变换的是角色的名称(以及他们的物品),不变的是他们的行动或功能。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故事常常将相同的行动分派给不同的人物……功能的重复性是十分惊人的……接着观察下去,还可以确定:故事里的人物无论多么千姿百态,但常常做着同样的事情。功能的实现方法可以变化:它是可变的因素。严寒老人行事与老妖婆不同。但功能本身是不变的因素。”[13]普罗普将故事中的角色分为七类:反角、捐助者、助手、被寻求者、差遣者、主角、假主角。一个角色有其特定的行动场,承担相应的功能,同一类型的故事则有相同的情节序列。对《滦阳消夏录》(四)的这则故事的形态学分析见下表:
表2 徐四故事的形态学分析结果
《滦阳消夏录》(四)中徐四的故事与民间流传的“两兄弟”型故事具有相似的功能项和叙事模式,同时两则故事对于广泛存在的社会现实问题表达了劝善惩恶的态度。纪昀收集民间故事的目的自述清晰:“小说稗官,知无关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11]261
(二) “画中人”型故事
书画是中国传统的高雅艺术,其深远影响遍及各个阶层,基于其雅俗兼容的文化特性,无论是文人士子还是民间百姓都对其倾注了自身的想象和意趣。在民众浪漫的想象中,“画”与“人”展开互动,衍生出一系列的奇幻情节,并在流传过程中不断黏附地域或时代的个性化特征,形成“画中人”型故事。画中人多为狐鬼仙妖,“画中人”的故事就是人与异类婚恋故事的一分支。
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一书中列出了“画中人”类型,将其情节归纳为4个母题:
(1)一个穷人得到一张美女的画,他诚敬地供奉这幅画。
(2)有一天他回家时,饭都做好了。
(3)数天后,他暗地窥视从画上下来的美女,把她抱住,娶她为妻。
(4)过了很久,当生下几个孩子后,妻子又回到画中去了。[9]59-60
丁乃通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一书中则将其列为400B型“画中女”:英雄爱上肖像中的女子,或她已应允许配给他。她和他在一起住了些时间,是真人的样子。但由于各种原因后来离开了。有时他忧伤而死。有时他去寻找她,终于把她找回。[12]109
由此可见,在此类型故事的情节序列中,“画”的奇异性是关键,这直接决定了后续情节是否能够发展下去。如果“画”不具有神奇之处,男女主人公就失去了相遇、相恋的媒介。神秘的画增强了故事的幻想性和趣味性,增强了故事在民间流传的艺术魅力。《滦阳续录》(一)中有一则“画中狐”的故事:
有书生赴京应试,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悬仕女一轴,风姿艳逸,意态如生。每独坐,辄注视凝思,客至或不觉。一夕,忽翩然自画下,宛一好女子也。书生虽知为魅,而结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与笑语嬿婉。比下第南归,竟买此画去。至家悬之书斋,寂无灵响,然真真之唤弗辍也。三四月后,忽又翩然下。与话旧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诘,但相悲喜。自此狎媟无间,遂患羸疾。[5]377
大致的情节可概括为:(1)一书生偶然得到一幅仕女图,对图中女倾慕非常。(2)有一天,画中女子从画中下来了,书生与画中女子欢好。(3)书生因此事患疾。可以看到,在故事递进式发展的关键情节上,《阅微草堂笔记》的这则故事与“画中人”型故事相一致,都是以“画中人”作为核心来推动情节发展,显示出“画中人”型故事的兼容性,表现了古代普通男子对貌美如画的女子的强烈爱慕之情。
在民间故事中也存在大量书生与异类相恋的爱情故事,情节较之纪昀所记述的这则故事更为丰富,爱情纠葛也更多,表现了民众自由丰富的想象力。民间故事中的“画中人”型故事多为大团圆式的结局,体现了民众渴望美满生活的愿望,没有深层次的价值诉求。而纪昀笔下的“画中人”型故事则为道士劾治分离的结局,显示出叙事者的心理,纪昀出于“教化”的目的加深了故事结局的悲剧性,使故事主旨含有强烈的劝惩意味。
无论是民间文学还是文人作品,“画中人”型的关键性情节是围绕人类男子和异类女子展开的,二者的相遇或相恋必须跨越身份、空间,在画可通神这一神秘思维的影响下,神奇的图画成为沟通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桥梁。在通常情况下,文人的创作意趣偏向雅致、浪漫;而民众在创作上倾向于个人日常生活与情感的表达,偏向俚俗。这就导致了文人作品与民间文学在叙事上的异质性,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在意象表征上的分歧点通过“画”这一要素得到了弥合。“画中人”型故事与《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在核心母题和情节序列方面的契合度都很高,印证了《阅微草堂笔记》与民间故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三) 侠女故事类型
侠女故事是一个世界性故事类型,即AT956B型“机智少女在家只身杀贼”,丁乃通将此类型故事情节概括为:“她假装点起蜡烛帮他们忙,却把蜡烛油点在他们衣服上,第二天他们全部被捉住了。”[12]312这一故事类型在各国的流传版本有较大差异,但对于热烈赞扬女性的勇敢和智慧之主旨是一致的。这种对于奇女子形象的情感表达与中国的侠文化结合在一起,衍生出AT956B型故事的中国亚型——侠女故事。
“侠”的概念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在秦汉之际达到繁盛,无论是文学上的艺术创作还是史学上的严谨叙事,有关“侠”的探讨从未止息。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形象各异的侠客。盛行不衰的侠文化背后隐藏着普通民众对于社会公平正义的热切渴望,希望拥有强大本领的侠士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同时表达了对于侠义精神的推崇与赞扬。对于侠义,文人与民众达成了共识,认可并褒扬“侠以武犯禁”的个体斗争精神和果敢洒脱的英雄气质。《阅微草堂笔记》中故事的部分元素与典型性的民间故事相同或相似,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叙事风格等方面具有相似性。《姑妄听之》(四)中有一则侠妓的故事:
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廪不肯粜升谷,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虐我。昨与勃谿,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资。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5]352-353
故事中的侠女形象是对世俗化人物的个性化塑造,表现了作者对于女性心理和命运的关注,对于女性智慧的赞美与民间故事的创作态度不谋而合。侠文化发展到清代已经具备了丰富的形象,不同于前代任侠尚武的女侠形象,纪昀笔下的女侠形象少了一层武侠色彩,而多了一些世俗风尘气息。邪恶的奸商天怒人怨,柔弱的妓女却能完成平抑米价的正义之事,虽然有色诱之世俗意味,但维护了社会公平,故事产生了轰动效应。女主人公采取了非武力的行侠方式,智趣意味更浓。这则故事语言在形态上不具备民间故事的口头性特征,而是以精炼的文言叙事,但纪昀在题材选取上的包容性,以及对于侠文化的自觉推崇完成了对侠女形象的民间性、个性化塑造。在情节的蛛丝马迹中仍可窥视其与民间故事的渊源。
(四)仙乡奇遇故事
“仙乡奇遇”故事蕴含着仙道思想,主要记述了凡人偶然进入神奇世界遇到仙人的特殊经历,是民众寄寓个人世俗情趣的载体,在长期的口头叙述中衍生出许多特色鲜明的异文。艾伯华将此类型故事归入第七部分“河神与人”中的第103“仙乡淹留、光阴飞逝”,大致情节为:
(1)一个人在洞里遇见了神仙。
(2)他和他们聊天,或者看他们下棋。
(3)他从洞里出来时,世上已过去很多年。[9]159-160
经整理异文,故事中神仙还可以进行弹琴、唱歌、读书、漫步、教来访者等行为。为保留中国民间故事的文化特性,金荣华则将其归为AT844A“仙境一日人间千年”、AT844B“仙境遇艳不知年”、AT844C“龙宫岁月非人间”三种亚型。[14]民间流传的“仙乡奇遇”故事的情节特色主要有以下三点:一是体现了世人对于神仙世界的时空秩序的想象;二是以“仙乡”这一幻想世界作为男女情爱故事的发生空间;三是突出“仙乡”的偶然性与虚幻性。其核心要素在于进入异境或奇幻空间遇见美丽女子。“仙乡奇遇”故事的相关情节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体现。《槐西杂志》(四)中有一则故事:
曩馆崇安,传有士人居武夷山麓,闻采茶者言,某岩月夜有歌吹声,遥望皆天女也。士人故佻达,借宿山家,月出辄往,数夕无所遇。山家亦言有是事,但恒在月望,岁或一两闻,不常出也。士人托言习静,留待旬馀。一夕,隐隐似有声,乃潜踪急往,伏匿丛薄间。果见数女皆殊绝,一女方拈笛欲吹,瞥见人影,以笛指之。遽僵如束缚,然耳目犹能视听。俄清响透云,曼声动魄,不觉自赞曰:“虽遭禁制,然妙音媚态,已具赏矣。”语未竟,突一帕飞蒙其首,遂如梦魇,无闻无见,似睡似醒。迷惘约数刻,渐似苏息。诸女叱群婢曳出,谯呵曰:“痴儿无状,乃窥伺天上花耶?”[5]259
与亚型“仙境遇艳”大致相同,符合上述情节特色。在神仙故事中,人迹罕至的山岳一般是神仙的居所,人力难以到达的高山和深林中存在一个与凡尘俗世不同的奇幻空间,或有宝物,或有仙人。上述故事中的士人在山岩上得以一窥天女容貌,却因“禁制”而无法靠近反而暴露自身形迹,遭天女呵斥戏弄。故事笔墨简洁,对人物心理没有进行描写,但士人的痴迷透露出其想要与仙女有情爱交集的隐秘渴望,“遇艳”情节是成立的。山岩的虚无缥缈和仙女的不可接近表明故事发生在异界,故事的部分要素与“仙境遇艳”型故事是相符的。
三 《阅微草堂笔记》中民间性文本的生成机制
《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并称为清代志怪小说的双璧,二者在题材的选择与内容的叙述上都有意追奇求怪,很大程度上保留和承续了民间文化风貌。《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生于民间,长于民间,直接受到世情民俗和民间文学的熏陶,其作品具有民间化倾向也实属自然。纪昀作为清代官方文人,是居于“庙堂之高”的士阶层,在进行《阅微草堂笔记》的创作时,也有意保留了来自民间的种种神奇怪异元素,吸收了诸多民间故事的标志性情节,使得这部文人笔记小说具有民间文学的色彩。《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民间性叙事文本并不是被无意识地收集的,纪昀与民间故事的渊源可归因于三个方面:时代环境、个人经历和性格志趣。通过确定《阅微草堂笔记》与民间故事的相似性与联结性,以《阅微草堂笔记》这一叙事文本来探究民众创作心理与文人写作心态对故事生成的交互影响路径,从而一窥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的联系。
相较于其他志怪文学作品,《阅微草堂笔记》在叙事之外,更加注重现象背后的情理,这一创作特质与当时的文坛风气有关。清代中期,统治者极力强化中央集权制,尤其是乾嘉时期大兴文字狱,文人士子在时事上的话语权被强力剥夺,在政治上的个体价值被削减殆尽,只能在诗文考据上施展文学才华。纪昀在小说中即便描摹神怪,书写奇异,也呈简洁克制之态,注重考据,偏重理趣,缺少文学感染力。纪昀具有强烈的经世思想,主张宗经明道,经世致用,曾自道:“儒者著书,当存风化,虽齐谐志怪,亦不当收悖理之言。”[5]91而“有益教化”是《阅微草堂笔记》的首要创作目的。纪昀创作《阅微草堂笔记》意在劝惩世人,文本的影响力和吸引力至关重要。为了增强文本的可读性和感染力,志怪小说这一文体似乎是适宜的选择。梁恭辰说:“而稗官小说,搜神志怪,谈狐说鬼之书,则无人不乐观之,故公即于此寓劝诫之意。托之于小说,而其书易行,出之于谐谈,而其言易入。”[15]以志怪小说这一文体来承载教化意旨能够扩大受众群体。乾嘉时期考据之风盛行,文风呈现出简淡平实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共情力度,劝惩教化显得苍白无力,在叙事中添加为普通民众所津津乐道的神仙鬼怪、传统观念和风俗习惯,则能够弥补其说理议论的枯燥乏味,使故事读起来更为生动,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从而更好地实现劝惩教化的创作目的。
纪昀天性好奇,对世俗生活中的传奇事件充满兴趣,会有意去关注搜集。以世俗社会为生长土壤的民间故事必然会成为纪昀的关注对象,不管是传承已久的经典故事,还是鲜活生动的里巷闲谈,均可作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民间性叙事文本的原始材料。纪昀为《幽篁独坐图》题诗时自称“俗情入骨医难痊”(《己卯秋钱塘沈生写余照先师董文恪公为补幽篁独坐图今四十年矣偶取展观感怀今昔因题长句》)[16],纪昀本人的性格意趣也是偏爱世俗之情的。与同时代学者不同,纪昀在主观意识上并不排斥这种“俗情”,因而将其具体表现在文学创作方面。这一性格特质反映到《阅微草堂笔记》中则表现为对各种神怪奇异之事有意识地搜集与记述,《阅微草堂笔记》得以成书,其中部分情节与民间故事的审美品格相契合,不得不说与纪昀本身对奇异之事的偏嗜有一定关系。作者兴趣使然,加之当时谈狐说鬼的社会交往风气,友朋聚集,多以异闻相告,离奇事件是可以作为谈资在读书人之间流传的。《阅微草堂笔记》中的诸多奇异故事就是通过同僚友人闲谈得来的。作者个人的兴趣偏好和社会风气使《阅微草堂笔记》呈现出民间文学的色彩,促进了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的交流融合。
乾嘉时期文字狱盛行,其间文坛和政坛都受到震荡,发生了变化。文人士子钻研考据,不敢妄议时事;在朝官员承受严苛刑罚的巨大压力,使纪昀心绪难言,官员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带来的是政治境遇与文化风气的叠加挤压。乾隆三十三年(1768),纪昀获罪被遣戍边关,流放至乌鲁木齐。乾隆三十八年(1773),纪昀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任务重大,与官职伴随而来的是内心的焦虑与惶恐。在如此的人生际遇之下,排遣苦闷、抒发感慨就成为纪昀的心理需求,阅读感兴趣的神怪奇异故事便是一种疏泄内心情绪的方式。《阅微草堂笔记》写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三年(1798),是纪昀六十六岁至七十五岁十年心血的结晶,是晚年心灵世界的写照。纪昀的学生盛时彦在《姑妄听之跋》中认为:先生“年近七十,不复以词赋经心,惟时时追录旧闻,以消遣送老。”[11]491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是晚年消遣闲暇之作。桑榆之年已无著书之志,搜集记录一些民间故事,在自娱自乐清闲遣日的同时寄寓道德教化之心。
追奇求异一直都是民间故事的审美风尚,许并生先生在《中国古代小说戏曲关系论》中指出:“生活中过去的事,不能都叫做故事,记过去的事也不能都称之为记述故事。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过去的奇异的事,才作为故事。”[17]民众尚奇的需求尤其在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时代更加强烈,奇异之事更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纪昀通过笔记小说的形式以超现实来写现实,民众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以非凡来说平凡。文人士子通过“志怪”文学映射个体境况,民众百姓通过讲述故事寄寓集体情怀。可以看出,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奇幻性的表述,不仅起到了消解自身困顿情绪自娱自乐的作用,同时也契合了民间故事的叙事程式。在对“奇异”元素的运用上,文人与民众都将其作为自身精神世界的实体承载,在内容和情感上有相似之处。基于时代环境的影响,作者自身的性格经历以及主观意识在文本中得以有意宣泄。《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部分故事在主题、情节和创作目的等方面都显现出民间特性,表现出民间心理和民间叙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