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曲谱
2020-05-03常新港
常新港
松谷典当行的老板松谷一郎突然来到七步街的小维卡家。他外面穿着一件抵御春寒的棕色呢子大衣,里面竟然穿着一身整洁的灰色和服。他叫来的那辆漂亮的马车停在米黄色大楼附近的街面上等着。他走向维卡家时,一只手里拿着一块用灰麻布包裹住的东西,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布提袋。在走进维卡家门之前,他把棕色皮鞋脱在门外,从布提袋里掏出一双木屐,换上后,才优雅地走进房间。
薇拉在松谷一郎在门外换鞋时,就说道:“钢琴不卖!”
松谷一郎听见了,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他看着屋角的那架钢琴,发现上面遮着一块白色床单布。原来那块漂亮的印有图案的亚麻布琴罩,被他买走了,亚麻布上手执利斧的裸体男人仍旧手执利斧。
老维卡的眼睛永远是准备入睡的样子,看见松谷一郎出现在门口,并走进房间时,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没动,也没打招呼。老维卡只是感到奇怪,松谷一郎今天身着这身换起来很麻烦的行头,不该是走进他老维卡家,而是应该出席日本俱乐部的什么重要活动。
老维卡、小维卡和薇拉,这间房子的三位主人,都没请松谷一郎坐下,只是等他开口,看他又看上了他们家的什么东西。小维卡和薇拉都知道,除了蓓尔森钢琴,家里的任何对象,都可以当作生意来谈。
松谷一郎走到房间中间的小方桌前,把手里的包裹放在上面,然后慢慢地打开。包裹布就是那块印有裸体男人手執利斧的亚麻布,包裹里的东西,是一个半尺左右的银质相框,里面没有相片了,原来的相片,是老维卡的母亲。当初,老维卡把它当给松谷一郎时,把母亲的相片取下,只把银相框当了。
看见银相框,小维卡对薇拉说:“怎么样?我说父亲把银相框当了,你还不信!”
薇拉的眼圈红了,对老维卡说:“你怎么连奶奶的房子都卖了?你让奶奶住到哪里去了?”
听见薇拉的话,老维卡和小维卡都愣了。老维卡望着小维卡,像是问小维卡:“什么房子?你能听懂薇拉的话吗?”
小维卡也一时没弄懂,就看着薇拉。
薇拉看出父亲和哥哥没听懂她的话,冲着老维卡大声说道:“奶奶好好地住在相框里,你把相框都当了,你让奶奶住哪里?相框就是奶奶的房子,你们还冲我瞪眼睛?还有什么不懂的?!”
松谷一郎听到这里,开口说话了:“我今天就把你们奶奶的房子还给你们!”
老维卡没有底气地说:“我没钱赎它……”
松谷一郎说:“你也没听懂我的话。我说的是——还!我现在把它还给你!希望孩子们的奶奶有房子住!”
小维卡拿起桌上的银相框说:“还给我们?为什么?”
老维卡和薇拉都盯着松谷一郎,小维卡问的问题,也是他们想知道的。松谷一郎走到钢琴前,把那块白床单掀开,然后,把那块买走的亚麻布琴罩盖在钢琴上。亚麻布上的那个手执利斧的裸体男人又重新守护在蓓尔森钢琴的身边了。
“这样看上去才完美!”松谷一郎看着重新遮盖好的钢琴说道。
老维卡、小维卡和薇拉还是望着松谷一郎,等他开口说话。松谷一郎说:“我不该把钢琴最合身的衣服买走。现在,我把衣服给主人穿上了!”
这时,老维卡才从那把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松谷一郎面前:“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为什么要这样说?”松谷一郎问道。
老维卡想用手指点一下松谷一郎的胸口,突然意识到松谷一郎穿着整洁的和服,有一种庄重感,他把伸出的手指缩了回来:“因为,你是商人!你是从日本跑到中国哈尔滨开典当行的商人……”
松谷一郎不等老维卡说完,朝老维卡弯了一下腰,说道:“我有一个请求。”
老维卡说:“看看,我就知道你有要求!我想听听你的请求!”
“我只想坐在这架蓓尔森钢琴前,弹一支曲子!”松谷一郎向钢琴张开了一只手,指向钢琴。那个手势,像在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薇拉回头望着老维卡:“他会弹钢琴?”
老维卡发灰的眼睛里也全是疑问。
“我四岁学弹钢琴,专职老师叫吾川;我八岁获得全日本小学生钢琴比赛第二名……”
不等松谷一郎说完,老维卡问道:“你说,只是想坐在钢琴前,弹一支曲子?”
松谷一郎点头。
老维卡对小维卡说:“把琴罩打开,请松谷一郎坐下。”
松谷一郎不让小维卡动手,他说道:“我自己来!”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亚麻布从钢琴上掀开,叠好,放在一边,又把凳子朝钢琴前拉了一下。松谷一郎的腿比老维卡的腿短很多,但是,当他伸出十指轻轻抚摸琴键时,站在旁边的人都看见他的十指细长、灵活、富有灵性。这让老维卡、小维卡和薇拉都感到吃惊。
跟三位主人的预感一样,松谷一郎弹奏钢琴的技法纯熟,他的手指在呆板的琴键上跳动时,睡眠中的蓓尔森钢琴像是从漫长的冬季苏醒了,发出意想不到的旋律。松谷一郎闭着眼睛,沉浸在钢琴的呼吸里。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描绘出一幅令人畅想的画卷:一条小溪潺潺流过脚下,一朵野花饱饮了清流,追逐着小溪看见了河流。河流是在东边的曙光出现时开始欢唱的,并加快了脚步,去看大红的东方日出。这条河流像是经过了一场雷雨,听见了电闪,还有途经黑夜森林里的恐吓,然后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投向了大海……
老维卡在倾听松谷一郎弹奏钢琴曲时,脸色不断变化,从关注到吃惊,从吃惊到怀疑,然后从惊醒到疯狂,他突然扑向了松谷一郎:“这是我丢失的琴谱!我的!刚刚写完的!它丢了!我找不到了!它的名字叫《大海是所有河流的母亲》!我的!你怎么会弹它?我的天!我见到什么了?见到魔鬼了……”
松谷一郎还没从迷人的钢琴旋律中走出来,自己就变成了俄罗斯熊的猎物了。松谷一郎整齐的和服,被老维卡一扯,就拽到了肩膀下面,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衣……
松谷一郎没有挣扎,两只手还是放在钢琴键上,像是担心疯狂的老维卡惊扰了蓓尔森钢琴的午休。
“这是你的曲谱!”
老维卡听松谷一郎说出这句话,松开了手:“你说什么?你承认这就是我丢失的曲谱?”
“是你丢的曲谱!”松谷一郎站起身,开始整理被老维卡扯乱的和服。
老维卡语气缓和下来:“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那天,你喝多了酒,在街上掏酒瓶子时,把曲谱从口袋里带出来了,你没意识到。酒被你喝进肚子里,曲谱却被你扔到了马路上,被一个路过的男孩子捡到了。当时,我在典当行的窗户前刚好看到了,我用了两块钱,从那个男孩子手里买下它。那个男孩子还问我:‘它值两块钱吗?我说:‘值啊!那个男孩子说:‘我捡它,想用它擦屁股的!没想到,它还值两块钱!”
“我的曲谱……”老维卡听着松谷一郎的讲述,对曲谱的命运担心死了。
松谷一郎从挂在衣钩上的棕色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递给老维卡:“我们都会死的!但是,它能永远活着!”
薇拉对小维卡说:“松谷一郎懂音乐!”
“我交还给主人了!”松谷一郎穿上大衣,准备脱掉木屐换上门外的棕色皮鞋时,薇拉赶到前面,把皮鞋的鞋头朝外,摆放在门口。
松谷一郎对薇拉笑了一下:“谢谢!”
当三位主人把松谷一郎目送到楼下时,老维卡自言自语道:“一个典当行的老板,会弹钢琴,能识谱,尊重钢琴……”
大约一周之后,老维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了门,走过七步街,直接去了松谷典当行。老维卡不是去当自己的东西,而是想看看松谷一郎。在老维卡孤寂潦倒的生活中,这是他第一次郑重的回访。
但是,他发现松谷一郎的典当行关门了,是永久的关门。老维卡去问附近的住户:“松谷典当行为什么关门了?老板松谷一郎哪里去了?”
有人告訴老维卡:“听说松谷一郎回日本了。”
老维卡站在松谷典当行的窗户外,隔着有灰尘的玻璃,朝里面张望。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维卡站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到住在附近的邻居,一个认识老维卡的中年女人提醒他:“松谷典当行关门了!老板回日本了!”
老维卡才哦哦地醒过味来,慢慢走回七步街,脚下的那双棉皮鞋像是太大,不跟脚,拖着走……他用手背擦了两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