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宽阔之处
2020-05-03蒂姆·鲍勒
蒂姆·鲍勒
“我决不坐那个玩意儿!”爷爷生气地说道。他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向河边,毅然背对着家人站立。
杰西看着和她一起站在小木屋前的爸爸,他仍推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轮椅。他看起来如此紧张而又没有自信,这正是他和爷爷在一起时常有的状况。她真希望爷爷不要总是对爸爸这么严厉。
她抬头望望天空。太阳早已爬上了山顶,而山谷也迅速地热了起来,现在才刚上午十点半,由万里无云的天空来判断,今天会是个大热天。
她想到早晨在河中游泳时,觉得被人偷看的怪异感觉,忍不住朝四下张望。
但她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爸爸清了清喉咙说道:“爸爸,拜托你,这把轮椅会让我们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爷爷头也不回,挤出一句在流水声中勉强听见的回答:“我只要还能走,就决不会任由人推来推去,活像超市里的手推车。”
妈妈在厨房里清洗着蔬菜,听到爷爷的话,便把头探出窗外说:“但是爸爸,我们想要带你到处看看你的老家。”
“那儿全烧光了,没东西可看了。我的老天爷,谁要看一片烧光的空地?”
“难道你不想看看曾经是你老家的地方?”
“不想。”
“你不想找你的老朋友了吗?”
“他现在应该是墓木已拱了。如果他还活着,那么等个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差别。我并不是来这边看老友的,我是来这里画画的。你们可以随意出去溜达,我要开始画我的画了。”
杰西在爷爷提到他的画时便皱起了眉头。自从妈妈让她看了那幅画后,她满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它。但自从帮爷爷包好了那幅画以后,她再没见到过它了。画中最令她挥之不去的便是那个男孩,那个小河男孩的影像,那个并不存在的画里的男孩。
没错,爷爷必须尽快完成这幅画,否则他那烦躁易怒的脾气恐怕会日趋严重。更何况,他需要作画,就如同他需要氧气一般。虽然他有一次承认——就那么一次在无戒心的状态下承认——只有绘画才能让他继续保持神志清醒。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是她的确知道,每当爷爷不能作画时,她便觉得他精神不振,就像他的心灵上有了一道无法治愈的伤痕。她希望爷爷没有痛苦。每当这件事令她难过时,她便试着告诉自己,绘画对于爷爷,就如同游泳对于她一般。她需要常常被水包围着才能感受真我,爷爷也需要一支画笔来将他内在生命的景象外化。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爷爷几乎不停地作画,也知道爷爷对他的天分所能带来的名声和一向缺乏的金钱兴趣寥寥、毫不在意。如果哪一天他失去那种作画的愿望时,可能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所以,无论他的情况有多糟,只要他还想画画,或许就是件好事。
“我可以陪爷爷,”她对爸爸说,“你和妈妈可以出去逛逛。”
妈妈走出来加入他们的谈话:“我的确想出去走走,看看葛瑞夫妇,但是我们得留下来一个人。”
爺爷终于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站在那儿,瞪着双眼警告他们别可怜他:“杰西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陪我,而你们两个大的可以出去走走。”
“你没问题吧?”爸爸问道。
“几个小时内,我还没打算死掉呢。”
“你最好不要,”妈妈故意激他,“我可不希望你破坏了这个假期。”
爸爸不以为然地瞪了她一眼,但爷爷只是笑笑。
“好了,”妈妈说道,“我和爸爸去拜访葛瑞夫妇,杰西待在这里陪爷爷。”
“你确定吗,杰西?”爸爸问她,“我可以留下来陪爷爷,如果你想跟妈妈一起四处去看看的话。”
妈妈碰碰爸爸的手臂说:“她没事的。”
杰西与她相视而笑。
“待会儿见了。”妈妈说完,不等爸爸出声,便拉着他的手走了。杰西目送他们经过备用轮椅,穿过那片空地,消失在通往普利茅斯的小径上。然后她走向爷爷。
爷爷正仰望着天空,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但他突然动了一下,目光紧盯着杰西。“你可不可以……”他开口问。她用手指按住爷爷的双唇。“您知道我会的。”她回答。
从小都是她帮爷爷准备画具,帮他收拾画布、颜料和画架。这些都是她很珍惜的惯例。还有,爷爷一定要用那歪七扭八的破烂画架才能作画,虽然他口中老咒骂着说,改天一定要换个像样的。但更破烂的是他屁股下那把人见人怕、随时都可能被他压塌的椅子,它也如同那破画架,爷爷非它不要。还有那些画笔、画布、松节油、刮刀、茶和饼干,以及爷爷所需要的一大堆其他的物品——只待齐全后,他便开始专心作画,完全不受外界干扰,杰西也干扰不了他。
她常常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爱帮爷爷准备这些东西,爷爷又为什么愿意让她帮忙准备这些东西。爷爷一向非常霸道,开始时他从不要求她帮忙,但是当他发现她很看重这件事以后,便常常要她帮忙,就像现在。尤其是现在,她特别高兴爷爷要她帮忙。
“爷爷,您要坐在哪儿?”她问道。
“就靠着河边坐吧!”她搬起椅子便往河边走去。爷爷从身后叫住了她:“不是那儿,再往下走,走到那开阔处,也就是你早上去游泳的地方。”
她吃惊地转过身:“您怎么……”
“我并没看到你,我那时在睡觉。”
“那您怎么会知道……”
他咯咯笑道:“我太清楚你了。你大概还没告诉你爸妈已经在河里游过一回了。”
“他们大概像您一样,猜也猜到了。”
“所以你还没告诉他们。”
“我是要说,可是还没来得及说。”
爷爷没那么好骗,但是他没有责备她。他转身将目光移向河流下游。
“你在这儿应该够安全。这河是很友善的,不像其他河流,水流虽不太急,但足以将芦草冲平,这点你可能已经发觉了。不过,只要心存敬意,在水中你便不会受到伤害。”
他望向上游,微微颔首,用手遥指山上的方向:“这河的源头便在那山顶。你从这儿看不到它——我们这个位置太低了。如果我再年轻一点儿,我会亲自带你去那儿瞧瞧。”
她比以往更加着迷地看着这河流,而且又想起之前那种有人就在身边的诡异感觉。虽然这种感觉现在消失了,但只是回想起来,仍令她有些不自在。
她努力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回作画上。
“我该把椅子放在哪儿?”
“我指给你看。”他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向爸爸妈妈刚刚离开时走的那条小径。她赶忙跟上想要帮忙,却被他挥手拦住了。“不用了,你把椅子带过来就行。我走到那儿时,得有样东西能让我坐下来。”他说。
爷爷的双唇紧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要去的地方。她走在他身旁默然不语,不想让他因说话而更疲惫。他步履沉重地往前走着,拐杖因承受着他全身的重量而重重压在地上。
她偷偷地瞧着,害怕爷爷会忽然跌倒。他摇摇晃晃,看起来挺吓人的,可是他一如往常,从不认为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有到不了的地方。他来到岸边的一片空地停了下来,这儿正是她早上爬上岸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
她看着爷爷:“您记得这里?”
他的目光投向河面:“我梦到过这个地方。”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不寻常的渴望。一瞬间,她几乎以为爷爷即将陷入前所未有的追忆中,但她很快放弃了这种想法。
“过来呀!动作快点儿!趁我还没累昏之前把椅子摆好!”爷爷催促着她。
她按照爷爷指定的地点把椅子靠岸边摆好,然后跑回小屋去把爷爷的画具拿过来。她把画递给爷爷时,并没问他任何关于小河男孩的问题。十分钟后,爷爷开始作画了。
他一开始没说任何话。他在作画的第一个小时里几乎都不开口,好像是在集中全部精神思索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稍后只要他找到方向,便会开始想要聊聊,甚至有时会问她对他画的画有何看法。
她不知道她的观点是否曾给过爷爷任何启发。爷爷通常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画。他对那些即使发自善意和好奇而询问的人,也是非常粗鲁无礼的,还轻蔑地把爸爸甚至妈妈归为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但事实上,他们俩并非完全不懂艺术。
她往后一躺,仰望着天空,猜测着爷爷谜一般的心思:征询她的意见实在是没什么道理,因为她对艺术才真是一窍不通呢。她只知道当自己坐在爷爷身旁时,他作起画来会更自在。也许妈妈说得对,爷爷真的视她为某种灵感之源,虽然她是不会用这些字眼来形容自己的。
每隔一阵子,她都会偷偷地瞄爷爷一眼,非常小心地不让他发觉她正试着看他在做什么。因为经过多年的相处,她知道爷爷对于别人在他专心作画时盯着他看是非常敏感的,特别是在他还没准备将画作展示给别人看的时候。可是这次他很快便投入了工作,没发现她在偷瞄,这是一个好现象。她没说半句话,转头再去仰望天空。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看来依然全神贯注。他画得很快,快得就像是想要一鼓作气完成这幅画。
他突然扔下画笔,这令她既吃惊又失望。
“这不行,怎么弄都不对劲。”
她坐起来,看到爷爷对着画咒骂着。
“我干扰到您了吗,爷爷?”
“不,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瞧这幅鬼东西。”
“您确定要让我看吗?”
“我当然确定。”他气呼呼地瞪着她。她知道爷爷是在气那幅画,而不是她。于是她站起身来,绕到爷爷身后,从他肩膀后方来看这幅画,试着开始揣摩它。
还是那河流附近的景致,只不过加了许多东西。原来代表河岸的淡绿,现在颜色深了许多,也多了些棕色的笔触;原本颜色浅淡的河水则加上了银色、金色和蓝色的光点。但是整幅画现在被旋涡以及河水的奇特张力所主宰着,好似要被一张大嘴吸入大海一般。画作仍有一种孤寂感,显得更加魅惑,更加令人困扰。
但是画里依然不见男孩。
“爷爷,哪里不对劲吗?”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她,令她一时间误以为爷爷被她的问题激怒了,开始责怪自己怎么竟然这么问他。她知道,对爷爷而言,在经过长时间的专注工作之后,他想表达的意象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这样的问题仿佛是一种侮辱。但这次她想错了,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本来想画的是这条河。”他说道。
“不是这一段吗?”
“不,”他神秘地说,“不是这一段。”
“我喜欢这画,真的。”她对他微笑道,心里庆幸不需要对他说谎。
但是他反而咒骂得更厉害了:“这是一堆垃圾。”
他半躺在椅子上,这让她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他累坏了,而且充满了挫败感。而她呢,已经预见到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大家都不会好过。他在完成每幅画后都很难马上恢复精神,更何况在完成不了的时候。这通常意味着连续不断的苦恼与烦躁,直到他最终能将一直在他脑中折磨着他的景象具体地表现出来,他才能解脱。
“爷爷,别放弃这幅画。”她说道。但他没有回应。他的脸色阴沉,身体打战,突然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她赶忙冲了过去,大声叫道:“不,爷爷!”